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道谋食可兼得,亦儒亦商两相宜
——读《聊斋志异•黄英》
2018-01-09文丨王中翼图丨子夜黑猫
文丨王中翼 图丨子夜黑猫
[宋]蒲松龄
谋道谋食可兼得,亦儒亦商两相宜
——读《聊斋志异•黄英》
文丨王中翼 图丨子夜黑猫
■简洁、凝练、克制而有分寸的文字如何写就?文言文篇章是磨炼文字功底的必读之物。在古意中探寻主题的侧面,在古文中聆听遥远的回响。如今,我们的心灵仍能与之共振,激起穿越千年的默契和声。
原文
黄英(节选)
[宋]蒲松龄
马子才,顺天人。世好菊,至才尤甚,闻有佳种必购之,千里不惮。一日,有金陵客寓其家,自言其中表亲有一二种,为北方所无。①马欣动,即刻治装,从客至金陵。客多方为之营求,得两芽,裹藏如宝。
归至中途,遇一少年,跨蹇从油碧车,丰姿洒落。②渐近与语,少年自言:“陶姓。”谈言骚雅。因问马所自来,实告之。少年曰:“种无不佳,培溉在人。”因与论艺菊之法。马大悦,问:“将何往?”答云:“姊厌金陵,欲卜居于河朔耳。”③马欣然曰:“仆虽固贫,茅庐可以寄榻。不嫌荒陋,无烦他适。”陶趋车前向姊咨禀,车中人推帘语,乃二十许绝世美人也。顾弟言:“屋不厌卑,而院宜得广。”马代诺之,遂与俱归。
第南有荒圃,仅小室三四椽,陶喜居之。日过北院为马治菊,菊已枯,拔根再植之,无不活。然家清贫,陶日与马共饮食,而察其家似不举火。马妻吕,亦爱陶姊,不时以升斗馈恤之。陶姊小字黄英,雅善谈,辄过吕所,与共纫绩。④陶一日谓马曰:“君家固不丰,仆日以口腹累知交,胡可为常!为今计,卖菊亦足谋生。”马素介,闻陶言,甚鄙之,曰:“仆以君风流雅士,当能安贫;今作是论,则以东篱为市井,有辱黄花矣。”⑤陶笑曰:“自食其力不为贪,贩花为业不为俗。人固不可苟求富,然亦不必务求贫也。”马不语,陶起而出。自是马所弃残枝劣种,陶悉掇拾而去。由此不复就马寝食,招之始一至。
未几菊将开,闻其门嚣喧如市。怪之,过而窥焉,见市人买花者,车载肩负,道相属也。其花皆异种,目所未睹。心厌其贪,欲与绝;而又恨其私秘佳种,遂款其扉,将就消让。⑥陶出,握手曳入。见荒庭半亩皆菊畦,数椽之外无旷土。劚去者,则折别枝插补之;其蓓蕾在畦者,罔不佳妙,而细认之,尽皆向所拔弃也。⑦陶入室,出酒馔,设席畦侧,曰:“仆贫不能守清戒,连朝幸得微资,颇足供醉。”少间,房中呼“三郎”,陶诺而去。俄献佳肴,烹饪良精。因问:“贵姊胡以不字?”⑧答云:“时未至。”问:“何时?”曰:“四十三月。”又诘:“何说?”但笑不言,尽欢始散。过宿又诣之,新插者已盈尺矣。大奇之,苦求其术,陶曰:“此固非可言传;且君不以谋生,焉用此?”
