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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01-07王芳

南方文学 2017年6期
关键词:抽屉表格证书

王芳

又要填表,而且是限定了时间的申报晋级表,而且时间已经过了,而且我必须在过了之后死缠烂打要求人家接受我迟交的理由,因为这关系到我的级别和金钱。没有谁愿意来蹚这一趟名利的浑水,但也没有谁真能置身世外一世清欢。一想到这些我就抓狂,疯狂转动的电风扇,再也吹不走夏日午后的狂躁和皮肤上渗出的汗水。

平生最不喜欢做的事是填各种与自己相关的表格,没有之一。

从学业表格,到工作总结表格,再到各种晋级表格,申报奖项表格,病历表格,银行表格……我的姓名、性别、出生年月、身份证号、家庭出身、父母、联系方式、家庭住址、婚姻状况、毕业学校、所获奖励与惩罚、生活现状,有时还要我那段时间露出双耳的照片,都要规规矩矩填在每一个限定了大小的方框里,而且是无数次重复。每每此时,我都感觉是自己被分割了,耳朵、眼睛、鼻子、嘴巴、四肢,一个一个放进小盒子里,每个盒子都有一个标签,如中药铺的药格子外的长方形纸条上写的中药名。一个标签套着一个标签,不能有半丝松懈,冰冷得没有一丁点儿情绪。

当我意识到,向一个陌生的单位,一个陌生的人介绍自己时,我竟然不得不拉开这些贴了标签的抽屉,我感到无比沮丧。那一层层干净利落的标签下,是大众默认的用途,就像当归活血,蒲公英降火一样,一张毕业院校的标签下藏着我少年时代付出的努力,而一个工作单位的标签则决定了我的收入高低,人们凭此自认为看到了一个赤裸裸的我,凭此判断我已经具备了哪些能力,可以胜任哪些事情。我无法自己给这些标签添加特别说明,没有什么说明比结果更直接,我更决定不了谁愿意取到哪个标签,人人都知道“灵芝”“人参”比“枳壳”“艾蒿”要贵重无数倍,但每一个人又都清晰地知道如何各取所需,我这一辈子所能做的,无非是努力使这些标签听上去更名贵响亮些,让自己看上去有“人参”的品性而不只是在不起眼的“蒲公英”身上徘徊。

认识到自我的存在要靠一纸表格来证明后,一种无法言说的绝望席卷了我。

被标签化了的人生,注定无处可逃。就像俄罗斯套娃,你一个接一个地打开,期待收获意想不到的惊喜,然而并没有,一样的神情和衣裙,缩小到极小时,才会面目模糊。失去惊喜的生活,到底是令人逃无可逃的神秘之所,还是规范僵化一成不变的平庸套作?

最可恨的一类表格,是通过一段时间的奖励情况给自己打分,然后去与我的同事竞争一个岗位。它要求再次拿出我的原始学历和最高学历证书,如果我出身高贵,我将为此自豪,如果我半路出家,不管我有多辉煌,面对证书,我将被毫不留情地打回原形。所有的学术成就,以及一切能证明我能力的硬件,如果曾经有过却被我不幸遗失,那就意味着证据被毁,竞争将无效,没有它们,即使你满肚子学问,无论是在熟悉还是陌生之所,所有曾付出的時光一概被否定。这类表格还要求拿出近段时间的工作业绩,自吹自擂一番,因为自己不显摆自己,别人就不知道有那么回事。

事实上,那些获得的所谓成绩,必定各有记载,而学历证书我已经数不清楚是第几次上交,没有学历证书我根本不可能在现在的岗位上,那么,交它们的意义在哪里?因为它不停地被交上去又发下来,我已经没有耐心把它再装进那个毫无意义的锦缎封面里了,也不愿再当宝贝一样摩挲珍藏,每次拿回来就当一张纸随便往抽屉里一丢,反正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要上交。

无疑,这种随便的态度给我带来了麻烦。上午,当我发现已经过了交表时间,再不交将会影响到前途时,我想,不能再拖了,快填!于是,艰难的寻找证据之旅再次开启。

第一步是找学历证书,而此时,它就像被喷上了消隐水一样,在我的脑海里消匿,我努力回想上一次交它拿回后的情景,却像抓往事一样一扑一个空。我必须一个一个书柜找,一个一个抽屉翻,还可能是结果满头大汗毫无进展。有那么一个瞬间,我觉得,我完蛋了,没有学历证,我等于对一切晋级弃权,我的存在成了一个笑话,或者,我完全可能被别人当作空气。

