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林小记
2018-01-07沈伟东
沈伟东
桂林小住
翻看民国时期出版的《旅行杂志》,1939年第11期刊登了王宏道写的一篇文章《桂林小住》,读来好像是一位客居桂林、深得桂林生活趣味的人给远方朋友的信。
在当时的文人笔下,桂林是中国独特的一个城市。其独特,在于桂林既有城市的整洁干净,又不乏乡野的自然生机。这样的桂林,是有自己的城市气质的,王宏道在文章中赞叹为“像一位洁净、清秀和爱健美的姑娘”,“没有乡下的泥气,没有都市的奢氛。朴素中带着的鲜美幽静里呈现活泼和可爱”。在他的眼里,与杭州、香港相比,桂林有着独特的“清秀”和“孤雅”,而这样的小城气质,来源于青莲般的山峰,山峰间色彩绚丽的朝霞,淙淙流水在山崖间流淌的声音。
桂林的乡野趣味,体现在居民对自然环境的融入。在这篇文章里,作者谈到七星岩、月牙山,以及岩崖之间的祝圣寺,用“古朴幽邃”来形容。入夜,游览这些地方,可以请寺中老僧提着火把沿着狭小的山路游览,晚秋的清凉天气里,高大的松树吧嗒吧嗒落下一两颗松果。如此幽深寒凉的夜色里,只听见夜行的动物游走的曲折动静。而市民生活其间,除了犹如明月松间寺庙、老僧带来的安宁肃穆,也有日常生活的安详恬静。这样的安详恬静,在作者笔下寥寥数句作了点染:“每到月半良宵,情侣爱伴,姗姗来迟,踏着黝古的月光,对着壁立的翠峰翡崖,诉衷谈款。”老僧、旅人、情人,月光下的桂林群山,意境深邃而幽雅,一路走向夜深人静的山里,让人想要从现代的城市穿越到古代的丛林。作者写到城北的风洞山,“巍然鹤立,有羽化之气概,山上有洞可容大厦,现今置有防空设备”,在这里,隐居着马相伯老人。风洞山,即叠彩山。叠彩山的明月峰,是桂林市区最高的山峰,山南为越山,西面为四望山。“巍然鹤立,有羽化之气概”,写的是山,写的也是作为中国文化精神代表的百岁老人马相伯。
那时的漓江水势似乎比较大,漓江如青绸鼓荡着波涛汹涌的景致。作者写道:“桂江绕着城东,横在江上的是一索连的渡船,春风剪波,漾起澜花,相拥相抱,直波连到象鼻山脚,才流出象鼻耸邃的山洞,投进大江东流而去。”正如民国时期的老照片,漓江上横着的木船,连成一座浮桥。碧波里,学生和平民,在这柔和的江水里游泳、划船、晒太阳。游泳的人顺着波浪,轻松地游过象鼻山,又被波浪轻轻拥上岸。作者认为:“不会有人想到世界上比这还愉快的事。”英国大使来桂林的时候,省主席黄旭初就在小木船上与他做终日之游,随手舀起一勺倒映着点点阳光的江水,可以解暑热之渴。
1938年,王宏道笔下的桂林的城市趣味在于官员的平民化和平民的优雅、城市布局的洁净美观。在文章中,作者着力写到中山公园、西华门、风洞山,写出了桂林的市政设施的洁净,自然环境的清秀。中山公园即现在的王城,花红柳绿的季节,平民百姓在其间热闹,而省政府就在里面。作者认为,“广西平民化的精神”就在官员的平民化上:“省政府主席黄旭初先生,灰布大装,俨然一平民也。他从来不乘车子,每天晚上可看见他从西华门出来。”而高官家属,也颇具平民风格:“白崇禧先生的夫人与诸公子,我们亦常看见他们在西华门口的馄饨铺子吃点心。”
前些天,广西师大出版社的退休老编审王昶来闲谈。王老师已经七十多岁了。和我谈到上小学的时候,他在王城时常碰到黃旭初。这位省主席总会俯身问他:“小朋友,上学去?”“小朋友,放学了?”侧身让小学生先走。
桂林的平民,作者以“朴素老实”来描述,沉浸赏春宴游之乐,饶有生活情趣;又热心政治,不失现代市民的参政议政热情。文章中谈到当时的体育场是民众政治集会的场所,孙科曾经在这里“驻场演讲”,受到桂林市民热捧。当时的公共娱乐场所是乐群社,“供接见过境名人和当地绅士婚宴之用”。
