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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眼睛 蓝眼睛(短篇小说)

2018-01-07李蔷薇

南方文学 2017年6期
关键词:马克斯飞飞跑车

李蔷薇

仲夏的海滨黄昏。三十四岁的曾媛媛戴着一顶草编帽,两颊青白。一双浅棕色的眼睛,在淡绿的天幕下闪着幽蓝的光。曾可起先疑心是摄像机镜头的反射,后来挪开镜头一看,发现与镜头和天色都无关。于是明白姐姐又坠入独自的忧郁中了。

一定是海产多的缘故,空气里有股腻人的甜腥。海风过处,深浅不一、大大小小的绿色齐身颤抖,海平面似乎在摇曳。风景优美是不必说的,毕竟它们是身处青岛名胜八大关十条著名马路中的一条。可具体是哪条呢,曾可无暇顾及。曾媛媛也不知,做家庭主妇以来她已忘了自己的近视。她们的母亲——曾老太太更不可能知道了,因为她不识字。那五岁的小男孩飞飞,他本来倒是有可能知道的。可自打进了入口兴奋地拼出“八大关”三个字,他不停地在母亲跟前大声炫耀,被曾媛媛轻轻一推:别吵!妈妈怎么跟你说的,公共场合,不要大声!他就再无兴趣去认标牌,转为打量路边各辆汽车的标志了。这是宝马,那是奔驰。他小声默念着,这是他家里当县长的老爸教给他的。

“好热!”走到红墙白瓦的异国风格别墅门口时,曾媛媛嘀咕一声,缓缓脱下蕾丝坎肩。曾可急忙追过去,赶在母亲反应过来之前伸手接住,又顺势递过一个开了洞的椰子。

曾媛媛朝妹妹微睁着丹凤眼,就势含住那椰壳上插着的白色吸管,小手掌般浓密的眼睫毛刚刚阖上,却又突然止不住往上翻飞:“飞飞!飞飞呢?”

曾可也想起来,有一会儿没看见外甥了。两人都着急起来。

“飞飞……”

“飞飞……”

暮色里,姐姐低沉又不失娇美的声音引得附近的男游客不时回头。到底戴着眼镜,曾可很快碰了碰姐姐的胳膊:“不是在那儿么!”

离她们50米远的一栋异国别墅旁,飞飞正被曾老太太搂住坐在紫薇树荫下的石椅上,虽有高阔的绿荫,可这遍地燥热还是让五岁的小男孩不耐烦,不论外婆怎么威胁恐吓,他要求马上离开:“我要回家……”

曾媛媛急忙踩着细细的恨天高碎跑过去将他一把搂住:“飞飞乖!等一会……”发愤的男孩却一把将她推开:“不要你,我要爸爸……”

就在男孩蹿出去的瞬间,一辆鲜红色的跑车在别墅尽头拐角处疾驰。曾可和曾老太太如离弦之箭,几个过路游客纷纷张大了嘴,鲜红色的跑车却发出一声沉着的嘶鸣。曾媛媛缓缓抚着胸口,惊魂未定从紫薇树下爬起。她的宝贝儿子,飞飞几乎是跪在了跑车的刮雨器前。

“保时捷!”他指着那花花绿绿的汽车标识告诉她们说。

八大关的海是淡淡的鸭壳青,礁石却是一颗颗粗卤的棕黑块。飞飞倒是喜欢这里,他一会儿伸出手去剥石肚上的乳白色盐晶,一会儿又探脚入水,那丛丛海藻下的小贝壳与小石蟹引诱得他满头大汗。曾可将包、阳伞、衣物悉数交给母亲,自己端着照相机专心对准姐姐。姐姐哭过了,眼眶周围的潮红一直未褪,她现在几乎时时刻刻都扯着飞飞了。就在曾可的摄像镜头里,还会时不时落下一两点细雨样的泪滴。曾可问了两次“怎么了”没听到回答之后,就对姐姐说:“我去别处看看,这里拍照不太好看!”她打算回到来路那椰子攤贩处。刚刚差点酿成意外的别墅石椅旁,她将没喝完的椰子落下了。她要去给姐姐买新的。

