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拜托你了大哥
2018-01-08程绍国
程绍国
丁西晓得老婆被人睡了,是子夜过后的事情。他把三轮车用铁链锁了,从车篷隐蔽处取出一把防身的刀来,到了里屋。老婆站在镜子前面。老婆在自己的脸上涂着什么东西。见丁西来了,老婆似乎迟疑了一下,突然转过脸来,对着丁西。丁西见老婆的脸上有十来条血蚯蚓,说,你别吓我哦,什么东西贴上去?老婆说,我吓你干什么。丁西说,那你这张脸……老婆便把自己被捉奸的事情前前后后说了一遍。说自己脸上的血蚯蚓是被人家老婆的指甲抓耙的。丁西问,不会吧?老婆说,什么不会,你看嘛。丁西仔细看,还真是的。他问,你只说人家人家,这人是谁!老婆说是薛蒙霸。丁西知道,薛蒙霸是大学校的人,却是农民工,在资料室干油印的。老婆的小酒店,就是大学校朝大路开设的。丁西知道了,薛蒙霸经常到老婆开的小酒店里喝酒,见到丁西让丁西也一起喝,原来是黄鼠狼!这狗生的!丁西呼呼来气。老婆说,这事也不能完全怪他,我也骚。如果你爸不是常年躺在医院,如果你有本事,把我养起来,我也见不到他了,见不到他就没这个事了。丁西说,你不要 “推客观”!老婆说,什么“推客观”,我不多说了,事情我是错了,你可以离婚,我不带走一分钱,你好好照顾你爸,他是个好人 ,你不要老是埋怨他。
我要杀了薛蒙霸!临睡前,丁西说了最后一句话。
丁西第一次一下子睡不着。他知道,作为人,薛蒙霸本来是个坏人。他原是大学校食堂采购员,总务主任怀疑他贪污,有一天他推着菜车买了几十斤肉,总务主任尾随问了价钱,回到学校后,薛蒙霸被叫到校长室。总务主任说,今天的猪肉明明是八块五一斤,你却记账是九块一……我他妈的不干了!薛蒙霸指着总务主任鼻子叫道:你们把教室拆了,把地还给我!校长摇摇头,只好把他调到资料室,做了油印工。油印工也就期中、期末忙一点,他要印学生的复习资料和考卷,其他时间几乎无事,真是神仙过的日子。有一天见总务主任远远过来,他点燃一支烟,吸了几口,迎面过去,把自己吸着的半截烟硬是塞进总务主任的嘴巴。说:谢谢你,谢谢你。总务主任大喊:不要!不要!一边喊一边逃。薛蒙霸追着,喊:人家不吃敬酒,你他妈的敬烟也不吃吗!
丁西想到了王协警。王协警经常来喝小酒,他是薛蒙霸的“酱油”(麻将友)。王协警酒喝多了会说薛蒙霸老是输,原因是牌风不行,心态不行。说麻将,或者所有的赌博,无非三种情形:老是输老是输;老是赢老是赢;输输赢赢输输赢赢。前面两种情形就是考验人的牌风心态了。薛蒙霸遇到第一种,赢了,缩手缩脚,不肯押注,甚至早早走人。遇到第二种却相反,押钱凶狠,加倍下注,自己不走还不让别人走。一季半年下来,三年五年下来,薛蒙霸惨啊。在这城乡接合部的地方,农民富裕得很,房子很多,而薛蒙霸不要房子,他要现金,他的钱被牙医骗镶了两颗金牙之外,很快流进了别人的口袋。有时把牌一翻,站了起来,说,今天没钱。人已经走得很远了。
一天深夜,王协警还和人胡喝,见他歪歪斜斜出去,在店外随便摸出来撒了一泡,回坐说薛蒙霸老婆可能是个骚货,他要把她睡了。他说,一天在薛蒙霸家搓麻将,站起来数钱时,薛蒙霸老婆的双乳往他背上拱了一下,酥软得要命……
