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埋了你的牙(短篇小说)

2018-01-09李那

滇池 2018年11期
关键词:牙齿

李那

1

我决定,在把他们两个的牙齿埋掉之前,要给他们举行一场婚礼。他们的朋友中,一定有人乐意当他们的伴娘和伴郎。洁白的捧花会由咧着嘴笑的伴娘递给她。走过花拱门时,他没准会扭头看她一眼。她屏住呼吸,全世界都没有声音。婚礼是白色的,只有白色才配得上他们。双方的亲朋好友会陆续到来,谈天说地。

可是,虽然我认识一些他们的亲友,但我不能请他们中的任何一个到场。所以我为他们举行的这场婚礼,是空无一人的婚礼。

决定给他们举行一场婚礼的念头冒出来时,满街的风吹来。我正在为老板多收了两块钱喋喋不休。像我这样一个穷兮兮的贪财鬼,办一场婚礼这种花大价钱的事,不是随随便便决定的。而他们的出现,也让我随随便便不了。

我在电影院打工,两个月前的一天,一对五十出头的中年男女忽然上前叫住了我。女人瘦削,在宽大的外衣里,像一只严重变形的衣架。她小心而虚弱地问我可不可以坐下说。我问,我为什么要跟你坐下说。她眼里的光嗖一下熄了,男人扶着她。他们并未因此恼怒。女人又对我说了一遍同样的话,声音像团浸了水的棉花糖,让我觉得再不答应,这团软塌塌的棉花糖就要被冲进下水道了。于是我跟着他们走到休息区。

女人坐在我对面,佝偻着背,身子缩在红色外套里,屁股下是一个白色的正方形皮椅。这让她看上去像极了一枚即将被抛出的骰子。

“我们已经观察你很久了,你是最合适的人选。”女人开门见山。

我吓得哗一下站起来。他们像两个从西伯利亚走了十多年才走到我面前的克格勃。见我满脸警惕,男人忙解释说,希望我能帮他们埋掉牙齿,事成之后会给我一笔钱。

话说到这,我生气了。我觉得他们很可能是同事指使来羞辱我贪财的同谋。我起身要走,不想理这两个疯子。

“我们说真的,埋了牙后,我们会给你一笔钱。”女人的声音不再是棉花糖,像咬了一半在嘴里,咀嚼着。

我没好气地问他们,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埋两颗牙齿要来找我?

“我们考虑了很久,你是最合适的人选。”男人又强调一遍,“我们会给你一笔钱。”

没办法,他们掐住了我的要害。看在钱的份上,我耐心坐下,问他们到底需要我怎么做。女人看看我们。确切说,是看看男人,又看看我。才说,把他们的牙齿埋在一起就行。

当时,我还没来得及答应,一阵咳嗽就扑倒了女人。她的身体弯曲如弓,声音带着颤栗的轰鸣,仿佛看得见她的肺叶在扑腾。听声音,每次咳嗽都是一次有去无回的射击。男人神色匆匆,站起来递给我一个盒子,记下我的电话号码。他认真握握我的手,叮嘱我一定要埋了他们的牙。叫我放心,他们会给我寄银行卡。那笔钱不是一笔小钱。

女人还在咳嗽,男人扶着女人朝楼梯口走去。夕阳从窗户里钻进来,男人和女人斜长的影子黏在一起,所有光紧紧攆着他们的脚步,退到楼梯口。

我摇了摇那个盒子,里面的牙齿在欢快地跳跃。这闷吞的声响让我觉得自己在做梦。我怀疑我遇见骗子了。把牙齿埋在一起就能得到钱,天下哪有这么简单的交易?所以一开始,我是把这件事当玩笑的。

事情的转机出现在一个月前,从我收到那个包裹开始,邮寄地址是我影城名片上的地址,我不记得他们什么时候从前台拿走过我的名片。包裹里是一张银行卡。之后不久,我收到一条短信,内容是干净的六个数字,或许是密码。我半信半疑,在离电影院最近的取款机上试了试。老天,里面不仅有钱,余额还是豪迈的五位数。我昏头涨脑取出一沓,钞票淌出机器的温度让我温暖无比,都是真的。我欢天喜地地决定,晚上回去就挖个坑把他们的牙齿埋了。

然而,一直到一个月后的今天,牙齿都没能埋掉。

此时,我正在去花溪街的途中。路边的树开始落叶了。叶片一张张匍匐在地,像马蹄,也像老奶奶的小马褂。我路过迎面而来的洒水车,沿街寻找花溪教会。安市没有大教堂,我不得不全城搜罗小教会,给男人和女人寻找一个适宜的婚礼场地。因为白色,婚礼场地必须在教堂。事实上,只有白色才配得上他们。

本来,我只要埋掉牙齿就可以了,可光埋牙就能得到一笔不菲的钱,这让我好奇而不安。他们是谁?为什么要埋牙?为什么选择我?我想弄个明白,也想确保这笔钱万无一失,结果一弄就是一个月。

我向同事打听是否经常见到一对中年男女来看电影,由于电影院人来人往,同事们说根本没印象。而且看样子,男人女人也不是经常来看电影那种人。我不明白,他们说的观察我很久了,是怎么观察的?

我沮丧无比,没心情跟大家挤电梯。当我垂头丧气下楼梯时,保洁大妈正在拖地。见我一张苦瓜脸,大妈关切地问我是不是病了。我觉得,我的确病了,被这两个人折磨病的。我心里憋得慌,一股脑把找人的事跟大妈说了。当然,我隐去了男人女人给钱让埋牙齿的事。我不想让任何人知道,我已手持重金,悄悄变成一个小富人了。

大妈一听,立马说她对这两个人有印象。大妈说女人又瘦又老,男人又总是扶着她走楼梯,特别好记。

我忙问还有没有关于这对中年男女的其他印象。大妈想啊想,终于哎的一声,“他们喜欢去顶楼凉亭,我见过几次。”

在那样一个意外到来的午后,我直奔楼顶。电影院像一只矮脚鸡,第四层就是顶楼,蹲在高楼大厦间显得可怜兮兮。楼下的车水马龙清晰无比,甚至连路人的打嗝声都听得真切。我不认为这是一个适合看风景聊天的地方。

大妈口中的凉亭,不过是被罩在花架里的石桌石凳。花架上爬满了凌霄花。我在石凳上坐下,周围的大楼挨得很紧,团团围住“矮脚鸡”。我闭上眼,声音从四面八方涌来——公交车吃力的油门、姑娘的笑、关门声、摩托的喇叭,甚至连路人拨电话时对方的彩铃声都有。

如果吵闹也是优点,或许这里更有生活着的味道。

我突然有一种想法,没准他们看中的正是这点。想到这,我背脊发凉。我觉得这两个大活人没必要搞得真是克格勃似的。说不定,他们有他们的癖好。

一伸腿,我踢到个东西。是两个用塑料袋扎紧的坐垫。那层塑料纸严重泛白,风一吹就能撕开个洞。很显然,它的主人已经很久没来了。

下楼时,保洁大妈热心地叫住我,说有一次她去市医院复查糖尿病,遇见过那个女人。大妈建议我去市医院打听打听。

大妈这一说,又把我拉回了沮丧的边缘。医院人山人海,人海里找人,就是大海里捞针。我觉得没有曙光了,而曙光这种东西,总是要在心灰意冷时才看得见。那当时,他们是不是也把我当成了曙光?