陡峭的岸崖边,有几堆体型较大的游客。与礁石上忙于照相、捉蟹的人群不同,这些金发碧眼的外国佬,都无一例外地一脸严肃、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今日胶东海湾。靠近布满鹅卵石的石道时,曾可一怔,她要去的椰子摊贩的前方,正背坐着刚刚开跑车的德国人马克斯。这名字是曾可从他硬塞过来的名片上知道的。姐姐当时完全被吓昏了,只知道搂着飞飞一个劲地哆嗦。而曾老太太则几乎破口大骂:怎么能开得这样快!不知道这里是旅游景点?要赶去报丧么?外国人了不起么?了不起回家去了不起……

一股刺鼻的香水味。从跑车里下来的马克斯看上去有二十五六岁,湛蓝的眼睛仿佛两簇火焰,额头雪白,鼻子高耸入云。他对曾媛媛说了声:“sorry。”想察看飞飞的伤势,被抱着飞飞的媛媛愤怒地一把推开。曾可看得清楚,飞飞只在摔倒时膝盖头蹭破一点皮,跑车始终没有碰到他丝毫。可曾可只冷眼瞪着那双蓝眼睛,不发一言。被人群包裹着的马克斯倒十分镇定,他没搓手也没耸肩,只口中唱歌似的重复:“要不要,去医院,要不要,去医院?……”

“当然要去!”远视的曾老太太看一眼继续围拢来的几个游客:“现在没事,不代表以后……”

曾可望向姐姐,曾媛媛却可怜巴巴地望着自己。曾可知道姐姐的虚弱,美丽的女人总是虚弱,因为她们从未经历过真正的困境。她吸了一口气,准备替姐姐迎上那双湛蓝的眼睛,却突然听见人群里有人说:“交警来了!”果真,曾可看见100米外有两道黑色身影,朝他们走来。

“不用了!”曾可朝马克斯冷冷地扔下一句,便抱起飞飞,拉着媛媛和曾老太太往海滨走去。与两名交警擦肩而过时,她没抬头。

“等一等!”马克斯却追上来:“给你这个!”他递给曾可一张小方片,上面印着:马克斯·施罗德,工程师,德国·法兰克福。

天色将尽未尽、海面由淡青变成乌青时,人群里的汗臭、掘沙三尺得来的丑陋贝壳,还有始终无法深蓝的大海,终于让游人们慢慢地扫了兴。夹在熙熙攘攘筋疲力尽的人潮中,曾可抱着飞飞,曾老太太拿着行李,曾媛媛尾随,一行四人筋疲力尽地往岸上赶。远远地,曾可看到卖椰子的摊子不见了,三三两两的德国人却还坐着。再一次,她看见马克斯英俊厚实的背影,她想绕弯避开马克斯,没承想马克斯转过身来,朝她们频频挥手。

曾可将飞飞抱紧了些,飞飞却转过脑袋好奇地朝马克斯看。曾媛媛莫名地低下了头。曾老太太作出不理睬的负气表情。“少来了!德国鬼子!”曾可嘟囔着,快速绕过马克斯,抬脚上了岸。

半小时后,她们从出租车上下来,进了金碧辉煌的香格里拉酒店大堂,这里洒了香气馥郁的高档香水,以掩盖各式各样的体味。到电梯口的时候,曾可看媛媛的脸色好了些,便说要去酒店14楼日本料理订位置,因为知道她最爱吃三文鱼。媛媛无声点头。曾老太太从曾可怀里接过已经睡熟的飞飞,到底还是忍不住问:“为啥不去医院,你咋知道交警会偏着他们?”

电梯门本来已快关上,几个金发碧眼的老外见曾可匆匆欲进,便耐心地长按开门键。曾可进了电梯,急切地搜寻了一番,没有马克斯的身影。

“因为一百年前,这里是他们抢去的地盘。”当着电梯里老外的面,曾可回答她母亲。

“他们抢去的地盘?”老太太盯着怀里飞飞嘴角涎下的口水,一脸茫然:“怎么抢去的?隔这么远!”

