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觉得虚无是坏东西
2018-01-11格非
格非
从小,母亲就告诉我不要做个老实人。她一直想把我变成一个见风使舵的人。她的那些教训永远是“有防人之心,切勿冲在前头”。我理解她,因为她经历过中国过于残酷的社会现实,在战争、饥饿和三年自然灾害面前侥幸存活,“退一步”是她古老的智慧。但我从来没有被母亲的世界观同化。我常常在思考的问题是:如果一个人单纯为了过一种安全的生活,你会失去什么?活着有什么意义?另外,我母亲也不是遇事畏首畏尾的人,她总是忘记了她的那些处事秘诀,在关键的时候表现出非凡的勇气,临难不苟且。
当下很多人,不管现实状况如何,相信简单的进化论,相信美好的世界会从天而降,相信世界永远都会有希望,未来总是好的。这种廉价的乐观主义是享乐主义的文化塑造出来的。当然我也不是一个完全的悲观主义者。我很认同鲁迅先生的观点,未来如何取决于我们当下的所作所为。
我是一个保守的人,比较难实现自由。自由的问题很复杂。首先,我们这个社会普遍看重的是经济和物质自由。现在最流行的一个概念是财务自由。你有钱了可以做很多事情,但这是真的自由吗?自由往往是表象,你在追求这种自由的过程中往往会被控制得更紧。我说自由很难实现,是因为当今社会的控制无处不在。有些控制是更为隐秘的,还有一些存在于我们内心,也就是个人无名的欲求和执念。追求个人的自由,前提是对我们生活于其中的世界要有很好的分析能力,对自我要有省察力。
我们不要觉得虚无是坏东西。如果一个人没有认识到虚无,是很可悲的。他对这个世界是什么样根本不了解。只有觀察并认识到虚无,才有可能承担并克服它。比如说,认识到人的生命的有限性,在这个前提下才可能去尝试有意义的生活。
乐观有时也需要自我强制。这种乐观是一种没有任何附加条件的假设。也就是说,即便你认为这个社会没希望,你也得假设它有希望。我认为这是一种终极性的道德勇气。如古人所说的,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或者像保罗·蒂里希所说的,完全不顾“非存在”的威胁,去肯定自己的存在并赋予它意义。蒂里希认为卡夫卡和加缪就是这样的人。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贝多芬和舒伯特也是这样的人。贝多芬很绝望,但他的悲伤最后一定会回到强力,回到肯定。而舒伯特呢?他在绝望中的肯定,是回到壮丽的美。悲伤在云开雾散后,你仍然能感觉到,但它已经能够抚慰你的心灵。
(选摘自《新周刊》第417期,钟瑜婷采访整理,有删改)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