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老派”后网络艺术
2018-01-09张星云
张星云
苏格兰新媒体艺术家蕾切尔·麦克莱恩
視频作品《喂我》中,麦克莱恩一人分饰多角
视频作品《喂我》中,麦克莱恩一人分饰多角
网络与现实
蕾切尔·麦克莱恩(Rachel Maclean)告诉我,其实硅谷的那些大公司正在有意识地使网络文化低龄化。这些公司不仅把自己的办公室环境布置得像幼儿园一样,也鼓励人们在互联网上使用儿童化的网络语言和可爱的表情符号。“只要人们认定这个东西很可爱,就不会进行更深层的思考,也不会判断它的善恶是非。它们希望成年人少一些理智,像孩子一样冲动消费。”
有次她填电子调查问卷,看到屏幕上用笑脸符号表示满意。“那时我就觉得,人们越拥抱科技,越会被科技的简单性所影响,虽然人类的情感是那么复杂多样,却在一面屏幕上被简化为两种:开心与不开心。”她认为社交网络的点赞文化也是如此,被点赞的数量多寡,就代表着一个人在网上发的内容是否优秀。
在网络时代,一切定义身份的元素都被简化并且儿童化了。麦克莱恩在她的视频作品《喂我》中就展现了这样一个未来世界:在由“微笑公司”统治的社会,巨型笑脸表情日夜不停地在公司中心的游乐场上旋转着,公司上下从人们的服装到室内装潢都充斥着甜腻的粉红色、粉蓝色和奶黄色。电视整日播放玩具推销广告,小学生的课后作业是填写快乐情况调查表,比较谁更快乐的真人秀比赛大受欢迎,人们被鼓励去追求“110%的快乐”,而一旦有人不能够保持快乐的状态,他就将失去在这个社会的位置。
这部麦克莱恩自己编剧、制作道具服装、自己扮演片中每一个角色并后期制作的视频作品目前正在北京金杜艺术中心展出。认真看完这部片长一个小时的作品,让人不禁感慨,这位31岁的苏格兰新媒体艺术家不仅对社交媒体、自拍、表情符号等网络文化有着很深见解,并且已然拥有了一整套成熟的艺术语言。从大学毕业到现在才9年时间,她近几年已经相继获得苏格兰国家画廊和英国泰特美术馆的邀请举办展览,去年更是代表苏格兰参加了威尼斯艺术双年展。
尽管采访时坐在我面前的麦克莱恩穿着艳丽,打扮甜美,与她作品中的人物呼应不免产生一丝怪诞感,但相比很多在社交网络上风生水起的“网红艺术家”,麦克莱恩其实很老派。
她不喜欢自拍,也很少用社交媒体与网友互动,她在推特和Instagram上只会发一些展览信息。她在互联网上的主要呈现方式是她的个人网页。在主页上,她把自己制作的视频艺术作品老老实实地排了两排,设了链接,点击视频作品的图标,就能看到作品简介和预览短片。如果想看她的完整作品,只能等到她在画廊或者美术馆做展览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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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访中,在我的提问下,她不止一次客气地和我说,以后她会考虑多用用社交网络。
从绘画到绿幕
这种老派也许来自麦克莱恩的家庭和教育背景。
她出生在爱丁堡的一个艺术家庭,父母都是教艺术的老师,她也从小学绘画,2005年考入爱丁堡艺术学院绘画系。
这座蕴含传统艺术底蕴的城市对麦克莱恩熏陶渐染。每年8月,各国游客挤进这座古城参加最负盛名的爱丁堡国际艺术节,节日上演出的另类喜剧让麦克莱恩着迷。“在这些喜剧里,你可以探讨很多特别严肃的话题,但又不会让人觉得太沉重。”从此她开始对表演和摄像感兴趣,会把自己的表演拍下来。但真正让她“偏离传统”的是一次去波士顿做交换生的经历,她在那里待了8个月,“接触到了完全不同的视频艺术”。
