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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之子》中历史的文本化解读

2018-01-12孙丙堂

关键词:历史主义萨尔书写

孙丙堂 贾 真

(天津科技大学 外国语学院,天津 300222)

长篇小说《午夜之子》是印度裔英国作家萨尔曼·鲁西迪的成名作和代表作,被誉为魔幻现实主义的经典之作。小说英文版自1981年出版后便连连获奖,包括当年的“布克奖”、1993年的“特别布克奖”以及2008年的“最佳布克奖”,为作者赢得了国际声望。近年来,人们逐渐认识到,这部小说也是一部历史书写的经典著作,著作的成功与作家本人的身份和经历有非常密切的关系。鲁西迪多年游走于南亚各国以及西方国家,深受印度、巴基斯坦和英国等多国文化的影响。母亲专于研究印度历史,父亲则十分重视西方先进知识的学习。鲁西迪14岁赴英国学习,1968年取得英国剑桥大学的历史学硕士学位。特殊的生活环境和学习经历,让鲁西迪在书写历史时有着独特的立场和视角。鲁西迪最后以作家身份享誉世界,其文学作品中普遍存在着他对于历史的深刻理解与反思。“我始终认为,必须牢记历史和故事之间的关联。”*Reder M,Conversations with Salman Rushdie,University Press of Mississippi, 2002.他曾多次谈到自己在文学创作中对历史书写的重视,“我想起当初学习历史时老师对我说,没有听见人们开口说话,你就不能书写历史。”*Reder M,Conversations with Salman Rushdie,University Press of Mississippi, 2002.显然,历史书写在鲁西迪的作品中具有很高的研究价值。

鲁西迪书写历史并非只是将历史被动地接受为文本的背景,而是选择更积极主动地利用文本强大的建构能力,表达作者对历史的独特理解和反思,呈现作者特有的历史观点和态度。《午夜之子》历史书写中表现出来的历史的文本化和文本的历史化两个倾向都十分明显,构成小说的新历史主义理论特点。新历史主义又名文化诗学,诞生于20世纪80年代的文学界,是区别于旧历史主义对文学本体论的一种反驳。新历史主义强调把文学与人生、历史、权利话语的关系作为文学分析的中心问题,强调在叙述中描述不同对象之间的多种对话交流关系,宣称“历史就是多种话语之一,或者是我们观察、思考世界的多种方式之一”*查尔斯·E.布莱斯勒:《文学批评:理论与实践导论》,赵勇、李莎、常培杰等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5版,第227页。。新历史主义强调主体对历史的干预和改写,突出历史的文本性。“新历史主义文艺思潮对文本的历史性与历史的文本性、大历史与小历史、客观性与主体历史、中心话语与边缘话语、官方立场与民间立场等对立项之间的复杂关系作出了宝贵的探索。”*张进:《新历史主义文艺思潮的思想内涵和基本特征》,《文史哲》2001年第5期,第26-32页。《午夜之子》描写萨利姆一家三代人的生活经历和印度次大陆发展的历史,其历史内容的描写和历史叙述的方式,充分展现了这是一部新历史主义的典范之作。本文以《午夜之子》为研究文本,基于新历史主义文学理论,分析小说历史书写的立场和视角、书写方式和情节安排上的特点,从而揭示鲁西迪如何运用后现代主义叙事技巧达到文学范式上的创新、对历史现象的重构以及对主流文化意识形态的颠覆,分析鲁西迪如何对南亚次大陆的历史进行重新建构。