文章刊登在《旅行杂志》1939年11期。文章里写到马相伯隐居在风洞山。据考,马相伯先生应李宗仁之邀客居桂林的时间是1937年到1938年。据此可以推断文章写于1939年之前。这一时期,正是抗战初期,桂林作为大后方重镇,受到日军狂轰滥炸,物价比战前贵了好几倍,但与国内其他地方相比,物价仍低得多,市民质朴良善,环境相对安宁,让客居此地的逃难者感到温暖。
作为抗战文化城,桂林给战时客居文化人留下了诸多美好的回忆,也留下了不少文化遗迹。随着时光的流逝,有着这样记忆的人渐渐老去,记忆便散落在古旧杂志的字里行间。有人提出在桂林建一条抗战文化街,留住那个时代的一瞬间:比如马相伯老人在风洞山凝望漓江的一道背影。
訾洲淘书
20世纪90年代初,我经常骑自行车到訾洲。
从穿山路经过一座没有护栏的石桥过了小东江就进入訾洲了。江水清澈,两岸砌着青石板,水草在江里晃动,鸭子在桥洞下来去穿梭。东江菜市后面还有老式的木楼。
那时,訾洲还是一大片撂荒的地,杂草丛生,有两棵高大的女贞子在七八月间开着白色的花,到了深秋吧嗒吧嗒落下蓝黑的果实。每到周末,訾洲的荒草地里,摆出一溜溜的旧书摊。带着点儿冒险的快意,骑车冲上石桥飞快地下坡,把车锁到树下,就开始蹲在旧书摊前淘书。旧书摊不只有旧书,还有旧字画、旧书信等旧物。一堆堆一排排,书的霉潮气味在日光里飘着。旧书摊还有锈迹斑斑的旧铜钱、旧纸币,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旧货都能在这里找到。
夏天的午后,在这里逛上一两个小时,淘到几本有趣味的闲书,就靠着乌桕树看,可以消磨一下午的时光。
有一次,我翻看一大堆残破污旧的字画,从字画里掉出来一枚已碎裂的石头印章,方印的一角已经崩坏,污浊的印泥糊了印文,看不清是什么字,两行边款也模模糊糊,隐约有“齐璜白石山翁”的落款。不可能是齐白石刻的印吧!我拿旧报纸使劲擦掉印泥。朱文残缺,四字中只模糊可辨“子厚”二字。我忐忑地问摊主这枚印多少钱,摊主要一百块。我左看右看,朱文线条柔美沉静,不像齐白石凑刀剨然,大开大阖的风格,和摊主讨价还价:“怎么可能是齐白石的!最多是个摹刻白石的印。而且石头都崩裂了。十块钱!”一个戴草帽的老头凑过来看印,指着印文念“子亭”。我们就“厚”还是“亭”探讨了一会儿,依字形看,老头说的似乎更有道理,“亭”为曲折的一横表示亭子的顶,整体结构方正,虚实有间。老头问我要不要——我摇头不要。我看不懂这价钱,对“齐璜白石山翁”的落款更是怀疑,齐白石刻的印章怎么可能流落到桂林!老头于是和摊主讨价还价,六十元成交,乐呵呵地把破印章握在手里拿走了。
旧书摊里还能淘到一些书信和手稿。记得有一次,一个收破烂的老人背着一麻袋旧书信让旧书摊的老板收。一封旧信,信封、特种邮票品相完好的五毛钱(普通邮票的不值钱,一封旧信才一毛钱),老人数出两千多封旧书信,从旧书摊的老板那里拿到五六百块钱。这大约是收旧货的老人的意外之喜。老人一张张数着钱过桥去“刘伯娘米粉店”里吃米粉。不一会儿,集邮的人就在旧书摊前挤了一堆,淘他们的宝贝。
在旧书摊里,还能见到一些手稿,最难得的是老式文人毛笔或者钢笔的手稿,一笔一画,看起来很舒服。