丁西醒来时,将近十来点钟。他的气很是不顺,心堵,自己的老婆被人睡了,自己的老婆又被人抓耙出十来条血蚯蚓。这种事盘古开天有吗!他决定上午不出去拉客了。他要想一想,薛蒙霸这狗生的,要么牢房里坐一坐,要么罚个五千三千,反正这气总要出,出了气人才会顺,心才不堵。
丁西狠狠地骑着三轮车,向着所在地派出所。离派出所一百来米,他停住了。他的三轮车没有牌照,据说派出所出来的警察是不管车的,但谁知道呢,人家兴趣来了要管怎么办呢。你是黑车啊。他摸出了小灵通,给王协警打电话,说中饭请王大哥喝酒。王协警说好啊。丁西说大哥下来一会儿。王协警说有事吗,我在102室,这里现在没人,你过来吧。他说我坐在三轮车里,不方便过去,我这个车……王协警打嗝似地说,哦。
丁西使劲向派出所骑去。他到后,王协警恰好出来,坐上了后座。丁西扭着背脊和脖子向后看,王协警叫丁西坐到后座来。丁西说我这个车……没关系,王协警说,我们这边户籍警、治安警根本不理你。有人报警说两堆人要打起来了,快来。我接电话就说,究竟打起来了没有,没打起来,你报什么警!——你不在大街上拉客,我看交警也不会管你。丁西感慨大了:哎呦哦,我两年被拉走三辆了,我这辆车就是被拉走过的,到车行买车,一眼看见自己的车,自己的车亲。
丁西觉得自己比王协警小一半。王协警正转头看着自己,说:你好像忘了洗脸。又指着丁西两个裤脚上的夹子,说:这样夹着干什么?丁西答:骑着招风,不小心,裤会撕掉……王协警哦了一声,说,你有什么正经事?
丁西像村妇一样叹了一口气,说:我爸是猪,我爸。别人拼老命要當官,他却有官不当,不是猪是什么!
你怎么这么说你爸呢?总是你爸。你说说,你爸怎么回事呢?怎么有官不当?
丁西说:1954年,当然我远远还没出生,我爸是镇干部。那时上面要精简干部,在会上说了说,我爸就主动响应号召,回到村里,光着脚丫,背起锄头,早出晚归。
王协警说:你爸光荣啊。都陈年八代的事了,现在还嚷嚷,你这人。
问题是,丁西马上加强语气说,我爸开了一个头,可后来谁都没有跟上,全镇就我爸一人辞职。你说说,我爸不是猪又是什么?
王协警说:就没了工资吗?医疗报销也没了?
农民啊,还有什么“工资”“报销”的?丁西说,我和老婆忙死忙活,只为他一个人忙。我每天还要跑一趟医院看他。
王协警说:你爸也是,但是思想好,思想好。不过你也不要猪啊猪的,毕竟是你爸,没有他,哪有你。
丁西说:他如果不回来当农民,他现在起码也是市级干部,我还住小矮屋吗,我还骑三轮车吗?有一天,拉了一个KTV小姐回来,花一样,看样子喝多了,不给钱,反而高跟鞋踹了我一屁股,好痛哦。女流之辈,我打她也不是,骂她也不是,只好说,你走好。如果我爸不是这样,我奔驰轿车在她身边一“嘎”,我立马把她拉到华侨饭店。
丁西坏笑了一下,立马阴了脸,说:是呢,我爸当大官了,我老婆能去开这么屁股大的小店吗?我老婆能碰到薛蒙霸吗?
王协警似乎警觉,说:奇怪了,薛蒙霸,你找我谈你爸的事呢,还是谈薛蒙霸。你爸跟我八竿子打不着呢,你又来了个薛蒙霸。薛蒙霸怎么了?
丁西理直气就很壮,差不多是吼:他、他妈的把我老婆睡了!老是过来喝酒,还让我也喝。我还以为他蛮客气,原来他正在悄悄给我戴绿帽子。这贼蟹儿!
哦,王协警说,真是个贼蟹儿。在哪里睡呢?睡了几次?你把他给捉了?