一、多变的书写角度

(一)中间人立场

小说的中间人立场受小说作者以及主人公的多重身份影响。鲁西迪14岁去英国学习,一直游移在英国、印度、巴基斯坦和孟加拉等国,特殊的经历使他对于印度有着既熟悉又陌生的感情。他以中间人的身份和立场反观印度及南亚次大陆的历史与发展,使作品中的历史书写更能引人反思。在小说的叙述中,大多以主人公萨利姆为历史叙述者,同时插入一些作者直接站出来与读者的对话,萨利姆通过通灵术听到的声音则来自不同人物。作者既是印度人又是西方人的中间立场,正如“午夜之子的无意识的灯塔,指明的只是他们的存在,传送的只有简单一个字:‘我’。从远处到北方,‘我’,到南方、东方、西方,都是‘我’‘我’还有‘我’。”*萨尔曼·鲁西迪:《午夜之子》,刘凯芳译,北京燕山出版社2016年版,第214页;第213页;第210页;第580页;第300页。主人公在叙述家族史时,由于他本是被调包的孩子,既属于又不属于阿齐兹家族,故时而采用第三人称“她”或者“他”称呼他的外祖母和外祖父、母亲和父亲,表达自己的中间人立场;在叙述民族史时,作为半个印度人、半个英国人的鲁西迪,只是从个人视角去看,不带有国家民族感情,这种中间人的、可进可退的立场,有利于小说在多种声音和多种视角下叙述历史事件。

小说个人立场的形成,基于小说叙述者带着主人公萨利姆个人的、自恋性的口吻,这种立场的个性化特点不同于官方立场,而且萨利姆在叙述民族重大历史事件时都主观地将历史事件与个人及其家族活动紧密联系在一起。另外,小说的平民立场是因小说主人公具有通灵术,能够了解众多不同人内心所想引起的。萨利姆通过通灵术听到的声音也有很多民众之声,“是所有那些所谓熙熙攘攘的民众的内心独白,来自类似群体和阶层的内心独白。”*萨尔曼·鲁西迪:《午夜之子》,刘凯芳译,北京燕山出版社2016年版,第214页;第213页;第210页;第580页;第300页。

(二)灵活的视角

小说在全印广播电视台一章中写到:“真实是个与视角有关的问题,你离过去越远,它就显得越发具体可信——而当你朝现代逼近时,它不可避免地似乎越来越不可信。”*萨尔曼·鲁西迪:《午夜之子》,刘凯芳译,北京燕山出版社2016年版,第214页;第213页;第210页;第580页;第300页。这道出了历史真实与视角之间的重要关系。小说叙述历史时的视角尤其体现在人称的灵活运用上,如小说在结尾一章颇有提示性地写到:“因为我曾经是这么多太多的人,人生与句法不同,可以有四种人称。”*萨尔曼·鲁西迪:《午夜之子》,刘凯芳译,北京燕山出版社2016年版,第214页;第213页;第210页;第580页;第300页。可见作者在运用人称上用意颇深。三种人称的运用,使小说在叙述历史事件时更灵活,并在不同的叙述方式上体现出作者的观点。

小说总体上采用萨利姆第一人称视角来书写历史。萨利姆作为午夜之子,具有读心术的魔力,知晓很多其他人隐藏的事情,这为小说在全知全能视角下更好地重构历史获得了更为合理性的解释。但是,小说有时也以第三人称进行叙述,将萨利姆称为“他”。例如“尽管萨利姆·西奈一再倒霉受苦,但他硬是要把自己看成诗歌主要角色。”*萨尔曼·鲁西迪:《午夜之子》,刘凯芳译,北京燕山出版社2016年版,第214页;第213页;第210页;第580页;第300页。偶尔将萨利姆作为第三人称穿插运用,正好解构着萨利姆在整篇小说中自恋叙述的主导地位,并提醒读者进行独立思考。这种视角下的历史解读,颠覆了小说书写历史的严肃性和权威性,也跳出了主人公的思想感情,这时的叙述者像一个冷冷的旁观者,冷静地审视并时刻提醒读者和作者本人小说虚构的存在。