想到这,头顶笔直的阳光洒下来。花溪教会缩在一个院子里,固执地保持着哥特式尖角。之前我去过依琳教会,才说出我想举行一场空无一人的婚礼,就被管事的拒绝了。他们看我年紀小,又觉得我没钱,甚至还怀疑我是智障,所以我是被轰出来的。当然,也可能跟我压缩了场地费有关。卡里的钱绰绰有余,但我贪财,不舍得多给。

太阳只打了个照面,就像男人女人只打了个照面一样。花溪教会门窗紧闭。看门大爷告诉我,教会的人出去搞活动了,说不准什么时候回来,让我等等,或者明天再来。我在门口坐下,决定这次谈的时候,把场地费提高。只要教会的人满足我的需求,我愿意大方点。说真的,我想好好给他们举行一场婚礼。

2

在去市医院打听之前,我还做过几件事。

没错,起初为了弄明白,我打过那个发密码给我的电话号码,可惜已经停机了。很多次,我都想眼一闭牙一咬,随便挖个坑把牙齿埋掉算了。可是我做不到。我像吃了秤砣,不弄出点蛛丝马迹就不罢休。

我不知道男人或女人是不是电影院会员,因此我以公谋私,悄悄登录过会员库找他们,可惜没有。也有同事建议我广撒渔网。我一咬牙,买上两包烟,去找电影院的保安。保安大叔还算和蔼,一点也没客气就收下了我的烟。大叔开始按照我的描述回忆男人女人,待我启发了半天,大叔才红着脸不好意思地说,他年纪大,记忆力不好,真没印象了。

我不死心,执意等另一个保安来接班。接班的保安是个稍微年轻点的东北人。保安大哥不太好说话,不仅不收我的烟,还不打算理我。我软磨硬泡,保安大哥才说出一个细节——那个女人嘛老爱咳嗽了,那个咳嗽嘛老让人揪心了。

关于女人咳嗽这点,我是领教过的。能揪出这个细节,我很知足了,即便去医院打听,我也能重点留意耳鼻喉科、呼吸科这些地方。

接着,我分别跑了电影院附近的商店,没人有印象。我捏着送不出去的烟返回小卖部,问能否退掉一包。老板娘正在打毛衣,她用毛衣针挠挠酒红色的头发,说不可以退。我失望透了,想了想,问老板娘有没有见过一对喜欢扶着走路的中年男女。女的很瘦,习惯咳嗽。

商人就是商人。老板娘小拇指一勾,毛线顺着小拇指咻地划过。老板娘说她见过,不仅见过,还记得那个男人左边的耳朵上有一颗痣,就在耳垂下面点。老板娘说,男人常借着买一瓶矿泉水的由头,掏出个保温杯要热水。老板娘觉得这是占便宜,要不是看在旁边女人病怏怏的份上,她才不给。老板娘说,谢天谢地,这两个人已经很久没来买水了。

店里的风扇发出簌簌的声音,外面有人吸了口痰,这些突然放大的声音提醒了我。我掏出纸笔当场画了只耳朵,让老板娘把男人左耳那颗痣的位置标出来。

女人习惯咳嗽,男人左耳有痣。事实证明,我的努力没有白费。踩着车水马龙,我往银行跑。确认卡里的钱还在着后,我心里的石头落地了,我欢天喜地坚信,我很快就能找到他们了。

期间,有一件事忘说了。其实一开始,我就注意到银行卡的户主叫胡冬花。可惜我在电影院的会员资料库里也没找到这个名字,更没人认识。所以关于男人女人,在电影院方面能捞到的信息,只有我上面说这些了。

我是被花溪教会门口广播里定时播放的赞美诗唱醒的,“神爱我,比天高,无尽的爱比海深。唯独你,能指引我,让我灵魂得醒悟……”的美声,让我犹豫到时候要不要雇个合唱团在他们婚礼上唱唱歌。

这样的想法并不实际,一场空无一人的婚礼,怎么可能有除了我以外的其他人。我站起来,看门大爷的老伴提着个保温饭盒进来。她脚步还算轻便,老人斑布满了脸颊。也许因为她笑了,阳光晒在我身上稍显温柔。我把电话号码留下,请看门大爷等花溪教会的人回来后联系我。

路上的落叶已经被环卫工清扫干净了。新一轮的落叶又张开怀抱砸到地上,空气中有离别的味道。我慢慢走,脚下的圆卵石硬硬地硌脚。不知怎么,我像是明白男人女人为什么老一起走路了。他们是喜欢这种缓慢可触的感觉吧?

天气晴朗,我去市医院那天,也是这样的好天气。

清晨的医院一点也不安静。挂号缴费的窗口拖出长长一条队伍。我站在拥挤的大厅里犯难。硬着头皮挤入人群,拿出铁头功钻进拥挤的电梯。按照计划,我先去呼吸科。果不其然,每个科室外都排了长长的队伍。我头皮发麻,真有一滴水汇入一片海的感觉。想放弃,但想想卡里那笔钱,我妥协了。我老老实实挂号排队,一排就是一个半小时。等好不容易要轮到我时,护士告诉大家下午两点半再来。我脾气上来了,不依不挠。守在医师办公室门口。等那个女医生换好衣服出来时,我追上去。

女医生有长长的睫毛和深深的皱纹。她眼睛一斜,长睫毛就剪断了里面的人情味。她涂着口红的嘴巴拉成一条直线。我不喜欢这种冷若冰霜的架势,但我还是赔着笑脸问她认不认识一个叫胡冬花的人,接着,我又倒豆子似地把女人男人的体貌特征形容了一遍。