有一年,我在旧书摊翻到用墨水笔写的一沓稿纸,纸张已经泛黄,繁体字的墨迹洇染开来,仔细看还是能看出写的是一篇散文,写到抗战期间的一个城市,城市里有一条江,江里有一个小洲。抗战时期的故事就发生在这个小洲里。作者是抗战时期流落到这个后方城市的文化人,到这个小洲里求租民房。作者遇到居住在小洲上的贫困村妇,她们把家里的木板房无偿提供给抗战伤兵疗伤用。作为国民,她们愿意为抗战做贡献,而不愿意出租来赚钱。狭长的江中小洲,隔岸的山景,岸边的芦苇,开垦的瓜菜地,几个只有简陋木房子的农妇……我读出了熟悉的桂林的气息,如果没有猜错,应该就是訾洲啊。由于稿子是残缺的,没有头尾,不知道作者是谁。那时,在书摊边我也就是翻翻,没有想到要收藏手稿。
多年之后,我读到一本《想去漂泊》的书,看到似曾相识的文字,作者是艾芜。我查阅了艾芜生平。抗战爆发以后,艾芜一家到了桂林,曾经居住在施家园。施家园毗邻小东江,离訾洲不远。闲时艾芜带孩子散步到这里,记下遇到的村妇、伤兵,是可能的。訾洲旧书摊上手稿的文字细节我记得不太清楚了。如果真的是艾芜的手迹,那是多么珍贵啊!艾芜笔下的这个小洲,犹如战乱频仍的国家,弥漫着荒芜而又充满生机的气息。乌桕树下是老式民居、淳朴而识大体的村妇、坐在门口晒太阳的疲惫而乐观的伤兵……前年,我应一家出版社之约编一本关于民国时期国民居住生活的散文集,把这篇文章收录了进去。
而那方残破的旧印章,再也没有见过。直到最近读《白石老人自传》,看到他在光绪三十一年(1905)七月到桂林,卖画刻印为生。突然想到,那方被草帽老头买去的印,是不是那时齐白石给某一位桂林市民刻的呢,或许,当年四十三岁的齐白石来訾洲郊游过。
訾洲呈梭形浮于水中,唐代莫休符在《桂林风土记》中说:“洲每经大水,不曾淹浸,相承言其浮也。”故又称浮洲。“訾洲红叶桂林秋”,訾洲文脉悠长,自唐元和年间裴行立建燕亭、柳宗元撰写《訾家洲亭记》起,历代众多文化人在訾洲留下足迹。
訾洲旧书摊已经消失,旧书旧物旧时风情流逝在时光里。
月夜,漫步在现在的訾洲公园,记起唐代诗人赵嘏在远方写给桂林朋友的一首诗:
遥闻桂水绕城隅,城上江山满画图。
为问訾家洲畔月,清秋拟许醉狂无。
天上江中,月亮一直在。
七星路
十几年前,我出版过一本关于桂林的小书,里面写到桂林的七星路的美妙。北京的一位读者看到这本小册子,到桂林旅游时专程安排出时间寻访七星路。匆匆走过七星路,她略感失望。給我留言说七星路并不是我写的那样美。
我一直觉得有两个桂林:一个是游客的桂林,一个是桂林市民的桂林。我写的桂林是市民的桂林。一位游客匆匆走过,看到寻常市井生活,不太容易领略其中的妙处。比如,七星公园的猴子,对游客来说就是公园里他们可以喂食香蕉的动物,这些抓耳挠腮的淘气猴子,和其他地方的猴子没有什么不同。而对桂林市民来说,这些奔跑跳跃在山里的野猴子是桂林生活的一部分,有时,这些野生的猴子从山上跑到龙隐路上,跳上出租车的发动机盖,隔着车窗瞪着眼睛和司机斗智斗勇;也有野生的猴子跑进市民生活的小区撒野,市民只好打电话请来公园的工作人员,哄骗着把猴子赶回山里。这样的猴群,在桂林市区的山野里自由繁衍生息,偶尔有类似撒野的行为便成为晚报中的新闻,这些一般游客自然是看不到的。
七星路旁多种植枫树和桂树。三四月间,起伏的嫩叶成了一路绿色的雾,两边人家楼上,阳台上的扶桑花开得鲜艳;十月以后,枫树渐次染红,在七星路铺开浓淡不同的色彩。七星龙隐两条路交叉处的玉兰花香流溢在空气中,我却一直找不到玉兰树在哪里。或许就在公园的围墙内。七星公园七星路大门的院子里有几棵高大的树,随着秋天的临近,渐次呈现出黄栌般的红黄夹杂的颜色,犹如浓厚的油画。坐在伸向高远天空的秋树下的石凳上,听秋叶飘落,令人有不知今夕何夕的迷离之感。七星路三里店大圆盘附近,道边的桂花树里,每到黄昏,小鸟群集,溪流般的鸟鸣声一直流淌到夜里。十多年前汽车少,市民在夏日把着扇子,闲坐在树下听小鸟的鸣叫,一直能听到天空中亮起星星。而今,汽车多了,鸟声似乎也不如以前清亮。呼啸的车流中,市民的脚步也急促起来。