就是你们辖区的朝阳客栈,钟点房三个小时三十元钱。我老婆说前后只睡了三次。我相信我老婆,她是个爽直的人,不会说谎话。不过反正睡了,三次五次不是一个样?王大哥,我生气啊,不是我去捉奸,而是薛蒙霸老婆带着薛蒙霸的兄弟姐妹去捉奸,薛蒙霸老婆把我老婆脸上抓出十来条血蚯蚓,吓人啊。你要替我做主,事情拜托你了大哥。
王协警来了精神。说:原来在朝阳客栈这个破旅社,我跟治安警不知来过多少次了。我不明白,薛蒙霸老婆不带自己的兄弟姐妹,而带老公家的人。而且,薛蒙霸的兄弟姐妹在,薛蒙霸老婆一人怎么会把你老婆脸上抓耙出十来条血蚯蚓?再且,薛蒙霸老婆小小的、白白净净、笑笑甜甜的,会对人下这么个狠手?
大哥,这是事实啊!
丁西兄弟,你想叫我怎么为你做主?
最好是判刑关起来,且陪我七千五千,且向我道歉。
你是说把薛蒙霸……?
丁西下巴一扬:当然是薛蒙霸喽,睡了我老婆,以致我老婆的脸上被抓耙出十来条血蚯蚓。
王协警问:薛蒙霸和你老婆的事发生在朝阳客栈。三次。你老婆三次都是被诱骗过去的吗?到客栈后都是被迫的?
丁西答:那要实事求是,我不说谎,他们是通奸。这两个狗男女!
王协警说:薛蒙霸有没有罪,你找律师吧,给一些钱。
丁西说:给钱?……大哥在派出所干活,懂法,我就问你。
王协警说:他们是通奸,通奸无罪,通奸至多是道德有瑕疵。那么对薛蒙霸不可能进行刑事处理。至于罚钱,这只能是民间行为,谁家背景硬,谁家人多势众力量大,对方服软了,别说是七千五千,就是罚一万也是容易的。薛蒙霸老婆才有大问题。薛蒙霸和你老婆是通奸,薛蒙霸老婆说你老婆是荡妇,打一个巴掌,或者脖子上抓抓耙耙都是可以的。脸上就不行,脸是门面,脸上有十来条血蚯蚓,法医鉴定不会是轻微伤,这是轻伤……不过,薛蒙霸姐夫的表哥是市里一個局的大官,不知道是什么局,但事情千真万确是一个局里的大官。
丁西听得王协警说到“这是轻伤”,戛然而止。便问王协警:有法医吗?轻伤和轻微伤有区别吗?薛蒙霸关不起来,他老婆关起来也好。大哥,关他老婆!或者关他老婆逼他们拿出钱来也好。
王协警迟疑了一下,说:问题是你老婆有过错啊,你老婆不是偷汉吗。你老婆受了点伤,又没有伤筋动骨。对不?
王协警又把嘴凑着丁西的耳朵:薛蒙霸姐夫的表哥,可能是市公安局的局长。
丁西耳朵弹跳了一下,怯怯地说:没有王法了?公安局局长就不讲道理了?
道理?你这个人啊……公安局长的亲戚,卸你一条腿,扔到江里喂鱼,你又怎么样?我不是说你,你真是背时,我看你只能是踏三轮车的。王协警在丁西的肩膀上拍了三下。
丁西被拍了肩膀,哭了起来,说:你要替我做主啊大哥。我的老婆被人睡了,又被人抓耙出十来条血蚯蚓,要是你大哥的老婆,你会……
呸!王协警打断了丁西的话,说到哪里去了,你真是他妈的胡说八道!
对不起,大哥,我这是打比方。
比方也不好打!
好吧大哥,不打。丁西从车篷上抽出一把刀来,说:我就把他给骟了!这样,他不欠我,我也不欠他了。
王协警又在丁西的肩膀上拍了两下,说,薛蒙霸人比你高吧?力气比你大吧?手比你长吧?你能骟了他吗?我在派出所七年了,见到的案子多了去了。许多人挥着刀,原是吓唬吓唬人,结果一来二去,真把人杀了,结果怎么样?枪毙!嘣!也有人拿着刀,挥挥舞舞的,却被对方夺了去,对方反倒把你给杀了,结果人家怎么样?没事!人家那叫正、当、防、卫!你懂吗?
