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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国铭文 大美在兹—中山三器铭文的文化艺术内涵

2018-01-12刘卫华

收藏家 2018年1期
关键词:战国时期国君铭文

□ 刘卫华

1977年,考古工作者在河北省平山县三汲乡战国中山王墓葬群发掘中,出土了大量的铜器、陶器、玉器等中山国文物。其中,有三件青铜器分外引人注目,这三件青铜器不仅铸制精美,且都刻有长篇铭文。三器上的铭文均有明确的中山纪年,内容丰富、文采斐然、书法精湛,是战国时期青铜铭文的典范,被学者们并称为“中山三器”。

一、中山三器铭文的丰富内容

所谓“中山三器”包括:铜鼎一件,通高51.5厘米,重60公斤,铜身铁足,鼓腹浑圆,稳健敦厚,是中山王厝墓中出土的九鼎中的首鼎,故被称为“中山王鼎”或“铁足铜鼎”(图1);铜方壶一件,通高63 厘米,重28.72公斤,壶身周正,棱角分明,四角各铸有一条神采飞扬、昂首攀爬的夔龙,故称“夔龙铜方壶”(图2);铜圆壶一件,通高44.9 厘米,重13.65公斤,壶的肩部两侧各有一个兽面衔环,腹部有凸弦纹,出土时壶内盛满清水,因此壶由中山国王铸造,故又称“铜圆壶”(图3)。

中国青铜器铭文起源于商代,大盛于西周,商代铭文普遍较为简短,而西周时期铭文渐趋繁多,迄今发现铭文最长的青铜器是现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的西周时期毛公鼎,上有近500字的铭文。战国时期,青铜器铭文趋于式微,但是中山三器上所刻铭文的篇幅都比较长,中山王鼎的外壁刻有铭文77行,共计469字,是目前发现的最长的战国时期青铜器铭文(图4);夔龙铜方壶的四壁共刻有铭文450个字(图5);铜圆壶的圈足上刻有铭文23字、壶腹上刻有182字,合计205字(图6)。战国中山国在长达2000多年的时间里曾一度被称为神秘王国,而镌刻在中山三器上的铭文,是中山国强盛时期最强有力的“国家宣言”,内容丰富,涵义深刻,填补了史书中关于中山国记载的诸多空白,也表现出昔时中山国的王室动态、政治风云、文化风貌和艺术追求。概括而言,中山三器铭文主要包含了以下几个方面的内容:

1.概述国君世系 填补史书空白

战国时代,尽管中山国一度是仅次于“战国七雄”的强盛国家,但由于其具有游牧民族背景,国家历史几起几落,而且因外交方面的实用主义原则导致四处结怨,所以史书中对中山国的记载不但简略,而且往往带有一定的偏见色彩,关于这个国家的族属、姓氏、迁徙过程和历史发展脉络一直是众说纷纭、扑朔迷离。但是,中山三器铭文的发现,不仅确证了中山国的一度强大,而且还明确了战国时期中山国几代国君的世系。

中山国是白狄族鲜虞部的一支,自春秋时期由陕西、山西北部一带东迁到太行山麓。春秋末期到战国初期,中山国与晋国的纠葛最多。公元前490~489年中山连遭晋国的重创,后又因参与晋国六卿之间的派系斗争遭到晋国的致命打击。公元前455~453年,晋国智氏、韩氏、魏氏三家发生内乱,中山国乘机崛起。在这一时期,领导中山国收拾旧部、重新聚集力量的应该是中山文公。在铜方壶上,明确刻有“惟朕皇祖文武,桓祖成考,是有纯德遗训,以施及子孙”的字样。这也证明文公是战国时期中山国的初立者,他的时代也是扑朔迷离的鲜虞中山国与战国中山国分野的时代。但是关于文公史书上从无记载,从铜壶铭文上我们才了解到他的存在。

图2 夔龙铜方壶

图3 铜圆壶

史书中关于中山国君的记载始于中山武公,《史记·赵世家》记载,赵献侯“十年(公元前414年),中山武公初立”。公元前415年,“赵献子城泫氏, 韩武子都平阳”,①赵国正忙于巩固占领不久的泫氏,韩国忙于巩固新都平阳;而魏国则忙于同秦国争夺河西之地。于是文公的继任者武公趁机开疆扩土,并建都于顾。所以,中山武公也是中山国历史上一位重要的国君,文公和武公在三器铭文中被尊为“皇祖文武”。