(三)多种声音

新历史主义认为,历史是一种话语,新历史主义小说有意通过小说将历史话语化,因为“文本不是存在于真空中,而是存在于给定的语言、给定的实践、给定的想象中……都是带着这样一种意识写作的,即他们是那些组成社会和文化大众的特权代言人。”*伊丽莎白·福克斯-杰诺韦塞:《文学批评和新历史主义的政治》,张书玉译,出自张京媛编:《新历史主义与文学批评》,北京大学出版社1993年版,第62页。而“文本的意义在于作者和作品及作品所反映的历史的‘协商’……对它的阐释必须是一种多声部、社会性和对话性的文本阐释。”*王一川:《文学批评教程》,高等教育出版社2009年版,第160页。小说在叙述过程中充满多种声音之间的对话,如萨利姆与博多、萨利姆与读者以及作者直接与读者的对话。

“你会问:那么她怎么办呢?我的回答是:她咬紧牙关,努力恢复正常的心态。”*萨尔曼·鲁西迪:《午夜之子》,刘凯芳译,北京燕山出版社2016年版,第79页;第247页;第210页;第210页;第210页。这种萨利姆作为叙述者直接与读者的对话,遍布整部小说。“在我的文本中,一九四七年八月十五日历史掀开了新的一页——但在另一个文本中”*萨尔曼·鲁西迪:《午夜之子》,刘凯芳译,北京燕山出版社2016年版,第79页;第247页;第210页;第210页;第210页。,多种声音、多种视角下的叙述描写贯穿整部小说,“但那地方也许是被我听到各种声音占据太久了。或者也许是——你必须将各种可能性都考虑一番。”*萨尔曼·鲁西迪:《午夜之子》,刘凯芳译,北京燕山出版社2016年版,第79页;第247页;第210页;第210页;第210页。多种声音的叙述和描写,是为了让读者将历史真相的各种可能性都考虑一番。《午夜之子》最明显的叙事特点是包含着萨利姆和博多两个叙事声音。萨利姆作为故事叙事者,告诉读者特定时间发生的事件,小说的描述语言不断适应主人公的成长及感情发展而发生相应的变化。在萨利姆叙述的过程中,又随时插入博多的声音,有时是提醒萨利姆的叙事节奏,有时是对小说中的人和事发表评价。“可是博多又来到了我身边,硬是要把我拖回到线性叙述的世界里,也就是‘接下来除了什么事情’这样一个大千世界里。”*萨尔曼·鲁西迪:《午夜之子》,刘凯芳译,北京燕山出版社2016年版,第79页;第247页;第210页;第210页;第210页。博多的声音是站在读者视角上的,一定程度上反映了读者的心声。

小说在叙述历史时注重多种声音、多种视角的复调特点,一方面用小说建构个人化的历史,另一方面又用其他各种声音进行自我解构,多种声音、多种视角下的历史,恰恰反映了新历史主义主张的历史是由各种声音讲述的,包括处于边缘的势力和人物。多种声音之间的对话有利于自由地表达作者的目的,并通过反映读者心声不断调整小说叙述的速度和逻辑。多种声音交叉并置又时刻提醒读者小说叙述的不可靠性和虚构性,以引导读者质疑书中的故事,关注虚构与现实之间的问题,不断引起读者对小说叙述的反思。

二、平实的书写方式

(一)记忆书写

“道德、评价、性格……这一切都是以记忆为基础的。”*萨尔曼·鲁西迪:《午夜之子》,刘凯芳译,北京燕山出版社2016年版,第79页;第247页;第210页;第210页;第210页。记忆书写在小说的历史书写中占有重要地位。回忆的历史提醒着读者小说叙述的不确定性,存在着记忆的模糊或者个人偏好等原因引起的误差。“记忆要进入历史研究,终归需要转化为文本叙事的形式。个体性的经历和感受,要转化为具有公共性质的可传递的语言,就必定会有所增益、损耗和扭曲。”*彭刚:《历史记忆与历史书写——史学理论视野下的“记忆的转向”》,《史学史研究》2014年第2期,第1-12页。所以,回忆的历史并不是人们之前所理解的确切的历史,而是记忆重构的历史,是通过小说的叙事写下来的,带有文学的修辞性。作者说:“‘我告诉你们真相,’我又说道‘是记忆的真相,因为记忆具有特别的选择。它会进行选择、消除、改变、夸大、缩小、美化,也会进行丑化。但最后它创造出自己的真实来,它对各种事件的记述形形色色,但前后一致。无论哪个精神正常的人都相信,自己说的话比别人的更靠得住。’”*萨尔曼·鲁西迪:《午夜之子》,刘凯芳译,北京燕山出版社2016年版,第210页。