丁西一脸茫然,他又哭了起来。说:那我怎么办呢!我的气要出,人活一口气,我的气一定要出。大哥……
王协警笑起来,说:依我的看法,把老婆离掉,自己再娶一个新的。她有大错,她自作自受,离了,睡了的是别人的老婆,这事也就一了百了了。
丁西赶忙说:薛蒙霸这狗生的天天到我家酒店里来,是他长期勾引,不是我老婆贱。离婚我不离。我老婆辛苦啊,天天守着店,上午忙着买菜洗菜,中午很少客人,她还是守着,说店是守出来的;有时深夜十二点钟了,客人还要加菜,我老婆高兴,回来经常很迟了。几年来都为了我爸,还叫我一天看一次我爸,这猪……
王协警打断他,说,你老是叫你爸猪,我受不了。这样吧,这件事,你忍一忍。当然喽,忍是难的。古人造字,忍字是心头上面一把刀。不是一般的人能做到的。能做到的经常是大咖豪杰,你看胯下之辱,说的是韩信。兄弟,当忍也得忍啊。——慢慢来吧,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听我的话,我是同情你的、向着你的,我是知道的,薛蒙霸不是个好人。
丁西闭着嘴,嘴有些扭曲。他把刀插回车篷。起身爬到前面骑座上,夹子把裤脚一夹,双脚踏上脚踏板。三轮车掉了个头。他软绵绵地说:到我酒店去。
他的瘦腿在空中刚打了几个圆圈,耳朵听得王协警说:看着兄弟骑车,我特难受,你停吧,我自己在派出所吃中饭。吃了饭我去找薛蒙霸,大骂一通,再做道理。他妈的岂有此理,睡我的朋友的老婆!
丁西的双腿不仅没有停,反而使劲起来。说:大哥,我要喝酒,你陪我喝酒。我老婆今天不会到酒店来了,我看十天半月要关门歇业。冷盘是有的,我简单再炒几个菜,将就将就吧。……嗐。这样吧,你把薛蒙霸也叫来。
王协警好像听错了,说:把薛蒙霸也叫来?好好好。大度大度。
后边有声音。丁西回过头,原来是王协警把车篷上插着的刀取下,放在坐板下的屉桶里。
一会儿,丁西听得王协警大声说:薛蒙霸,怎么,我是谁你都听不出来吗!……你说我火气猛?我还没有向你发火呢!你他妈像个人吗,你睡的是谁的老婆你知道吗?是丁西,是丁西的老婆!丁西是我的好朋友你知道吗!你睡丁西的老婆等于是睡我的老婆你知道吗!我把你骟了,你这个狗生的!再说呢,你的老婆把丁西的老婆脸上抓耙出十来条血蚯蚓,你他妈的怎么回事?你一个大男人怎么会拦不住,你他妈像个人吗!气死我了!
王协警长吁了一口气似的。丁西听得王协警在嘀嘀按键,又听得王协警说:你过来,我和丁西在丁西老婆的酒店里。你放心过来。丁西不像你这么烂,他是个好人,有修养也有涵养,比你大度多了,比你理智多了。……道歉是必须的,而且要诚恳。……知道了?知道了就好,马上过来。
丁西很是感谢地回过头来。王协警在发短信。
只见“嘎”一声,丁西已经刹了车。丁西自言自语地说:今天也来开门。
丁西和王协警下了车,丁西老婆已经在店里忙着。丁西问:今天你来干什么?丁西老婆说:店靠守,一日关门一月就没人。……王大哥你来了?王协警赶紧回答;哦哦,我来了。王协警在扫一眼丁西老婆的脸时,丁西验明正身似地指着老婆的脸,说:就是这一张。王协警显出大吃一惊的样子。
酒店的三面,贴着一些风景画。其中有一张是荷兰郁金香的田畦,还有一张是瀑布,瀑布中间有山石。
丁西老婆说:我不怕,你倒怕啦?