被否定被无视被遗弃的恐惧缠绕着我,使我在这样的一个夏日感到惶惑不安无所适从。丢失了我的学历证,更意味着丢失了我曾有过的一段辉煌的进取的吸取各方营养的人生。而丢失我的人生,应该是退休之后无所事事的生活中才可能会想到的事。我曾经多么厌恶被放进抽屉赋予一个冷冰冰的称呼,那一个个标签是我兜售自己的依据,我急于甩脱它们,没有想到的是,一旦它们真的被抽走,我竟成了一个空白的人,再也找不到自己应该在的位置,惶惶不可终日。在这样的矛盾中,我疲倦万分,沉沉睡去。

我可不能就这么败给了自己。醒来之后,我决定到那四个专门存放“标签”的抽屉里仔仔细细再找一遍。

第一个抽屉,满满装的,都是我发表过的文字。我把它们从各种杂志上撕下来,包括目录,一一钉好,这些似乎构成了我“作家”的标签。也许夹在这堆我基本不怎么光顾的纸里了?它们的颜色比较接近,有这种可能。我开始一张一张仔细翻阅,当我再次回到自己的文字中时,我一下子被过去那个单纯得有点傻的姑娘吸引了,俯视的目光让我发现了自我的变化。很明显,十多年前发表过的文章,大部分在报纸上,我都工工整整剪下来,贴好。五年前发表的文章,我也都非常珍惜地聚在一起,分类别按顺序排好。可是后来发表的,已经是我非常重视的纯文学类杂志了,却存放得有些潦草,既没有排列,也没有分类,有的更是撕都没有撕,整本杂志就丢在那儿。这是我对发表更在意了呢,还是更不在意了?

打开这个抽屉的午后,在翻到第一张发黄的报纸豆腐块《赤足天使》时,雁子的笑脸扑到了我的面前。如果这些文章构成了我生命中“作家”这个标签,那么,看不到的文字背后,又怎么能少了与她相关的点点滴滴?

大雪纷飞的那天猝不及防地涌现,往事缤纷,将贴了标签的抽屉打开,当年窗外的白光照进来,弄花了我的眼。那时她多年轻啊,穿着浅浅的橘黄色大衣,在门外抖落一身雪,从大衣里掏出带有她体温的本子,上面全部是她已经发表的文章和获得的奖励,她将它们剪贴得工工整整,集合在一起做成厚厚一本,这些成就使她闻名远近,而那一切于爱好文学的刚毕业的我,是可望而不可即的,除了远远地羡慕,便是奋起直追的雄心。

事实上,世上真的存在无缘无故的爱。也不知从何时起,写作于我,就注定是一件永不会厌弃的事了,因为内心的渴求,我才拿起笔,无论生活多么艰难或者忙碌,我也从来没有想到过放下。然而像雁子一样一篇篇变成铅字,去走向外部的世界,面对众人审视的目光,却不像写作本身那么容易,它要经过层层考验,还要等待恰当的时机。很长一段时间我孜孜不倦地试图作最好的表达,却陷于敝帚自珍的泥潭。我就像那只叫作乔纳森的海鸥,每天除了练飞,还是练飞,享受飞翔的速度带来的快感,是生命唯一的乐趣,尽管在天天以觅食为唯一使命的海鸥眼里,飞得再快的海鸥也终究是荒谬的存在。然而,雁子会兴奋地给别人读我的文字,向所有她认识的编辑不遗余力地推荐我,说到我的未来时,激动得满脸通红,在她看来,我简直是她发现的一个天才。就这样,我终于打开了第一扇窗,有了第一篇发表的文字《赤足天使》,它使我找到了另一群也是以飞翔为唯一使命的海鸥,并慢慢地发现,这个群体的庞大足以使我满怀希望地走下去。

这篇文章,就这样载入了我生命的史册,开启了光明的篇章。而那以后七年,雁子一直欣然地看着我成长,以我的作品能发表而自豪,直到她去世之前都还在叮嘱我要好好写。她短暂的生命就像天边划过的流星,而她在我生命里留下的光,是藏在“作家”这个标签之后的所有神圣。

