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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粮三记

2018-01-09梁刚

滇池 2018年11期
关键词:高粱红薯孩子

梁刚

荞子

荞子是土地上最清贫朴素而又最典雅富丽的庄稼,就像穷人家养的闺女,少小就懂事,把苦日子当成甜日子过,总是一脸阳光,楚楚动人。荞子无拘无束地摆在辽阔薄地上,在它长长的花期,仿佛一片片耀眼的积雪。荞子是山地最宝贵的财富,大地迸发的精华。风吹荞花,坡地摇荡,花的浪头把美丽芬芳送到故乡晃桥河两岸那一个个大大小小的村庄。滇南很多地方,总是十年九旱。假如你问那些在酷旱中幸存下来的树木,它们会用枯黄的枝叶回答你;问那些无精打采的鸟雀,它们会用干哑的嗓音回答你,问那些断流的山溪,它们会用龟裂的谷底回答你。在大太阳下,连播种在地里的玉米也不敢出芽了,连最爱晴天的蚂蚁也不敢出窝了。但在乡村,人不兴闲着,土地也是不兴荒着的。于是,他们赶着牛把种过玉米的山地又犁一遍,在尘土飞扬中,把一粒粒砂石样干硬的荞子撒下烫脚的泥土。山山坡坡,沟沟壑壑,到处是种荞的人和牛。撒完最后一把荞子,他们站在地头拍拍手,便头也不回地赶着牛走了。他们像信任自己一样信任他们撒下的荞子,像信任土地一样信任这些荞子。尽管荞子产量低微,且只能算是“杂粮”,但山地里这回总算有了最可指望的收获。他们哼起了轻飘飘的歌。要是风调雨顺,荞子三天五天就出苗了。但天太旱,十天半月,片片若有若无

的绿才在火一样红的土地里显山露水,那种绿,简直细微得像蜻蜓翅膀上的颜色,但有了绿意的山地,一下就变得丰盈轻灵起来,一下就变得养眼养心。人们走近了,才发现那些比绣花针粗不了多少的荞苗苗是何等的楚楚可怜,似乎几阵热风一吹,它们就会就地蒸发,但烈日下,它们的枝杆硬生生地挺着,它们的叶片圆溜溜地绿着,像那些在炎炎凉凉的时光中,不声不响的乡下孩子,天真单纯地埋头成长。

再没有荞子会自己照料自己的庄稼,不用薅锄,不用追肥,更不用喷施农药,一种下,人们便把它完完全全托付给土地,完完全全托付给了时间。荞子也真的是争气,长得一指高,才发出几片镍币大小的叶子,就赶紧开花。开初几天,在光天化日下,荞花星星点点,如同一地薄霜,不成气候。总算,山顶上飘过的几朵黑云化作了雨泪,尽管雨小得只够树叶洗一把脸,小鸟润一下嗓,可荞子把一丝一点的雨水都当成乳汁一样咽下了,化作汹涌的血液,只消三天五天,它们就将一块块大大小小的山地给开满了。花事最盛时,蜂儿来了,蝶儿来了,所有长翅膀的生灵都来了。它们把这里当成舞台了,一天从早到晚在这里载歌载舞,它们都成弄潮儿了,把这一片片花海闹得沸反盈天。离荞地两里三里,就能闻到荞花那种淡淡的、却又沁人心脾的苦凉香。而这时会有鸟雀在荞子深处做窝,那一声声鸟鸣,如雨点,珠圆玉润,似露滴,水灵鲜嫩。三声两声入耳,站在红火辣日头下的人,也会觉得浑身生起阵阵薄凉。站在满山野的荞花深处,人更能感觉自己的卑微和轻小。多年后看到唐朝大诗人白居易的《村夜》,我一遍就读懂了:“霜草苍苍虫切切,村南村北行人绝。独出门前望野田,月明荞麦花如雪。”

站在地头,孩子们听大人们讲,荞花开得正盛的时节,如逢天下倾盆大雨,便有鱼虾从江河飞起,驾着大雨在高天游弋;当鱼虾见到地上大片大片的荞花时,误认为是大海,就纷纷自空中降下来。于是,只要下雨,孩子们就顶着脸盆,撒开光脚丫,向着开花的荞地里跑啊跑,个个淋成了落汤鸡,鱼虾的影儿也见不着;下回下雨时,却又不约而同奔向荞地,一个也没落下。几度荞花开过了,几度荞子成熟了,我们长大了,才知道那不过是一个美丽浪漫的传说,却谁也没有丝毫上当受骗的感觉。于是,站在荞地边,他们又把父辈的故事讲给自己的孩子听。