遗憾的是,女医生的脸是冰雕的。她面无表情地听完,也不出声,更不情愿看我一眼。直等我跟到停车场,她才愤愤抬起眼睛,吐出句你烦不烦我没见过。红红的嘴巴像两扇朱红大门,砰地关上。她这一说,我确实蔫了,内心失望。比起有脾气,我此刻没脾气了,失望和烦躁驻扎在我背上。

沮丧了几天后,我去过耳鼻喉科、内分泌科、皮肤科、妇科等等科室。由于无法说出他们的具体姓名,很多人觉得我脑子有问题。有的医生干脆不理我,脾气好点的,会帮我跟别的医生打听打听。可结果为零,根本打捞不到男人女人的一根头发丝。那段时间,我不是在医院,就是在去医院的路上。

如此想想,我真的非常执着,当然也是为了能放放心心让那笔钱属于我。

一连几天,花溪教会的人都没联系我。为男人女人举行一场婚礼的进度就这样停了下来。现在,我决定再去看看那笔钱,汲取点温暖。我取出热乎乎的钞票装好,在路边摊点了两瓶啤酒一碟螺蛳。我想在这种稍微轻松又不刻意的凉风中,干一件事。

今晚这种月圆夜,我想打开那个盒子看看。

3

月光染过的风穿街过巷来到我面前,卷了无数秘密转着圈。我忍不住伸手想抓住点什么。可惜除了满手吃螺蛳剩下的辣子油,没别的。我把手擦干净,从背包里掏出他们给我的盒子。

盒子是对开的菱形式样,光按扣就有八个,彼此死死嵌合。我試了试,想打开还有点费劲。黑黢黢的夜包住黑黢黢的绸布,黑黢黢的绸布包住盒子里的秘密。老实说,男人才把盒子给我那段时间,我根本没把盒子当回事,随手扔在床底的纸箱里。后来,等真收到银行卡了,我火急火燎跑回家找盒子,幸亏没弄丢。之后,我特地买了背包,天天背着盒子穿梭在筹备婚礼的路上。似乎只有盒子在身边,我才能安心。如此,那笔钱才是我的。

我从来没有打开盒子看看的冲动。试想,两颗别人的牙齿,或许还有牙菌斑什么的,我不忍直视那种岁月留下的凄凉。我曾觉得,除非是埋牙齿那天到来,否则我这辈子都不会打开盒子。但今晚,我就是想看看。

扣子扣得很紧,像被下了命令严防死守到底的卫兵。我只能用巧力,免得弄坏盒子。等隔壁桌的男人们开始喝酒划拳时,我终于掰开一颗。第一颗乖乖就范,后面的就容易多了。我小心翼翼打开时,里面的东西露了出来。

牙齿是人身上最坚硬的部分。眼前这两颗世界上最普通的牙齿,也是世界上最历经沧桑的牙齿。时间在上面留下一圈圈的痕迹,抽紧了牙根。牙齿上缺的那个角,或许来自某次咬碎生活之苦的坚定。见齿如面,我能一眼认出谁是男人的,谁是女人的。仿佛他们两个此刻正坐在对面。正如第一次见面那样,其中一颗牙咳嗽似地颤了颤,另一颗牙就抖了抖。然后,两颗牙看着我笑了。我脸开始发烫,目光飘忽起来。

其实,我被骗了。

在医院打听男人女人时,一个贵州人给我出了个主意。他告诉我去找医院附近一家叫“鸿运”旅馆的老板。老板是医院院长的亲戚,花钱可以托关系。

旅馆老板大腹便便,当着我的面打电话给他的院长舅舅,老板很替我着想,孜孜不倦为我争取优惠价格。挂掉电话后,老板转达了他舅舅的意思。五百块的话,只能登医院的电脑系统搜一次。如果出两千,可以搜索无数次,搜到为止。老板那副说到做到的样子,让我很是心动。

可惜我舍不得这两千块钱,没当场答应。一连几天,我都在做思想斗争。很多次,我告诉自己这件事到此为止吧,反正我努力过了,只要埋掉牙就没事了,可内心的不安又惊天动地的。如果花两千块钱可以找到他们,倒也不算不值。所以,在一个阳光窸窸窣窣攒动的早晨,我准备好了钱来到小旅馆。我看见小旅馆里人头攒动。他们说旅馆老板涉嫌诈骗,被抓了。

从此,我断了一切据说可以走后门的诱惑,包括出三千六百块给我看监控录像这种趁火打劫。我老老实实钻头觅缝。花钱给医生护士买水果,他们吃了水果却不屑理我。倒是给保洁大妈大姐们送护手霜受用,她们会感谢我一下,也愿意听我描述,甚至会帮我派发印着我电话号码的小卡片。可惜医院流动性太大,加上我又不知道男人女人叫什么,所以花了大力气也没多少收获。

当时正好是夏至前后,太阳把周遭一锅熬。在我汗流浃背挤公交时,我接到了一个陌生女人的来电。女人说她在医院停车场等我。我立即下公交打车赶到医院停车场。远远看去,我忍不住想骂人。没错,给我打电话的女人,正是我第一天到医院就问过的冰雕脸女医生。事已至此,她仍红着一张嘴,垮着一张脸。

“你找蒋再明和舒丽有什么目的?”女医生很直接,声音里漂着诸多意味不明。

“什么意思?”

“你天天在医院找一对中年男女,男人左耳有痣,女人瘦而咳嗽。是谁让你这么做的?”女医生话里有话,“你再打听下去,只会伤害更多人,小心玩火自焚。”她看着我眯了眯眼,说完就走,不给我任何提问的机会,仿佛见面只为发个脾气。

发脾气就发吧,我嘿嘿一笑。拜这莫名其妙的脾气所赐,我知道男人女人叫什么了。当晚,我在住院部病友活动广场上向一群老年人打听蒋再明和舒丽时,显得方便多了。不过,我没再咋呼呼地大张旗鼓,而是小声询问。当我问到一个老伯时,他先是瞪大了眼睛盯着我,接着瘪下嘴,招招手让我跟他去角落。

“老蒋到底和他老婆离婚没?”老伯张口就问,满嘴黑洞里只剩下一颗门牙孤零零坚守。

看样子,老伯是把我当知情人了。但他这样的问法让我敏感了起来。意思是,男人其实要和女人离婚?也就是,蒋再明不管自己病重的老婆舒丽,要抛弃她了?我自然而然把舒丽当成重病的人。可他们感情那么好,说离婚太蹊跷了。