夏日的午后,因为寻觅一张毕业证,我大汗淋漓。重读多年前写下的文字,以为会被自己当时的稚嫩、敏感和多情弄得如芒在背,谁知,那时的清新,却以不可阻挡之势洗涤了我。在往后的岁月中,我是否忘记了出发的初衷?我慢慢地一篇一篇浏览过去,那些被我丢在了过往里的文字,裹挟着当时留下的记忆,齐齐地奔涌至眼前,那些与文章相关的人,事,那时的心绪,全部清晰地重现。当我以一个陌生人的眼光重新审视过去的思想印痕,我发现自己仍可耻地喜爱着它们的组合,哪怕是那些最清浅青涩的,矫情文艺的,都让我爱不释手。

近些年来,除了往抽屉里添加东西,我已经不怎么回头看过去了。斩断与过去的联系,似乎是我向来决绝的姿态。时间是不留情面的强盗,拿走一切我们所珍惜的——青春、纯真,皮肤上的水分,一尘不染的爱。我是一个胆怯的人,从来没有试图向时间争讨着什么,或许写作是一种默默抗争的方式?事实上,“作家”这个标签,使我用文字留下细节,它们比相片更确切翔实地留住了过往,它们是我曾经来过的证据。想到这里,我忽然明白我热爱写作的原因里,凌驾于“陈述”之上的理由:让时间的流逝使我心安。

一转眼,雁子已经离去将近六年。在没有她的六年里,我在“作家”的路上越走越笃定,每一次小有所成,我都会对她默念一次——我终究没有辜负你的信任。

第一个抽屉花去了一个多小时,然而,毕业证没有在里面。炎热环绕着我,汗水从额头滚落,流到眼睛里,有刺痛的感觉,就好像我应该为没有找到它而大哭一场。我打开了第二个抽屉,这个抽屉里满满都是各种证书原件,我又燃起了希望。

这些证书,大部分的封面都被我丢了。我素来不喜华而不实的东西,封面的笨重远比它的华丽为害更多,保留它们的内核是为了各种年终考核,升职评级,进而确认我在人群中的位置,而丢掉它们光鲜的外衣,只是告诉自己那些红色的精装不过是唬人的把戏。我一本本翻开这些证书,有辅导学生获奖的,有论文证书,各种培训证书,各种协会会员证,以及评优证,荣誉证,不胜枚举。那些默默流逝的时光,那些消耗掉眼睛光泽和生命热情的事物,那些隐藏在生活中构成我血肉的细碎点滴,全都随着时光流逝了,但证书还在,它们是我作为工作中有所追求的“人”的唯一明证。像异形占据人体,它们代替了我本身,所有当时为了获得它所经历的情绪,挣扎、无奈、绝望、欣喜、眼泪、欢笑,都被直接略过,当人们说起我的时候,它们作为我的标签,在我的背后闪闪发光,没有人在意它们怎样闪起光来,他们单纯只是相信那光。

一张毕业证对一段生命时光下结论,一本正经的青涩面庞浓缩在方寸之内,目光漆黑纯净,校长的印章赫然在目,签名飘逸飞扬,多少年过去,青春的自己和当时的校长都停留在证书上,一切都定格在最后那个日期里。驮着沉重的书包从家走向学校,再从学校走向家,途中的青艾,甲虫以及被阳光拉长的影子,和同伴一路的欢笑,沉默面对群山的忧伤,毕业证没有记住;抱着一堆书从图书馆出来,遇见熟人就向人推荐近来所读的精彩,而周末校園舞厅的暧昧将青春时对异性的试探表现得欲说还休,初当家庭教师完全不是简·爱的清奇唯剩艰辛,毕业证没有记住;深夜读到一首好诗叫醒全寝室的姐妹要给她们诵读一遍,一个小女孩躲在被子里啃了一夜蚕豆,毕业证又怎能记住这些?