“这三文鱼是这附近海里的么?怎么一点都不新鲜?”刚吃完一块,曾媛媛就拧着眉,拉住一个穿和服的女服务员,一脸稚气地问。曾可想拦阻,却没来得及。被问的女服务生一愣,随即指着桌上菜单里的一行日文,轻笑道:“当然不是,我们所有的食材都是从日本空运过来的。您以前没有来过?”

曾媛媛听出话里的轻蔑之意,脸色一下子煞白。

曾可咬了咬嘴唇,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姐姐:“酒店里的东西就是这样的,都是从冰箱里拿出来的。明天,明天我带你们去啤酒街吃海鲜。”

曾媛媛的眼泪却又下来了。

曾老太太在喂飞飞吃大酱汤里的虾,飞飞却不爱吃,不停地往外吐,曾老太太不吱声,只悄悄地将飞飞吐出来的虾放到自己嘴里。

14楼的日式料理店门口飘着“大阪物语”黑纸灯笼,裹在和服里的女服务生个个头顶圆髻面敷白粉,腰弓得像虾米,每走一步就露出贴着大腿的小衬裙。店里中国人寥寥,多数是西洋人,曾可她们邻近的一桌,便坐着满满当当的一桌子金毛,除了一个长发的日本女人,因为全餐厅都听见她说的是日本话。

“嘿,太对啦……您!”她一头垂及腰际的乌亮直发,随着仰头大笑不停地抖动,粗犷的嗓音则让整个餐厅都为之镇静:“太厉害了……实在是!请您再给我讲讲吧!”

曾媛媛的眼泪止住了,她转过头去,对那个大笑的日本女人侧目。曾可看见她姣好的侧面,她生气时微微噘着嘴,法令纹清晰优美。

“你不是说,外国人不会大声说话么?这是哪国女人?”曾老太太故意用小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问。

日本女人还在大声调笑:“您要是不讲,我会睡不着的……直到明年春天……”

能听懂日语的曾可忍不住朝母亲扑哧一笑:“还能有哪个……日本人……”可她话没说完,就看见自己又犯了一个错误,因为曾媛媛又朝邻座走过去了。

“对不起,请不要这么大声好吗?这里不止你一个人!”曾媛媛走到那长发中分的日本女子身边。她正与对面的年轻帅哥调笑,他也有一双漂亮的蓝眼睛,比马克斯的还要大。

包括蓝眼帅哥在内的一桌子欧美人静了下来,日本女人不出声,在玩弄手里的刀叉。

“Excuse me , please reduce your voice. Here is not your privites. ”曾媛媛再开口时,改用了蹩脚的中式英语。

桌上的欧美人开始交头接耳,那日本女子将刀叉丢回桌上,突然用中文开口说:“你是嫉妒吗?老女人!好好吃你的饭!带你的孩子去!”

曾可立刻起身蹿了出去,就像傍晚飞飞朝马克斯的跑车蹿过去一样。可还是迟了。比那既说日语又说中文的年轻女子整整矮一頭的姐姐已经朝人家伸出手掌,可人家比她更快。曾可扯住对方粗黑有力的胳膊时,媛媛已经用手捂面,她挨了狠狠一记耳光!曾可张开嘴朝对方扑了过去,媛媛也如梦方醒,去扯那女人的长头发。

一个穿和服的女服务生踩着小碎步迅速移动;曾老太嗓子都急哑了;飞飞大哭着喊妈妈。一个西洋人从靠窗的一张餐桌走过来,一把拉开长发中分说日语的女人,用生硬的中文对曾可和曾媛媛说:“不要打了!你们都是中国人!”