又数日,门庭略寂,陶乃以蒲席包菊,捆载数车而去。逾岁,春将半,始载南中异卉而归,于都中设花肆,十日尽售,复归艺菊。⑨问之去年买花者,留其根,次年尽变而劣,乃复购于陶。陶由此日富。一年增舍,二年起夏屋。兴作从心,更不谋诸主人。渐而旧日花畦,尽为廊舍。更于墙外买田一区,筑墉四周,悉种菊。⑩至秋,载花去,春尽不归。而马妻病卒。意属黄英,微使人风示之。11黄英微笑,意似允许,惟专候陶归而已。
年余,陶竟不至。黄英课仆种菊,一如陶。12得金益合商贾,村外治膏田二十顷,甲第益壮。13忽有客自东粤来,寄陶生函信,发之,则嘱姊归马。14考其寄书之日,即马妻死之日;回忆园中之饮,适四十三月也,大奇之。以书示英,请问“致聘何所”,英辞不受采。15又以故居陋,欲使就南第居,若赘焉。16马不可,择日行亲迎礼。
黄英既适马,于间壁开扉通南第,日过课其仆。马耻以妻富,恒嘱黄英作南北籍,以防淆乱。17而家所需,黄英辄取诸南第。不半岁,家中触类皆陶家物。马立遣人一一赍还之,戒勿复取。未浃旬又杂之。18凡数更,马不胜烦。黄英笑曰:“陈仲子毋乃劳乎?”19马惭,不复稽,一切听诸黄英。鸠工庀料,土木大作,马不能禁。20经数月,楼舍连垣,两第竟合为一,不分疆界矣。然遵马教,闭门不复业菊,而享用过于世家。马不自安,曰:“仆三十年清德,为卿所累。今视息人间,徒依裙带而食,真无一毫丈夫气矣。21人皆祝富,我但祝穷耳!”22黄英曰:“妾非贪鄙;但不少致丰盈,遂令千载下人,谓渊明贫贱骨,百世不能发迹,故聊为我家彭泽解嘲耳。23然贫者愿富为难,富者求贫固亦甚易。床头金任君挥去之,妾不靳也。”24马曰:“捐他人之金,抑亦良丑。”英曰:“君不愿富,妾亦不能贫也。无已,析君居: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何害?”25乃于园中筑茅茨,择美婢往侍马。26马安之。然过数日,苦念黄英。招之不肯至,不得已反就之。隔宿辄至以为常。黄英笑曰:“东食西宿,廉者当不如是。”27马亦自笑无以对,遂复合居如初。
注释
①中表亲:古代称姑母的儿子为外兄弟,称舅父或姨母的儿子为内兄弟。外为“表”,内为“中”,合称这种亲戚关系为“中表亲”。
②跨蹇从油碧车 :骑着小驴跟随在油碧车后面。蹇,蹇卫,驴子。油碧车,也作“油壁车”,因车壁以油涂饰,故名。是古时妇女所乘之车。
③金陵:今南京。卜居:择地居住。河朔:黄河以北地区。
④陶姊小字黄英 :陶姓少年的姐姐小名叫黄英。文中取名即暗示陶姓姐弟为菊精、菊花仙子。(因陶渊明爱菊,故姓陶;菊花又叫黄花、黄英,而“英”又有“精灵”的意思,故“黄英”本身就含有“菊精”“菊花仙子”的意思。)
⑤马素介,闻陶言,甚鄙之:这句话体现了马子才与陶生观念的冲突,他秉承的是传统的安贫乐道思想。素介,素来耿介。介,孤洁,有操守。以东篱为市井:把菊圃当作买卖的集市。东篱,东边的竹篱,代指菊圃。有辱黄花:对菊花是一种污辱。历来菊花都是高洁隐逸的象征,而陶生要卖菊谋利,所以马子才这样说。
⑥私秘佳种:私藏好品种。款其扉:敲他的门。将就消让:趁势指责(他)。
⑦劚(zhú):砍削,挖,掘。
⑧胡以不字:为什么不出嫁?字,女子出嫁。
⑨南中异卉:南方的珍奇花卉。南中,泛指南方。花肆:花店。
⑩筑墉四周:在四周筑起土墙。
11意属(zhǔ)黄英,微使人风示之:心中对黄英有意,暗地里使人透风示意给她。属,心念专注于一点。