作者承认记忆的多种作用,并不断强调记忆创造真实的作用,认为记忆所反映的真实是不同于现实的内心真实。叙事主义史学理论家海登·怀特强调“现代历史学的叙事形式对于历史经验的‘驯化’作用”*White H,The Politics of Historical Interpretation: Discipline and De-Sublimation, Critical Inquiry, 1982, No.1, pp.113-137.,恰好印证了作者在小说历史书写中记忆形式的重要性。正如很多学者研究小说中多次强调的酸辣酱式的叙述,其实记忆叙述在小说中正是起着这样的“训化”作用,即将整个民族的历史提炼加工,融入更具个人化、主观化的萨利姆个人记忆的叙述中,从而反映出不同于官方历史、也不同于客观历史的另一种接近内心真实的历史真实,这也表现了“真正的历史真实难以再现”的观点。“腌制的过程的象征意义……那就是将历史做成酸辣酱的可行性,以及将时间腌制起来的伟大的希望!不过我已经腌制了这些章节……歪曲是难免的。恐怕我们只能生活在缺憾的阴影之中了。”*萨尔曼·鲁西迪:《午夜之子》,刘凯芳译,北京燕山出版社2016年版,第575页;第3页;第3页;第527页;第321页。

(二) 口头叙事

小说在书写历史时也常用口头讲故事的形式,就像作者坐在那里讲话,充满口语以及平常对话时出现的叙述错位。如小说一开篇便写到:“话说有一天……我出生在孟买市。不,那不行,日期是省不了的——我于一九四七年……嗯,那么,是在晚上。不,要紧的是更加……”*萨尔曼·鲁西迪:《午夜之子》,刘凯芳译,北京燕山出版社2016年版,第575页;第3页;第3页;第527页;第321页。鲁西迪曾在一篇自述中提到,这是一种源于印度传统民间文学的叙事方式。在一次采访中,鲁西迪强调这种口头叙事方式的特点是“口头叙事——创作《午夜之子》前我特别关注过——的奇特之处在于,你会发现一种有着千年历史的样式却涵盖了现代小说的所有技巧……那么你在成为传统作家的同时也成为现代作家。回到悠久的传统,你所做的就变得奇特而现代。”*Rushdie S,Imaginary Homelands: Essays and Criticism 1981-1991, Granta Books, 1991,p.17.这种口头叙述历史事件的方式,使小说更具有故事性和可读性。

口头的、生活化的叙述,与平时在历史教科书中读到的严肃的、官方的历史有所区别,但也不同于戏说历史时的娱乐形式。口头的、平易近人的叙述,使历史的真实失去人们原来理解的严肃性和唯一性而为人们所共同创造、共同分享和共同探讨,并加入个人的理解,甚至带有一定的大众消遣性,代表作者或者更多历史亲历者的感受,也贯穿着作者对于历史真实独特的理解与反思。个人记忆与口头叙事,使小说的历史描写更具有反中心、反权威的随意性,个人记忆本来就有偏差,口头叙事对历史现象再次进行筛选,小说没有全面地描绘和分析历史事件和原因,而是将个人化、具体化的感受与认知表现出来。