曾可呆住,是德国人马克斯。

第一波海水涨潮的时候,曾可就被飞飞吵醒了。曾老太太喊骨头疼,飞飞却骑在她脖子上喊着要去捡贝壳。曾可下床朝窗外眺望。夜间下了一场雨,海平面被压得低低的,从酒店直通海滩的狭窄后门还紧闭着。曾可让飞飞去喊妈妈快快起床,要想捡到像样的贝壳,得从宾馆前门绕过去。

飞飞跑到套间的里间,起先以为妈妈是在装睡,爬到她身上又打又捶:“陪我玩!不许睡!不许装病!”后来发现,无论怎么哭闹,妈妈都一动不动,才大声哭了起来。

敲门声就是这时响起的。曾可和母亲正颤抖着打120,手机一时之间全不见了。曾可手指哆嗦得过于厉害,曾老太太又老眼昏花,这三个数字总是拨不成功。后来曾可想起让飞飞来拨。飞飞刚拨出去,敲门声就立刻响了,曾可没了逻辑,以为120一拨救护车就来,扑过去开门,门外站的却是马克斯:“嗨,要不要送你们?你美丽的姐姐说,你们今天要去金沙滩?”

在曾可看来,站在晦暗门廊里的马克斯简直就是一缕驱散黑暗的强光,那双蓝眼睛里有蓝天、大海、白云。不,还不止,还有来自西半球法兰克福的光明,他花五分钟将姐姐抱进楼下的保时捷跑车,又花二十分钟送到德国艾玛医院,两小时后,吞了整整一瓶安眠药的姐姐睁开了美丽的黑眼睛。

当晚曾媛媛出院,马克斯又将她们送回酒店。曾可送他下楼的时候,他请求允许他明天陪她们一家去金沙滩。“因为我的不慎,才让你姐姐心神不宁,请给我一个补救的机会!”他的蓝眼睛十分坦诚。

犹豫不定的曾可征求姐姐和母亲的意见。已经恢复了元气的曾媛媛照例垂下黑漆漆的眼睛,什么都没说。曾老太太叹口气,连声唤飞飞,问他膝盖还疼不疼,得到否定回答后说:还是去吧,这小伙子看着不像坏人,再说现在这是咱们的地盘!飞飞从一堆崭新的玩具里跳出来大叫:明天还坐保时捷!

“玩具哪儿来的?”曾可被飞飞逗乐了,可还是注意到了。

“Max送的。”姐姐的脸一下子变得绯红。

连曾可的兴致也跟着好起来,马克斯带她们来的金沙滩是游人稀少的私家沙滩。就在离飞飞差点被撞的德国风格别墅群不到二十米的正前方,一湾深蓝碧海,静静掩藏在粉色蔷薇丛中。飞飞又是一声惊叫,这次是海湾口停着的一艘白色游艇,艇身涂着漂亮的英文字母MAX,银亮的羽翼炫目得好像时刻要展翅欲飞。马克斯刚在宽阔的草坪旁停好保时捷,便被飞飞的小手拉缠住,去海里游泳去了。曾媛媛想跟过去,被曾可叫住:你没换泳衣,会被浪打湿的!媛媛脸一红,回头与曾可一起往沙滩上搬行李。

曾老太太难以置信地从海滩这头望到海滩那头:“怎么连一个人也没有?”

曾可故意面无表情地:“这是人家的地盘!”

曾媛媛心慌地看了曾可一眼,曾老太太却根本没听见。

曾可不自觉地淡化了语气:“我说的是另一个层面,譬如经济、金融之类,他们现在比那会儿还狠……”

曾媛媛心不在焉地站了起来,她的目光始终无法离开五岁的飞飞,飞飞此刻已骑在马克斯的肩头,金色的阳光从马克斯宽阔的后背穿越而来,发出令人炫目的光晕。曾可也紧张起来,她刚喊了一声“飞飞”,马克斯已将他从肩上放了下来,飞飞跳入救生圈游泳。马克斯蹲下来教他标准的蛙泳姿势。曾可松了口气。

曾老太太看着飞飞的背影笑得合不拢嘴,她开始用脚探踩沙下的贝壳,奇怪,她布满老茧的双脚还是很敏感。

“下次不许再做傻事!失婚的女人多了,难道都要去死?”曾可又端起照相机给姐姐照相,曾媛媛有些无奈地站起来,苦笑着:“我快三十五岁了……”

