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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丹当你的目光和画中投向你的目光交叉相遇

2018-01-07李乃清杜莉华

南方人物周刊 2018年40期
关键词:刘丹人物周刊石头

李乃清 杜莉华

图/金旻

“石”至,名归

画家刘丹鲜少在公众场合露面,看似“闭门不出”的他,悠悠然道:“平日读书读画,等于天天出远门。”

“成都·蓬皮杜:国际艺术双年展”期间,刘丹携其巨幅水墨纸本《勺园太湖石》现身“东郊记忆”主场馆,画作高愈三米、宽近两米,画中山石亭亭静立,纹理起伏精妙灵动,面对周遭各样斑斓庞大的装置艺术,刘丹笔下这块灰调子的“米万钟”巨石,兀自神秘地微笑着。

“石”至,名归——建筑大师贝聿铭曾为刘丹个展题写贺词。多年前,贝聿铭在华盛顿设计中国驻美大使馆,邀请刘丹摆石造园。“我喜欢刘丹的作品,第一次见到的是他画的民国小辞典,那巨大的画作给我印象至深。刘丹笔下的湖石山水也是非常的美,集传统与现代为一体。”

好友阿城眼中,刘丹是个感性而深刻的艺术家,“刘丹以怪石为题材,种种怪石,应该是心与道的关系映射……他的画作同时具有中国心道合一的传统,具有古代、现代、当代的连续与重叠的意义。”

刘丹旅美期间,西方多位芭蕾舞者为其意境丰沛的水墨画作折服,“他们说,做梦都想在我那幅21米的《山水长卷》前跳舞。”

类似感动也曾出现在西方艺术史家苏立文生前最后的研究中。“无论是对中国艺术史还是对自然的认识,刘丹思想的来源是中国独有的……他欣赏叠石为山的‘太湖石或者案头供石,不仅因为它们引发对自然的遐想,也因为它们本身的造型……我们不妨一边听着音乐一边去读他的山水全景长卷,慢慢地去体验;而他的单体石头画作回荡着丰富的谐波和弦。”

双年展开幕第二天,在成都方所书店,刘丹与汪建伟、刘索拉等人举行了一场论坛,探讨各自的艺术实践。他穿一身考究的深色毛料中山装,上衣兜里别着银笔,长发在脑后齐齐扎住,两眼炯炯有神。

对他而言,出席活动和接受采访都是盛情难却的非自愿行为,“我这次露面,是因为双年展项目总执行人宁琤是我的好朋友,我很敬佩她的工作精神。我觉得采访不要集中在故事上,我非常不喜欢故事,艺术家现在都在卖故事,有些故事可能都是现编的,特别讨厌!”

金陵人在纽约

画作题跋中,刘丹常自称“金陵人”,他1953年生于南京一个知识分子家庭,孩童时期多由祖父照看,自幼习练书法。“一般而言,一个人的绘画水准应该与他的年龄相对应,但如果你的童子功够好,能让你笔锋上敏锐——也可以说青春,延续得更长。”

少年刘丹对欧洲文艺复兴时期的素描感兴趣。13岁时,他在小纸上用铅笔临摹一幅欧洲画,女人的线条、眼神,房屋、花朵的细节,被他绘得惟妙惟肖。

“文革”期间在江苏乡下插队,刘丹的同学在外国画册被扔进火堆前偷拍了不少西洋名画,那些放在掌心只有指甲般大的黑白底片,几乎要屏气凝神才能看清,然而,观摹这些微缩画片的经历,照亮了刘丹日后的艺术生涯。

“当时眼睛好,也不用放大镜,你观察这么个小小的黑白东西,模糊不清的混沌状态,你要在当中找到星辰,那对我眼睛的训练非常关键。我当时收了一百来张,有戈雅《裸体的玛哈》等名画,裸体的给朋友借去都没还我。”

今天部分画作钤印中,刘丹还保留了早年本名“若僧”,“本名其实是若曾,因为母亲姓曾,但后来给治印的人演绎成若僧,还有人演绎成刘僧若,读着蛮好听的。四年级时母亲改成刘丹,不知她为何要改名,大概是怕我去当和尚?!”