“那您说呢?”我什么都不知道,又想什么都知道,只好故弄玄虚。

“哎呀,两口子都是好人啊,跟谁过不是过啊。这么大把年纪了啊,折腾什么啊。”老伯心焦焦地嚷起来,嘴巴更瘪了,啊字拖得又重又长,一股发自心底的焦急从嘴里喷出来。

我不知道老伯想到了什么,问又不说。他一厢情愿把我当成知情人,觉得无论他怎么长吁短叹,我都能感同身受,可惜我不能。

“我上次出院匆忙,没留号码,虽然知道他家在哪儿,可我这老骨头去不动了。”老伯说着,掏出个老人机,要我帮他拨电话给蒋再明。

我给不出电话号码,老伯很失望。倒是他,大方翻出随身携带的小本子,把蒋再明家的地址给了我。

我窃喜,终于在埋牙齿这事上,打听到男人女人家的地址。本来我还想再问点什么,可惜老伯的儿子送饭来,我只好作罢,折回住院部的路上,我遇见护工大姐。

大姐是附近城中村的人,平时在医院当护工。没人雇的时候就放个简易凳坐在急诊部门口,有人雇的时候满医院跑。我忍不住问她知不知道蒋再明和舒丽。她手上正好接了个照顾老人的活,只顾得说,认识嘛,两个心慈的人,感情好,被折磨惨了。大姐话只说到这里,就跟着滑轮床进了电梯。

隔壁喝酒划拳的男人们动静弄得太大,一个啤酒瓶摔在地上粉身碎骨。老板跑过来紧张地问我有没有伤到,我晃晃脑袋,头有点晕。低头看,玻璃渣子全在我脚边。我动动腿,没伤到,于是站起来结账。

“姑娘,你东西掉了。”老板指着地上的纸说。

那是张折叠得很工整很仔细的纸,刚从盒子里掉出来。纸上有字,路边灯光太暗,我冲进隔壁的便利店,白炽灯白花花的光刺得我眼睛疼。可我看得真切。上面是一行遒劲的笔迹,写着“十月后埋于停云之杏树下,埋后撒一把草籽于黄土上,敬谢。”

我心脏狂跳,眼泪就那样哗啦哗啦淌出来。一直以来都是别人说,总是别人说,他们从未如此活灵活现出现在我面前过。我反复看这行字,捏在手心,放在胸口。為什么是十月?停云在哪?

我喃喃自语,觉得今晚月光白。月色淌出一条聒噪的小溪,溪水击打河里的鹅卵石发着咚咚的声音。有两条小鱼从水中探出个头,又嗖地钻进水里,游啊游,岸上的月亮离我们很近。

4

按老伯给的地址,我终于找到了他们家。这是一栋寂静的房子,离城远。房子前的猫咪不惧怕生人,当我的影子给打哈欠的它带去一片阴影时,它依旧不惊不惧趴在灰色单车边,盯着单车的轮胎发懒。

老伯给的地址是个大范围,我走了不少冤枉路,一步三停,问东问西。或许是这个地方的人习惯轻声细语和大惊小怪。每当我说起蒋再明时,被问的人要么不认识他,要么眉毛一挑看看我,接着才给我指了个方向。我总觉得指路的人表情奇异,可又说不上来是哪儿奇怪。

没有风,空气粘稠得像团浆糊。之前听护工大姐说,蒋再明和舒丽被折磨惨了。不知怎地,这说法让我想到两条被海浪抛上岸、隔得不远不近的鱼,相濡以沫都不能。为此,我特意买了水果和营养品,样样挑最贵的,对我这种贪财鬼来说,大方是长足的进步。

我凑着头听了听,眼前这道门里静悄悄的。单车边那只猫又打了个哈欠,扭头兴味索然地看着我。我小声呼吸,听见里面哗哗的水声和盆摩擦地板的声音。外面的叶子连哗啦摆动一下都没有。

我敲了门,除去紧张,我还有点恶作剧的喜感。他们一定会被我吓坏的。突然,我迫不及待想看他们张大嘴吃惊的样子。这么长时间,舒丽的病会不会好了?会不会长出油肚和双下巴?她会不会因为惊讶而被自己的口水呛到?这可难说,她总咳嗽个不停,没准要咳上十分钟。那只猫“喵”地一声,我哆嗦了一下,关键是,要是他们问起牙齿埋了没,我怎么说?这是个严重的问题。我用了人家的钱却没给人家办事,这可麻烦了。我想退到一边好好想借口,就听里面传来拖鞋趿拉的声音。

门开了,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看着我。她扎了个低马尾,穿着短衣短裤,手上还有泡沫,肚子前有水渍,看样子在洗衣服。她看看我,又看看我脚边的东西。问我找谁。

“我找蒋再明先生。”我不晓得怎么问最恰当,忙在“蒋再明”三个字后面补个了“先生”,接着自报家门,“我叫石小静,在影城工作,我是他们的朋友。”我说着,还习惯性递上了我的小卡片。

女人甩甩手上的泡沫,用两个指头夹着卡片接过去瞧瞧,又抬头看我,像是要从两个物体间看出交融的东西。那只猫理直气壮地从我脚背上掠过,一溜烟钻进屋里。女人扭头喊,“妈,有人找我爸。”

女人说她妈在晾衣服,让我等等。里面传来盆挪动的声音,一个头发蓬松的女人走了出来。女人很胖,胸前像发生了一场山体滑坡,层叠的肚子就是事故现场,颧骨两边的肌肉软塌塌的,眼周围的皱纹清晰无比地带出里面的漠然。

却不是舒丽。

张大嘴巴的是我,一阵不知所措迎面而来。女人问我找她老公有什么事,我说不出话,仿佛舒丽附体,大声咳嗽起来,嗓子里像有两根鱼刺在刮擦。一下子,周围的声音全没了。我丢下手里的东西转身就跑。这是一场突如其来的塌方,我被真相的石头狠狠砸中,就要窒息了。

我不敢放慢脚步,脸上一定挂着难看的表情。几个刚才给我指过路的人迎面走来,问我找到蒋再明家没有。我刚想说找到了,就听旁边的大妈低声嘀咕,这丫头怎么打听个死人。

还是被我听见了。我问怎么回事,于是大妈重复说,蒋再明已经去世了,问我是他什么人,怎么不知道。这回,我没忍住,连五脏六腑都咳了起来。感觉全身肌肉都在痉挛,只有心脏颤抖着越来越膨胀。我没时间震惊、喘气和难受,害怕蒋再明的老婆追上来,我继续跑。一直跑到大路上,才发现自己哭了。我在路边挥舞胳膊,像一条鱼等着跳进一片海。很快,我钻进了出租车。蒋再明的老婆再也追不上来了。

他是怎么死的?舒丽去哪儿了?

