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尔斯泰研究的特殊声音
2018-01-09宋家庚
宋家庚
多年来张中锋教授以黄卷青灯为伴,与近200岁的托翁对话,续写着对托翁的解读。今天,推出了他的专著《列夫·托尔斯泰的大地崇拜情结及其危机》。作者自称“试图为沉寂了好长时间的托尔斯泰研究发出一点声音,并且是一种较为特殊的声音”。
俄国伟大作家、思想家列夫·托尔斯泰一生勤奋,在他60年漫长又复杂的创作生涯中,不断探索和创新,为世人创作出了一部部脍炙人口的名篇佳作,描绘了无与伦比的俄国生活的图画,折射出他生活的那个年代的众生百态,其中三部里程碑式的长篇小说:《战争与和平》《安娜·卡列尼娜》《复活》更是享誉世界至今不衰。他的多达93卷的不朽作品,其真实性、创造性、世界性、深刻性,对欧洲乃至世界文学的发展具有巨大而深远的影响。列夫·托尔斯泰不仅是俄罗斯的也是世界的。
在我国托尔斯泰一直是非常受欢迎的俄国作家。解放后,对托尔斯泰研究出现了方法多样、流派纷呈的大好局面。毋庸讳言,近10年来由于种种客观的原因,托尔斯泰研究处于徘徊不前的境地。正因如此,《列夫·托尔斯泰的大地崇拜情结及其危机》的面世便显得难能可贵。这是一部别开生面、新意迭出的科研成果。
专著导论开宗明义:采用以文化人类学研究方法为主,辅以美学研究方法,对托尔斯泰一生的创作,展开分析。这里作者明示,所谓“是一种较为特殊的声音”,即是指方法新,视角新,为托尔斯泰研究方法新的突破。
首先,专著从托尔斯泰的大地崇拜情结切入,可谓深得其妙,准确而完美。什么是“大地崇拜情结”?按照张中锋的解释是:
“俄罗斯那广袤无垠的土地不仅给作家提供着丰富的物质资源,也提供着丰富的精神资源,这里的精神资源不但包括风俗人情、伦理道德、行为规范,还应包括人的情感寄托和终极关怀,因而大地崇拜中的‘大地不再是物质上或物理意义上的‘土地,而是具有了形而上色彩的理想世界。总的来看,托尔斯泰对大地崇拜的主要内涵是人对自然的原始崇拜。”
一般说来,大地崇拜情结在俄国知识分子身上存有普遍性,而真正脚踏大地,通过自己文学创作表现出对大地崇拜,并取得巨大文学成就的当首推托尔斯泰。正像希腊神话中的大力神安泰,是从大地获得不竭的力量源泉一样,托尔斯泰也从大地崇拜中获得源源不断的创作源泉和激情四射的创作灵感。他始终敬畏客观现实,重视和珍惜大地上的一切生命,以此为基础,他始终把艺术的源泉归之现实生活,始终重视和珍惜现实生活中最富活力的人,尤其是千百万农民,始终是他关怀和热爱的服务对象。
《战争与和平》是托尔斯泰的代表作,被罗曼·罗兰誉为“我们时代的最伟大的史诗,是近代的《伊利亚特》”。研究这部洋洋万言的文学巨著的专家成千上万,专著硕果累累。张中锋认为该作中托尔斯泰的大地崇拜情结表现得最为充分和典型。他以新的方法和新的视角进行研究探讨,见识超凡,新意迭出。
作者以乡村贵族罗斯托夫一家狩猎场面的描写为例,进行重点分析论证。狩猎是秋收之后人们再一次与大地亲近,使得人们更加自由,更加欢快释放,是对大地崇拜的狂欢。群马奔腾,众犬狂吠,人们喜笑颜开,对大地崇拜情感表达得淋漓尽致,宏大场面的精彩描述,诠释了充满生机的精神内涵。生活在这片大地上的俄罗斯人是多么热爱自己的家园!多么热爱这广袤神奇的土地。这就是大地崇拜的生活,是诗性的生活,也是身心和谐、令人陶醉的生活!托尔斯泰笔下人物对土地的热爱,不但是爱国主义的精神源泉,而且也是人性优劣的参考标准,同时还是人生于世的精神寄托和正能量。俄国人之所以能够打败拿破仑,既不是作战技巧问题,也不是拿破仑的指挥失误造成的,而是由于俄罗斯人依靠和崇拜自己的土地所焕发出来的生命力造成的,因此作为农村的俄罗斯终于战胜了作为都市的法兰西。
可以这样说,《战争与和平》是大地崇拜情结表现得最为充实、有力和成熟的一部,也是托尔斯泰取得至高艺术成就的秘密所在。