丁西说:还怕全世界的人不知道吗?
丁西老婆说:知道也好,不知道也好,已经是破鞋了,补起来还是破鞋。
丁西说:你休息十天半月,结痂掉痂,再来不迟。
丁西老婆说:你说得轻巧,我不是说了店靠守吗?
丁西说:店由我来做啊。
丁西老婆说:你炒的菜能吃吗,客人不逃个精光才怪呢。那真是关门大吉了,你爸的药也断了。
丁西没话了。说:做四个人的菜。
还有个人是谁?
薛蒙霸。
叫他来干什么?
丁西老婆有些奇怪,盯着丁西的脸看。丁西扭着头,王协警看看丁西老婆的脸,又看看瀑布;看看丁西老婆的脸,又看看荷兰郁金香的田畦。
丁西想表达“来的都是客”的意思,却找不到什么词句,说:给他吃。
一个大男人,拦不住那么小的老婆,还让他吃!丁西老婆把刀扎在俎砧上,愤愤地说。
王大哥已经大骂了薛蒙霸。他来赔礼道歉。给他吃。
这下丁西老婆用感谢的眼神看了一眼王协警,说:你辛苦。
王协警说:不辛苦。大家向前看,向前看。
夫妻忙起来。丁西洗刷切剁,丁西老婆操勺颠锅。一会儿,丁西端上来四个冷盘:羊肉卤片、温州鸭舌、冰镇咸蟹、纸山嫩笋。丁西老婆先后做好六个热菜:炸熘黄鱼、三丝敲鱼、清蒸带鱼、红椒牛柳、清炒丝瓜,最后一个是主食:炒粉干。炒粉干端上来,薛蒙霸也就到了。
薛蒙霸也是坐着三轮车过来的。他手里拎着一瓶酒,说:不好意思,我来迟了。丁西老婆马上接嘴:你贼娘的,哪里迟了,正好赶到吃!
王协警拿过薛蒙霸手上的酒,鹿州老窖二麯,这种酒市场上极少,丁西没见过。丁西注意到王协警剜了薛蒙霸一眼,但还是让薛蒙霸坐下。薛蒙霸不坐下,晃着两颗金牙齿,踌踌躇躇的,向丁西走了两步。丁西在分碗碟筷子,薛蒙霸在身后站定,拍拍他的肩膀,說:对不起哎!
丁西不言语。王协警瞥了一眼鹿州老窖二麯,问薛蒙霸:你这酒多少钱?薛蒙霸含糊地答:两百五。王协警有些愤怒地对薛蒙霸说:你这“对不起”,对丁西重复说一遍。
薛蒙霸就对丁西重复了一遍:哎,对不起。
你贼娘的,你对得起我吗!你就不对我说声对不起!这时丁西老婆已经坐下来了,挨着薛蒙霸,对面是王协警。
薛蒙霸笑着,连说对不起对不起。瞅了一眼丁西老婆的脸,又笑着重重说了一声:对不起。
丁西说:蒙霸,只有你老婆一个人,来的其他人都是你的兄弟姐妹,你一个大男人怎么会让她把我老婆脸上抓耙出十来条血蚯蚓的呢?你就拉不住她?
薛蒙霸说:当时慌乱。七八个人来,我一见是我的兄弟姐妹,我就生气了,我说你们来干什么,关你们什么事吗!想不到我这狗生的老婆已经在乱抓乱耙了。我一激灵,急忙把她拉开,乱子已经出来了。
你不小心谨慎,是傻逼。王协警说,你兄弟姐妹无头苍蝇一样跟过来,也是傻逼。王协警把鹿州老窖二麯打开,给每个人都倒上酒。丁西急忙阻止给他老婆倒,说是不利伤口。他老婆说:倒倒倒,今天不管了,让薛蒙霸害死算了。
我这狗生的老婆说,薛蒙霸在朝阳客栈出事了。她在前面只管走,我家兄弟姐妹就在后面跟过来了。
我以为是她家的人,才怕,哪知道是你家的呢?知道是你家的兄弟姐妹,我就把她给抓给耙了。你妈的!