十年插队生涯似乎没在刘丹身上留下太多痕迹,返城后的他,高领毛衣、半长发,桀骜的眼神直视前方,像是刚从巴黎游学回來的公子哥。“年轻时靠荷尔蒙画画,那时的作品今天不一定能做出来。”

刘丹19岁师承亚明先生习画,“文革”结束后考入江苏省国画院读研究生。1970年代末,刘丹去敦煌莫高窟研习临摹,绘制了一批佛教题材画作,工笔线条流畅,水墨晕染纯熟。“敦煌壁画的颜色很丰富,因为是矿物质颜料,比如铅粉白发黑有很多变化,但它产生这种斑斓效果,加上历史沉淀,给你营造出一种特别神秘的氛围。早年在洞里临摹的经验不可复制,它是个学习过程,学到以后要通过悟性去创造性地发展。现在很多年轻人获取传统图式、中国元素,都是为了装饰和媚俗,那些画里一点灵魂都没有。”

1981年,金陵人刘丹移居美国。前往美国时,他犹疑着要不要带毛笔和砚台,一个美国艺术家朋友告诉他:“你去月球带什么,来美国就带什么。”

“这些工具就像是你的结发夫妻,不能因为出国就扔了。现在还有人说我,你那么有才,为什么会选这些传统材料来创作?事实上,我选的是最难的,大家最看不起水墨画,又不时髦,我到美国第二天就有人跟我讲,画水墨画,在这儿最好的前途,是到中国城教富太太画画花鸟和竹子。”

刘丹自认,他赴美“觉醒”后的第一幅作品是1987年创作的《血田》(Aceldama),这是一件由六幅立轴和一幅长卷组成的山水巨作,二维进入三维的装置效果改变了传统观看中国卷轴的方式,极具当代感和视觉冲击力,画作卷轴开头用朱砂色绘制,它的意象源于刘丹此前对烛光的观察。“我看到的不是火苗,而是围绕四周由于光的跳跃产生的形似片状的层层景观,就在那个瞬间,我知道我抓住了什么。”

《血田》在夏威夷艺术博物馆展出后赢得一片赞誉,但刘丹没有朝这个方向继续发展。“当时只有我的一个好朋友大卫·季德提出批评,他说我拿个剪刀给你剪掉,你是个伟大的艺术家,不应该凭点子吃饭。我觉得他说得很对,尤其对于今天的画家来说更是如此,我不是有意排除‘点子,但‘点子总和‘机会关联,艺术实践中,‘点子确实不构成我的‘兴奋点”。

旅美二十余年间,刘丹展开对不同题材的探索。檀香山时期,他创作了一系列即兴素描、自画像及夏威夷山水,移居纽约后深入花卉和赏石题材,其间亦有水彩绘制的巨幅“字典”系列,细致精微,引人入胜。

据刘索拉回忆:“那时刘丹的墙上挂着一幅巨大的工笔画,是本老字典,字典像是刚被打开,每一张老黄纸都在墙上掀动,问是什么字典。刘丹从桌上拿起一个小丝绸包裹,打开,里面有个手掌般大的字典……刘丹将它画成一面墙大,把书的细部全活活勾画出来,推到人眼前,似乎是在展示它又黄又脆的纸,破旧的丝绸包装及精美书法,但别被他唬了,这绝不是一幅写实主义作品,刘丹是一个放大现实的专家……喜欢以绝对的精确构成似真非真的假象,他好像一个魔术师,必须用真实的东西来骗你的眼睛……给一个没有意义的现实世界制造非常真实的幻觉。”