我晕头涨脑,心情糟糕。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像磨花的光碟、错位的魔方。顺序位置全错了。我让司机送我到市医院。车窗外掠过的街景被扯成光怪陆离的流线。我不知道我逃什么,为什么逃。近处东西的细节被虚化,远处物体的轮廓被放大,虚虚实实迷迷蒙蒙看不清。后来想想,我或许是怕蒋再明的老婆向我讨要钱款。或许吧。

我去病友活动广场守株待兔,我想见大伯。广场中间有个小水池,每天下午会定时喷水,阳光好的时候还看得见小彩虹。我看见水丝飞扬上天,又狠狠摔在地上,眼泪就也摔了出来。

直到现在,想起当天的情景,我仍觉得震惊而悲伤。我以为一个简单的故事就要揭晓谜底时,更大的故事才被抛出。我捏着那根不知什么时候被握在手里的毛线,跟着牵引走进迷宫。如此细想,这件事决不稀松平常。

花溪教会的人打电话来了。

我敲着键盘在浏览器里打出“停云”两个字,按下回车键搜索。停云不仅是陶渊明一首四言古诗的名字,也是地名,安市就有几个。电话那头教会的人说,只要我把相关的费用给付清楚,爱护公共设施,场地随我怎么使用。举办婚礼和做礼拜的礼堂是年初刚建好的,又新又宽敞,收费也不贵,我很满意。只有一个问题,花溪教会的神父出国了,我得另找神父为他们主持婚礼。

可我得先找停云。十月刚过去不久,要是我能早点打开盒子就好了,至少不会错过时间。在这些反反复复的蛛丝马迹中,事情越来越难办。但我下定决心就是要好好给他们举行一场婚礼,即便空无一人,也要有模有样。窗外下着雨,我穿上雨衣出发去最近的“停云”找杏树。

有的时候,生命像一场雨一阵风,湿漉漉而凌乱。越伸手去挡,淋到和刮到的地方越多。我在病友活动广场等来的,不是老伯,而是护工大姐。我不想让她看见我垂头丧气的样子,可来不及了。大姐跑过来问我没事吧,我低着头嗯了声。彼时,我满脑子蒋再明的家、蒋再明的妻子、蒋再明的女儿、蒋再明的猫、蒋再明的死,一点好好说话的心思也没有。我决定把在蒋再明家见到的一切深埋在肚子里。

“你还在打听蒋再明和舒丽吗?”见我不说话,大姐问,说完若有所思盯着

某个地方就不动了。良久,她开口,“我们现在坐的这个位子,蒋再明生前也喜欢坐。”大姐的声音盖过了前方的水声。

5

蒋再明年纪大了,一辈子走来,仿佛往日埋藏的脆弱统统破土而出。

他们说他敏感,蒋再明嘴上不承认,可从别人同情的目光和小心翼翼的话语里,他知道他得了什么病。

那段时间,蒋再明常因诊断结果默默流泪。卫生间、被窝中、窗帘后、电梯里、小路上。蒋再明逮住任何一个没人的机会流泪,在通往死亡这条路上,颤颤巍巍。

哭完后,蒋再明常到病友活动广场边坐下,盯着前面那方水池一动不动。有时,蒋再明像个哲学家,眉头和眼神锁住以任何形式存在的存在,思索接下来的生命和活着的意义是什么。他脸上没有一丁点笑,习惯了走路耷拉着肩,眼睛垂向地面,仿佛这样就可以从地上拾起他想要的答案。每当必须离开水池边时,他总会站起来,伸开双臂像是拥抱爱人那样,拥抱眼前这一小方蓝天,或者也是蓝天拥抱他。

“希望”会在这个普通而单调的过程中生长。

于蒋再明,希望是他面对这个世界的一副面具。他悲哀地发现,当他戴着这副面具时,女兒会高兴点儿,妻子的埋怨会少许多。

高兴点儿吧,他在心里说。女儿打开窗子后,新鲜的空气流到他鼻子前,蒋再明努力把嘴角扬起来,仿佛一小时前的痛哭流涕没有发生过。他时时提醒自己,他是个男人,虽然年过五十辛苦了一辈子,病得难以医治也认了。可是,妻子脸上越来越明显的嫌弃和刻薄刺痛了他。快了,三十年硝烟弥漫的婚姻不用再撑了。

时间一久,他的面具一点点破碎。每每这个时刻,自暴自弃就悄然而至,啃食他的精神,消磨他的意志。蒋再明明白事理,可他无力招架蠢蠢欲动的绝望。他常常梦见自己回到了儿时,跟童年的伙伴们脱光衣服钻进荷田,摘完一把荷花后,他们溜去旁边的湖里洗澡,当他一个猛子扎进湖水时,他真的变成了一条透明的鱼。

他拒绝医治拒绝进食,医生护士拿他没办法。妻子坐在他床边,起初还宽慰他,说着说着,开始细数他们婚姻中的不悦,语言像锋利的小刀,凌迟他的精神。他突然暴跳如雷,一巴掌打在妻子脸上,他恶毒的目光、斜着的嘴,让他看起来像一个来自地狱的魔鬼。他有多厌恶眼前这个喋喋不休的妇人,就有多愤恨现在手无缚鸡之力的自己。

女儿推门而入,他看见女儿眼里的怒火,但马上熄了下去。女儿浮肿的脸上,眼角开始松弛,脱去稚嫩,女儿毕竟也是做母亲的人了。而他再也不能帮助她了。

他暴戾起来,把饭菜打翻在地,将药片扔到墙角。他决定,要是谁再多说一句,他就打谁。他叫她们滚出去,人去房空后,他才喘着气坐下,感受着胸部那东西疯长的雷动。发脾气太累了,他趴下,恨恨地想,他要出院,他不医了。他张大嘴巴,眼泪流了出来。

初春的湿气上来时,他醒了。发完脾气他睡过去了,或者是晕过去了。他借着走廊上灯光亮起的一会儿,看见空荡荡的房间。周围很安静,他把围帘拉起来,微弱的夜色并不是完全的黑暗,仔细辨认还能捕捉到一闪一闪的光。蒋再明觉得是时候了。他坐起来,挪到床边,呼吸的吃力让他像一条即将在干涸池塘里死去的鱼。他颤巍巍站起来,用纸杯接热水仰头喝下。他担心自己死后真会变成一条被渴死的鱼,拼命喝水,实在喝不下去了。他拿出纸和笔,开始写遗书。