“三十五岁又怎样?”曾可转向马克斯带着飞飞的方向:“在他们的国家,许多三十五的女人,还保持独身呢。你看看人家马克斯的生活,就知道世界有多大,可以做的事有很多……”

“那怎么能一样?人家父母都是银行家,就是在德国,也是上流社会。”曾媛媛眯起眼睛,打量马克斯的背影,马克斯正牵着飞飞往游艇走去。

曾可的心像突然被海浪刷了一下,她匆匆开口道:“你怎么知道他父母……”可她的声音被飞飞的喊声淹没了,飞飞在游艇上兴高采烈地喊:“妈妈,小姨,叔叔要带我出海,你们快来啊!”

曾可想阻止曾媛媛去,可她一时纳闷,想问的话憋在喉咙。曾老太太已经手脚并用挖出了满满一草帽的贝壳,不仅仅是贝壳,还有两只不时吐出舌头的海蚌和石蟹。她邀功似的拿给曾可看,曾可拿食指去逗弄海蚌,不想被海蚌猝然夹住。

曾媛媛转身去保时捷跑车里换泳衣。不光是曾可说不换泳衣会被海浪打湿,她走到游艇边后,马克斯也提醒她,在泳衣外面要加上防晒外套。马克斯还说,在海上到傍晚时气温会下降,他和飞飞刚刚游了泳,他要回别墅拿两条浴巾。媛媛朝他微笑着点头,马克斯对着她的笑容还发了一会儿呆。

曾媛媛那天穿的文胸是天青色的,俗称中国青,上面印着花开富贵的牡丹。那个黑老外用小刀撬开跑车窗户后,立刻用一只大大的黑手将它挑起,连连咂嘴称奇:“太美了!太美了!”正准备穿上泳衣的媛媛想缩到后备厢里,黝黑嘴唇里绽露的森白大牙吓得她连呼吸都忘记了。另一个黑人伸出颀长的手臂打开保时捷车门,在做别的之前,他一把扯掉了曾媛媛挡在胸前的泳衣。原先拿刀的黑手此刻换上了新装备——一架佳能单反相机,几秒钟后,曾媛媛感到自己的三魂六魄都飞进了那个塑料盒。

曾可在游艇边陪着飞飞在等马克斯。她想到马克斯漂亮的蓝眼睛,整个后背都热得发虚。飞飞不耐烦,突然要撒尿,曾可没来得及抱他远离游艇,一泡冲天的童子尿就喷射到无辜的游艇肚子上。一块新漆的边角浮现了出来,在MAX中M字母的里面,一层低劣的土黄色悄悄吐露。曾可见了立刻语气模糊地大喊了一声。还在沙滩上捡贝壳的曾老太太闻声抬了抬头:“咋了,这是?”

“姐姐呢?”曾可边跑边喊。

“换衣服去了啊!你不是知道吗?”

曾可看到鲜红色保时捷的时候,一缕鲜血正沿着车门门缝滴淌下来,拍完四五十张裸照的黑人用刀刮向曾媛媛的右脸,曾媛媛脸一偏,一根锁骨几乎被砍断。“救命——”她竭力睁大眼,朝邻近别墅窗内的一对金发碧眼的年轻情侣大声叫唤,可惜这里的别墅过于豪华,栋与栋之间离得过远,对方根本听不见。

曾可一边大叫着“姐姐”,一边冲了过去,马克斯就是恰巧在这时赶到的。他好像会一点儿美式拳击,人还没到跑车跟前就摆出了决斗的姿势。一见他们,后座正扑向媛媛的黑人打开后车门跑了,另一个抱着相机的一转身就往凸出去的海湾奔去,没等曾可反应过来,就扑通一声跳入了浅海之中。