提及那本“小辞典”,刘丹强调:“我的目的不是向观众展示细节,也不是展示某种肤浅的绘画语言。超级写实主义是一种物化,人们在其中感受不到艺术家的激情。但在我的这幅画中,观众可以从每个笔触中感受到我的激情……我常想,一个人在读一张画的时候,也应该尝试问一下自己——这幅画是否也在同时读你。因为一幅画能够给你带来多少,完全取决于你心灵对作品的开放程度。只有当你的目光和画中投向你的目光交叉相遇时,开放性才能真正实现。”

“成都·蓬皮杜:国际艺术双年展”期间,刘丹的巨幅水墨纸本《勺园太湖石》现身“东郊记忆”主场馆

玲珑山石,微观境地

“20世纪50年代DNA双螺旋结构的发现,为我们的时代带来了新的景观。数码、纳米、基因工程、分子生化等等,已无孔不入地融入了我们的日常生活。这个大风景是前人所不能梦想的。也正因为有此背景,我才能把‘山水这个古老的题材由对宏观世界的观照引入对微观世界的体验中。”

罂粟花、向日葵、玲珑石,在刘丹的静物画作中,总是流淌着戏剧张力。他喜欢摘录古文典籍或随性感悟题于画上。在水墨纸本《向日葵》中,他摘写了梵高留给弟弟西奥的一句话,“亲爱的西奥,我去阿罗了,一到就会写信给你,我在墙上挂了我的几张画,使你不忘记我。”

画作中,刘丹以精微笔触绘制向日葵的背面,茎叶纤毫毕露,配以梵高书信,别有妙趣地实现了中西画家跨时空的“穿越”。艺术家徐冰初见此画,也很欣赏——居然还可以这么弄。

“我很高兴这种即兴连接能给人一种‘穿越的兴奋。书画合璧本是前贤特有的一种优雅形式。在我的绘画里,这种形式也经常得到延续。我喜欢在熟悉中创造陌生感,有次观察这个花,偶然发现反面比正面有意思,其实许多事物都是反面更有意思,真实往往体现在被隐藏的部分。这件作品影响不小,但后来很多人画画也开始‘亲爱的这个、‘亲爱的那个,突然弄得水分有点大。”

小辞典

自古以来,赏石是中国文人精神生活的重要内容之一,刘丹多年创作中贯穿着对石头的描绘。“上个世纪80年代,我由石头的题材入手,开始探索山水画的结构问题,从中认识到石头对于中国山水画的结构有着‘干细胞的作用。与此同时,它在中国古代文人对如何营造精神空间与物质空间的价值观里,承担着一种转换时空的致幻功能。”

同行徐累对好友刘丹的画作尤为赞赏,“说到今日画石翘楚,刘丹是不可绕开的高手。”在刘丹一系列“赏石”佳作中,徐累印象最深的是一套取名《雍穆》的作品,关于一件古代著名“玩石”的十二个视角。

“這套作品是一位美国藏家1994年间的订件,他酷爱东方文物,也是美国最重要的中国古代赏石收藏家和研究者。当时他想向我定制一件作品,请我去他家见面、商量,我遍览他的收藏,那些藏石都很好,卖得也很贵,然而皆不是我想象中的那块,我建议他再找,如能寻到有十二面独立成章者便可动手。他见我不肯将就,二话不说当即在电话里知会各地大小古玩商尽力搜罗。半年后说是寻到一件,我去了一看,果然面面俱佳,配有紫檀木盒,包装讲究,盒盖上刻有清代小玲珑馆主马曰璐记载此石的美文。当下更无废话,携石回去花了一年完成此画。”

刘丹强调,这则多年前搜石作画的经历并非简单的商业行为,“你要对物产生特有的共鸣。我对石头的选择跟功利无关,当你沉浸在一种特殊状态时,石头会向你呈现出一种表情,当这种表情跟你的内在表情契合时,才能产生作品,所以我让他等,他要没找到的话,我到现在也不会画的。”

