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碗闪亮抖动的带皮猪肉
2018-01-09孔明珠
孔明珠
人饿的时候,跳在眼前的映像绝对不会是一碗炒青菜,也不会是需要剔骨、剥壳的鱼和虾,想必同样跳过带骨的鸡、鸭直奔大肉,那是一块闪亮抖动、晶莹剔透、半精半油的猪肉,而且,必须带着皮。
我生在物资匮乏的年代,人长得瘦,食量却大得惊人。我姐姐的同学来玩,她们会按下我的脑袋,拨开头发看我的后脖颈,因为那里有一个深坑,被称为“馋痨坑”。她们不知道,当我低着头的时候是多么地羞愧,用香港TVB 电视剧常用语就是“我也不想啊”。羞愧归羞愧,我仍然无法克制我的辘辘饥肠,压抑不了双眼冒出的食欲之光。
记得那时候我十五六岁在读初中,大姐带我去她未婚夫家做客。大姐的准婆婆是宁波人,特别贤惠、好客。她看到我长得那么瘦小,知道我家经济窘迫不常吃肉,不免产生了同情心。那天的饭桌上有一大锅蹄髈汤,那只蹄髈相当大,包裹在瘦肉外面那层厚厚的猪皮已经被汤焐透,呈现出入口即化的梦幻光芒。也许我的眼神暴露了对蹄髈皮的贪欲,大姐的婆婆招呼我吃,她小儿子站起身说:“小妹喜欢吃蹄髈皮啊,好好好,我来帮你搛。”哪知那个小子粗枝大叶,不知轻重地用筷子把半张蹄髈皮都揭了下来,拖放到我碗里。我心里又惊又喜,众目睽睽下害羞地埋下脑袋。起先大吃了几口,后面慢慢觉得力不从心,就要了一点酱油倒在白胖胖的猪皮上,奋力吃,吃到最后眼泪都要掉下来了,因为那张白煮的皮实在太油腻了,堵住了我的细喉咙。就是从那次开始,我再也不能吃蹄髈皮了,一想到那天的情景,喉咙就会干呕。
随着年龄增长,别说吃皮,就连吃肉的欲望都迅速降低,有时候会怀疑小时候吃过半张蹄髈皮的事情是不是真的。
红烧肉是上海家常菜,必须用带皮五花肉,选用黑毛猪,肥猪身板厚,夹精夹油、层层叠叠。红烧肉其实在家很难烧得好,因为一口锅里肉总量太少,肉与肉之间不能积聚鲜味互补油水,从而强强联手形成高潮,达到共同“富裕”(美味),所以单位食堂、饭店以及盒饭摊用大锅烧的总是特别好吃。
著名画家贺友直先生是个爱吃的人,2012年9 月19 日,贺老受邀与我们家属同去乌镇,参加“孔另境纪念馆”五周年纪念活动。返程路上,我们听贺老夫妇谈论他们家最有名的自制红烧肉。贺老先是笼统说:“只要花时间下去,没有烧不好的红烧肉。”而他夫人则向我们透露了贺家红烧肉的秘诀,那就是烧与蒸相结合。猪肉的质量一定要好,买品牌的五花肉,先焯水,切块,不要太小,在炒锅里面爆一下,生姜、料酒多一点,放老抽,烧到肉七成酥了以后,放白糖收汁,熄火,把肉块盛到碗里,上锅隔水蒸。其中最绝的是,肉上面覆盖的不是保鲜膜, 而是几层宣纸,一是不让香味散发,二是为了吸油,三当然是彰显画家的独特风格。
我想,宣纸的纸浆是木材吧,好的宣纸里糅有木料的清香,贺老一辈子浸润于此,连吃肉都离不了那样的香味,可谓专情之至。贺老家的红烧肉我没福气吃却印象特别深刻,有一次在飯桌上说起,作家陈村连忙接口说他吃过,那是贺友直夫妇到老朋友家聚餐,带上了这碗名牌,让大家分享的。就连“村长”这样对食物很不在乎的人都难忘怀,可想而知那红烧肉的滋味。
正逢竹笋上市,我做一道竹笋红烧肉,遵贺老牌红烧肉的主旨,烧蒸结合。前面的步骤相同,肉放到碗里去蒸,余下的肉汤里,放入竹笋再焖。待到两厢都完满之后装盘,用肉汤红烧的竹笋垫在底下,上面盘一圈已经蒸透,变成亮晶晶、颤巍巍的方块红烧肉,拍照吃肉。第一天吃不完,隔天再上笼蒸一下,皮腻肉烂笋肥,愈加美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