三、独特的历史情节安排

(一)个人化

“新历史主义宣称所有的历史都是主观的,是被人写出来的,写的人的个人偏见影响了对过去的阐释,因此历史并不能为我们提供某种真理,也从来不会给我们有关过去事件的完整的精确的图景。”*王一川:《文学批评教程》,高等教育出版社2009年版,第160页。《午夜之子》将历史个人化,主要体现在以个人化的自述口吻、回忆以及全知全能的萨利姆带有自恋性的第一人称叙述其家族史和民族史上,尤其是将整个国家的民族历史与其家族史建立在种种以自我为中心的联系上。小说叙述萨利姆与其父辈、祖辈三代家族史以及从1915—1977年南亚次大陆包括印度、巴基斯坦等国家和克什米尔地区的历史,历史书写的内容十分广泛,但民族史与家族史的紧密联系,使小说历史书写的内容更加生动细致。“这一来我莫名其妙地拷到了历史上,我的命运和我的祖国的命运牢不可破地拴到了一起。在随后的三十年中,我根本摆脱不了这种命运。”*萨尔曼·鲁西迪:《午夜之子》,刘凯芳译,北京燕山出版社2016年版,第575页;第3页;第3页;第527页;第321页。“我终生确信国家就等于我,我就等于国家。”*萨尔曼·鲁西迪:《午夜之子》,刘凯芳译,北京燕山出版社2016年版,第575页;第3页;第3页;第527页;第321页。小说通过制造种种联系,将萨利姆的家族史与南亚次大陆的一些重大历史事件紧密连接在一起,包括同一时间的联系、有共同特征的人或事,如“午夜之子大会体现了总理的语言,确确实实变成了这个国家的镜子。”*萨尔曼·鲁西迪:《午夜之子》,刘凯芳译,北京燕山出版社2016年版,第575页;第3页;第3页;第527页;第321页。还有小说中的人物对主要事件的参与产生的影响,如萨利姆和小伙伴一起玩耍时不小心跌入游行队伍中随口说的一句话,竟然成为游行示威的口号。

小说以主人公个人及其家族的命运审视民族苦难的经历,在萨利姆家族的发展故事与南亚次大陆的民族政治事件之间虚构出重重紧密联系,把关于民族史的书写渗透在萨利姆家族史书写的过程中,使小说的内容更加完整连贯、丰富多彩,既有细致生动的家族史,也有大线条书写的民族史,让读者感受到小说人物在特定历史环境下的生动的生活细节,反思历史对人民生活的影响,使重大历史事件有了更多个人化、生动化的描写,使小说更具有沉重的历史感和深刻的思想性,表达了作者深沉的历史关注与思考。

(二)多元化

新历史主义关注文学文本周围的社会存在,探讨文学文本产生时的社会、历史与文化语境,“没有一种话语要优于另外一种话语,所有话语都是被社会所形成同时也形成社会的必要参与者。”*查尔斯·E.布莱斯勒:《文学批评:理论与实践导论》,赵勇、李莎、常培杰等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5版,第245页;第239页;第239页;第239页。小说特别重视多元化内容的描绘,来自不同阶级阶层、不同宗教信仰、不同民族、不同种族、不同职业和不同性格的人物之间的碰撞交流随处可见,作者却从未表明最终态度,而是重在呈现多种声音、多种视角下大众的和不同社会阶层的历史。同时小说在具体情节处理上注重多元文化的描写。小说重点描绘的人物很多,但仅通过萨利姆家族中的人物就可以看出其身份的多样性特点,如对印度传统观念持怀疑态度的萨利姆外公阿达姆·阿齐兹以及对此坚信不疑的外祖母,萨利姆父亲则是一个精通赚钱的商人,还有基督教信徒的保姆、无产阶级作家的舅舅和军官姨夫等。