一堂公开课的获奖证书背后,是对课堂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的推演,对一个课件反复修改的疲惫,是一次又一次试课的执着,而证书只留下了一等或者二等的客观数字,多年以后没有谁还记得那堂课是什么样子,又有谁还在意你流过的汗水?一张一等功的证书,是一两年所有成绩的清理,要在一群同样优秀的人里过五关斩六将,才能脱颖而出,成为众所公认的佼佼者,其中付出的汗水,咬紧的牙关,承受的委屈,最终像压缩饼干全部压进了那三个字里。我清理着这一类证书,试图从中找到我毕业于哪里的证据,于是仔细翻开每一张浏览,那些灼人眼目的荣誉不足为奇,唯独刻骨铭心的经历不该因标签的冰冷而淡忘。

我打开一张特殊的证书,时光静止下来。“某某同志于某年某月某日执教全市高三现代文阅读示范课,特发此证,以资证明”,正面这样写道,日期停留在五年前的三月。

这是一段无法忘记的日子,是人生中最难熬的时候,父亲重病住院,一个多月咯血不止,新房子搞装修,每天都要跑建材市场,而我,接了任务,要上全市高三示范课。从医院到家要半小时,从家到学校要半小时,我上完课就往这两个方跑,稍有空闲,装修师傅的电话就来了,这使我根本没有心思去备好一堂示范课,更别说为了展示出更好的状态而反复打磨。有一天在父亲的病床前备课,写着写着睡着了,父亲心疼我劳累,不忍叫醒,结果一觉睡了两个小时,课又没有备成,只能回去深夜加班。课要在别的学校上,场地、学生都不熟悉,一般这种严肃的场合,老师们都是提前一晚去学校与学生熟悉后才开始上,可我不可能离开,父亲要是半夜咯血需要手术,我返回的可能性都没有,会留下终身遗憾,又因那段时间过于劳心劳力,我连备的课本身也不熟悉,一次都没来得及试。那天早晨从医院出来,我抱着一摞资料乘上往那个学校的车就去了,气喘吁吁刚找到教室,上课铃就响了,课上到一半,提问时,才发现发给学生的资料是第一次备课的版本,春二月,我硬是急得汗湿了背,但课得进行下去,从发现问题到决定临时改课,我只花了不到五秒。那堂课最大的创新点就是我大胆用了自己的作品作为学生的阅读题,从作者的角度解读常见的考题。因为出了差错,教研员没有评我的课,而是对我的示范作品竖起了大拇指。没有谁知道我为什么会出差错,没有谁能原谅一个在示范课上出差错的老师,但证书还是给我了。在往后的岁月中,除了我自己,谁还能记得那堂课上的差错,又有谁会在意那堂课是否成功?示范课的标签验证我的付出,如此而已。

一张省作协会员证,是经过多少里路的跋涉才握在手中?尼采说,最好的作者是羞于成为作家的人。我常常以此自勉。在文学的路上你经历了多少,谁会在意?除了自己,谁都不能想象那些曲折幽暗。大学时代的作家梦,激荡着青春时代的我,站在路灯下我读完了《平凡的世界》,坐在女厕所边奋笔疾书,我从不在意别人怀疑的目光。后来在乡村学校,每天黄昏,整个校园静下来,我就从一堆打打闹闹的年轻老师那里走出来,躲进我的小房间,继续阅读和写作。曾有一位极喜欢打牌的女老师预言我不出两年必定也要成为乡村老师里最普通的一位,丢失我的梦想,在牌的世界里获得安宁。两年后,二十年后,她每每遇到我,就会服气地给我一个拥抱。因为热爱,无论多么孤独,一句偶然欣赏的话就足以让我鼓起所有前行的勇气。我曾遇到县里泰山北斗般的老作家,因为我的一篇短作,他给我写了一封长达六页的信,表达他的赏识,这让我走近了县作协。他让我带着所有的作品去拜访我们的作协主席,一个美女作家,为了献上我最虔诚的敬意,我买了一支自己觉得极好的钢笔,敬献在主席案头。然而我交给她的作品如同石沉大海,或许在她眼里我不过是一个作品不值得一翻的小孩,这曾让我以为自己写得糟糕透顶,两年后我几乎不再提笔写作。但热爱者的光,总能射进密不透风的现实。直到今天我仍感谢那个对我的作品视而不见的美女主席,如果没有她,我不知道我对于文学的爱是如此执着,哪怕严冬冻僵万物,只要我一息尚存,那写作的心仍会活过来,日益蓬勃。因此,许多可望而不可即的梦,慢慢地就实现了。