可是,好景不长,中山复国后不久武公就去逝了,继位的桓公年幼,图谋称霸中原的魏文侯派乐羊发动了对中山国的征伐,公元前406年中山国成为魏国的附庸。亡国之后,中山桓公带领残部逃到太行山深处,在那里养精蓄锐20多年。公元前383~381年,赵楚和魏卫之间发生战争,赵魏两败俱伤,魏国对中山国的统治削弱,中山桓公趁机于公元前380年出山再度复兴了中山国,并在现在的平山县三汲乡一带建立了新的都城——灵寿古城。

桓公之后,中山国的国君是成公。成公时期,公元前332年齐、魏共同伐赵,中山国趁机引槐水围困邑。这件事对赵国的触动非常大,成为赵武灵王实行“胡服骑射”改革、消灭中山国的直接导火索。

成公去世以后,中山国继位的国君名字叫“厝”,他在位期间,中山国经济繁荣、军事强盛,国土面积达方圆五百里,国力达于鼎盛,并与韩、魏、燕、赵国共同称王,史称“五国相王”,中山三器就是在王厝的墓葬中发掘出土的。

2.回顾王厝经历 颂扬司马相邦

王厝是中山国最鼎盛时期的国君,文公和武公开创基业后,桓公和成公对中山国苦心经营,中山王鼎铭文记“昔者,吾先祖桓王、昭考成王,身勤社稷,行四方以忧劳邦家”。在两代国君的治理下,中山国的统治日渐稳固,军事日益强盛,国土不断增大,在群雄之间纵横捭阖,并成为大国争相拉拢的对象。所以,王厝最终能够与韩、魏、燕、赵四个强国共同称王。但是,王厝的国君之路也并不是一帆风顺的,在铜鼎铭文中,王厝回顾了自己少年时期的成长经历。

图4 铁足铜鼎铭文拓片(局部)

图5 夔龙铜方壶铭文拓片(局部)

中山王鼎铭文曰:“昔者,吾先考成王,早弃群臣,寡人幼童未通智,唯傅姆是从。”成王去逝较早,当时的厝尚为“幼童”,据《乐记·曲礼》“人生十年曰幼”,所以厝继承国君之位时年龄应该不超过10岁,年纪小还不懂事,只能听命于师长。铭文续记:“天降休命于朕邦,有厥忠臣,克顺克卑,亡不率从。”幸亏有相邦司马的教导与辅佐。中山国相邦司马在三器铭文中被反复提及,可见是中山国历史上一位极其重要的人物,他辅佐了成公、王厝和三代国君。铭文将其描述为:“敬顺天德,以佐右寡人,使知社稷之任,臣宗之义,夙夜不懈,以善道寡人。”可见司马相邦对年少的国君厝不辞辛苦、尽心竭力地进行教导和辅佐。

特别是中山伐燕时,司马相邦更是身先士卒,义无反顾地亲率三军,征讨燕国,铜鼎铭文记“今吾老,亲率三军之众,以征不义之邦”。中山的伐燕之师大获成功,中山国君对司马相邦的卓著功勋大加封赏,铜方壶铭文记“天子不忘其有勋,使其老策赏仲父,诸侯皆贺”,中山国君尊司马相邦为“仲父”,③不但对其赞美有加、大加褒奖,还赐予三世的死罪豁免权。可以看出王厝对司马的高度倚重和充分优待,也体现了司马在中山国内政、外交、军事等方面大权在握。

3.宣扬伐燕胜利 告诫警示后世

据铜方壶铭文记载,此壶系中山伐燕胜利后,王厝命司马相邦“择燕吉金,铸为彝壶”。铜鼎铭文和圆壶铭文也都对中山伐燕作了大篇幅的记述。可见,在王厝统治时期,伐燕的胜利是一件值得大书特书的大事。