我这狗生的老婆人小鬼多。她家在龙泉县,她在自己父母面前说到我,每次说我怎么好怎么好。有一天我觉得高帽太热,对她父母说,她是瞎编的,我没那么好。她父母信她的,不信我的,真以为我很好。
王协警问薛蒙霸道:你老婆,今天在家吗?
今天回娘家了。昨天被我狠狠打了一顿。我的五个指头印在她的脸上了。今天早晨一起来,她回娘家龙泉去了。我对她说,做人要正派,说话要正直,别虚情假意,这回回家说真话,就说脸上的五个指头是我的。听到了没有?你永远别回来了。
丁西这时有些气呼呼的,好像也要凑上去打薛蒙霸老婆一顿,而他攥筷的手也有一些紧。
王协警低了一下头,说,丁西,你把裤脚上的夹子拿下,你这样夹着,好像夹在我心里什么地方,别扭。丁西笑起来,丁西老婆也笑起来。丁西两手把夹子拿下了。这下子,丁西老婆“嗖”的一个动作,筷头把一块肥肉塞进薛蒙霸的嘴巴。薛蒙霸的嘴笑眯眯地嚼起来。丁西老婆说:你贼娘的,嘴巴说说打老婆有什么用,你就好好伺候你老婆吧。
薛蒙霸说:这回啊,我要离婚了!他妈的小事大作,让我太难堪了,这回不会饶她了,一定要离婚。
老婆“嗖”地塞给薛蒙霸一块肥肉,丁西看到了。这个动作轻佻,但终究塞的是肥肉。而薛蒙霸关于离婚的话,倒有些严重。丁西看看老婆,老婆是笑笑的,似乎同意。认真看看薛蒙霸,薛蒙霸似乎非常的认真。丁西不能不说话了。丁西说:蒙霸,你有气,也要忍一忍。忍是难忍的。忍字是……心头上面一把刀。已经打了嘛,打了就是教训了,婚就不要离了。鼓词里说一日夫妻百日恩。你也不要得理不饶人,鼓词里也说宰相肚里好撑船嘛。
王协警说:丁西就是大度,话说得好。
薛蒙霸也说:说得好,说得好。
丁西笑起来,自己干了一杯,又把大家的酒斟满。
王协警端着酒杯,站了起来,说:大家都是朋友,今天就此别过,往后来日方长。
丁西佩服地看着王协警,自己的老婆也有些欣赏地看着王协警。
丁西拿出一包烟,抽出三支,一一点上。说:我看我爸去。顺路把你们两个带过去吧。王协警说好好好,薛蒙霸也说好好好。于是王协警向丁西老婆道了别,丁西老婆又说:你辛苦。
坐在车上,王协警和薛蒙霸跷起二郎腿。丁西的裤脚已经夹了夹子,他使劲地扭着小得不能再小的屁股。后座是两个大男人,丁西要使一倍的劲,不然不行,真的不行。
丁西依稀听得王协警问:今天这几个菜还是蛮可口的吧?薛蒙霸嘿嘿笑起来,说:蛮可口,蛮可口。王协警又说:叫你姐夫同他表哥说说,快快把我“转正”了。我们是好兄弟,我是警察,不等于你是警察吗?薛蒙霸说:是是是,我们是好兄弟,我马上去说。
丁西光听着说话,刚见到路面被人挖出的半条沟,紧急避让,右轮还是剧烈地颠簸了一下。丁西回了一下头,见薛蒙霸有些难受,而车篷上的刀也似乎没有了。他问王协警,大哥,我的刀呢?王协警指了指自己的胯下。丁西忽然想起,王协警把刀藏在屉桶里,他是看到过的。看来老婆的事,把自己给严重搞糊涂了。
派出所到了。王协警跳了下来。丁西说:大哥,你这就走?谢谢大哥。王协警走着,一只手在空中挥了一挥。