“后来我发现,用Photoshop做的图比我自己画的好多了。”从此她开始大量用电脑作画,“尽量去尝试一些画笔和画布做不出来的画”。之后一年她又喜欢上了绿幕技术,开始自导自演拍摄视频,再通过绿幕技术进行后期制作。“对我来说,它的逻辑就像传统的拼贴艺术一样,绿幕技术就像一座桥梁,将我绘画时的想象与现实的视频语言结合。”
她买了桶油漆,把自己卧室里的一面墙刷成了绿色,再把摄像机摆好,按下录像按钮,然后跑到镜头前开始表演。她没钱请演员,于是自己一人分饰作品中的全部角色。“我特别喜欢绿幕拍摄时的原始状态与加上光鲜后期制作后所产生的对比反差。”
当然,麦克莱恩也像如今很多怀揣梦想的年轻艺术家一样,2009年大学毕业即面临生存问题。尽管那年她获得了苏格兰当代新人奖(New Contemporaries),她还是去了家酒吧打工。她也会积极将自己的视频作品放到画廊展示,当然,并没有给她带来任何收入。
按麦克莱恩自己的话说,她是幸运的。2011年转机来了,她得到了一次去加拿大做驻地艺术家的机会,她用领到的补贴资金买了台好电脑来剪辑视频。后来她用这台电脑为很多音乐人制作过MV视频,间接给她带来了一部分收入,这是后话。而那时的加拿大西部阿尔伯塔省,洛基山脉贯穿,“自然风光很美,野鹿就旁若无人地从你不远处走过”,但更让她感到激动的是这里的驻地中心有全加拿大最大的绿幕摄影棚。她在这里待了6个月,接触到了最专业的绿幕技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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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国后麦克莱恩开始了创作期,所有工作都是自己一个人完成。一般她会先搜集资料,并花一周时间写出剧本,然后画分镜脚本,再准备服装和道具,拍摄时间很短,自导自演一般只花三五天。之后就进入了后期制作阶段,“也是最难的部分”,剪辑视频、制作绿幕特效,每天起床就坐在电脑前,一直剪辑到天黑睡觉。
虽然她的工作状态是极其“私人作坊式”的传统方法,但她创作的主题却紧扣时代。
14岁时她曾被家人带去看了艺术家辛迪·舍尔曼(Cindy Sherman)在苏格兰国家画廊的展览,麦克莱恩如今依然记得很清楚。“那是一次特别全面的展览,包含她所有时期的创作。即便对当时像我一样的孩子来说,这些作品也没有距离感,我看完就想,我也可以穿上不同的衣服拍照。”她从此开始对“身份”感兴趣,并最终选择社交网络作为自己艺术创作的主题。“正是因为互联网、社交网络和自拍文化,人们对自我身份的认知和使用媒介的体验才发生了迅速而彻底的变化。”
像舍尔曼一样,她将“性别身份”作为切入点,只不过将语境放在了当下的社交网络中:女性通过自拍获得代表自己的权利,但也由此进入一种审美单一化的趋势;世俗用粉色来定义女性,因此她便在作品中大量使用粉色,从而以一种暴力、怪诞的方式讨论女性主义。
网络艺术之后
尽管麦克莱恩的这些作品有很强的批判性,能看出来她也希望通过作品引发观众对现实的思考,只可惜这些视频作品,普通网民都看不到,它们只在线下展览中展出。
任教于中央美术学院实验艺术系的中国年轻艺术家叶甫纳近两年开始为学生开课来探讨网络艺术。麦克莱恩来北京参加金杜艺术中心展览开幕期间,还曾受邀去中央美术学院参加了一场叶甫纳主持的对谈讲座,麦克莱恩谈了很多自己的创作经历。叶甫纳告诉我,麦克莱恩是典型的后网络艺术家。“现在大家说网络艺术,更多谈及的是早期的网络艺术,即直接在网上创作作品,或是制作一个网页,或是在网上与网民互动。近几年出现的后网络艺术家们,则大多不再将网络作为展示作品的平台,而是又回到画廊里面做展览,只不过作品讨论的主题与互联网有关。”