“子之之乱”时,燕国动荡,铜方壶铭文显示:“适遭燕君子哙不辨大义,不忌诸侯,而臣宗易位,以内绝召公之业,废其先王之祭祀;外之则将使上觐于天子之庙,而退与诸侯齿长于会同,则上逆于天,下不顺于人也,寡人非之。”中山国君认为燕王哙让位于子之是大逆不道,表示非常反对,因而举兵征伐不义,故师出有名,结果中山国大获全胜。铜鼎铭文载:司马“奋振铎,辟启封疆,方数百里,列城数十,克敌大邦”。

图6 铜圆壶铭文拓片(局部)

战国时期,正是乱世,在与列强的争衡与斗争中,王厝切身体会到立国的艰难,并在铜鼎铭文中告诫“邻邦难亲,仇人在旁”,此外还在铜鼎和铜方壶铭文中多处对后人进行了谆谆教导,提出了诸多警示,特别强调要吸取燕国“子之之乱”的教训和越国吞吴的教训。

在方壶铭文中,王厝表示:“燕故君子哙,新君子之,不用礼义,不辨逆顺,故邦亡身死,曾无匹夫之救。”燕国国君子哙虽睿知博识,知晓天下世事,深为人所尊敬,但却受到相邦子之的迷惑而让位于子之,最终遭致国破身亡。这件事非常值得引以为诫,他告诫嗣王一定要警惕燕国的悲剧重演,同时也有影射和警告在本国位高权重的司马相邦之意。

铜鼎铭文强调:“昔者,吴人并越,越人修教备恁,五年覆吴”,以越灭吴的历史事实,告诫继位之君,“尔毋大而泰,毋富而骄,毋众而嚣,邻邦难亲,仇人在旁”。切不可因国势强大了就恣意胡作非为,切不可因富裕了就骄傲自大,切不可因人多势众了就放肆凌人。只有记住这些,子子孙孙才能确保江山永固。

二、铭文的书法艺术特色

战国中山国是一个善于创造的民族,特别长于在吸收华夏文明的基础上结合本国情况进行再创造,中山国独特的小轮径战车和设有专门存放随葬品的“库室”的墓葬等就是代表性例证。在文字方面,中山国创造了自成一体的“中山篆”,三器铭文即是其典型代表(图7)。

中山三器文字的基本结字方式,与战国时期其他诸侯国的文字是一致的。西周中晚期的金文刻辞逐渐盛行,文字笔划、结构和章法圆熟自如,端严肃穆。进入春秋时期,金文中典型的西周文字风格仍有所延续,但随着周王室分崩离析、诸侯各霸一方,文字的地域特色越来越明显。到战国时期,青铜器铭文的地域化特点已经十分突出。此外,进入战国时期以后,随着经济、政治、文化等方面的巨大变化和迅速发展,文字的应用越来越广,使用文字的人也越来越多,文字的简化趋向明显,字形向小篆方向演变。另外,一些诸侯国的文字还出现了装饰化倾向。三器铭文中对战国时期文字的以上特点都有所反映,但是又有独特的创造,表现出典型的中山国特色。

图7 铭文拓片局部

图8 铭文拓片局部

1. 北方书系与鸟篆书的融合

战国时期的文字,从地域上可以分为“齐系”“燕系”“晋系”“楚系”和“秦系”。④从总体上看中山三器文字属于“晋系”文字,因为中山国从立国之始就与晋国的交往最为密切。中山三器的字形瘦长趋向于小篆形象,但又吸收了鸟篆书的因子(图8)。

鸟篆书是我国象形书法之一,与虫书并称鸟虫篆,或者把汉字篆书线条以盘曲、缠绕等变形方式转换成鸟形、虫形或鱼形等装饰性笔画,或者在常用字形体上附加或融合鸟虫形的装饰成分,从而使字体如抽象的鸟虫形状。鸟篆书出现于春秋中期,盛行于春秋中后期至战国时期,到战国末期渐趋稀少。现存资料表明铭鸟篆文器物首见于楚国,春秋中后期至战国时期受楚文化影响的吴、越、蔡、曾、宋、徐等南方诸国也出现了鸟篆文,其中越国带有鸟篆文的器物较多,湖北宜昌附近出土的越王勾践剑上的八字铭文就是鸟形字。中山国虽地处北方,但是对鸟篆书进行了充分的借鉴和吸收。