12课仆:督促仆人。课,督促完成指定的工作。
13益合商贾:联合商人。膏田:良田沃土。甲第:豪门贵族的宅第。这里是豪华宅第的意思。
14东粤:或作“东越”,指今东南沿海地区。归马:嫁给马子才。归,女子出嫁。
15致聘:送交定亲礼品。采:通“彩”,指彩礼。
16若赘焉:好像入赘到她家一样。
17恒嘱黄英作南北籍:总是叮嘱黄英为南北两宅各立账簿。籍,登记隶属关系的簿册,账簿。
18未浃(jiá)旬又杂之:不到十天又混杂在一起了。浃旬,即“浃日”,十日。
19陈仲子毋乃劳乎:这句话字面意思是说,你未免太过劳神了吧!实则揶揄马子才如此追求廉洁未免过分。陈仲子,战国时齐人。《淮南子》里说他:“立节抗行,不入洿君之朝,不食乱世之食,遂饿而死。”《孟子》里说他:“以兄之禄为不义之禄而不食也,以兄之室为不义之室而不居也,辟兄离母,处于於(w ū)陵。”
20鸠(jiū)工庀(pǐ)料:也作鸠工庀材。招集工匠,置备建筑材料。鸠,聚集,纠合。庀,置备。
21视息人间:活在世上。徒依裙带而食:指靠妻子生活。
22祝富:祈求富贵。祝,祈求。
23我家彭泽:陶渊明曾为彭泽县令,黄英也姓陶,故曰“我家彭泽”。
24妾不靳(jìn):我不吝惜。靳,吝惜,不肯给予。
25无已,析君居:没有办法,我和你分开住。析,分,分开。
26茅茨(cí):茅屋。
27东食西宿,廉者当不如是:在东家吃西家住,清廉的人应当不会这样吧。这是黄英嘲笑打趣马生所标榜的“清廉”。东食西宿,比喻贪婪的人各方面的好处都要。《艺文类聚》说:“齐人有女,二人求见。东家子丑而富,西家子好而贫。父母疑而不能决,问其女。……曰:‘欲东家食,而西家宿。’”
赏读
勤劳是中华民族的第一传统美德,中国人以勤劳刻苦著称于世。众所周知,耕种收割、经商贸易、组织管理、著书立说等都属于劳动范畴,但是一说到劳动,我们的第一反应往往是体力劳动,并且还与耕种等农业生产活动相关。这与我国长期以来的国情有关,与根深蒂固的观念有关。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这是农业中国最常见的生活场景。男事稼穑,女务桑麻,男耕女织,自给自足。这是传统社会最基本的生活模式。
“一夫不耕,或受之饥;一女不织,或受之寒”,作为一个传统农业国家,我们历来重视劳动,重视农业生产,讲究天道酬勤,强调“一分耕耘,一分收获”。“耕耘”本是犁地除草的意思,后用来泛指农耕之事,进而成为辛勤劳动的代名词。耕耘即是劳动,劳动就是耕耘。甚至教书为业被称为“舌耕”,勤于写作叫“笔耕”。
古人把农业视为百业之本,历代王朝也强调重农务本,从西汉开始,就有天子劝耕的习俗。明清时期,为了给天下百姓做出表率,每年春天,皇帝要率领百官在先农坛举行“亲耕藉田”之仪,以号召并鼓励天下百姓务本归农,勤于耕种;皇后则要在先蚕坛举行“亲蚕飨祀”之礼,以鼓励天下的妇女勤于养蚕织布。
古人也可以很容易、很自然地在官员、军人等各种身份与农民身份之间完成身份、角色的转换。将士退伍,解甲归田,回乡种地,似是天经地义;官场失意,归园田居,躬耕陇亩,也是心安理得。花木兰“脱我战时袍,著我旧时裳”,依然是云鬓花黄、当户而织的农家姑娘。陶渊明“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在南山下种豆采菊,悠然自得之际,俨然是懂得“力耕不吾欺”的农夫。“牛衣古柳卖黄瓜”的不是行商走贩,真正身份还是农民,只是农闲时随便售卖一点多余的农产品,临时客串一下商贩角色。