另外,小说所涉及的几个重要地点如克什米尔和印度孟买等,都是包含多种文化、多种宗教影响的地区。小说涉及的历史事件是在印度独立前后,其中英国对南亚大陆殖民地的影响十分明显,英国本身处于一个从传统到现代的关键过渡性时期,这就形成了此时期内这一地区各种文化的冲突与融合、传统文化与现代文化的冲突与融合,如政治上动荡不安、宗教冲突和战争连续不断等。小说还借助全知全能视角以及萨利姆午夜之子的特异功能,将多种声音、多种视角下的历史展现出来,提供给读者更为多元化的历史图景。多元文化的冲突与交融情节,在小说中俯拾皆是,呈现出多方面的、整体的历史图景,显然不同于单一视角、单一声音下的历史文化。

(三)碎片化

旧历史主义宣称历史是线性发展的、系统的,而新历史主义代表人物福柯“宣布历史不是线性的(linear亦即它没有一个明确的开端、中间和结尾),同时历史也未必是目的论的(teleological,亦即它并非有目的地朝向某个一致的终点前进)。”*查尔斯·E.布莱斯勒:《文学批评:理论与实践导论》,赵勇、李莎、常培杰等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5版,第245页;第239页;第239页;第239页。而历史书写元小说的代表理论家哈琴也并不否认后现代主义对历史呈现的可能性,只是对其状态提出质疑。 《午夜之子》所叙述的萨利姆的家族历史可谓是线性发展,但是对于南亚次大陆的民族历史,不同于官方权威的历史记载,而是随时插入家族史中叙述,是碎片化的、片断的历史,碎片化的历史也反映了印度历史的多灾多难和支离破碎。

南亚次大陆的民族历史随时插入小说的整篇叙述中,其历史碎片的挑选也颇具特点。新历史主义主张“注意历史中的个别时刻,这些时刻可能影响了当时的文学文本,同时又被当时出现的文学文本影响;去发现这些意义重大的时刻很大程度上依赖于历史文献。”*查尔斯·E.布莱斯勒:《文学批评:理论与实践导论》,赵勇、李莎、常培杰等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5版,第245页;第239页;第239页;第239页。“寻找文化中那些常为大多数历史学家和文学批评家所忽略的、看上去不太重要的细节和证据。文化人类学家克利福德·格尔茨把这些看上去不太重要的细节描述成一种掌故,它们是‘原汁原味、未经启封的瓶中信(quoted raw, a note in a bottle)’。”*查尔斯·E.布莱斯勒:《文学批评:理论与实践导论》,赵勇、李莎、常培杰等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5版,第245页;第239页;第239页;第239页。小说所书写的碎片化的历史,是作者独有视角下的历史片断,是非线性的、非系统的描写。这些碎片是关于印度、巴基斯坦及克什米尔等国家和地区社会历史各个方面的独具特色的描写,上到政府最高领导人的政策决定,下到普通民众甚至贫民窟或难民的谋生卖艺,这些描写虽不是系统和连贯的,但是这些历史碎片更为生动、更为广泛地表现了社会现实。作者在小说中也曾提及“对日常生活中偏离常规的古怪事情,以及其反面,及那些突出的符合传统的事情,进行实事求是的描述……完全处于无意识的状态,其效果便是对世事的描绘达到了令人震惊的一致。”*萨尔曼·鲁西迪:《午夜之子》,刘凯芳译,北京燕山出版社2016年版,第210页。