孩子读幼儿园的时候,周末晚饭后,我时常带着他在七星路骑行,从三里店大圆盘一路走过天意服装店、闻莺阁餐吧、秋之果休闲食品店、澳门酒家,过了七星路金星路交叉口的小小的三金广场,就到了儿子最喜欢的北方小吃店、北国村餐馆、麦香坊,还有我熟悉的14路站台边的老曾的按摩店。再往西边走,过了龙隐小学,到七星公园东门。我带着儿子骑车穿行街巷,看见文具店秃顶的老板在树下小凳坐着吃饭;看到老曾按摩店里没有客人,穿白大褂的老曾坐在椅子上听收音机;看见桂湖米粉店门口摆着火锅,三三两两的人在喝漓泉啤酒,油烟伴着爆炒的姜葱散发着家常的亲切味道。这些寻常的风景,旅游者看不到——即使看到,也难以体会作为一个桂林市民的生活感受:比如一路的气味,普洱茶馆老茶的陈香,金手指蛋糕店的面点的甜香,金陵小吃店卤味的熏香,北国村东北风味馆子的饺子香,平记冷饮店冰棍儿的幽凉的甜丝丝味道,尤其是经过桂湖米粉店的桂林米粉香。晨练之后,经过米粉店,这卤水的香味勾着你的馋虫,让你迈不动步子,不坐下来吃二两实在是走不过这桂湖米粉店的门。有一次,接待南京大学的几位教授,就在这简陋的米粉店里,他们每人吃了三两又二两,糯香的锅烧、柔韧的牛肉片、润滑的米粉,卤水葱花黄豆酸笋,客人吃得十分饱,尚且意犹未尽。多年后,和他们在南京见面,他们还谈到桂林七星路上吃着米粉看门外桂花飘香的惬意——当时二两米粉不过两块五。
这样的惬意,一般匆匆而过的游客估计就无法体会。
夏夜,循着七星和龙隐路交界处玉兰香樟的气息,驮着儿子一路骑到龙隐路的干休所——一个不大的大门,进去以后林木森森,山坡池塘掩映在高大的树木间。这里开着一个高端的餐饮会所。我和儿子渴了,便进这个会所坐坐,接待客人的大堂经理西装笔挺礼貌有加,我们坐在高级沙发上,装模作样地看看昂贵的菜单,喝一杯服务员送上来的龙井茶。在香樟林的园子里听蛙声四起,看水塘里薄暮中的荷花渐次闭合。逛累了,我和儿子坐在干休所大门口小店前的小凳子上喝两块八一盒的“农大酸奶”。
天色晚下来,我带着儿子往回赶,到了三金广场,黑压压一群人站着、坐着,在看露天电影。放映机嘶嘶作响。儿子站在车子上伸着脖子看,我靠着紫荆树扶着他。银幕上侵略军正向我军根据地猖狂进攻,儿子看得入神。在码坪街的台阶上张望,可以看到天璇、天权、天樞几座山的山影,也可以看到明亮的星星。
除了七星路,从七星路分岔出去的巷子,也很有味道,比如前些年七星路二巷的桂北风味小吃一家连着一家,成为桂林特色夜市,入夜灯火通明;通往将军塘的七星路三巷,绿莹莹的爬山虎爬满公寓的墙,花瓣如瀑布般飘落的三角梅种在小院里。
这样的七星路,一年四季里如花般渐次绽放出桂林生活的美好气息,北京那位读者匆忙之间当然无法体会。其中的妙处,要来多住几天才能领略。
六合圩
六合圩圩日确切是哪一天,我并不是很清楚。听说东环路花鸟市场里有人卖桂林及周边乡镇的圩日的地图,比如草坪圩、九屋圩、海洋圩,都有详细的日历标注。这圩日地图读起来,算算农历和节气,感受季节变换,想来是件有意思的事情。
一般到了周六、周日,六合圩就热闹起来。
人流涌动,山崖下,灵剑溪水边,各行各业搭起简易的塑料棚:水边摆字牌棚的、树下设剃头担子的、靠山崖摆卦摊的,最多的是草医摊和旧书摊。字牌摊里老人多,远远望过去,是一颗颗花白的、光亮的、苍老的头,喝着圩里就能买到的便宜的野茶叶泡的茶,吃一份米粉或蕨粑,能在这里消磨一整天。临近六合菜市场有一座宽大的平房,周日有唱桂剧的,里面摆着一排排长条凳,门上的绿漆已经斑驳灰暗,墙上白灰也已经有些许脱落,墙上的黑板上白粉笔写着下午两点上演的桂剧戏目,门票一元五角。开演时,从蓝漆斑驳的木窗看进去,有简单化妆的演员在咿咿呀呀,抬手动脚。