在开花的荞地,我们连鱼的影子都没看见过,但碰到过有人在荞花地里“野合”。荞地里总间种着萝卜。估摸萝卜长成时,我们这些孩子会偷偷上荞地。一天傍晚放学,我们背着书包直接就跑到村后的荞地。为怕人看见,我们跑到坡顶,忽然看到一棵桃树下面,一个光屁股的男人正扑在地上,我们十分疑惑,定睛细瞅,男人笨重的身子下面压着一个女人,黑红的屁股上下左右挪动,傍晚的阳光还很烈,男人身子下的女人脸红如血,闭着眼睛。他們没有发现我们,我和小伙伴们相互对望一眼,蹑手蹑脚走开。回村后我们也不敢声张,偷萝卜是不光彩的事。

一年初秋的一天,忽然下起大雨,奶奶头戴笠帽,身披蓑衣,赶到我们学校接我。放学后,我和奶奶路经一片荞地时,不期然看到一只浑身被雨淋得精湿、土黄色的野兔和两只刚生下的小兔。母兔的下腹和两只小兔血淋淋的,见了我们,母兔没有躲避,只是两只通红的眼睛露出痛楚、乞求、听天由命的神情,让人可怜。奶奶说:“野兔是受了惊吓,要不它不会在大白天的荞地生小兔的。”奶奶说着撩起宽大的前衣襟,弯腰把母兔和它的孩子揣了。祖孙俩踏着泥泞不堪的小路,深一脚浅一脚地回家,关在一个小竹筐里喂养。

母兔喂了半个月的奶,两只小兔就自己学会吃豆叶和青草了。母兔开始暴躁起来,我们把野兔母子仨抱到荞地放了,一到荞地,野兔母子犹如鱼见到水一样忘情,一眨眼就不见了,连头都不回一下。木桩一样站在荞地边,我的心隐隐感到一种失落。

青年时,海明威在巴黎练习写作,常常一文不名,他在《流动的盛宴》中写道,有时,他饿着肚子随便走进巴黎的一家美术馆,欣赏莫奈和毕加索的原作,“当你腹内空空、饥肠辘辘时,所有画都会变得更加清晰,更为赏心悦目。”而我在忍饥挨饿的少年,却从中真切地看到乡亲们那种与乡土上其它生灵和谐相处的美好情景。那时,人们十天半月也难沾一点荤腥,但很少有人打那满天纷飞的火雀、戴胜鸟(村人称“屎咕咕”)、喜鹊、白鹭、老鹰、大雁、乌鸦等鸟雀和晃桥河大鱼小虾的主意。

扯远了,赶紧回到正题。晚秋,收割荞子的时节到了。人们把荞连根带土拔起,用刀切了根,铺在地上晒透了,用骡马驮回村。而切下的荞根,放一把火烧了,来年在烧荞根的地方点上瓜豆,瓜豆会见风长,把同类拉下一截又一截。

几场或浓或淡的霜下过,家家户户的晒场上,都摊满了成熟的荞子。红果树做成的连枷,在健壮的女人们手中,千万次起落,连枷下的荞子,便散发出中药一样浓郁的气息,在村子的每一个角落弥漫。铁黑色的荞子有棱有角,就像早些年男人从不离肩的火铳中的铁砂。男人们也不闲着,灌两麻袋荞子用骡马驮了,往人家的酒坊赶去,过新年,就有荞酒喝了。村里怀着孩子的女人,会将一些秸秆烧成灰备下,孩子出生后,接生婆就用荞灰把新生儿身上的胎血抹干净。落生在荞灰面的孩子真正是土生土长,百病不生,好吃好在见风长。也有的人家把烧过的土舂成面,用来接生孩子。

再怎么小心,地上还是会落下一些荞子。羽毛鲜艳夺目的“菜子雀”(城里人叫金翅鸟)吹着“叽叽喳喳”的口哨来寻食了,一队队,成百上千,远远看去,像密集的花瓣落下,飞起,落下,飞起。简陋的山地,一时富丽堂皇,地头的大人小孩,都睁大了眼睛,半天不敢出声。

打下的荞子磨细过筛后,如新雪般洁白,这让女人们有了大显身手的机会,在她们的一双双巧手中,荞面做的泡糕蓬松如一朵燃烧的火焰,吃一口微苦之后是连绵不绝的糯甜,她们扯的荞面片薄如纸张,在滚水中煮一天,仍有筋有骨。炕荞粑粑是村人的常食。手掌厚的荞粑粑蘸上自产的荞花蜜,初次吃的人常会不由自主被撑得说不出话来,山里人下地带上几块,再背上一葫芦水,一天就不用回家做饭了。荞子素以富有养分而著称。连吃荞糠的骡马,打滚也那么有力。荞壳也有大用,被女人用花布包了缝上,就是一个有药用价值的枕头了。自打多年前我们村里的土地被城市建设征用尽后,我一直没看到荞的样子了。记得一年冬季的一天,我从县城揣着满怀心事上了滴水成冰的东山乡。在我的挚友韩家和家,我们围着火塘大吃大喝到大半夜。躺在温暖的被褥里,我还是一点睡意也没有,山下的人事在我的头脑里像走马灯似的。睡在另一张床的主人不声不响起床,很快扔给我一个枕头,说是用荞壳装的。我枕上去,枕头嚓嚓有声,并散发着一大股沁人心腑的清馨。好像就一支烟的功夫,我就进入甜甜的梦乡。日上三竿我醒来,喝着烫嘴的荞面糊糊,我说在城里,我有好多个夜晚都没有睡过这样的好觉了。韩家和平平淡淡地告诉我,头挨着那样的枕头,再长的夜,山里人没有一个失眠的。