至于“辅以美学研究方法”的运用,也是基于对托尔斯泰新的认识。托尔斯泰的作品中有理性的崇高和乐观,也有非理性的展示。他本人也这样说:“如果设想人类生活可以用理性来支配,那么,生活的可能性就被消灭了。”他的作品所具有的巨大魅力并不仅限于其通常说的现实主义美学特征,而是在于其中的“审丑”的成分。张中锋认为,从绝对意义上,美就是非理性的,人们对自然或其他对象获得美感,并不一定受理性支配。审美活动中并不排斥理性,但也绝不能说所有的审美活动都是受理性制约的。非理性(情感、欲望、直觉、潜意识、梦幻等)是一种常见的真实,也是生活本质的有力展示,也符合艺术实践和艺术规律。人们出于对理性王国的崇拜,不承认非理性的合法性,长期以来把它看作一种神秘的事物。张中锋在本书中廓清了这些迷雾,公正而合理地承认了非理性的神秘性及其存在。这是一个大胆的发掘,把长期被忽视的艺术表现中的非理性呈现出来。审丑意识是一种现代意识,因此从这个角度讲,托尔斯泰并非是一个传统意义上的现实主义者,而是一个接受了西方进步思想,具有现代意识的作家。所以不能用一顶批判现实主義帽子来盖棺论定,对他的作品进行审丑观照更能接近他的创作活动的实际。
纵观托尔斯泰的作品,在他早期的创作中就体现了审丑意识(当然这种表现是非自觉的),非理性现象几乎出现在他的所有创作中。他笔下的人物,不管是不是作者所喜爱的,都有一种被欲望所困扰的感觉。例如,有着“诗意的精神境界”的安娜,她是一个具有强烈、鲜明的叛逆性格的妇女形象,她的悲剧外因较大,但主要是在她把情欲代替爱情后精神的堕落,为情欲驱使,导致她丧失了与环境进行斗争的勇气。笔下的男性一个个也在欲望的支配下上演着各自的悲剧。《战争与和平》中更是充满了大量的非理性现象的描写,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一是表现在人物塑造上,人物性格出现了“流动性”;二是表现在对战争的描写上,战争的胜负存在着偶然性;三是表现在对历史的态度上,历史的发展存在着神秘性。这些非理性描写是合理而真切的,使作品焕发出无穷的艺术魅力。
《战争与和平》表面上看是一部描写战争题材的作品,战争应该是该书描写的中心和重点,但实际上作者的着眼点却是参与战争的人。张中锋对该作进行审丑观照,探讨人物广阔的主体内涵成为该书描写的重点。托尔斯泰善于以描写人物的外貌、动作和表情来揭示人物的内心世界,用大量的内心独白,直接再现人物内心思想的活动过程。书中写虔诚的基督教徒玛丽目睹父亲老包尔康斯基为病痛折磨的情景,所产生的感情不是悲痛,内心渴望老父亲快点死掉,既使老人免受痛苦,又使亲人从沉重的感情压抑中获释,为自己即将获得自由的一闪念,所带来的快感,这似乎是神秘的,不合乎人性之常,绝非理性可支使。但这又是真实的,只有玛丽本人所知。却無法公开说明。非理性常和感情隐私纠缠,只是一时突然冲动,虽不合理,却确实存在。其实在生活中非理性也同样是常见的感情表现。
小人物是如此,大人物也这般。书中率领几十万士兵的军事统帅库图佐夫、拿破仑也不再像史书上描写得那样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叱咤风云,风光无限。库图佐夫老态龙钟,随遇而安,由于精力不济,时常在军事会议上打瞌睡。而拿破仑则充满着病态的蛮横和傲气,行为卑琐,脾气乖戾,作者之所以“丑化”他们,是因为所谓统帅、英雄首先是人而非神,他们和常人一样有“丑”的地方,因为“他们畏惧,虚荣,欢乐,愤慨,议论,认为他们知道他们所做的事,知道他们那样做都是为着自己,其实他们都是不自觉的历史工具,他们进行着他们自己不明白而我们却了然的工作。所以实际的活动家不可改变的命运就是这样,而且他们的官做得越大,自由就越少。”拿破仑败北被流放,库图佐夫在战争结束后即悄然死去,都说明他们是作为历史工具而被历史所抛弃。战争是人的战争,而人的非理性便使得战争充满着难以确定的因素,专著引申格拉本战役、波罗底诺战役的描述印证了战争的胜负存在着偶然性和历史的发展存在着神秘性的论点。从人物塑造,探索非理性神秘性是张中锋的冒险实践,发掘和论证也十分成功,令人折服。
研究托尔斯泰思想与创作是一项十分艰巨的任务,单是掌握已有成就的资料、观点、体系、类型,便是不易做到的,中年学者张中锋闯进这个领域,有勇气和胆识选择了难以开拓的选题,深入探索,敢于提出惊世骇俗的新意,令我钦佩之至。兹就初读《列夫·托尔斯泰的大地崇拜情结及其危机》感受深切的几点,不揣冒昧,做了上述挂一漏万的评说,以就正于有道。
作者单位:济南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