“快报警!”马克斯对曾可叫。曾老太太和飞飞已经飞奔了过来。“有人跳海了!”曾老太太竖起耳朵说。

“sorry,sorry,我真是非常非常抱歉,曾小姐,都是我的错!我负全责!”马克斯抱起衣不蔽体的曾媛媛,曾媛媛已经昏了过去。

曾可阴沉着脸,她一阵心惊肉跳,和第一次差点撞到飞飞相比,马克斯的中文突然熟练了许多。

曾可接到飞飞爸爸的电话,已与媛媛离婚的县长说马上要来将飞飞接走。曾老太太十分气愤,打算与他好好理论一番,甚至做好撒泼打闹的准备。我们媛媛不是因为你才弄成这样的吗?原先多美的一个人儿,现在憔悴成了什么样!你至少要给我们一百万!病床上纸人一样的媛媛听说后叹息了一声,像一点微弱的烛光在风中摇晃。她难堪地扫了一眼一直在角落里看书的马克斯。三天了,马克斯一直双目炯炯地坐在那里,白天黑夜,恪尽职守,不离媛媛的病床半步,他请医院的外籍护士悉心照顾,因为这是他“美丽脆弱的病人”。曾可明白姐姐的心思,她走過去对马克斯说自己有点困,想请他到街上老咖啡店陪自己喝一杯,正在大嚼德国巧克力的飞飞闹着要跟马克斯一起去,被曾老太太呵止。

骄阳落在海沟里,惊起一束束冲天的盐碱味。明镜般清澈的玻璃窗上,映着马克斯手捧马克杯的影子,曾可看得出神,觉得像一家境外奢侈品广告画。尤其是那双清澈见底的蓝眼睛,倒映着整个碧海蓝天。

当马克斯郑重又结巴地向曾可提出“自己有一个不情之请”时,曾可一愣,她脑中马上闪过一个隐秘多时的念头:他要向她求婚了!可出乎意料,马克斯只是说他要立刻回国一趟,他父母来电说家里有点要紧事。曾可立刻就明白了,他这是要甩开她们了!包括她那美丽的姐姐!到底还是德国人!她嘴里的咖啡立刻就涌上了一层怪味,这德国咖啡就是难喝,还不如超市里的速溶咖啡,她愤愤地想。

病房里一下子清静了,飞飞被带走了,媛媛也已睡去,脸上下了一层霜似的白。曾老太太愤愤地告诉曾可,县长根本没来,来的是他的秘书,一分钱也没给就把孩子带走了。曾可一句话也没说,倒到旁边的陪床上就睡了,她只想好好睡一觉,将三天来一直在眼前闪烁的蓝色幽灵赶跑,她不仅疲惫憔悴,而且对自己十分气恼。

可曾可没睡着,临近午夜时分,她被一阵莫名的燥热惊醒。室内气息浑浊,窗外却风净月明,睡梦中的大海像一只深深的蓝眼睛。就着昏暗的天光,她摸索着拿上一样东西,跨过呼吸清浅的姐姐与母亲,走到能看见对岸别墅的阳台上。

马克斯的别墅花园里有几丛人影在昏暗中急切地穿梭,从身影的大小能看出是外国人。别墅二层的某个窗户内,有着明朗未灭的灯光。难道马克斯还没走?他不是说很急吗?曾可正纳闷,忽然看见一个酷似马克斯的身影打开阳台门,朝正对自己的阳台走来。曾可慌忙往门内一躲,用窗帘将自己牢牢裹住,出于连她自己也不想正视的原因,她不想让马克斯看见自己正在观察他。可她的担心是多余的,马克斯显然不可能看见她。这么远的距离,也就是对着望远镜的曾可能看清。影影绰绰的别墅窗帘下,马克斯正俯下身,同窗下两个高大的黑色背影一本正经地交涉着,其中一个背影还侧过身,忙忙地从胸前的塑料盒里往外掏某样东西。

曾可无法置信地睁大两只黑眼睛,感觉自己一下子被抛到了冰冷的蓝色海洋。蓝眼睛!那双漂亮的蓝眼睛!在第一时间赶往被劫持的保时捷跑车时,倒映其中的,正是这两个高大的黑人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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