红薯

仲夏,雨水一场接一场地下。晃桥河两岸那平展展的水田,这个季节,是属于稻谷的,和荞子、高粱等杂粮一样,只有坡高土薄的地块,能让红薯落地生根,长藤发蔓。

经过几场春雨的过渡,节令就到了谷雨。雨水丰沛的年份,这个时节,晃桥河都流成江了,四野沟渠的水还在不断汇进去,人们在田里干活口渴了,随便找一条沟,捧起水就喝。

赶牛犁过地后,男人们用锄头搂起地埂高的土墒,墒中间埋着经过充分发酵的农家肥。又几场雨后,人们用磨得飞快的镰刀从薯秧地把一尺长的薯秧割下,刀口还流着乳汁样的薯浆,薯秧就埋进墒的两边了。十天半月后,薯秧能长出一尺多的绿藤,心形的叶片镍币般肥厚,泛着绿油油的光。再浇一次大粪,薯藤便粗似筷子,长达两三尺,里面充满了汁液,把宽大的薯沟遮个严严实实。清风吹来,无边的红薯地涌动着绿色的波浪,散发的红薯特有的苦凉气息,离几里远也能闻到。

薯藤是饲养肥猪上好的青饲料。用铡刀切碎,撒上米糠,当然更好的是麦麸,也就是麦子被粉碎后脱下的皮,更不得了,猪吃得头都不抬。后来我养猪,买了一本科学养猪手册,书上说,每 100克小麦麸的营养成分为:能量 220千卡,蛋白质 15.8克,脂肪 4克,碳水化合物 61.4克,膳食纤维 31.3克,维生素 A20微克,胡萝卜素 120微克,硫胺素……我读得一头雾水,但麦麸的确是好东西,猪接连吃上几个月拌麦麸的青饲料,都滚瓜溜圆,人见人爱。而猪能过上拌玉米面的日子,是它们的后代。

割过的薯墒再浇上一次大粪,很快又长旺了。节令到了晚夏,我们停止了采割,让薯藤长旺,吸取阳光雨水,滋养地里的红薯。又一场雨水后,厚重的红薯墒炸开了一道细碎的裂缝,里面的红薯在成长,夜里路过红薯地的人,满耳都响着红薯绷裂土块的噼啪声。仲秋,土墒布满了大缝小眼,如经历了一场小小的地震。这时,人们奔走相告:红薯成熟了!

红薯在春夏疯长,但霜来了。

深秋,霜便开始一场场降落。是时,落叶树木也只剩光裸的枝杆。大堆小堆的草垛如朵朵肥硕的金子的花,尽情地在乡村开放。传说霜是日精月华,用霜化成水煮菜,营养丰富,且能清除人五脏六腑中不洁的东西。于是,总有爱干净的人趁黄昏时把稻草均匀地铺在田埂上,承接夜来的霜。次日一早端了脸盆,将草上的霜抖在盆中,大步往家里赶。经霜的柿子,最好吃不过。

但薯藤就惨了。霜融化后,太阳一晒,心形的叶片翠绿全失,成了纸灰,用手一捏即烟飞灰灭。霜还能伤害土中的红薯,挖出表皮不变,内里却发黑了,村人称“走马干”,再不能食用,人们就会在薯墒上铺薄薄一層稻草,以防霜冻。我和小伙伴不只一次地去捧衰草上的霜粉。捧着霜似捧着白色的火焰。我们痛苦而惬意地呻吟着,没有谁把它扔下,只是不停地在冻得铁硬的土路上疯跑驱寒。小伙伴中有一个嗜食霜粉的女孩,她叫桂荷。一见下霜,她像过年一样兴奋。她总是蹲趴着直接用她红色的精美的小舌头舔一口草上的霜,咬一口昨夜扔在灶灰中焐熟的红薯。那时我们总不明白,霜是白的,红薯也并不真的红,她的嘴唇为什么被染红了。就着霜吃下红薯,她满意地背着书包上学校。全班同学朗读课文时数她的声音最清最亮。