如今后网络艺术正在逐渐成为新的趋势。纽约的网络杂志《Dis Magazine》聚集了一批后网络艺术家,其中西蒙·丹尼(Simon Denny)以区块链为创作主题,他会在展厅里搭建类似创客空间的环境,以批判互联网创业将人与人的关系简化成了信用制度。而现在正在魔金石空间呈现个展的铁木尔·斯琴也是很有代表性的后网络艺术家,作品探讨图像的独立性。
叶甫纳自己也是一位新媒体艺术家,她认为后网络艺术的出现是因为网络艺术的传播方式出现了问题。“早期的网络艺术是很激进的,他们将作品放到网上传播,就是为了批判画廊体系,降低艺术门槛,让更多的人参与到艺术之中。但不一定传播性强就是好的艺术,因为艺术不是网红,你在艺术界里再红,也不及一个真正网红的流量。”试图突破传统传播方式的网络艺术,最终没能在艺术市场找到合适的落点。“传统的艺术市场以实体收藏为基础,作品会让买家产生据为己有的欲望。而网络艺术正好相反,倡导的是分享、免费和传播,但这种免费的分享不会给艺术家带来任何实际的经济利益,或者说艺术市场并没有跟上网络艺术的发展,因此才会出现这种回归或者说倒退。”
大量后网络艺术的出现又引发了同质化的趋势。宣扬女性主义,使用自拍,以及对消费社会和点赞文化的抨击,似乎成为了诸多后网络艺术家最常讨论的议题,甚至成了他们最“政治正确”的立场。其实不仅主题相近,连展览方式也相近。前年叶甫纳去看柏林双年展,参展作品几乎都是后网络艺术:一块屏幕播放视频,外加一个声音音源,视频往往以第三人称进行叙述,再配上富有网络流行文化特征的画面。“其实他们都是我很喜欢的艺术家,但一个个看下来,看到第20个作品的时候,我就非常疲劳了。”
现在的麦克莱恩同样面临着这些问题。尽管她已经在伦敦泰特美术馆和苏格兰国家画廊办了展览,参加过威尼斯双年展,但如何生存依然是她需要面对的问题。“我至今仍觉得成为全职艺术家是件很不稳定的事情,因为你的作品经常不会产生收入。”
实际上她从爱丁堡艺术学院毕业后就通过申请获得了教职,一度每周三天去学校,教学生们Final Cut视频剪辑软件等基础知识,这部分工作成为她这些年收入的主要来源,支持着她继续创作。直到两年前,麦克莱恩才终于可以用作品的收入还贷款、支付自己工作室的租金。但她仍没有放弃教课,如今每周还会有一天去学校,当然教课内容早已变成纯艺术创作。
与此同时,她的作品在画廊展览中卖得并不多,也没有商业画廊正式代理她的作品。“这并不是一个主动的决定,而是没有画廊代理我。”她觉得主要是因为苏格兰没有一个完善的艺术市场基础,而她的大部分艺术项目更多是通过公共机构和公共基金会的资助展开的。“我很喜欢在画廊展出作品,但画廊的观众永远是少数。因为大部分人没有去画廊的习惯,即便画廊是免费的,也非常希望人们来。大家还是会觉得艺术是个高高在上的东西。所以我们也需要寻找其他传播方式,让更广泛的人看到艺术作品,并且倾听他们的看法。”
麦克莱恩也在尝试不同的传播方式,她最新的创作项目是与英国BBC电视台合作拍了一部真人秀,节目中她在商场里住了一个月,以驻地创作的方式审视消费社会。拍摄团队有专门的纪录片导演,这也是她第一次被别人导演并在镜头前展现真实的自己。“這和我以前的创作很不同,我学到了很多电视节目的制作方法,甚至比我在商场里的创作收获都多。”
最近两年,随着作品出名,她不再需要自己一个人制作视频,开始与团队一起创作,团队来自一家伦敦的后期制作公司,“所以我比以前压力小多了”。去年她与一家科技工作室Werkflow合作完成了她的第一部虚拟现实VR作品,而她还计划在将来做一款游戏。“长期以来电子游戏都被贴上贪玩少年和极客的标签,成了一种亚文化,但我觉得随着人机互动技术越来越强大,电子游戏在将来有机会成为一种主流的讲故事方法。”麦克莱恩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