(四)模糊化

“新历史主义承认一个文本的确切不可求,因为涉及既定文本或行为的材料太散乱,很难收集完全。我们永远无法复原一个事件或文本原初的意义,因为我们无法促成事件的所有声音,无法收集、体验围绕事件或文本生成的所有材料。”*查尔斯·E.布莱斯勒:《文学批评:理论与实践导论》,赵勇、李莎、常培杰等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5版,第239页。小说中对于重要历史事件的发生时间、地点和人物存在着不确定性的书写,而这些不确定并非作者的疏忽所致,而是鲁西迪故意安排的。作者也主动提到,把圣雄甘地遇刺的日期搞错,之后引起一段关于错位与真实的讨论,“我发现时间上有个错误,上面写到的圣雄甘地遇刺的日期搞错了……一个错误是不是会将整篇东西的真实性毁了呢?”*萨尔曼·鲁西迪:《午夜之子》,刘凯芳译,北京燕山出版社2016年版,第210页。作者不断将历史模糊化,进行不确定的书写,同时不断进行错误的自我揭示和评论,并非只是为了文本本身的要求,还为了探讨对于历史真实的认识,提醒读者对于历史真实的重新审视和思考。“历史始终是复义不定的,历史事实很难确立,人们可以赋予不同的意义。真实来自我们的偏见、误解和无知,如同来自我们的感悟和理解。”*Rushdie S,Imaginary Homelands: Essays and Criticism 1981-1991, Granta Books; 1991, p.25; p.13; p.14.这表达了鲁西迪对历史真实性的怀疑态度,反映了文化诗学的观点“在文学和历史话语中充满着不确定性,但同时它对这些话语的影响却保持很强的决定论态度。”*查尔斯·E.布莱斯勒:《文学批评:理论与实践导论》,赵勇、李莎、常培杰等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5版,第226页。

(五)魔幻化

除了对历史的碎片化、模糊化书写,小说还包含各类神话传说的印记,使小说充满魔幻色彩。比如小说中与萨利姆调换身份的湿婆,她的名字取自印度教三大主神之一,她具有极强的生殖与毁灭的能力,力大无穷充满战斗性且拥有众多私生子。小说中的历史书写还包含着各种荒诞离奇的故事情节,如主人公萨利姆及其他一千零一个午夜出生的孩子都拥有不同于常人的魔力,“在午夜的孩子中有能够变形的、飞翔的、算命的、变巫术的……给我的呢,是最高的智慧——即洞察人的内心世界的能力。”*萨尔曼·鲁西迪:《午夜之子》,刘凯芳译,北京燕山出版社2016年版,第210页。小说的魔幻化带有极强的非理性特点,以此来描写历史,使得历史带有奇幻的非理性特点,从而颠覆了人们习以为常的严肃、确凿和唯一的历史。

魔幻化更集中体现了小说本身的虚构特点。将小说的虚构性与历史真实相互包含,用意颇深。不论在小说还是在其他访谈等记录中,鲁西迪都强调小说历史书写的虚构性,认为这是一部书写历史的小说,而不是一部历史教科书,“印度读者常常参照历史来读《午夜之子》,忘记了这是一部小说;而西方读者则是从想象魔幻的角度来看待该作,不知其中也蕴含着历史的意味。”*Rushdie S,Imaginary Homelands: Essays and Criticism 1981-1991, Granta Books; 1991, p.25; p.13; p.14.作者试图打破历史与小说故事之间的界限,强调历史与小说故事的密切联系,颠覆传统的关于历史与故事的观点,“我以非历史的方式来考察历史,这便是随意的虚构。我确实认为,切记历史与故事之间的密切联系是极其重要的。意大利语中的storia既有‘历史’的意思也有‘故事’的意思,乌尔都语中qissa的意思既是‘传说’又是‘历史’。”*Rushdie S,Imaginary Homelands: Essays and Criticism 1981-1991, Granta Books; 1991, p.25; p.13; p.14.

(六)消遣化

小说随处可见类似于说书人口语化的、风趣幽默的叙述语言以及贴合人物心理却又凸显人性幼稚的语言和心理描写,还有对历史独特细节的描写,提升了小说的娱乐消遣性。小说中颇具印度奇幻特点的异域风格,涉及南亚次大陆独特的宗教、世俗文化等,满足了读者的猎奇心理,增加了小说的消遣性。另外,作者将历史比作腌制的酱菜,五味杂陈,供众人品味,也带有一定的将历史消遣化的意味。