在童年长长的年月,记得自己像一只鸟一样,每天睁开眼睛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有吃的。挖红薯的日子,是乡亲们的节日。村小学是要停课的,村里能走动的男女老少几乎都上地里来了,随后是村里所有的狗。男人们挥锄猛挖,女人和孩子在后面捡拾。刚出土的红薯如一截截暗火,烤得人们脸蛋红红的,心里热热的。有的男人挖到一个又粗又长的红薯,会不顾一旁孩子的争抢,笑笑的弯腰扔给后面的大姑娘小媳妇,奇异的是她们并不领情,反而脸面涨红,抓起土圪垃猛砸丢红薯给她们的男人。这时,男人女人们便会笑闹成一片,让我们这些孩子莫名其妙。挖出几十米后,男人们便放倒锄头,用被泥土磨得雪亮的刃口把红薯皮一削,随手递给身边的孩子和妇女,咀嚼红薯的“咯嘣”声顿时响成一片。生的吃够了,人们又在薯地边燃着柴火,火底下,烤着红薯,烤红薯的甜香从早到晚在空气中弥漫。大地的胸口坦坦地敞开着,透着收获的大气与辉煌,而劳动者用汗水举行着神圣的洗礼。村长从地这边走到地那边,口里不断嗔怒地骂着孩子们:小子们,给我像猪崽一样吃,吃了才有力气,长大就是村里的又一批壮劳力。孩子们嘴撑得说不出话,只一律使劲点头,一张张沾满红泥的小脸上露出了纯洁的笑靥。而狗们,就吃孩子们扔下的红薯皮,它们边吃边“嗯嗯”地低声叫着,好像在说,应该有我们一份。我们常趁大人不注意时,把成个的烧熟的红薯扔在地上喂它们,狗们的尾巴便摇得溜圆。挖红薯的日子里,大多人家是不生火的,都到地里吃红薯。人人一双手和嘴都一片乌黑,不断地打着散发着红薯甜香的响嗝。有一年冬天的一个吉日,大队支书的儿子娶亲,用红薯拌小麦面蒸排骨,我们村的烈属王二爷被特邀去喝喜酒,回村后,红薯拌小麦面蒸排骨被他向孩子们说了几十遍,他每讲一回,孩子们就流一次口水。几个从外村嫁到我们村的弱女子,吃了十天半月的红薯,就变得肩膀浑圆,乳房高耸,走起路来脚步男人一样咚咚有声。村里不少女人,总计划着将孩子生在这个时节,吃红薯奶水旺,孩子见风长,次年秋,村里便多了一群在红薯地里滚爬的孩子。

红薯被从地里挖出来,按个头大小简单分类后,在地头码成一座小山。分红薯的日子,家家把所有能装东西的物件都带到地里来了。地埂上的乌秋子树荫下,用三根粗大的树桩支起的大木杆秤不时把秤梢扬得老高。又粗又大、外表光滑的红薯被队长安排了另外码在一旁,分给队里的军烈属和五保老人。栽种五谷杂粮的人,经风吹日晒,会变得泥土一样木讷,但总是有那么一种时刻,血液里的天真和单纯会悄然露出,就像路边积满尘埃、蓬头垢面的花蕾,只要一场轻雨洒下,就会绽放娇羞的笑容。面对小山般的一堆红薯,年纪最大的五保老人邓奶奶哭了,她说,如果有下世,还来队里做五保户。她痛惜道:年轻时我为队里干的活太少了。邓奶奶是从东北流亡到我们这里的。早年,邓奶奶跟随父母到我们村定居,不想父母先后病亡,她先后嫁了三户人家,都没有生育,就一个人独居,直至到了享受村里五保户待遇的年龄。老人有一手为孩子“揉肚子”的技艺,孩子们肚子胀气或是嗝着,经她那双粗糙的大手一揉一搓,就又能吃能喝了。

由于田少人多,每年产下的稻米总不够人吃。冬天,阴雨天下不了地,家家便从里屋一角的沙土中掏出窖着的红薯,拌上玉米面蒸食;晚上,堂屋一侧的火塘的炭灰里,红薯的醇香四溢,孩子们围着老人听故事消磨长夜。记得有一天晚上,在煤油灯下编织竹筛的母亲忧心忡忡地对父亲说,明天家里断粮了,父亲一脸惊愕,用手中的刮篾刀一指灶房,说:“不是还有几十公斤红薯在沙土里睡大觉吗?”正在做家庭作业的我一抬头,看到母亲眼睛一下红了,嘀咕道:“娃娃们正在长身体,天天吃红薯,这怎么行?”父亲赶紧说,明天我去借粮。要是在五六月份久旱逢甘霖,红薯就会大丰收,人们会把红薯切成片儿,在太阳下晒干了收起来,把干红薯片儿洗净放在水里煮熟,再往锅里撒些面粉搅拌匀了,就是一顿饭了,吃一口红薯片儿,喝一口面糊,度过漫长而寒冷的冬季。

那段时间,村上晚上经常开会,偶尔也放露天电影。在村干部讲话、电影中的对白或音乐声中,男女老少大大小小的屁声此起彼伏,没有人会在意。

每天,人们赶牛扛犁担筐下地后,村子成了孩子和老人们的天地。夏天,老人们背靠大树纳凉,冬天背靠老墙晒太阳,一边看孩子,一边聊天儿。而村里的几十个孩子满世界玩耍,滚铁环,跳格子,玩老鹰捉小鸡,要不就用胯子夹着老人们的拐杖当马骑,又蹦又跳,很少有安静下来的时候。