丁西想着薛蒙霸刚才难受的脸,暗暗高兴。想着薛蒙霸在自己酒店里的表现,觉得他的道歉是不诚恳的。他在“对不起”之外,很有可能仍然惦记着自己的老婆。丁西觉得不能这样就完事。但怎么样才算完事呢?他又想不出。在薛蒙霸说自己家到了的时候,丁西说:我到你家也坐一坐吧。——坐一坐,熟悉薛蒙霸住在哪里,意指以后说不定径直过来,拿大刀长矛说不定,也是一种威压。对了,薛蒙霸说他妻子回娘家了,真的假的?倘是真的,马马虎虎,薛蒙霸刚才打老婆云云或许让人相信。倘是假的,他老婆在家,丁西可要说她几句,灭灭她的淫威,而薛蒙霸是欺骗他丁西,今天这事就不能一阵风过去。
薛蒙霸说:你到我家来?好啊。
丁西掀起屉桶,把刀拿出,插在自己右肾外面。薛蒙霸笑道:你带刀干吗,我家刀很多。丁西只好说:万一被人拿去杀人,我也有责任。薛蒙霸不屑地说:杀了就杀了,每天都死人,屁的责任!
丁西跟随薛蒙霸进屋。薛蒙霸的房子比自己家的好不了多少,也是挨着别人的一间二层平房,可见薛蒙霸就是个败家浪荡子。薛蒙霸说:兄弟坐坐坐,老婆被我打回去了,我也不会沏茶,茶叶也不知道放在哪里,他妈的。丁西的确没有看见薛蒙霸老婆。薛蒙霸看着张望着的丁西,说:兄弟,我的家有什么好看的?我的家被我赌光了,到现在还欠着别人钱呢。
丁西有一句话憋着,没法问:钟点房的钱都是我老婆出的嗎?
丁西从后腰拔出刀来,插刀坐着腰部不适。
值钱的就是这一把东西!薛蒙霸说。丁西听得敕啦一声,薛蒙霸手里忽然多了一把剑,剑已出鞘,寒光闪闪。薛蒙霸说,我结婚的时候,我舅子送过来的,说是龙泉宝剑,已经开锋,可以驱邪。我当时想,送钱嘛,送什么龙泉宝剑。不过挺好玩,我在剑头抹了砒霜,以防万一,有贼过来,一剑毙命。
薛蒙霸玩耍了两下,剑身颤抖,呼呼有声。丁西站了起来,刚要开口说一句话:以后别跟我老婆相好了。只见薛蒙霸嘿嘿笑着,把剑头指向丁西的肚皮。丁西这句话怎么也说不出口。
丁西真想把薛蒙霸杀了。他和薛蒙霸并身,突地把龙泉剑夺了过来。他退了一步,龙泉剑猛地刺向薛蒙霸。薛蒙霸骇然大叫一声,喉咙里的血汩汩喷出来。薛蒙霸轰然倒地,倒在他自己的血泊中,死了。这样是不是王协警所说正当防卫?算是,丁西敢不敢?丁西不敢。
我走了,丁西说。
走好哎,薛蒙霸露出两个金牙齿,说。
丁西走出了薛蒙霸的家。他的心里还不敞亮。心想我怎么说不出这句重要的话呢:以后别跟我老婆相好了。这句话绝不拗口,怎么说不出,为什么呢?刚才在薛蒙霸家,自己的心气是占下风的。他又想起老婆夹了一块肥肉,薛蒙霸要离婚,而自己的老婆还笑笑,似乎同意。问题还是严重。单凭王大哥骂了薛蒙霸,薛蒙霸说对不起,还是不够的。薛蒙霸就是人渣,人渣的话是话吗?薛蒙霸和自己老婆似乎还没有完全剥离,不是死灰,当要复燃。
心堵啊。
丁西的刀握在右手,刀尖向后,在右腿外空中摋了三下。一刀刺入薛蒙霸的心窝,一刀刺入薛蒙霸的肚子,一刀刺入薛蒙霸的下部……这下好了,薛蒙霸真正死了。世上已无薛蒙霸。
