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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日本教中文

2018-01-10隐空

时代青年(上半月) 2018年1期
关键词:日文西村机器人

隐空

我一度以为做教师是个不费力的清闲事,然而当我在日本留学时,兼职做了中文教师,才发现自己当初的态度是多么轻狂无知。“三人行,必有我师。”孔老先生说的,才是真理。

我的第一個学生是一位“大叔”,有一个不太常见的姓氏,宫胁。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秋天,东京的红叶刚泛红,我在咖啡厅里早早等着。“对不起,先生,我来晚了。”第一面他就管我叫“先生”,根本不在乎我也许和他的女儿同岁。在一家机械类企业工作了20年之久的宫胁,忽然觉得学生时代还没学够,想继续学些自己感兴趣的东西。这就是他找到我的缘由。

宫胁工作很忙,即便如此,还是每周必到,作业也一定完成,有时笔记本上还特意留下了尚未弄懂的问题,简直比我当学生的时候还要勤勉。我想起早有耳闻的日本“工匠精神”,也是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重复做同样的工作,无所谓趣味,无所谓成就,只管认真做,做到极致才算满足。

宫胁对自己严格的态度,也延伸到了他所见到的国家与社会上。日本的公司职员往往加班成瘾,早出晚归,家人常常见不上一面。他毫不介意地跟我这个外人“曝家丑”,“那些为了加班费,放弃和家人共处的人都是傻瓜”。宫胁只要一说起那些“傻瓜”就又生气又难过,他觉得现在日本社会有些人情淡薄,是时候改变“工作狂”式的日本了。在他的内心深处,除了做一个好职员,他还有他作为父亲和丈夫的坚持。

虽然在东京上课,我的学生却不只有日本人。Mat来自英国,是东京一所知名大学的音乐学教授。他在日本研究日本传统音乐数十年,随着视野渐渐广阔,中国也进入了他的研究领域。为了能够阅读第一手资料,Mat开始了中文学习。

Mat最常跟我谈起的,是他家那只胆小又调皮的猫。有段时间,网络上流行一个小视频,一只猫安然地坐在扫地机器人上面,不管机器人怎么折腾,它都优哉睡觉。Mat也照葫芦画瓢试了试,结果却不尽如人意。“我昨天,呃,放猫在……那个的上面。猫……走了。”他还没分清楚在日文和中文里“走”的区别。日文的“走”指跑,他其实是想说,他把猫放在扫地机器人上面,但猫胆小得很,立刻逃跑了。我安慰他,猫只是还没有习惯。隔一个星期再见到Mat,发现他手臂上有许多伤。我问起,他无奈地笑:“因为我又把猫放在机器人上面,它就……going crazy(要疯了)!”说到激动处,他也顾不得用中文日文还是英文了。

在我所有的学生里,有一人我始终心怀感激。她姓西村,从民风热情的大阪搬来东京许多年,虽然家乡的口音早已不用,骨子里却还保留着关西人的爽朗和正直。

遇到她时,我刚来东京不久,尚未习惯东京的冷漠。然而,西村却从第一次上课起就不间断地告诉我,她喜爱中国,喜爱《三国志》、金庸和《封神榜》,喜爱中国人的性格,喜爱普通话字正腔圆的发音,喜爱中国料理多姿多彩的味道。因为她真诚的目光,我终于相信,在这个国家,我和我身上的异国文化是受欢迎,且受尊重的。

在我的中文课上,学生们不光跟我学中文,也学着了解中国文化。西村曾经好奇地问我:“中国人也像日本人那样把‘谢谢挂在嘴边吗?”我摇头:“跟陌生人或者职场同事当然是这样,但亲近的人之间,说谢谢反而生疏。”西村不解,那亲人朋友之间怎么办?我说:“有时候,只是这样。”然后我抬手,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她却忽然害羞起来,捂脸笑道:“我好喜欢这种感觉!”

我懂得她的意思。在人人称颂礼貌的日本社会,礼节太多太拘谨,有时反而拉开了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倒是中国人之间这种不需言说的亲密,使人亲近,也使人羡慕。“日本人之间不会这样做,但我希望他们试试。”西村说。

因为她这一句话,我想起了我的父母,想起他们对我连怒带骂的关怀,和他们之间别别扭扭不肯声张的爱意,还有对我归家的殷殷期盼。那期盼,藏在每一个沉默而温柔的眼神里,藏在每一句平淡无奇却令人怀想的话语中。当我身处异乡,回头,终于能够看清这些年来我身上沉淀的中国人的性格,看清我拥有的独属于中国父母的爱。曾以为中国人说“爱”的方式很别扭,却不知道,其实这也是一种令人羡慕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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