老人们大多身子向下佝偻,保持着干活时的姿态。一上了年纪,他们很少有人生病,活得像房前屋后的大青树、柏树一样硬朗。爱默生认为,“每一个人都应该与这世界上的劳作保持着基本关系。劳动是上帝的教育,它使我们自己与泥土和大自然发生基本的联系。”劳动在教育了晃桥河边这些老庄稼人一辈子后,总算也给予他们身康体健、安度晚年的回报。带孙男孙女的老人,像冬天的麻雀一样寒怆,不时从黑色的对襟上衣下摆的衣袋里掏出一把蚕豆或一个红薯,丢一粒或咬一口进嘴,咯嘣咯嘣咀嚼起来。干瘪的嘴唇蠕动半天,最后吐出,用舌尖送到拇指与食指上,捻成苦楝大一小团,填进怀中孩子总是张着的小嘴里。村里很多孩子,包括我,都没少吃过老爹、奶奶整天嚼得粘粘的豆子、玉米、芭蕉芋、红薯等食物。身上一暖和,老人们都在闭目养神或闲聊,让我奇怪的是,只要有孩子一走远,他们就能感觉到,头也不抬地长声将他或她唤回。鸡鸡狗狗也爱往人多的地方凑,觅食,嬉戏或交配。

当树叶一片片落尽,田埂草枯土露时,麦苗和油菜便绿透乡土。除了偶尔从天空的灰云上抖下几声鸟鸣,大地便静了下来,一如乡下老者在沉默。晃桥河里,瘦瘦的水紧贴河床的沙石走动着。若是清晨,便幻化出纱样的白雾,河水流到哪里,便跟到哪里。就在这样的日子,大多窖着的红薯已经被人吃掉,当留下做种的红薯睡醒,发出星星点点铁锈色的芽粒时,一出门,春天扑面而来了。

高粱

东汉张衡《西京赋》云:“处沃土则逸,处瘠土则劳。”人到中年,走过好多地方,以故乡为坐标,相形之下,故乡大致属于“沃土”与“瘠土”之间的一方水土。村人年年岁岁栽种五谷,很少有高粱落脚生长的土地。而且,高粱的产量及口感都不及玉米。我们村种高粱,是因为家家户户需要用高粱秸来做洗锅把,扫帚,还有就是男人喜欢喝高粱酿的酒。于是,每隔三年,村里就会在连玉米也广种薄收的那片“漏斗地”种上二三十亩高粱。种上高粱的土地像重新安排了前程。

我种过十数茬高粱,但至今离种高粱的日子已经过去二十多年,现在写作,对高粱的模样竟有些模糊,便用了下百度,其词条摘录如下:高粱,禾本科一年生草本植物。秆较粗壮,直立,基部节上具支撑根。叶鞘无毛或稍有白粉;叶舌硬膜质,先端圆,边缘有纤毛。性喜温暖,抗旱、耐涝。按性状及用途可分为食用高粱、糖用高粱、帚用高粱等类。食用高粱谷粒供食用、酿酒。嫩叶阴干青贮,或晒干后可作饲料;颖果能入药,能燥湿祛痰,宁心安神。

在高杆农作物中,高粱和玉米是近亲,更像是一對孪生姐妹,都是长身秀挺,衣袂飘飘,但高粱从头到脚,更凌利刻薄,高粱长齐人腰时,人畜都远远离开它,远离它锋利的长叶。玉米把包背在腰上,而高粱,把穗高高地顶在头上,老师说高粱是骄傲的象征。后来我成了农民才知道,不是高粱爱这样,是它得让自己的果实接受阳光最彻底的曝晒,才能成熟,而且,高粱这样做,最终也要付出巨大的代价:穗子一饱满,就会把它压得完全抬不起头,不像玉米棵,就是全身干枯了,也还玉树临风。

仲夏到了,一场场大雨,像粮食一样洒在山地里,天空明净清澈。山地的草木绿得发黑,夜晚,住得离玉米地近的人家有人起夜,会听到玉米“咔咔”的拔节声。有一年,就在这个时节的一天,正在“漏斗地”捆扎被风暴吹倒的高粱棵的武天富被雷打死了,他才三十岁。村小的师生闻讯,都跑出学校去看。望着被村长派人用门板抬回仓房、像一截焦黑的木炭的武天富,村里年纪最大的老人刘忠云说,武天富是在“漏斗地”被雷击送命的第九个人了,此外,在这里还打死过三头牛,一匹马。郭东在围观人群中小声议论,说只有在暗地里做了坏事的人,才会被雷打。不想被武天富的媳妇听到了,这个矮胖的女人一向头脑简单,她跳起来,指着郭东的鼻子质问:“昨天晚上我和他亲热了三回,难道这也算坏事?”郭东一愣,大人们却哄地一声笑了,让我们这些孩子莫名其妙。