虽然脑袋晕晕沉沉,但他意识十分清醒。他盘算着谁谁谁还欠他们家多少钱,把名字和金额工工整整列出来。安葬费如何跟厂里结算……他将它们一一写在纸上,包括房子家具的归属问题。

夜更深了,身前身后事交待得差不多后,蒋再明的心情从未如此轻松,甚至冒出喜盈盈的热气。这种解脱来自他即将放空生命的打算。从此,他会是一条自由快乐的鱼。

蒋再明洗漱一番。看着镜子里依旧焦黑的自己,他想起三十多年前。那时他有饱满的额头,健康的唇色。身体像一张网东西的纱,过滤掉喜和忧。在几十年的时间洪流里,在淘洗自己的过程中,这张纱变得锈迹斑斑,越来越破朽。最后终要尘归尘土归土。这样想着,他安心了不少,如此,白天和黑夜,拥有和失去没有区别。

他平静地躺在床上,拿出很多天前就藏好的塑料袋。打开之前,蒋再明深吸一口气,才把塑料袋套在头上。杀死自己,他觉得这是对命运绝佳的报复。在渐渐抽紧的塑料袋中,在浑浑噩噩的意识间,他觉得自己终于能游向一片海,摆脱痛苦了。

舒丽还在想刚才路灯下自己的影子。几十年了,影子始终不离不弃,这让她欣慰,至少她和影子会一起消失在这个世界上,那样就不怕了。

想到这,她推开门,左手提着洗漱品,右手摸索门边的电灯开关。黑黢黢的房间里,似乎有塑料带翕动的声音,还有……脚蹬床的声音?她打开灯快步走到发出声音的病床前。拉开围帘,她看见头上罩着抽紧塑料袋的人,身子已经开始痉挛了。

她一把揪下那个塑料袋。床上的蒋再明如释重负,大口呼吸,紧接着昏天暗地咳起来。肺部联动整个背部的疼痛把他拉回了人间。舒丽扶他坐起来,轻拍他的背,给他倒水。

一时间,他们没有说话。空气里只有蒋再明喘气的声音,他们听见走廊上的脚步声,应该是医生来给舒丽做入院检查了。舒丽看他一眼,莫名含着泪水。蒋再明永远也忘不了那个眼神,定定地,像空气中停止摆动的荷花。

她站起来拉好蒋再明床前的围帘,把他的世界还给他。蒋再明躺下,听着医生一下子抽血一下子量血压的声音,沉入黑暗。第二天早晨,围帘再次被拉开时,舒丽精神抖擞地把稀饭和鸡蛋放在他桌上。不多言多语,仿佛昨晚那场不成功的自杀从未发生过。

医院床位紧张,男女混住并不奇怪。从那天起,舒丽成了他的隔壁床病友。医生说即使蒋再明执意要出院,也得把接下来的治疗完成,毕竟已经交了费用。之后,在结束了一整天治疗后的晚上,舒丽会温柔而坚定地对蒋再明道一声加油,晚安。每个清晨,她会对蒋再明说一声早安,加油。她对他的健康,比他的家人还充满信心。

为了鼓励他活下去,舒丽总会把她生活里的伤口揭开给他看。其实,她比他活得不容易,但绝对比他坚强。时间久了,他开始接受变成累赘的自己和眼下的一切。不知不觉中,他无需强装硬撑,不用戴着面具。他甚至觉得,有舒丽在,下一秒就死去也不可怕。“希望”正向蒋再明迎面泼来。

他们越走越近,成了最亲密的伴侣。一起检查、吃饭、治疗、等待,相互鼓劲,淡化疼痛和绝望,珍惜还能拥有的时间,和能接触到的人交朋友,感受生命的每一滴真实存在。她用她的乐观、开朗告诉蒋再明,活好当下就是珍惜。他们总是笑容满面地看着世界,彼此不语,却有讲不完的曾经。为彼此身体上的好转感到高兴,希望对方好好活下去。

“只是舒丽的咳嗽越来越严重。”护工大姐说,“等蒋再明出院时,舒丽还不能脱离治疗。那段时间我常看见蒋再明从老远的地方赶来,陪舒丽说话、吃饭、检查。最后,两个人就都出院了。我再没见过他们。”

“他们的病治不好了?”我不甘心地问,一想到蒋再明的死,难受就笼罩过来。

“治不好。两个都是好人,可生病不管好人坏人,得了那种病,也不知道还活着没有。”大姐说。

我差点脱口告诉大姐,蒋再明已经死了。大姐说我是个重情义的人,让我不要太难过,生死由命,她在医院见惯了。

“他们出院一段日子后,有一天,蔣再明来找我,让我陪他到水池边坐坐,他说了很多舒丽的事。”大姐皱着眉,“蒋再明临走时,塞给我三百块钱,说当我陪他聊天的工时费,他非得让我拿着。我送他到医院门口,他对我说了保重。看着他蹒跚虚弱的身子挤上公交车,我觉得是最后一次见他了。”

末了,大姐问我是不是舒丽的女儿,见我不说话,以为我默认了。“在生死面前,和解比争执更珍贵。你不要责怪你妈。看得出来,他们很珍惜对方,你是个懂事的孩子,会理解的。”

听着护工大姐的话,我除了苦笑还羞耻。我怎么配是舒丽的女儿?我拿了他们的钱,用了他们的钱。如今,这笔钱让我坐立不安,每个夜里,这钱总能逼我看向自己最丑陋的一面。

6

显然,我面前这块满是梨树、桃树和苹果树的地方虽然叫做“停云”,但它一定不是蒋再明和舒丽口中的停云。

下过雨,土路上浮起一层软塌塌的稀泥巴。我几乎是手脚并用,才越过前面泛滥成泥巴池塘的小溪。为了亲眼看看停云是什么样子,我跟着果园老板往上爬。我想一睹蒋再明和舒丽理想栖息地的样子。

泥滑路烂,老板指着前方让我看坡顶,给我描绘那里的境况。什么一坡接着一坡,树树开花,硕果满枝。上去后,我没看到想象中的一山叠着一山,也没看见绵延的生命力。不远处的山林被一条公路劈开,再过去点是开发区高高的大楼。这样的地方,怎么可能是他们心心念念的停云。第二个叫停云的地方,是一个平坦的坝子,有水库。倒是依山傍水了,可惜同样没有杏树,没有开阔地,也绝不是蒋再明和舒丽看中的地方。第三个叫停云山庄,是借用了名字,在城中村附近,我没去。目的地还剩最后一个,在南城区郊野。