刘丹的创作,在于“通过对于一块石头的凝神冥想去转化出一个超越的世界”,因为这块石头望去“雍容肃穆”。他后来给画作取名《雍穆》。据说,刘索拉受到这块文人灵石的启发,以此创作了音乐作品。

“超以象外,得其环中”,刘丹回国已有十多年,回首当年选择,他更自信了:“有时我甚至认为我的手的结构是为了一支毛笔而设计的。工具的好坏不在于它的新旧,而在于它是延展你的能力还是限制你的能力。我们现在很多选择被动在哪里?就是为了求新、求时髦,受到很多外部因素影响,我的选择是从内在出发的很自然的选择。今天这个时代,很重要的一点是内在的需求。我的工作基本上是怎么扩大艺术语言的张力,让它脱离今天所有对国画认知的局限,产生一种新的表现力。”

米万钟的石头对今人仍有启示

人物周刊:你现在每天有没有规定的创作时间?

刘丹:大家都被时钟的时间推着往前走,我生活在灵魂的时间里,不是身体的时间,我的自律性在我的生命的时间上,不在每天朝九晚五这个时间上,不是说每天必须花几小时作画,大量时间我会用来阅读,或者和朋友相聚交谈,彼此激发。

人物周刊:说说这次展出的《勺园太湖石》,边上的题跋配文是如何考虑的?

刘丹:其实也没考虑太多,画的是北京大学赛克勒考古与艺术博物馆里米万钟的一块石头。米万钟收藏石头造园,他做勺园时,从房山找了块巨石要把它拉回园子里,但刚把它拉出山就走不动了,太重了,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他作为中国文人很幽默的地方在于,他给石头写了一封信,说你为什么出了山还不肯来,我的园子如何美之类的。然后他有个朋友薛冈,就代石头给他回了封信,跟他解释为什么不去他的园子。对比两篇文本,实际就是道家和儒家思想的一个辩论,很有意思。

向日葵

山水长卷,圣地亚哥博物馆收藏

我觉得米万钟的石头今天仍有启示作用,道家一直强调退避,小国寡民、鸡犬相闻、无用,他讲这些。薛冈在回信里写我不要成为一个有用的人,你要我成为一个有用的人时,我害了你,也同时害了我自己,你如果真的爱自然,为什么不跟我到山里去?为什么叫我到你庭院像个弄臣一样站在那里?薛冈给米万钟回信,谈的就是回避的精神。这个时代,我们被一个非常抽象的所谓的进步观念推着往前走时,完全失去了自己的选择。你看《未来简史》那本书,他最后一章里有句话,在古代,你的力量来自于你掌握的信息和知识,但今天,你的力量来自于知道如何回避这些,包括人工智能之类,你要作为一个灵魂自由地活下去,就必须学会回避。

人物周刊:如果可以选择,你最想穿越回中国哪个朝代?为什么?

刘丹:我肯定最想生活在现在,因为今天的科学风景,让我们对生命的认识和对宇宙的认识要超越古人。穿越回古代,那都是自己骗自己的事。没有一个艺术家会满意他所处的时代,没有,所以你最好能接受你自己的时代,把你能做的工作做好。

你有艺术人格,有社会人格,我们在社会中生活肯定会有不满,但这跟工作没有太大关系。作为艺术家,你要明白你的作用是什么,关键还是你的绘画实力,你是个画家,你必须解决绘画的问题,你的创作如果不能反映一种深刻的生命形式,不能给你同时代的人带来一种新的感知方式的话,要你这个艺术家干什么?你无非就是个拿艺术来证明自己的市侩而已,不配做艺术家。我们今天艺术搞不好,就是因为大家都不愿奋斗,跨界去干别的事,玩玩点子,当当画家当当策展人又当当别的,什么都干,都是不安分的人。艺术界出现了大量机会主义者,他们利用各种机会,包括人类社会生活里的悲剧,对他们来说都是出名的机会,我非常反对。

你必须回到混沌,才能跳出星辰

人物周刊:你通常如何选择作画对象?