我国古代重农,却轻商、抑商。在“士农工商”四大阶层中,农民位列第二,商人屈居其末,地位最低。“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贪财重利、“无商不奸”成了社会的共识。
西汉初年的贾谊和晁错,也都把商人称为“(末技)游食之民”。晁错《论贵粟疏》说:“商贾大者积贮倍息,小者坐列贩卖,操其奇赢,日游都市,乘上之急,所卖必倍。”从而造成了商人兼并农人,农人流离失所,社会财富匮乏的局面。因此,“方今之务,莫若使民务农而已矣”。贾谊也异口同声地说:“末技游食之民,转而缘南亩,则畜积足而人乐其所矣。”
同时,因为儒家倡导“士志于道”,宣扬君子“谋道不谋食”“忧道不忧贫”的思想,崇尚安贫乐道,人们便耻于言利,耻于从事商业活动,更别说理直气壮地谋利致富了。司马迁的外孙杨恽就曾说:“籴贱贩贵,逐什一之利。此贾竖之事,污辱之处,恽亲行之。”在这种把重农抑商作为国家政策、意志,务农轻商是民众普遍的思想观念的情况下,我国古代商业一直不发达,小农经济一直是社会普遍的经济形式。这种状况直到明清时代才有比较大的改观。
明末清初,随着封建经济的衰落和商品经济的活跃,商业贸易的内容已经日益接近人民的日常生活,商品经济开始侵蚀自然经济,农民与市场的联系开始逐渐密切起来,出现了资本主义萌芽,而随之兴起的早期启蒙思潮逐步解放了人们的思想观念。在文化文学领域及时反映了这些变化,文学作品也因此出现了新的气象。下面我们以《聊斋志异》中的《黄英》为例,分析探讨一下这些变化。
“菊,花之隐逸者也”,自古以来,菊花就是花中四君子之一,向来是文人高洁秉性和高雅生活的象征。《聊斋志异·黄英》的大胆独到之处,就在于巧妙借用“菊花”这一媒介,组合人物,组织情节,制造矛盾冲突,刻画人物形象,表现思想主题。细加品味,不能不为柳泉居士的匠心独运和深刻用意拍案叫好。
小说中,马子才和陶姓姐弟黄英、陶生都喜爱菊花,这是他们相识相交的基础。马子才是读书人,小说一开始就着力突出了他酷爱菊花的癖好,他不远千里求菊、种菊、赏菊,有着超乎一般文人雅士的精神追求,暗示他是一个志趣高雅、秉性高洁的传统文人,为下文展开矛盾遥设伏笔。黄英姐弟本是菊精,爱菊、善于种菊自不待言,作者给他们取的名字更耐人寻味。因为陶渊明爱菊,故让他们姓陶,后文更是说出了“我家彭泽”这样的话。爱菊之人自不俗,姐弟俩甫出场,就不同凡俗。陶生外表“丰姿洒落”,言谈“骚雅”,敬爱姐姐,论菊有“种无不佳,培溉在人”的高论,让马子才顿有喜遇知音之感。黄英不便抛头露面,但寥寥几句便刻画出她美丽娴雅的形象,而一句“屋不厌卑,而院宜得广”,便可知她的见识不凡,俨然是陶生的身后高人。
因为共同的爱好,素昧平生的两家人住在了一起,马家住北院,陶家住南院。彼此以种菊为乐,陶生还拿出绝活帮助马子才。两家你来我往,不分彼此,感情融洽,相安无事。但紧接着问题就来了,马家并不富有(陶家此时也不富有),陶生看在眼里,过意不去,为今后的生计考虑,于是提出了他的想法:“为今计,卖菊亦足谋生。”这可是石破天惊,一语成为导火索,顿时把刚刚亲近的两家人又拉开了距离。矛盾冲突由此产生,故事陡生波澜。