闲时,我骑车从师大杂志社对面的朝阳西路沿着普陀山后山脚往六合圩骑行。这是条幽僻的小路,杂树丛生。骑着骑着,山阴风凉,天光收敛,好像穿过时光隧道,骑回了民国。那个有点幽暗的灰蓝色的时代,理想与现实、正义与邪恶交错中的精神昂扬而又欲望诡异的时代。沿着山脚,从跑马场的小路过去,经过白鹏飞有些荒凉的坟墓。青砖围起来小小的墓园,里面有几个人吆五呵六乘凉打牌。墓前卧一只幼小的土狗,它的一条前腿截去了大半截,缩着,毛色黄灰,满脸无辜的表情盯着你看。
再往前骑,转过山崖就看到灵剑溪旁边,嵌在山中的祝圣寺的红墙了。墙内有念佛声隐约传来,墙根照例有三四处卦摊。时而有黄袍僧人迎面走过,头发剃掉留着青黑的发根,匆匆忙忙的样子。我把车靠在身边,沿着山崖边的一路旧书摊看旧书。
有个周日,我骑车骑到山崖下溪口桥头的剃头摊。剃头摊在枝叶茂盛的大樟树下。我剃了个光头,花了四块钱,一堆头发碎屑飘落在树影晃动的夕照里。剃头摊靠近的山崖上,刻着巨大的六个字:“静江府大都督。”
挂在树枝上的斑驳的镜子里,我看到有点陌生的自己。
胡诌出几句顺口溜:
攒动古寺红墙下,
潮涌春雷牌桌旁。
郎中草药新炮制,
凉棚炉沸大碗茶。
记得,江苏《东方瞭望周刊》记者周晴云前几年和我谈到,桂林保留桂北民风最完整的是六合圩。不经意间走到这里,好像时光倒流到民国——外地朋友来桂林,要真正感受乡土的老桂林,应该来这里。在这里你可以用很少的钱吃到正宗的桂林糊辣、灰水粽、艾叶粑、担子米粉,喝到瑶家新茶;不同的时令,还可以看到桂北的各种草药,一路铺开,听卖草药的人讲讲雷公藤、隔山香、半支莲、鱼腥草;可以随便坐在破旧的小凳上花几块钱让草医给你拔罐刮痧。
前两天,《广西城镇建设》约我写写桂林的“老街”,谈谈老街的变迁。我想到了六合圩。从六合路口,沿着普陀山北麓,有郦道元探访过并在《水经注》记载过的弹子岩;有宋人梁安世为之写下《乳床赋》的留春岩;有从尧山发源,经省春岩、留春岩、弹子岩、张曙墓、普陀山,与小东江汇合,绕月牙龙隐穿山而入漓江的灵剑溪;还有几乎是嵌在山崖上的香火颇旺的祝圣寺;祝圣寺往南,便是桂林文化名人李征凤先生的墓,一路萧瑟中有老跑马场,一直到欧家村。
祝圣寺门口的灵剑溪两岸,香樟倒映,油菜花黄,尚有大片菜园、简易棚屋。一抬头,山崖壁立数十丈,有枭鹰在天空盘旋发出一两声鸣叫;一转身,山崖之间,一树树细碎白花春意涌动,喷发袭人的清香。
这样的景致在桂林也算平常。不平常的是景致下的生态群落:村民、市民、僧侣等乐在其中,小吃食铺、草医摊点、茶棚牌档拥挤其间。数米之隔,与建干路的都市繁华恍若隔了半个世纪。如果能由市政建设规划一下,似乎可以在这里建成体现桂北乡土文化的风情老街,或可再现黄继树先生《桂系演义》里的民国桂林。
此地荒芜疏野,污秽杂乱。我想,规划这样一个桂北风情街,一方面,需要疏浚水源,治理目前散发着臭气的灵剑溪,让一脉清流,游鱼历历,鸥鹭翔集;另一方面,需要专业的规划,依照清代及民国桂林建筑做现代的环保而不失时尚的设计,民居、商铺、戏院、茶棚、农家圩等老桂林的百行百业尊重其内在的民间生态运行,自然水系、植被生长、危岩治理,形成一个内在可循环的生态系统,把桂林烟雨、岭南风情融入其中。
高耸入云的岩崖、潺潺流水的溪流、随处可见的文物遗迹、自由飞翔的群鸟,悠闲生活其中的百姓,是老街的主体。如果能做这样的规划设计,有益于民生,有益于桂林自然文化生态的保护,或许能成为颇具特色的桂林本土文化地标式的街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