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巧拒“金玉良缘”看贾母的语言艺术
2018-01-06赵雁羽
赵雁羽
摘要:中国古典小说《红楼梦》中塑造的鲜活人物形象之众,在中外人物形象画廊中都可谓难得一见。其中贾母更是独树一帜的人物形象,虽然书中对贾母的外貌、性格描写鲜有笔墨,但这丝毫不影响贾母是文中形象最立体、鲜活的代表之一。这得益于曹雪芹对贾母为数不多却精彩万分的语言描写,通过语言描写塑造了一个慈祥而威严,机智而宽厚的封建贵族老人形象。运用文本细读的方法,通过贾母巧拒“金玉良缘”的妙语分析,可见贾母高妙的语言艺术和语言的魅力。
关键词:贾母;金玉良缘;木石姻缘;语言艺术
一、问题提出
在《红楼梦》中,“木石”之间是“情”,而“金玉”之间是“姻”。于是书中“金玉良缘”始终与“木石前盟”相伴相生,此起彼伏,是《红楼梦》中一条潜伏的主线。此时的贾府内部,“金玉良缘”与“木石前盟”之争暗流涌动。“金玉良缘”不仅得到了王夫人和薛姨妈的支持,还得到贾妃的默许。贾妃在颁赐端午节礼时已有所暗示,马瑞芳教授认为,这是贾妃对“金玉良缘”带有指婚性质的试探,目的是探测贾母的态度。然而,由于前八十回中,贾母对宝玉婚姻似乎未有明显表态,加之《红楼梦》后四十回原本遗失,贾母的态度显得尤为扑朔迷离,引得数百年来的红学专家众说纷纭。
诸多观点之中,贾母弃黛择钗的观点长期占据主流地位。如清人徐瀛道:“宝玉于黛玉,其生生死死之情见之数矣,贾母即不为黛玉计,独不为宝玉计乎?杀黛玉者贾母也。”①张宗琴在《论贾母》中提到:“作为贾府最高统治者,贾母已深感江河日下的威胁,迫切需要一棵强有力的支柱,支撑那即将倾倒的大厦。所以,她决不允许两个叛逆者在叛逆的道路上继续走下去。”王昆仑在《宗法家庭的宝塔尖——贾母》中认为:“贾母对孙儿孙女等年轻人也都很爱惜,可是若发现了年轻人有违反纲常礼教的危险时,她就立刻板起封建正统的脸来。”他还指出:“贾母在贾府的最后任务不是别的,而是以自己的名义,破坏了宝黛的婚姻。”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编辑的《中国文学史》指出:最使黛玉感到给爱情带来沉重压迫的,还是以贾母为首的一群封建家长组成的封建势力。季学原在《贾母与凤姐——红楼脂粉英雄谈之十一》中评价说:“作为老祖母,她也不能不为宝玉的后嗣问题而权衡黛钗的健康状况。”还有的学者更是直接断言,“制造宝黛爱情悲剧的不是别人,正是最爱他们的祖母——贾母”。②
也有学者认为贾母是支持 “木石姻缘”的,马瑞芳教授认为:贾母是”木石姻缘“忠实的守护者。曾扬华在《贾母的烦恼》中说:“只要稍加留心,就会发现,贾母在宝玉的择偶问题上,取黛弃钗的态度是明确的。”“贾母对宝黛二人的婚事,不但她自己早已拿定,而且上下尽人皆知。”③“贾母不是宝黛爱情的破坏者,而恰恰是守护神。”④
笔者认为,贾母是宝黛爱情的支持者和守护者。贾母对黛玉的怜爱有目共睹:黛玉一见贾母时,“早被他外祖母一把搂入怀中,心肝儿肉叫着大哭起来。”安排住处时,“将宝玉挪出来,同我在套间暖阁里,把你林姑娘暂安置碧纱橱里。”通读前八十回,被贾母唤作“心肝儿肉”,住在贾母房中的唯宝黛而已;贾母将宝黛并称为“两个玉儿”,可见贾母对于黛玉的疼爱已经超过亲孙女,媲美宝玉。甚至贾母当众直言不讳:“我这些儿女,所疼者独有你母亲。”此外,基于家族利益考虑,贾母有意阻扰王氏集团全盘控制贾府的企图。贾府权力结构中,王夫人和王熙凤是贾府中大权在握的两代管家,作为王夫人外甥女的宝钗如果继续当上贾府的管家,势必导致王家势力庞大,威胁贾母的权威。再者,此时的薛家空有皇商之名,实际早已走向衰败,况且薛家的继承人薛蟠游手好闲,不学无术,甚至草菅人命。与此相反,黛玉出身书香门第,清贵之家。从长媳李纨出身金陵名宦之家可知贾府更愿与书香门第官宦之家结姻。