这里叫聊山,一片古朴的群山,名副其实的山林。看样子正在开发,听说要建成安市最大的生态公园。相对聊山这个大范围地名来说,群山里还有停云、棠下这样的小地方。空气里布满了好闻的松林味儿。

我向一群徒步的人打听停云,他们说正好会路过那附近,让我跟着他们走就行。这群人里有一个女博士,在大学教书,是个基督徒。女博士从聊山诗意的地名、丰富的物种聊到嵇康王勃莎士比亚爱伦坡,最后又聊回停云。她说,“霭霭停云,蒙蒙时雨。停云霭霭,时雨蒙蒙。陶潜这首《停云》,是表达思亲思友的,很动人。”

我装模作样点点头。等女博士说得差不多了,我凑过去,“请问你有没有认识的神父?”女博士似乎没听明白,我忙补充,“我想找一个能在月底主持一场婚礼的神父。”

“主持你的婚礼吗?”女博士问这问那,把聊山的树都问羞了。我无法清晰回答,只好说是帮别人问的。女博士点点头,认真留了我的电话,说包在她身上。

“棠下”到了,我和他们分道扬镳。雨后的空气湿漉漉的,我拐过一条开好的山路独自向前。这里山势温婉,我顺着凿好的石头路深入,清晰而生动的虫鸣鸟叫笼罩过来。当我迈着步子经过时,小鸟就不叫了。我是一个闯进别人地盘的路人,这让我想到蒋再明和舒丽。

他们是这个世界的过客,他们拒绝从彼此生命中一闪而过,所以即便死亡将他们分离,他们也要反抗。哪怕这样的反抗微小到只是把两人的牙齿埋在一起,撒上草籽,借着小草的生命力,勃发另一场生命。或许这也是蒋再明思考出来关于活着意义的答案之一。

“妹儿你坡头坐,哥儿从坡底走 ……”

有人在唱歌,我听不清歌词,但那声音绵延,像路尽头的一片青山。歌声是两片看不见的水袖,在云雾款款的天上散开。我继续向前,歌声更清晰了,我听得出那种哀鸣一样的低沉,声音起承转合带着浓烈的情感,萦绕四周,像无数有情有义的人在身边一样,暖意绵绵。

歌者是一个男人,坐在路边看远山。听见我的脚步就不唱了。我走过去问他停云在哪儿,他告诉我往左走后,就朝和我相反的路去了。轻悠的山风吹来,我顺着他刚才唱歌的方向看去,对面是一个山坡,坡上满是坟茔。

往左不久后,停云终于到了,可是根本没有杏树。我问一旁施工的人,停云的杏树哪儿去了。工人说这里是大停云,杏树要小停云才有,小停云得往里走两公里才是。果然,在翻过四道山褶子后,我看见一处高高的山坡。聊山众多的山坡里,真独这个山坡好看。我所谓的好看,并不是树木和山势如何,那不重要。我说的好看,是一种最合适的气韵结合在一起后,让人发自心底的舒服,会觉得这是过日子的好地方。

唯一和我想的不一样的是,这里没有一片或一撮杏树。独巴巴两棵,只有两棵。两棵杏树的枝干粗壮,树龄难以估计,两相扶将的样子,让人一下子就想到了亘古、永恒这种境地。山头高昂的地势,让这里看上去离天很近。选这里是对的,他们一定来过这里,一定喜欢这里。要是能永远安眠在这里,要是能把牙齿埋在这里,他们一定不惧死亡。

生时,生于忧患。死时,死于欢欣。把牙齿埋在一起,他们一定看到了下辈子的欢乐。

7

自从护工大姐和我说了蒋再明后,我又去过医院两次。我只是试试看能不能见到老伯,却遇到冰雕脸女医生。女医生的嘴唇依然鲜红,不同的是,这次是她主动开口的。

“你找过蒋再明。”她声音平直,“我是胡冬花,你认识的。”都是肯定句。

我当然认识,银行卡户主,但我只点点头,听她继续说,“很多事,不是泾渭分明,世上哪有那么多非黑即白。”胡冬花看向前方,那里的座座高楼大厦像密林,人是穿梭其中的虫蚁。

在胡冬花喃喃自语似的叙述中,我听出来了。胡冬花是舒丽的朋友,她不喜欢蒋再明,更无法理解舒丽和蒋再明所谓的感情。胡冬花没想到,舒丽竟然要和蒋再明在一起。

“一开始就劝了,没用,随着舒丽病情越来越严重,我只能妥协。我没有权利要求一个将死之人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任何人都没有这种资格。”胡冬花高傲的

声音中掺着一丝气馁。

“银行卡和钱都是你的吗?”我问。

“卡是我给舒丽的,她说要打钱用,但不想让家人知道。”胡冬花的眼神软下来,“蒋再明给你发密码后,坚持了两天才死的。舒丽是在风雨交加的夜里去世的,先蒋再明兩个星期。他们都是晚期,乐观估计也只能活到十月份。”

原来,蒋再明和舒丽要我十月后再埋牙齿,是为了等他们都死了。这份感情一开始就植根于生死。一场生命的复杂,以最简单的方式终结。在结束的时候,所有的不敢面对和不齿变得鸡零狗碎,只有愿不愿意。

盯着我,胡冬花说,“我尊重舒丽的选择,但我要你保守这个秘密。”

我答应了。

像做个无声的告别,我来到病友活动广场,只为想象那个伸手拥抱蓝天的男人。我坐在蒋再明和舒丽习惯坐的位子上,两个同病相怜的人,如果可以在走向死亡时相互鼓励,那会是白日的温柔和黑夜的慈悲,若能死后做伴,也是活着时的美好愿景。也就是这时,我决定找一点他们的骨灰。

为了骨灰,我想过很多办法,比如直接去跟他们家人要,可我不能让他们知道埋牙齿的事。最后,舒丽的骨灰我恳请胡冬花帮忙,而蒋再明的,我打算硬着头皮上门去说说看。所以最后一次去医院,是我去找胡冬花说骨灰的事。可能出于同情和歉疚,她答应帮我协调骨灰,包括蒋再明的。

“也只有你这种外人适合做这些事。”胡冬花说完,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白色信封递给我,“这是舒丽写的,应该是要寄给你,或许没来得及,她在最后一次昏迷前塞给了我。”

我道了谢,拿着信离开。路过门诊大楼时,是老伯先发现我的。老伯已经坐在轮椅上,病情不乐观。他见我脸色苍白,以为我身体不舒服,叮嘱我天冷了多穿点。

“你见到老蒋啦?他身体怎么样啊?”老伯扬着一只眉,张大嘴巴问。

老伯其实比我叫他的这声老伯还老。浑浊的眼睛已经开始起雾,他的眼角永远湿漉漉的,越来越朝两边塌的眉毛习惯性挤成一个“川”字,两个眉头似乎要努力挨在一起才有安全感。比起五六十岁的人,老伯这张身体的网纱更破旧,像枝头的枯叶,随时可能飘落。

“蒋叔叔还是老样子,不过胖了些,喜欢养养鱼。”我言不由衷。

听我这么说,他的眉头舒展了许多,内陷的嘴巴张开,笑起来,“那小舒呢?难道真把婚离了?”

