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一朵花微笑
2018-01-08刘亮程
我一回头,身后的草全开花了。一大片。好像谁说了一个笑话,把一滩草惹笑了。
我正躺在山坡上想事情。是否我想的事情,一个人脑中的奇怪想法让草觉得好笑,在微风中笑得前仰后合?有的哈哈大笑,有的半掩芳唇、忍俊不禁。靠近我身边的两朵,一朵面朝我,张开薄薄的粉红花瓣,似有吟吟笑声发出;另一朵则扭头掩面,仍不能遮住笑颜。我禁不住也笑了起来,先是微笑,继而哈哈大笑。
这是我第一次在荒野中,一个人笑出声来。
還有一次,我在麦地南边的一片绿草中睡了一觉。我太喜欢那片绿草了,墨绿墨绿,和周围的枯黄野地形成鲜明对比。
我想大概是一个月前,浇灌麦地的人没看好水,或者他把水放进麦田后睡觉去了。水漫过田埂,顺那条干沟漫漶而下。枯萎多年的荒草终于等来一次生机。那种绿,是积攒了多少年的,一如我目光中的饥渴。我虽不能像一头牛一样扑过去,猛吃一顿,但我可以在绿草中睡一觉。和我喜爱的东西一起睡,做一个梦,也是满足。
一个在枯黄田野上劳忙半世的人,终于等来草木青青的一年。一小片。草木会不会等到我出人头地的一天?
这些简单地长几片叶、伸几条枝、开几瓣小花的草木,从没长高长大、茂盛过的草木,每年从我少有笑容的脸和无精打采的行走中,看到的是否全是不景气?
我活得太严肃,呆板的脸似乎对生存已经麻木,忘了对一朵花微笑,为一片新叶欢欣和激动。面对这不容易开一次的花朵、难得长出的一片叶子,我的微笑可能是对它们卑小生命的欢迎和鼓励,就像青青芳草让我看到一生中那些还未到来的美好前景。
以后我觉得,我成了荒野中的一个。真正进入一片荒野其实不容易。荒野旷敞着,这张巨大的门,让你努力进入时已不经意地走出,成了外面的人。它的细部永远对你紧闭着。
走进一株草、一滴水、一粒小虫的路可能更远。弄懂一棵草,并不仅限于把草喂到嘴里嚼嚼,尝尝味道。挖一个坑,把自己栽进去,浇点水,直愣愣站上半天,感觉可能只是腿酸、脚麻和腰疼,并不能断定草木长在土里也是这般情景。人没有草木那样深的根,无法知道土深处的事情。人埋在自己的事情里,埋得暗无天日。人把一件件事情干完,干好,人就渐渐出来了。
我从草木身上得到的只是一些人的道理,并不是草木的道理。我自以为弄懂了它们,其实我弄懂了自己。
我不懂它们。
写 法 探 讨
从审美效果上看,刘亮程的散文有两大特点,一是充满诗意,二是富于哲理。而从表达内容上看,刘亮程的散文也有两大特点,一是亲近自然,二是审视自我。很显然,刘亮程散文的审美效果很大程度上是由其表达的内容决定的——当我们饱含深情地仔细打量或思索大自然和自我的时候,这本身就是一件富有诗意和哲学意味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