中山三器铭文具有典型的鸟篆书特征,字体为竖长方形、大小一致,长宽比例约为三比一。为了使字体修长、美观,三器文字有很多特意将笔画拉长,有时甚至改变字的结构,如“武”字作,将半包围结构的字体改为上下结构。为了加强笔画的装饰性,一些鸟形偏旁有明显的象形意趣,使字体显得美丽繁茂、生动多姿。

2.独特的装饰笔画运用

为了增加视觉美感,三器铭文经常在字体上添加多种装饰性笔画或偏旁,使字的结构更加匀称、优美。对此,林宏明在《战国中山国文字研究》中有非常完整的总结。如在字上加横画的装饰就有多种,有在横画上方加在短横的装饰,如“天”字作;有在字的空间中加短横的装饰,如“古”字作;有的加两个短横作为装饰,如“弃”字作。加点装饰的也较为多见,如“内”字作。有一些是根据原有笔画改写的装饰符号,如“尔”字作。还有的在一些字的旁边上加一笔旋涡纹“羡画”,既有填空作用又有美术装饰性,如“又”字作。还有常见的一种是在字的右下角加两个短横,表示重文或者合文,如“子子孙孙”作等。

3.精湛绝伦的镌刻艺术

中山三器铭文均为刻铭,书法艺术十分精湛,是战国晚期金文书法艺术的代表作品(图9)。

从书法上看,铭文笔画瘦硬挺秀,线条下垂,形似悬针,被称为“悬针篆”。字形重心偏上,修长秀逸,灵动自然。文字体势布白匀整,行款整齐,穿插自如,映带披拂,显示出高超的书法技艺。而且铭文布局高超,“形成两种气,一种是直行的直气,一种是横行的横气”。⑤从刀法上看,铭文虽是刀刻,但运刀如笔,笔画富于提按的笔意变化,起处顿笔略粗,中间稍粗,尾部收笔尖细,提按分明,转折处衔接准确,方圆皆备,轻重起伏间体现出用刀的得心应手,快慢徐疾中体现出行刀的灵活多变间。字的线条组合上,富于粗细、轻重、虚实变化,横、竖等主笔较为粗、重、实,其他副笔则较为细、轻、虚,使通篇文字多姿多彩,风姿绰约,产生了强烈的韵律感。尤其是铁足铜鼎铭文,虽然是在圆形的鼓腹面上镌刻,但是字体没有些许变形,契刻用单刀利刃,尖入尖出,刀法老练,技巧精熟,爽利劲健。夔龙纹方壶的字体与之相若,但更瘦劲。而圆壶铭文的前22行与后37行铭文笔意迥然不同,显然出自两个刻工之手。在同一器同一铭文中,表现出书家艺术风格的明显个性差异,这在历来出土铭文中是极为罕见的。

中山三器铭文篇幅虽较长,但内容丰富,对研究中山国历史具有重要参考价值。铭文书体自标一格,独树一帜,艺术精湛,在战国时期青铜器铭文中光辉闪耀、璀彩焕发,让沉埋久已的中山国文化在历史的长河里重新闪亮、熠熠生辉,也让后人对这个长久隐没在历史迷雾里的神秘王国有了新的认识。

图9 铭文局部

注释:

①今陕西省关中东部黄河洛河之间的地区。

②今陕西榆林一带。

③《释名·释亲》:“父之弟曰仲父”。

④何琳仪《战国文字通论》,江苏教育出版社,2003年。

1.河北省文物研究所《厝墓—战国中山国国王之墓》,文物出版社,1996年。

2.高明《中国古文字学通论》,文物出版社,1987年。

3.林宏明《战国中山国文字研究》,台湾古籍出版有限公司,2003年。

4.何艳杰等《鲜虞中山国史》,科学出版社,2011年。

5.刘昀华《中山国的秘密》,花山文艺出版社,2007年。

6.李学勤、李零《平山三器与中山国史的若干问题》,《考古学报》1979年2期。

7. 朱德熙、裘锡圭《平山中山王墓铜器铭文的初步研究》,《文物》1979年1期。

8.于豪亮《中山三器铭文考释》,《考古学报》1979年2期。

9.罗福颐《中山王墓鼎壶铭文小考》,《故宫博物院院刊》1979年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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