“没有离,他们好着呢,您放心。他们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在这个像落叶即将砸进泥土的老人面前,我撒谎了。

老头张张嘴巴,却没吐出任何字节。他抬起迷蒙的双眼看看白云停滞的天边,才缓缓垂下眼帘,“也好,我们的下辈子,长着呢。”

小孩,老伯这样叫我,他喘喘气说,“小孩,你不知道有很多事,明知道毫无希望,但还是愿意。”老伯气息不稳,声音忽高忽低的,像在脑中翻找了很久,“他们说过,把牙齿埋在一起,就永远在一起了。”

“小孩,你告诉老蒋和小舒,哪天来看看我。”临走前,老伯从轮椅上直起腰杆说,他的话像夕阳最后的余晖。

我在晃荡的公交车里打开那封信,白色纸面上是清秀的字体,看得出写它的人握笔不稳,笔迹急促而轻飘:

小静,谢谢你帮我们。我们说好,等我们都离开这个世界了,我们的牙会埋在一起。这是个美丽的承诺 ,像庄严的婚礼,我们充满了期待。我们常在影城顶楼透过斜对面的窗户,看三楼的你忙碌。你让我们想起以前的时光。谢谢你去年夏天,为我们留过一盏顶楼的灯。那是痛苦的一晚,灯光温暖了我们。

右下角落款的“丽”字已经轻飘得看不出笔迹了,日期是舒丽去世的前一天。

若不是提起,我不会再记起,某个夜晚,我确实为一对不再年轻、相拥痛哭的男女留过一盏灯。

8

我跟电影院请了年休假,利用头两天去花溪教会交了费用。见了女博士及她联系好的神父,商量好了婚礼事宜。给蒋再明和舒丽买了一个很好的骨灰盒,这花掉了卡里一半多的钱。我在安市最大的鲜花市场订了许多花。把钱付清给花卉老板后,我知道银行卡里彻底没钱了。但没关系,这使我高兴。

第二天早上,我接到胡冬花的电话,说舒丽的丈夫会送骨灰来,包括蒋再明的骨灰。

秋天快要结束,大地为送别这个季节做足了铺垫,满街风和落叶。等我到的时候,看见一个额头很宽的男人坐在休息区,左手边放了个黑布口袋。我们笑着点点头,男人说他是舒丽的丈夫。我们沉默了一会儿,舒丽的丈夫犹豫着说,“你可能知道一些关于我妻子的事,如果你看重这个事,我给你讲讲。”

这话让我一头雾水。

舒丽的丈夫说,“我妻子去世前,认识了一个男人。”接着,他说了舒丽的病情。从住院开始,说男人叫蒋再明,是他妻子的病友。林林总总,舒丽的丈夫把舒丽和蒋再明的故事说了一遍。其实,故事和我打听到的出入不多,甚至我知道得比他还多。

“我忙生意,没有真正关心过她,没做到一个丈夫该做到的,明白过来已经晚了……我尊重她。”舒丽的丈夫说。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告诉我,还没等我问,舒丽的丈夫又说,“你是电影院的,或许想把他们的故事拍成电影吧?”说着,他垂下眼角,“其实,我也希望她的经历能拍成电影。”

他误会了。我说我只是电影院卖票的,但我告诉他,我感动于这份感情,想做点什么。舒丽的丈夫很失望,没等我说完,他说胡冬花已经告诉他了。他把黑布口袋交给我,转身就走,脚步快得似乎想逃离某种情绪。目送他离开后,我抱着骨灰回家,我想起那首词,“你侬我侬,忒煞情多,情多处,热如火。把一块泥,捏一个你,塑一个我,将咱两个一起打破,用水调和,再捏一个你,塑一个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与你生同一个衾,死同一个椁。”

我要把他们的骨灰交融在一起,和牙齿安眠。

花儿们等在教堂里,蓝色的风信子和白色的剑兰一丛丛立在礼拜用的长桌上,仿佛花海里前行的小舟。白紫相间的紫藤萝瀑布从教堂顶端垂撒下来,花枝粘着水珠,一丝丝一缕缕,花香淡得好闻。

白玫瑰和小苍兰被安置在观礼台每个座位的左侧,座位上放着蓝色小雏菊,墙边一律是黄玫瑰点缀。神父带来的朋友正拉着小提琴,长手指搭在琴弦上时而轻颤,时而跳跃。舒缓的音乐如花间飞舞的精灵。我看向发光的十字架,仿佛是蒋再明和舒丽的笑。清晨的阳光越过紫藤萝和花簇,掩映出五彩的亮光。这样,教堂里像漂浮了一片仙境的云彩。

花拱门在正中央,香槟色玫瑰和白菊扎出天国之门的样子。婚礼是白色的,我说过,只有白色配得了他们。

一张陌生的面孔出现了,我不认识,他安静地走到椅子边拿起蓝色雏菊,轻轻坐下。接下来,不断有人进来。等我取出牙齿和骨灰时,我看见女博士带着一群穿白衬衫的学生来了,我甚至看见护工大姐……很多我认识或不认识的人陆续进来。

时间到了。百花的露珠像全部滴进了我眼里,借我的眼涌进这个世界。我捧着他们的牙齿和骨灰穿过花拱门,缓缓走到神父面前。

“主啊,我们来到你的面前,照主旨意,二人合为一体,恭行婚礼终身偕老 ……”

我看到光从停云的杏叶间浇下来,染出一片金銀。一道清风吹来,像谁盘旋在我面前。

“你愿意吗?”神父问。

“我愿意。”

我愿意。

责任编辑 包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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