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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 生

2018-01-11乔心怡

语文世界(初中版) 2017年9期
关键词:锡剧水乡江南

乔心怡

江南,二月早春。贯穿小城的河,沿岸的柳树蒙上一层灰绿。

在桥头一坐,看水中倒映的桥影,看桥上过往的行人,透着潮气的木桌上,是一碗热腾腾的小馄饨,撒着细碎的虾米和胡椒,薄至透明的面皮在汤水中上下浮动。

生长在一座典型的江南小城中,习惯了水乡的朴素温和,多年后的数个晚上,在异乡度过,却无法忘记家乡的景。暮色微微,水在那里,桥在那里,不大,不小,不远,不近,不耀武扬威,不唯唯诺诺,搭配得极为妥贴。长大后的我,不知为何,时常想起儿时这样的江南。

幼时住在运河边,斑驳的白墙,老旧的砖瓦,都是岁月的遗留,傍晚时分,微风阵阵,各家的饭香、菜香夹杂着水汽在一条街飘过。这条河流,大约是京杭大运河的分支,是早已不通航的了。曾经为了方便走大船的桥洞,如今看来,因为高高耸起而稍显突兀,疏朗的风格又与其他水乡略有区别,如今这里的水太过平静,若非游船,便只有风的拂动才会荡起层层涟漪。也许,畅达从容,才是江南的本色。

儿时的辰光仿佛稍纵即逝,从街头到街尾,走走停停,恰好一个上午的时间。孩子好奇多动的天性总给年幼的自己造成困扰,跑进一户人家,十有八九会被门槛绊倒,然后被主人扶起,与别家的孩子一起玩耍。有时便会征得家长同意,和孩子们一起看戏。

只是,彼时哪里懂什么情啊爱啊,更不要说那些国恨家仇,何况锡剧里也很少提及这些气势磅礴的“大事”。孩子看戏哪里懂得如此之多的门道,只知道看个形式,内容也不太记得。印象里,场子很小,搭在中庭的院落,空余的地方便是随意排放的椅子,每周只演兩场,虽然谈不上喜欢,却也爱看那些扮相。开场的锣鼓响起,演员踱着步子走出来,形态沉郁,多半是在扮演心事重重的角色。锡剧中的名章不多,最有名的不过《双推磨》《珍珠塔》,也不过儿女情长,未曾有晦涩的念白。吴地之音多软绵,唱起来便更加酥身,一幕下来,清脆的嗓音余味悠长,一开始满场乱跑的孩子,到后来便也安静地坐在大人怀里看戏了。

一出戏结束,离各家开饭还有一段时间,便游走在弄堂之间。那些宅邸围墙之间,夹出随处可见的里弄,是主街之外灵活的便道,像江南人千回百转的柔肠,有各种各样的姿态,通向千百种可能。还有一些袖珍的弄,直接通到水边,跑累了,走过去坐下来,把双脚在空中荡啊荡,冷不防就沾湿了鞋子。偶尔天色暗了也不回家,慢慢地,真正的黑夜开始了,远处别人的说话声,被疏离得缥缈起来。我们自己聊了些什么如今已经忘光了,无非是那个年纪的真话、假话和大话,那些话语也纷纷散在江南夜下的雾气里,那团团升起的雾气,模糊了一座座石桥的轮廓,一切都是这么近,又那么远。

这自然是江南小镇上最平常的景象,让人会一时忘了具体的所在,但它的趣味,则并非那些游人所寻的。江南的美,于我而言,并不在这流水小桥的温柔之中,而在于围墙里的生活。虽说是古城,但几百年前的前尘旧事,又哪里敌得过家长里短的轻描淡写。街墙斑驳,古道铿锵,并不是被岁月遗忘。有些东西,被岁月勾勒得太久,便会愈来愈清晰。

如今早已不在这样的住处,自由奔跑的年纪也早已远去。现在再回想起童年的时光,玩伴虽多,却也是真正意义上的孤独,无法自我表达,甚至在很多事情的面前,自我辩驳的机会也不曾拥有。也许正是因为童年时的表达欲望没有得到充分满足,长大后才会选择写字的途径来弥补。我在这个不断老去的江南小城里自由生长,余生漫长,我清楚地知道总有一天我要离开它。但那一天到来的时候,我一定会想念过去贪恋着它、不愿离开的自己。它会影响我绝大部分的人生选择。

后来的某个傍晚,一个人走在回家的路上,夹杂着水汽的晚风一阵阵轻拂着这座城市。那种熟悉的感觉再一次从身体里蔓延开来,就在那里,童年时一个人在河边,那种不知所措的寂寞感,真实地凭空出现,那样柔软的忧愁,从江南倒映着灯火的水面上荡来,从墙角夏虫的低吟中传来,从绵软悠长的吴音软语中飘来,从店铺凹凸地面上晃动的吊扇影子里投来,它穿越时间,向我汹涌地袭来。那感觉像幼时长辈祭祀用的一炷香,在我疲惫的身体里升腾,弥散,缭绕于心,越聚越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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