某本书上某篇文章的作者,再没有比这更冰冷的标签,更温柔坚定的心。

炎热席卷,往事沦陷。需要的证书还是没有找到,我继续打开了第三个抽屉,这是一抽屉职称参评材料汇总。职称越高,工资涨幅越快,这不仅意味着我世俗的地位越来越重要,也意味着我离黄土越来越近,这是我在与人竞争许多年后突然悟到的。聊以自慰的是,不管这些专门给人看的冰冷标签我有没有去争取,离黄土越来越近的事实却不可改变,而且每一个在红尘中摸爬滚打的人都难以逃脱这个事实。

我看到一张高级教师证,获得这张证已经两年多,在名额限制极严的当下,我这样“年轻”的高级教师,当然是一个极漂亮的标签,它意味着能力、才华和态度。在任何场合,只要配合我还不算衰老的容颜甩出它,总能获得一片惊叹、赞美、艳羡。当然,再过五年或者十年,这个标签就不再意味着独特,而只是理所当然。

获得它的时间早晚,决定了它的质地。这是我在初三看到伯父的高级教师证升起敬仰之情后,经历二十多年才懂得的道理。没有得到它时,它神圣无比,终于得到它了,它却不过一纸证书,这与婚姻何其相似。

这让我又想起了初三那年的冬天,想起打开伯父抽屉的那个晚上,无论有多少时光冲刷都不可能将它从我的记忆里带走。

伯父是我读初中时学校的校长,他低沉的嗓音与法令纹深的面孔自带威严,他所经之处,连最调皮的孩子也要屏住呼吸。在紧张的初三生活中,他的出现更加重了那种紧张感,没有人敢接近他。谁知有一天他突然把我叫到他的房间,好像完全没有注意到我因为紧张而瑟瑟发抖的双手,他告诉我,他的房间可以让给我住,前提是我必须保证好好读书。当时我在读寄宿,寝室是一大间教室改的,各种不方便,能住在校长的房间,这不仅意味着方便很多,更是一种特权的体现。

他都已经开口,我没有选择的余地。后来我才知道,没有谁可以确定哪一个时刻就决定人的一生,比如住进伯父在学校的那间房子的时刻,会决定我一辈子要走的路,想必是伯父自己也远远没有想到的。

房间里只有一张雕花床,一把雕花椅,一张学校办公用的老式桌子,一个资料柜。所有家具上都有白漆刷的编号,一种公家的气息莫名地让一个乡下孩子幸福得发晕。那一晚,雪光照亮了天空,在橘黄的灯光下,我打开柜子,半柜子的《人民文学》《十月》《收获》勾走了我半边魂,我又抽出屉子,一叠红色缎面的证书勾走了我的另外半边魂。我打开证书,迎面便是伯父的中學高级教师职称证。“高级”二字深深打动了我,我当时想,要是一辈子能在那几本杂志看到自己的名字,能拿上这样一张写着“高级”的证,便是死而无憾了。

二十年后,我也拿到了高级,才知道高级只不过是一个教师必然经过的道路,远没有当年想象的神圣。但若仔细想来,又真的岂止一张证书那么简单?看不见的竞争,补不完的听课备课,流逝的岁月,消耗的青春……一个标签叠加另一个标签,一种材料覆盖另一种材料,最后终于浓缩成这薄薄的一张。而此时,我又开始神往它能再加点不足以向外人道之的细节,浓缩成一张“特级”。我期待这样的定位,也害怕着这样的定位。但人生又何尝不是处处都在期待与害怕中迎接着未来的分分秒秒?