刘丹:我看这个东西,它成不成为我的绘画对象,完全在于它能否提供一种很大的表情,随便它什么东西,可能那些花瓣产生的褶皱特别具备这种可能性。中国的艺术创作关键在于“迁想妙得”,这是东晋顾恺之提出来的,“迁想妙得”什么意思?要把自己挪开迁入你的内在,这样我表达出来的东西是你,而不是我,我可以把我融到你那里去,就是庄子讲的你是蝴蝶还是蝴蝶是你,这种情况下才能产生创作。今天很多艺术家太主观了,他没有这种“迁想妙得”,就凭他的主观感觉去表达一个对象,往往跟他的对象的精神灵魂没有关系。中国艺术中最精妙的状态是什么?是陶渊明的那句诗——“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今天很多画家这个题目都画错了,画成陶渊明采完菊花抱着菊花看着南山,这是不对的。只有一个人画对了,就是清朝的大画家石涛,他那画画得很美,陶渊明沉浸在采菊的状态中,远处一个南山作为他的知己呈现,人和山水是这样一种关系,不是我来征服你,我来解读你,我来看见你,不是主客体的关系,两个都是主体。

人物周刊:提及《雍穆》那组作品,一件古代“玩石”的12个视角,让我想到京都龙安寺里那些移步换景的山石。

刘丹:日本人的赏石传统当然是从中国过去的,但他们有自己的政治背景,深受岛国文化影响,大部分沉埋在海底。你看龙安寺的石头,现在呈现的只是石头的顶上部分,三分之二的体积都在沙之下,这是日本一个特别的做法,跟中国人不太一样。另外,它从中国宋代美学汲取影响。今天,如果我们看一个宋朝的石头,它不像后来明清都放在案上或是立起来的,宋代对石头美学的讲究是横着放,宋人喜欢在底下铺上白沙,把石头直接放上面,可能会有底盘盛沙的地方,但石头往往很自然地放在沙子上面,不需要专门的底座。日本人受唐宋美学影响,基本上保留了石与沙的关系,像龙安寺这种就是典型的陈设。

人物周刊:你对日本枯山水的意境如何评价?

刘丹:我很喜欢,但我感兴趣的不是他们传统的摆法,而是更深层的美学基础。2013年我在巴黎吉美博物馆做展览,他们策展人也问我,为什么中国人那么喜欢石头?我跟他讲,中国的石头美学分两种形式,一种是室内的供石,放在文人案几上,还有一种放在园林里。你走进中国园林,基本上都会看到以石头为架构,做园林时,必须先把石头的位置摆好,然后才谈得上栽树种花,石头作为美学的一个骨干而存在,没有骨头,就无处安放你的皮肤、肌肉,所以这个架构起到什么作用?在一个有限的空间内延伸生命、延伸旅途,古人通过造这种假山,一方面寄托他们对山水的理解,同时也为他的旅行创造了一个虚拟空间,通过从这个孔洞到那个孔洞上上下下的游历,你的时空已经过多轮变换,本来两分钟可以走到目的地,结果花了两个小时,从道家思想来说,以此延长了你的生命旅途,这是园林的功能。石头的孔洞有致幻效果,如果你從洞里看东西,一定比你直接看神秘得多。

人物周刊:说说你案几上的那块石头?你觉得它美在哪里?

刘丹:它的肌理和不规则形状让你产生一种特有的感知认识,把你带入一种混沌状态,就是尼采讲的,你必须回到混沌,才能跳出星辰,我发现的这个石头,它是能够跳出星辰的一种。

人物周刊:类似于一见钟情?