“漏斗地”因形似一个漏斗而得名。村里人平时说话时谈到这里总是又神秘又惊心。后来,从天津到我们村插队的知青小崔,向村长表示他将想法避免村人再被雷打。村长不在意地一笑。但小崔认起真来,几次趁下大雨时,带着我们几个男孩子,到那里反复观察了地形。小崔告诉村长,说他发现,无论从晃桥河哪个方向来的风雨雷电,都要进入这个“漏斗”。村长说风大由风,雨大由雨,总不能怕雷打就让那几十亩地闲着。小崔以一位知青的名义,给天津一所大学的物理教授去信请教群众如何避雷,教授的回信让人摸不着头脑:逢雷阵雨时,风速增大,遇到这种漏斗样的地形,抬升力就愈强,雷暴就容易发生。云层中的雷电立即释放出薄而透明的电光,又名光梯,它们会在云层中以百万分之一秒的速度从漏斗穿梭而过,这时,强大的电流就会奔流而下……但教授在信中反复告诫农民老大哥:在雷雨天,人畜千万要避开这样的地方。村长读过信,以后每逢雷雨天,就不安排人到“漏斗地”干活了。

由于是因公而死,村长支使人到河边选了一棵腰杆粗的死树放倒锯成段,村里几个粗通木活的男人乒乒乓乓忙活了一整天,一个粗笨但结实的棺材打成,我们村一位身强力壮、老实巴交的庄稼汉,就这样被人们七手八脚地抬到河西的龙潭坡山顶上埋藏了。只是到了秋后,在红彤彤的高粱堆前,武天富的女人触景生情,跪在晒场上大哭失声,村长一扬手,让死去的武天富分到活人的那一份。

但还是有人死在“漏斗地”。

村里有望不到边的玉米地。但我们这些孩子,最喜欢到高粱地里找猪草或捉迷藏。尤其当高粱抽穗的时候,它已经长成了个子,秸秆外也随之渐渐出现一层薄薄的白霜,高粱杆远比玉米杆甜得多。我们偷偷摸摸溜进地去,折几棵当甘蔗吃,掐头去尾,用嘴剥掉外皮,一口咬下,高粱杆的蜜甜一下汪满口腔。

那时,我最要好的伙伴是马丫,马丫是一个似乎长不大的孩子,十五岁的人,个子只有五六岁的孩子大。他大我三岁,个头却只齐我的下巴。小时候,马丫和一般孩子没有两样,能吃爱跑,但六岁那年,他发起高烧,一个星期水米不进,原来就瘦小的人成了皮包骨。他一直跟老爹睡。一天晚上,他老爹半夜醒来,用手一摸,发现马丫已经没有一丝气息。正是收谷子的大忙日子,马丫的父母睡得如死去一般。老人叹口长气,吸了一阵子水烟,用草席将马丫卷了,一手提了一把锹,一手抱了马丫,连夜到了村后村人用来埋葬早夭人的坡地,把马丫草草埋葬了。老人刚回家,就下起瓢泼似的大雨。就在那个晚上,村长担心场院的谷垛没有盖好被雨水淋坏,披着蓑衣走出家门,差点与一个小小的泥人碰个满怀,用手电一看,是马丫,一双小眼亮得像火星子。村长连叫了几声,马丫听而不闻地与他擦身而过。村长大怒,回身就是一个耳光,马丫跌倒在泥水里,但很快起身走了。第二天一早,人们发现马丫一丝不挂地在晃桥河里摸鱼,摸到鱼,直接塞进嘴里,“咔嚓”“咔嚓”地咀嚼起来,有人叫来了马丫的父母,马丫的妈把儿子带到大队卫生室去看。医生无计可施,只给他开了几颗头痛片。从大队一回村,马丫就卟通一声跳到晃桥河里越游越远,任由母亲喊破了嗓子也不回头。从此,马丫白天泡在河里或在庄稼地里游荡,深更半夜,也不消停,四处活动。

马丫没有上过一天学。他的笑像婴儿一样天真。一张尖尖的小脸上总是泥迹,两只眼睛不大,但闪着亮光。夏秋两季,他除了泡在河里捉鱼摸虾,就是藏在无边的玉米地或高粱地里捉蝈蝈。直到村里洒满星光,他才推开柴门回家。路遇他的人都会嗅到他身上散发的阳光的气息,青草的气息,泥土的气息,夜露的气息和汗水的气息。而他手中泥罐里的蝈蝈的叫声,就像大地深处涌出来的泥土的歌声。大队供销社主任的儿子爱斗蝈蝈,捉到最好的蝈蝈,马丫就会用竹筒装了送去,每只能换一颗糖,我多次分享过马丫用蝈蝈换来的糖。夏秋两季,由于老爱嚼食玉米杆或高粱杆,马丫满口白牙,一笑,满口细密整齐的牙齿如两排大鱼的刺。