第三个抽屉终究也还是没有。只剩最后一个抽屉了,但这是装我丈夫和儿子的各类证书的地方,我要的那张证怎么会在这里?即便知道希望将落空,我也不愿放弃最后寻找的机会。为了这份貌似愚蠢的执着,我将他们长长短短的人生路里那些标签一一仔细阅读,哦,原来,他们也被标签装进了一个又一个小盒子里,使用期有长有短,有的标签是我陪他们一起获得,有的则是只有他们自己知道的幽暗。在一路高歌向前时,他们没有忘记甩给我生命中永远撕不下的标签:妻子和母亲。

我是怎样被贴上妻子这个标签的呢?这必得经过爱情之途。乡村中学晚饭之后的时光是寂寞的,而没有人陪伴的青春,又是多么空荡荡。不管我有多不愿承认,很多时候爱情是地域与时间的综合体,它只是恰到好处地来到,而不是什么神圣不可更改的唯一。那时他的歌声从楼下的杉树林里飘来,在整个校园里回荡,摇荡多少少女的心。一起参加工作的女孩子为了吸引他的注意,每天都拿着小本子坐在他的教室后面听课,他磁性的声音和完美的发音令人神魂颠倒,她们力邀我一起去听,被我断然拒绝,只因为我们同在食堂吃饭时,我看到他的不屑。然而一次文艺会演,他走在前面,迷人的腰线、臀线,竟然牢牢地吸引了我的目光,站在台上,他极富磁性的声音散发着荷尔蒙的香味——这只开屏的孔雀并不是以我所渴望的学识饱满知情识趣的形式吸引我,而纯粹是他浑身包裹的雄性因子诱惑了我,这是我始料难及的。然后,我们开始了长达一周的正面交往,他忘记了他远方的女友,我也不再牢记第一次恋爱的伤痛,一拍即合,在一个漆黑的夜晚,往复十趟的水杉林里的散步中,完成了我们爱情的交接。直到那一天,他买回“爱妻号”压力锅,开始做我们一起吃的第一餐饭,我才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中被他贴上了一张“妻子”的标签。

妻子意味着什么?家,一个全新的,不属于我原生家庭的家。属于我成长出发的那个家的一切,就在我被确认为妻的那一刻,慢慢地退到我的身后,与我渐行渐远,直到最后与我完全脱离。每一个人必然都是这样的吧,妻的标签,必定是生命中最美也是最残忍的一个,它意味着你不可以再躲在父母的伞下避开风雨,而要成为那个撑伞挡风承担一切的人。你的坚忍不拔,你的顽强不屈,你的宽容随和,都会随着往后延展的岁月,在“妻”这个标签下慢慢来到,并融合在你的血液里。

然后,你又顺理成章地成了“母亲”。

在我因为孩子的一声啼哭而被迫贴上“母亲”的标签时,我多么抗拒啊。生孩子呕出胆汁的痛让我憎恨这个剥夺了我自由的小生命,丈夫把我从产床上抱下来时,正眼都不愿看一下那个小家伙,生下的前几天,他眯着眼睛找到我的乳房咬着我的乳头猛劲儿吮吸,使我羞于见人的同时还让我再次痛得无法正常呼吸。连续三天,除了给他喂奶我不愿多看他一眼,别人来恭喜我当了母亲,我只能敷衍着微笑。第四天,他一直哭一直哭,医生抱起他检查肚脐,一声低吼,孩子的肚脐长脓了,也不知道你是怎么做妈妈的。边说边把他塞到我怀里让我看,我看到那幼小的家伙微红的肚子上的肚脐眼确已溃烂,他的疼痛瞬间蔓延到了我的身上,一种将要失去这个令我讨厌的小家伙的恐惧刺得我的心痛不可当,我流下了眼泪。当我祈祷用我所有来换他的健康平安时,我知道,母亲的标签已经贴稳妥。

母爱泛滥起来,从此一发不可收,我的目光,再也无法从他身边移开。冷了,给了添衣裳;熱了,给他摇扇;发烧时,一整晚一整晚不合眼地为他抹身子,守候;活蹦乱跳时,给他端茶送水;看他打篮球游泳看得呵呵傻笑;为了他的成绩夜不能寐。没有一种身份像“母亲”一样让我受尽折磨又甘之如饴,无数次被拒绝还要勇往直前,让我从一个最崇尚自由的人变成一个强迫症患者,让我从一个感情洁癖者开始理解并宽容男人的背叛。对于“母亲”而言,维护一个家远远比维护一个更好的自我更重要。

思至此,我的目光触碰到了一张“三好学生”的奖状,红领巾鲜艳的颜色把孩子稚嫩的面庞衬托得格外可爱。那年评三好学生要求很严,成绩不难,体育和品德却不容易,儿子上学年龄小,体力上远远跟不上其他同学,但为了得那个三好学生,他每天很早起来跑步,一天不落地坚持了一个多月,体力渐渐跟上,最后,在班级800米跑中他竟然获得了第一名。那年的“三好学生”奖状要将学生的相片印上,为此他特意去照相馆照了一张,红扑扑的小脸与红领巾相互映衬,满是他少年的喜悦!老师发奖状时,他每一步都走得自信无比,那时他便尝到了付出定会收获的浆果。在他的心里,这张奖状,又包含了多少只有他自己知道的点滴。人们以为标签构成生命的全部,实际上,是血肉饱满的过程才构成全部啊!