那么,在这样复杂的局势下,贾母该如何用语言表达自己拒绝“金玉良缘”,支持“木石姻缘”,而又不激起惊涛骇浪,堪称一门语言艺术。
二、贾母巧拒“金玉良缘”过程
(一)清虚观打醮,巧拒提亲
颁赐端午节礼后不久,贾府众人去清虚观打醮。清虚观中的张道士凭借八面玲珑的外交辞令以及和贾府的渊源为宝玉提亲:“前日在一个人家看见一位小姐,今年十五岁了,生的倒也好个模样儿。我想着哥儿也该寻亲事了。若论这个小姐的模样、聪明智慧、根基家当,倒也配的过。但不知老太太怎么样,小道也不敢造次。”
张道士的提亲颇为蹊跷,仅轻描淡写地提及这位小姐的年龄、家世,却未交代芳名或人家。似乎曹雪芹只是借张道士之口将宝玉的婚事提上议事日程,令贾母表态。特别是这位小姐的情况与宝钗极为相似,十五岁,且才貌、家世相仿,与其说让贾母对这位小姐表态,不如说是对“金玉良缘”表态。对此贾母说了一段意味深长的话。“上回有和尚说了,这孩子命里不该早娶,等再大一大再定罢。”贾母的话一箭双雕,既直接拒绝了张道士的提亲,又间接地拒绝了“金玉良缘”。贾妃“指婚”事件发生不久,贾母不便与贾妃公开争执,于是贾母采取了最明智的手段,即暂不考虑宝玉的亲事。宝玉不会早娶,自然不会娶比自己大的姑娘,而宝钗自然也被排除在外。
接着贾母提出了自己的标准:“你可如今打听着,不管他根基富贵,只要模样配得上就来告诉我,便是那穷家子,不过给他几两银子罢了。只是性格难得好的。”这段话不但挽回了张道士的面子,又对他表示了极大的信任。更重要的是贾母向众人传递了自己弃钗择黛的态度。贾母不重根基富贵,那么皇商之家的宝钗对寄人篱下的黛玉而言没有丝毫优势。性格上贾母也倾向黛玉。一则黛玉在长辈面前是个“步步留心,时时在意,不肯多说一句话”的大家闺秀。二则贾母视袅娜纤巧的秦可卿为“重孙媳妇中第一个得意之人”;把风流灵巧,有几分像黛玉的晴雯留给宝玉使唤;而当贾母看到蘅芜苑 “雪洞一般,一色玩器全无,案上只有一个土定瓶里供着几只菊花,并两部书,茶奁茶杯而以”摇头说:“使不得,虽然他省事,倘或来一个亲戚,看着不像,二则年轻的姑娘们,房间这样素净也忌讳。”并亲自布置了房间,这足以说明,贾母是个有生活情趣的人,爱的是像黛玉这样婉转风流的人,而非宝钗那样藏愚守拙的人。于是,贾母巧妙地拒绝了张道士的提亲,拒绝了“金玉良缘”,表明了自己的择偶标准,也暗示了宝玉婚事的主动权在于自己,并且没有公然頂撞贾妃,没有伤害张道士的面子,可谓匠心独运,口吐莲花。
(二)“不是冤家不聚头”,明确立场
清虚观的提亲事件以及突发的金麒麟事件,让原本就被“金玉良缘”阴云笼罩的黛玉对宝玉心生怀疑。于是两人爆发了激烈的争吵。贾母不顾暑热天气,赶到潇湘馆给两人劝架:“我这个老冤家是那世里的孽障,偏生遇见这么两个不省事的小冤家。没有一天不叫我操心。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几时我闭了这眼,断了这口气,凭着这两个冤家闹上天去。我眼不见,心不烦,也就罢了。偏又咽不下这口气。”贾母有意将宝黛不被封建礼教认可的私情说成是“不省事”的小孩子吵架以保护二人名节。随后贾母又将两人的关系表述成“不是冤家不聚头”,“冤家”是夫妻的代称,她在向宝黛、向贾府众人传递在自己的心目中早已认可“木石前盟”的信息。贾母还表示,等将来自己死了,凭两个冤家闹上天,这等于在说,宝黛二人以后还会继续吵下去。而贾母自身又是一个身体健康,对生活充满乐观的老人,也就是说,贾母表示自己会一直支持“木石前盟”。正是这段话,贾母向众人明确表露了自己属意“木石前盟”,给宝黛二人吃了定心丸,也给了“金玉良缘”一派有力的打击。书中写道:“虽不曾会面,然一个在潇湘馆临风洒泪,一个在怡红院对月长吁。却不是人居两地,情发一心?”可见两人都领悟了贾母话中的玄机,抛除误会,感情加深。而宝钗一反大家闺秀稳重的作风,“借扇机带双敲”。