记得有一天,我和马丫刚走进高粱地,恍惚中感到大地一下静下来。一个响雷在我们头顶炸响。我们马上冲出高粱地,坡头一棵老黄栗树被雷拦腰打断,还冒着火烟,鼻子里闻到的全都是一股硫磺气味。这时,我看到一只乌鸦口里衔着一穗刚灌浆的高粱,穿透连天接地的雨帘,闪电般向坡地下的河谷里的村庄飞去。多年后,读到作家苇岸的《大地上的事情》,其中的一段文字,觉得他写的简直就是那天我和马丫亲眼所见的情景的完整描述,只不过我们看到的是乌鸦,他看到的是麻雀:

时常忆起一个情景,它发生在午后时分,如大兵压境滚滚而来的黑云很快占据了整面天空。随后,闪电迸绽,雷霆轰鸣,豆大的雨点砸在地上,烟雾四起,骤雨是一个丧失理性的对人间复仇的巨人。在这万物偃息的时刻,我看到一只衔虫的麻雀从远处飞回,雷雨没能拦住它,它的儿女在雨幕后面的屋檐下。在它从空中降落飞进檐间的一瞬,它的姿势和蜂鸟在花丛前一样美丽。

有一年,长长的一个夏季过完了,马丫始终没有在村里露面,我和大家都认为他被晃桥河水冲走了。那段时间大雨连连,河里的浪头比牛身子还大。以前每個晚上,我总是一觉睡到鸡叫第三遍时,才被奶奶叫醒去上学。马丫失踪后的好多个夜晚,我常被风声雨声惊醒,躺在黑暗里,静静地听着外面的声响:有风吹过,有牛马的呼吸和反刍,有狗的吠叫,夜半风声愈来愈烈,风一奔腾,晃桥河水声更大了,狗在这边叫一声,声音却在河那边响起。在雷鸣电闪的夜晚,我想说不定马丫还活着,在浪里摸鱼,就大着胆子,一个人起床,带着狗,迎着瓢泼般的大雨,走到晃桥河边,像一棵老树桩一样站着。我看到闪电每五秒钟来一次,好似一条条游动的火蛇,强烈的电光使眼前的一切都成了白色的,甚至能照彻河底,水里的鱼都成了银色的,使人目眩神迷。而雷声,使河谷如一面千人擂打的大鼓,经久不息。回去躺下,在风声雨声中入睡,我会做呛水的梦,做自己和马丫都变成了鱼的梦。

村人收高粱时才发现,马丫被狼吃了,只剩下一架小小的骸骨,横陈在一片草丛中间。而他的竹筒敞着口,里面竟然还躲着一只蝈蝈。它在用它的大刀,切割着一大根在秋天很少能见到的青草,切割着我和乡亲们的心。很快,几个月过去,又到了播种玉米的节令,田野上,庄稼泼红溅绿,春燕、白鹭、麻雀、蜻蜓一片片地、一浪浪地紧贴着大地飞过来,飞过去。这时的大地俨如一幅秀美的水墨画轴,青葱满眼,气韵生动,清旷明洁。只是这个美好的世界上,再没有了马丫。泪水常在我的眼眶里打转。

几年后,我们村又种高粱,高粱个子长足时,我突然想起马丫。一天我大着胆子一个人到了“漏斗地”,砍下一小捆高粱杆,送给马丫。在马丫小小的坟堆前,我意外地看到了她的姐姐马秀。她把我连人带高粱杆一起紧紧抱住了,放声大哭。我闻到了她浓密的黑发上一大股柴火和庄稼的气味,不情愿地轻轻推开她。

马秀和我是同班同学,一张圆脸上眉清目秀,还长着两个深深的小酒窝。她就大我两岁,从坟头抱过我那天起,她对我有一种姐姐般的感情。她的数学成绩好,常常背着人教我,有一回还为我系好跑散的鞋带。后来我们一起考上大队部所在的中心校。一天,全体师生去帮一个村突击薅锄高粱。那天,任务落实到人,一人一墒。太阳很辣,我和许多男同学一样,脱得仅剩一条裤头,挥汗如雨地抡动着锄头。我锄过玉米地,但锄高粱还是第一次。如果你在仲夏的高粱地上铲草,更能感受到热气比任何地方都要强大,它几乎是长驱直入从脚到头,进入你的身心,让你身上遍布洞眼,臭汗一泻如注,你会听到汗水竟是有响动的,像在水草间暗暗涌动的水声。你一天到晚都不会想撒一泡尿。走出高粱地,小风一吹,你能清晰地嗅到正在拔节的高粱才有的那种纯正的清香,你感觉自己身体轻得仿佛一顿足就能鸟一样飞起来。

日头偏西时,同学们先后完成了任务回校去了。只有我还剩好长一大截,我锄的这墒地,两头尖中间宽,像一枚梭子,这是后来才发现的。我一声不吭地咬牙挥动着锄头。这时,我听到地的那头传来锄声,走过去,是马秀在帮我,天黑严实,我们才把地锄完。回到学校,食堂早已关门了。村里为犒劳学校师生,放了一场电影,我饿着肚子走向露天影场。中间电影换片时,她悄悄挤近我,一片昏暗中,她将一样东西塞到我手里,是她刚从村中心队部供销社买来的面饼。