他把刀插在车篷上,左手攥着车把,右手搭在车座上。他犹豫了,他决定回到小酒店里去。他还要喝酒,还要给老婆一点颜色看看。他要让自己站得比老婆高一点。晚上再去看望他爸。老婆说不要埋怨父亲,怎么能不埋怨呢!他出生在1963年,鱼米之乡刚刚饿死许多人,只有一点点吃的。营养不够,他才这么小。他骑三轮车,扭着的屁股、打圈的腿小得不能再小,寒碜呢,所以,三陪小姐都敢踢他。父亲当着官,家里还没营养吗,有营养他就高大了。他如果一米八一米九的个子,坐着就把薛蒙霸吓死,一站起来,薛蒙霸就跑得没影子了。当然,父亲是好人,邻里村人都这么说。父亲从小就教导他,人要从善,吃亏是福,高处不胜寒……丁西想,什么高处不胜寒,父亲为自己辩护,这猪。
丁西踏着空车,轻,像是飞起来似的。两条腿举着屁股,像是有些兴奋。他是三轮车的真正的主人。当回到酒店时,“嘎”的一声,特别的响。老婆被吓了一跳,有些愠恼,说:你不是看你爸吗,怎么回来了?
丁西不说话,从裤脚上取下夹子,手里拿着刀子。老婆觉得有点异常,笑着说:你妈的,不说话,又拿着刀,像是杀我似的。
还杀你似的,以后还这样,那我是说不定的。人活一口气,我也会控制不了自己的。
老婆已经收拾好桌面,手里拿着抹布。她说:那你杀吧。我一点也不怕死,真的。年复一年忙一个店,人也枯了。
老婆说着,把抹布扔在桌上,把丁西提刀的手抬上来,刀尖指向自己的心窝,而且还要往前靠。
丁西赶忙大叫:别胡来!
丁西把刀抽了回来。心想王协警说得没错,刀真不是好玩的。
老婆也重新拿起抹布。老婆说:我也对不起你,脸上被人抓耙出十来条血蚯蚓,也是罪有应得。这样吧,你也找个女人睡睡吧,我不會拿刀晃来晃去的。据说汽车西站那里的鸡,十块二十块的都有。男女平等,这样我们就扯平了。对不对?而且你是做好事,扶贫嘛,她们比我们更穷。
想不到老婆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丁西想了一想,掉出五个字来:腐朽的灵魂!
老婆也想不到老公会说出这样文雅的词来,什么腐朽的灵魂,她笑得弯了腰。一会儿才缓过气来,说,你妈的,扶贫不是好思想、做雷锋吗?我也不信有好看的女人脱给你,你却不要。
丁西说:我刚才到了这贼蟹儿的家。和我们家差不多。这里的农民富得全身流油,他家只剩下一把龙泉剑,还是他舅子送的。我真想夺过这把剑,把他剁成几段。
丁西,你到他家干什么,丢人现眼!你好好听着,我再也不会让薛蒙霸睡了。说到做到。不是他穷,而是我看清楚了,这个人没有脑子,没有志气,是个赌徒,是个不负责任的孬种。我动都不会让他再动一下了,你妈的放心。
你这是说真的?
你妈的我什么时候说假话了!
这还是真的。那还会让别人睡吗?丁西怯怯地问。
老婆虎起了脸,“瀑布”曲了几折,几乎是吼道:你妈的,你想得太多了!
丁西笑了起来,跑了几步,把刀放在三轮车的屉桶里。外走几步,用小灵通给王协警打电话:大哥,不再麻烦了,我老婆回心转意了。
丁西回来对老婆说:我还想再喝一杯。老婆看了他一眼。她的眼角红了。她有些心疼他。她一声不响。慢慢地,端出两副餐具,一个大盘。大盘里是四人刚刚吃剩的冷菜和热菜。老婆说:我陪你吧,陪你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