刘丹:当石头给你提供一种特有的感知经验,你的想象力就被激活了,它让你回到一种未知状态,然后从未知里找到一个答案。 我们今天很多艺术家都是在已知中选择答案,我的兴趣在于从未知中发现答案。当你进入这种朦胧状态时,你会开启一种内在的视觉,投射到你所观察的对象上去。

“因为我的存在,水墨画在西方受到尊重”

人物周刊:在纽约生活多年,对你最大的影响是什么?

刘丹:应该谈我对他们最大的影响是什么,我改变了他们对中国文化的看法。他们看到人们送礼都送点山水画花鸟画,认为中国水墨画就是礼品画。我通过自己的实践,不断让他们看到我的作品,改变他们,因为我的存在,水墨画变成了一种值得尊敬的绘画语言。我让他们知道,这是值得骄傲的艺术语言,而不是简单的礼品画。

上次有个西方画家拿着他一幅风景画来让我提提意见,我说你结构什么都蛮好,画的气氛也不错,但是你的动作太野蛮了,没有任何人文价值。我就拿毛笔使给他看,每个手指的作用,它对你肢体的延伸性,每一段锋起的作用,怎么用你的手腕手指和手臂来引导这个动作。跟他一讲,他说你太高级了,这个才是一种文明。他那个样子都不是拿刀叉,拿手直接啃动物腿了。

作为艺术家的创作主体,有三个关键工作必须要做:第一,你必须明白在艺术上什么是人类共有的问题,比如造型问题的结构、解构、重构,哪些是共通的问题。关于生命形式的密度问题,人和自然的关系,在数学几何这些跟造型有关的原理上,现有哪些共享的问题等等;第二,你要理解你的民族对这些共有问题有何特殊贡献?了解了前两步,便产生第三步,就是说你的特殊贡献,如何让它变成人类可以共享的一种语言。

每个国家都很自然地要向其他民族介绍自己的文化,我们这方面根本不感兴趣,认为文化艺术就是个宣传品,所以人家看你是礼品画也是自然而然的事情。我们生活的年代是一个文化断层,不断地断层,传统基本上给消灭了,我们对自己的文化完全不了解,没有了文脉传承,原始儒家原始道家思想的精髓,它的普世性等等,这些我们都不知道。我们对文化艺术特有的意识形态,加上西方后殖民后现代理论带来的意识形态,这两种意识形态掩盖了我们这个民族的文化真正的问题所在,当我们对自己民族文化历代所产生的问题还没有充分发现和觉悟时,西方的整套理论进来,把我们的年轻一代全部淹没了,所以在对自己的文化了解方面产生了巨大的障碍。

毕加索也学过水墨画,他最有名的一个说法是,我要是中国人,我就不画画,我要写书法。他是个天才,直接进入你的文化核心,作为一个西方的大天才,他一看就知道你这个语言的核心是绘画中的书法精神。

人物周刊:当年为何会对银尖画(silverpoint)产生特别的兴趣?

刘丹:中国水墨呈现的有一种色调,尤其像生锈银子的质地,这种墨色我觉得是最美的,元朝倪瓒的画里就有这种墨色。在西方,尤其是从中世纪到文艺复兴之间这批艺术家,非常喜欢用银尖笔这个方法,利用金属笔尖刮擦纸面造成刮痕,氧化后便会留下细微的线条痕迹,这个痕迹经过多年慢慢生锈发黑,颜色加深,会产生一种非常华美柔和的调子,这种调子跟我们中国最高级的水墨画的调子能够平起平坐。我对银尖画的兴趣完全在于它产生的色调,当我面对它时,会产生很多感知方面的经验。

人物周刊:你追求一种精微的境界,我们如何理解这种精微?

刘丹:我觉得生命形式中很多解答、很多真理都隐藏在细节中,或者我们不讲真理,我们讲一个个真实都隐藏在细节中。艺术创作中的这种精微,当它跟你的精神密度产生某种共鸣时,程度最好。精细不是精微,今天很多孩子画得也很细,但对我来说非常粗糙,因为他的精神纖维很粗糙,所以不可能产生精微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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