正感慨时,一张大学毕业证大小的证书背面出现了。我一阵欣喜,啊,找到了。忙打开看,年度优秀双语主持人证,是丈夫的。对于他的绝大部分人生而言,他只是一位教师,但是,他还是一个热爱一切语言的人,为此他付出了常人难以想象的努力。他曾经连续六年的早晨大声朗读英语,常在家里练习以最快的速度讲英语不换气达一分半钟,又为了一个普通话的咬字练习达千次,当然,这离不开他先天的嗓音条件。因此,后来只要他拿起话筒在千百人的场地上一发声,必定能引起尖叫和不息的掌声。他的英语纯正流畅,是最好的语言示范,而他的主持诙谐幽默,令人倾倒。当人们说着他时,谁能看到那些练声的日日夜夜?人们说起他,只记得他把控住全场的脸,和“中音王子”的标签。

也许是因为过于专注的寻找,以及对往事的沉浸,炎热竟渐渐从我身上褪下去了。坐在一堆又一堆为我的表格填充内容的物件中间,我那被各种标签四分五裂、枯瘦得只剩一堆词语的生命渐渐丰盈起来,饱满如鲜露之滴。埋怨消散了,相反,我竟有点想感谢这次寻找,如果不是这样一次翻检,我这张被他人和自己放在表格各条栏目里的脸,只怕要如同电脑轻轻一按便可以格式化一般,要很快恢复出厂设置,木无表情了。

于是,找到那张证的念头渐渐消散,没有就没有吧,总有解决问题的办法,不妨去泡一杯茶,悄然静度这夏日午后燥热的光阴,毕竟,标签之外,我们还有大把的人生。想到这里,我轻轻地关上抽屉,然而,第二个抽屉怎么也关不严了,看来,有什么东西卡在里面。我跪下来,猛劲儿端起往外面抽,再掏出已经被压扁在抽屉缝里的东西,乱七八糟一堆,全是平日里遍寻不着的,一张张慢慢铺开抹平,然后,我就看到那张贴了黑白照片的毕业证了。只见毕业证的左边贴了照片,照片上的我眼珠漆黑,表情严肃,两条麻花辫垂在毛线坎肩上,婴儿肥的脸颊鼓鼓的,看上去有些许愤怒,右边则是中文系的字样和校长签名。自从打上“中文系”的标签,我的半个人生就已经定格了。

可那时我在愤怒什么呢?不公的待遇?艰难的跋涉?没有把握的未来?无数个清晨与黄昏,无数种当时经历过的情绪,已经被遗忘了的面孔,沉落在岁月最深处的爱恋,随着倒流的时间,如同已经被碎纸机打成碎片的纸屑退回到当初完整的状态,全部还原了。细节涌现,幽光浮泛,回忆的岛屿突起于生命的海面。

一张纸,一个钢印,几个字,一个签名,概括了青春的四年。这大概是天底下最具有概括力的东西了。“悄悄略去你的狗,猫,鸟,灰尘布满的纪念品,朋友和梦”,所有标签,不都如此?你说它冰冷也好,你说它讽刺也罢,事实上,它略去了,也收藏了。因此,我们总是在向前,继续着我们的捡拾标签之旅。

想到这里,我拿起文件袋,将我那些表格和证书装好,往外面的世界走去。此时,许多人朝我走来,根据他们的衣着、年龄、神情、谈吐,我判断着他们的职业、性格、经历、喜好。我把他们也归到了一个又一个的小盒子里,鼻子一个标签,眼睛一个标签,手一个,脚一个,略去他们的爱人、朋友、敌手,略去小礼物、偶然的相遇和美丽的邂逅,也略去喜怒哀乐悲欢离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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