通常在农历七月,高粱扬花,大风吹来,田野上,一时如碎雪纷飞,人们从地边经过,头上、肩膀上会落下薄薄一层,抓一把一闻,一大股面粉的气息,有些微的酒香。到了八月末梢,高粱日渐成熟,颗粒饱满,红彤彤、亮晶晶的,高粱穗齐刷刷地随风摇摆,远远望去,像一片红色的海洋。“漏斗地”就成了好看的风景。火红的高粱剪裁出山的裙裾,山风一来,裙裾飞扬,飘摇出惹眼的美丽。高粱不是花,但像花一样美。骄艳里含着羞涩,火红中缀着朴素。一群又一群觅食的鸟雀在高粱地起起落落。成熟的高粱穗子看上去很惹人,但你用手去捋一把,会感到如抓一条火舌,毛刺热辣。

第一场霜降时,收割高粱的日子到了。高粱杆硬如干树枝,收割是一场硬仗。晚上收工吃过饭,男人们就会在河边的砂石上磨镰刀。磨好后,边抽烟,边仰头望天,似在目测大地与星空的距离。磨好的镰刀放在脚下的草地上,如头顶的那一弯月牙,闪着银光。次日晨,男男女女哈欠连天、懒洋洋地一步一步挪到了“漏斗地”,清风一吹,人一下子都精神起来。男人们镰刀如飞,一步步挺进,一刀割下高粱穗,再一刀,将高粱杆切根砍下。女人们从男人手中小心翼翼接过穗子,在地上一穗咬着一穗地码成扇形。晚上收工时手脚并用,用秫秸拦腰捆好,挑回村中心的大晒场晾晒,刚下田时,还能闻到被切断的高粱杆散发出的气息,像梨花蜜水一样浓郁;还有汗水的咸涩,雪花膏的脂香,奶水的腥味,有时还有血腥味。割高粱的老手有时也会不小心让镰刀给割破手指、手背,还有干硬的高粱叶常常划破人的手脸。至于刚学割高粱的人,手脸总是血迹斑斑,像跟发情的猫打过一架。秋收挂在人脸上的不只是喜悦。

我们紧跟在大人们身后,捉拿高粱棵倒下惊起的蚂蚱,用草串起,带回家喂养鸡鸭。大人们在地埂上小憩时,人人嘴里都咀嚼吸吮着高粱杆的汁水,而我们早吃够了,就会上前摆弄他们丢在地上的镰刀,发现它竟然是滚烫的,散发着铁器的冷香。正在哺乳期的妇女,公婆这时会掐时间把孩子送到地头,女人接过孩子,转个身坐在一堆高粱杆上,掀开衣服,掏出汗淋淋的乳房,孩子一点不嫌弃,张嘴一口衔住乳头,吮吸有声,满面通红。有的男人会有意无意地走过去,忽然蹲下身去,用带汗的手指捻一下孩子的小脸蛋以示爱抚,孩子没反应,女人的脸却腾地红起来,红得像地里的高粱。天黑了,我们跟着挑着高粱的大人回村,就像一群小牛跟着一群大牛、老牛。月亮出来了,我们闻到了月亮的气息:像晃桥河边雨后的野薄荷的气息。

秋高气爽,三五天后,高粱穗干透了,风吹来,黑红的籽粒籁籁有聲,人们套上牛拉石磙,不紧不慢地反复碾轧。轧好了,把秫穰清出来,归堆扬场。扬场时,男人们一律赤裸着强健的上身,不断挥动着手中阔大的铁铲,把高粱掷向高空,高粱粒像一束束黑红色的火焰,喷射在热辣辣的晒场上空,随后落成一大堆,远远望去,像一堆隔天的猪血。人们的说笑声,似高粱的甜香四处弥漫。这时的晒场如一幅有声的油画,坦坦地铺展着。(成人后读书,看到国歌的作者田汉先生喜欢用的字眼:“芳烈”,芬芳的激烈,就想起堆满高粱的晒场)又几日后,通红闪亮的高粱大多进了酒坊,剩下的小部分,被磨成粉,做成干硬的高粱饼或煮成高粱糊,十天半月就吃光喝光了,而秸秆,被人们捆成洗锅把和扫帚,用到几年后新的高粱长成,才被替换掉。

一年晚冬的一天,村里的一头牯牛被老牧人宋忠孝放丢了,人们都出动分头去找牛。不知不觉间,我跟着大人来到“漏斗地”,已是傍晚时分。站在山坡上向下一望,天,彻底空旷下来的这块地还真像一个大漏斗,坡地四周,从上往下收缩,越收越紧。这时,西边的太阳慢慢转到这儿,转眼间掉进这个阔大的漏斗,天一下黑了。我吓得打了个冷战。

责任编辑 张庆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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