我们看到,两人冲突的实质是两种思想观念的激烈碰撞。马子才“素介”,清高自许,他认为“风流雅士,当能安贫”,君子重义,小人才重利。而陶生说出卖菊谋利这样的话来,马“甚鄙之”。他固守传统观念,种菊、赏菊只为怡情养性,决不能容忍圣洁之物沾染铜臭味,侮辱斯文。“以东篱为市井,有辱黄花矣”,可爱,也可笑。
面对马子才的生气指责,陶的反应大可玩味。首先,一“笑”,不但尽显君子风度,而且可见他的自信和坦然,更似乎包含了一点对马子才的迂腐固执的嘲笑。其次,当然就是他那令人耳目一新的观点了:“自食其力不为贪,贩花为业不为俗。人固不可苟求富,然亦不必务求贫也。”以自己的本事种花、卖花,这是自食其力,不为贪,经商脱贫,也不俗。人固然不能用不正当的手段谋求富贵,但是也用不着一定要追求贫困。换言之就是:诚实劳动,正当经营,勤劳致富,光荣体面!陶生此言,实乃全篇之警策!它代表了一种不同寻常的新型观念,即使放在当下也不过时。
道不同不相为谋,马生与陶家就此产生隔阂,疏远起来。如果故事到此结束也在情理之中了,然而颇有意味的是,这不是结束,而是新的开始!马生虽然有过“心厌其贪,欲与绝”的念头,但因菊花之媒,他和陶生又得以把酒共饮。此前陶生卖花门庭若市,生意很好,已“幸得微资,颇足供醉”,有好酒好菜招待,且“设席畦侧”,依然风雅。席间顺便问起黄英婚事,陶生话藏玄机,最后两人“尽欢始散”;继而马生因爱菊之心,惊奇于陶家之菊的佳妙和技艺的高超而“苦求其术”。两家关系开始回温。
陶生的生意蒸蒸日上,从坐地卖花到外地行销,又“载南中异卉而归”到本地销售,红火兴隆,短短两三年,迅速富裕起来。他大建房舍,广置田产,扩大经营,依然从事自己擅长的本行,“悉种菊”,“至秋,载花去,春尽不归”。
在陶生发家致富的过程中,马子才的态度值得关注。一切尽在他的眼前,但他静而观之,并没有反对和阻止;更重要的是那些房子建在他原先的宅地上,陶生“兴作从心,更不谋诸主人”,没有征求马生的意见,但马生似乎也并无意见。他的反应比以前温和多了,只是不参与其中,始终保持着距离。由此可见,马生内心固有的观念坚冰在逐渐消融。陶生也许看出了他的内心变化,但为顾及他的自尊,便没有提及。也就是说,陶生的作为,都是在马子才的默许之下完成的。
后来,马妻病卒。马对黄英有意,而黄英“意似允许,惟专候陶归而已”,可是陶生年余未归。这段时间,给了黄英展现她的观念和才干的机会。她“课仆种菊,一如陶”,并且进一步扩大产业,“得金益合商贾,村外治膏田二十顷,甲第益壮”。把生意做大做强,才能、魄力丝毫不逊于她弟弟。
就是在这样的情形下,马子才和黄英喜结连理了。他们俩的结合,进一步说明了马子才态度的松动和观念的转化;亲见亲闻之下,他从认识上逐步靠拢和亲近了陶氏姐弟。然而马子才的内心还是抵触的,也是纠结的,根深蒂固的观念要完全转变何其难也,还需要一个过程。
于是颇富喜剧性的一幕出现了:虽然结婚了,虽然他的北院破旧不堪,但他不愿像个上门女婿一样,住进姐弟营建的舒适新宅。更好笑的是他与她界限分明,“恒嘱黄英作南北籍,以防淆乱”。可是两家物件难免混用,于是他立马派人送还,还想竭力保持自己“清高脱俗”的形象,生怕“同流合污”,损了清白。然而既是一家人,又哪能做到泾渭分明呢?他不胜其烦,黄英倒是颇有雅量,随他折腾,最后不失时机地说:“陈仲子毋乃劳乎?”一句优雅得体的揶揄,终于让马生羞惭地败下阵来,“一切听诸黄英”。随后,黄英大兴土木,“两第竟合为一,不分疆界矣”。马生在现实面前节节败退,但抱残守缺,仍然在做最后的挣扎。