后现代主义小说呈现一种荒诞不经的表面现象,其实是从荒诞中表达严肃而深刻的主题。哈琴认为历史编纂元小说是“对历史的消遣”,阐明了其对历史的戏仿性。历史书写元小说提出了戏仿理论,戏仿是一种“最具意图性和分析性的文学手法之一。这种手法通过具有破坏性的模仿,着力突出其模仿对象的弱点,矫饰和自我意识的缺乏。”*王先霈、王又平:《文学批评术语词典》,上海文艺出版社1999年版,第21页。与很多后现代主义小说一样,《午夜之子》通过对一定的历史事件以及经典文学作品进行带有嘲讽性的夸大或扭曲的模仿,以达到对于传统与现实价值的反叛和讽刺,进行历史意义的重构。《午夜之子》的书写戏仿阿拉伯民间故事集《一千零一夜》、世界奇书《项狄传》以及印度神话故事,“对于历史事件和人物进行模糊颠倒的叙述,叙事中真真假假,杜撰与事实共舞,想象与历史齐飞。”*李贺:《〈午夜之子〉中的戏仿》,《语文建设》2014年第5期,第36-37页。鲁西迪用后现代主义标志性的反讽方式去攻击具有中心意义、整体而单一的西方主流意识形态,试图对传统的历史进行消解,重构别样的印度历史,这种对历史的消遣性描写,恰恰体现了历史书写元小说反讽性的戏仿特点。以这种对历史的非严肃的描写方式——娱乐化、消遣化的语言和文字,打破人们惯常对于历史真实性、严肃性的认识,让人在笑过之后进行更为深刻的反思,表达了作者对历史真实独特和颠覆性的认识。

四、结 论

在书写角度上,作者以对待不同宗教和人物的中间人立场、带有自恋性的个人立场及平民立场叙述故事,使小说在立场上可进可退,更好地表达了作者的历史观点。小说总体上使用全知全能的第一人称,同时加入第二、第三人称的叙述视角,并加入多种叙事声音,包括作者本人、主人公萨利姆、代表读者的博多以及其他萨利姆通过读心术所能听到的声音,多种声音之间产生丰富的对话,充分表现了后现代主义小说对于对话性文本的重视和良好实践。在叙述方式上,小说以更具个人化、主观化的口述和记忆的方式叙述故事,在提高读者阅读兴趣的同时,不断提醒读者口述和记忆中存在的随意性和偏差删减,从而表达了小说后现代主义的历史观点。在情节安排上,作者颇具匠心,将历史通过自述口吻、与家族史建立主观联系等方式个人化;描写关于宗教、政治、风俗文化和战争等多方面的历史侧面,展示不同于官方单一性的多元化历史情节;通过对历史一些非线性的、包含作者独特视角下的碎片化描写,呈现独特的历史侧面;将具体历史事实的时间、地点和人物等进行不确定的书写,达到对历史的模糊化;从历史书写中加入魔幻离奇的情节,将历史魔幻化,之后通过戏仿手法、风趣幽默的语言文字以及满足人们猎奇心理的描写,将历史消遣化。

鲁西迪《午夜之子》的历史书写,通过对宏大的历史书写内容,即把萨利姆及其三代人发展的家族史紧密联系印度独立前后南亚次大陆上的政治、战争、宗教和文化等社会多方面的民族史,通过后现代主义的历史书写形式,以中间人的立场、多种声音和多种视角以及更具个人主观性的记忆和口述的书写方式,将历史情节个人化、多元化、碎片化、模糊化、魔幻化和消遣化,由此带来对旧的历史真实的重新思考和认识,表达作者试图解构官方的权威性的历史书写,重构对于印度历史的新的认识以及对印度社会内部复杂的宗教、殖民遗留问题的新的反思。在小说结尾处,作者还试图引起人们对于印度未来的思考:“是的,他们会把我们踩在脚底下,人群走过去,一个两个三个,一起有四亿五百零六个人……”*萨尔曼·鲁西迪:《午夜之子》,刘凯芳译,北京燕山出版社2016年版,第580页。这寓意着印度人民对民族历史出路的探索生生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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