黄英真是通情达理,落落大方,“然遵马教,闭门不复业菊”,从此就过着衣食无忧、平静幸福的日子吧。不料马子才耻以妻富,心病难除,耿耿于怀,竟责怪黄英把自己“三十年清德”给毁了,还口口声声:“人皆祝富,我但祝穷耳!”他仍放不下安贫乐道的思想,自感清操未保,羞愧不安。“环堵萧然,箪瓢屡空,晏如也”,他大概觉得自己过着“享用过于世家”的生活,有愧于清高文人的榜样——陶渊明吧。
而作为陶渊明的“后人”,黄英却说,自己种菊卖花,脱贫致富,正是为了改变人们对陶渊明的看法,以为他只是“贱骨”一个,无力改变贫穷的局面;而自己的所作所为,就是“为我家彭泽解嘲”。这又是一番耐人咀嚼的言论!对于“先祖”的高洁情操,黄英没有丝毫不敬,黄英姐弟两人爱菊,善种菊,温文尔雅,本身也是高洁之人,但是她认为高洁不等于清贫,更反对为显清高而固守贫困!
文士们固然应该尊奉陶渊明的高洁情操,但不应该以他的清贫作为不发达的借口;贫而乐道,未若富而好礼。富裕不一定有损清高,亦儒亦商,谋道亦谋食,两者可以兼得,这是一种正当体面的生活方式!正是有这样的思想意识,黄英姐弟种菊经商,发家致富,才那样坦然自信,心安理得。
菊花是历代文人心目中高洁的象征,陶渊明是清高的典范,从创作意图来看,蒲松龄写种菊致富、为彭泽解嘲,或许正是有意借此赋予“清高”“高洁”新的含义,来破除陈陈相因的传统观念。这是这篇小说的又一精巧和深刻之处。
马子才的转化应该说是一个痛苦的抉择和蜕变过程。他与黄英姐弟有矛盾冲突,也在与自己做着思想斗争;他的“不断生事”,其实就是内心斗争的外在表现。这次针对马子才求贫不求富的论调,黄英给了他“最后一击”: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既然你认为我损害了你的清誉,既然你安于贫穷,就在园里筑个茅屋,在那里享受你的清贫吧。马生终于招架不住,彻底认输,乖乖地跟黄英过安乐日子。“东食西宿,廉者当不如是”,黄英狠狠地揶揄了他虚伪的“廉者”形象,他这下“自笑无以对”,摇摇欲坠的迂腐观念终于土崩瓦解。他终于认同了黄英,完成了转化和蜕变。
蒲松龄(1640—1715),清代著名文学家,字留仙,一字剑臣,号柳泉居士,世称“聊斋先生”,山东淄川(今属淄博)人。蒲松龄一生广读经史,学识渊博,但屡试不第,贫困潦倒,主要靠做塾师为生。舌耕之余,笔耕不辍,著有《聊斋志异》等多部著作。《聊斋志异》集志怪传奇小说之大成,代表了我国古代文言短篇小说的最高成就。
马子才与陶家由爱菊而合,由卖菊而分,继而几分几合,最终合而为一的过程,也就是传统文人(士)由贱商、远商,到与商为友,再到文(士)商合一的转变过程。这个故事有力地说明了传统的重农抑商思想在商品经济浪潮中受到的巨大冲击,是当时现实生活的真实写照。
《黄英》是《聊斋志异》中的名篇,不仅构思精巧,笔法精致,语言精练,还成功塑造了黄英、陶三郎、马子才这三个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具有很高的艺术价值。而且通过马子才与黄英姐弟的矛盾冲突,表现了传统儒家思想与商贾文化的冲突,表现了不同的人生观、价值观的交锋,具有很高的思想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