(三)为宝钗过生日,安抚黛玉
宝钗十五岁生日前,王熙凤对贾琏说:“昨儿听老太太说,问起大家的年纪生日,听见薛大妹妹今年15岁,虽不是整生日,也算的将笄之年,老太太说要替他作生日。”可见贾母并非原本就有心要给宝钗作生日,只是“听见”了才临时起意,更多是出于亲戚间的礼数与客套。就如同对王夫人家“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刘姥姥,贾母也会热情招待。另外,女子到及笄之年意味着即将许配人家,贾母暗示宝钗应当尽快许配他人,而非“命中不该早娶”的宝玉。宝钗的生日比之前黛玉的生日更为隆重,敏感的黛玉难免心情不畅。于是疼爱黛玉的贾母借点戏安抚了黛玉。席间轮到黛玉点戏,黛玉十分礼貌,让薛姨妈、王夫人先点。贾母却道:“今日原是我带你们取笑,咱们只管咱们,别理他们,我巴巴的唱戏摆酒,为他们不成?他们在这里白吃白看,已经便宜他们了,还让他们点呢?”这段话看似玩笑,却也流露出给宝钗作生日的实际意图:并非因看重宝钗,只是想借机让大家热闹一下。婉转含蓄,又幽默风趣,不漏痕迹。黛玉点完戏后才轮到宝玉、湘云、迎春姐妹。既照应了贾母带众姐妹玩笑的话,又体现了黛玉在众姐妹之中的地位。
(四)赞誉宝钗,明确亲疏
宝钗善于抓住有利时机讨好对自己有利的人,更何况时对宝玉婚姻有决定权的贾母。王熙凤素来以心思缜密口齿伶俐而出名,宝钗却能抓住时机恭维贾母:“我来了这么几年,留神看起来,凤丫头凭他怎么巧,再巧不过老太太去。”听罢这番话贾母也赞扬起宝钗来:“提起姊妹,不是我当着姨太太的面奉承,千真万真,从我们家的四个女孩算起,都不如宝丫头。”历来红学家们认为,“我们家的四个女孩”指的是元迎探惜,但细想来,此时的元春已经高居贵妃之尊,自然不属于“贾府的女孩”,因而这个女孩实指黛玉,可见贾母在心中已把黛玉当作亲孙女,而宝钗却仍是客人,正所谓“疏不间亲”,故贾母夸奖薛宝钗只是出于亲戚之间的礼貌。通读前八十回,从未有过黛玉恭维贾母或贾母公开赞誉黛玉的描写,这固然是绛珠仙子的品行使然,然而更重要的就是贾母早把黛玉当成亲孙女,无需太多言辞上的赞誉,而对于宝钗却始终保持亲戚之间的距离。在贾母心中,黛玉甚至已超越其他三个女孩,与宝玉并列。携刘姥姥游大观园之时,贾母曾说:“我这个三丫头可是好的,只有两个玉儿可恶。”贾母所说的“可恶”比“可爱”更能显示出他对于黛玉的喜爱之情。
(五)冷钗亲琴,表明态度
寶琴一入贾府,贾母便表现出极大的热情,先是将一件珍藏已久的凫靥裘给了宝琴,元宵宴会上,又让宝琴、黛玉、湘云三个人挨着自己坐,而宝钗则和迎春三姐妹另坐在一边。更是让琥珀来大观园中传话:“叫宝姑娘别管紧了琴姑娘,她还小呢,让他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就连一向端庄稳重的宝钗此时也不免说出一些失态的话:“你也不知哪里来的福气,你倒去吧,仔细我们委屈了你。我就不信我哪儿不如你。”前面还是“我们”,但是随后话锋直指“我”,明显透露出贾母对宝琴的偏爱以及对自己的冷淡。随后,贾母又向薛姨妈询问宝琴的生辰八字,让薛姨妈以为要将宝琴配给宝玉。但实际上,从黛玉在清虚观仅听到有人给宝玉提亲就会动怒,而主动与宝琴交好可知,黛玉知宝琴已许配了人家,那么作为管理者的贾母又怎会不知?况且,贾母让王夫人认宝琴作干女儿,因此贾母并未打算真的将宝琴许配给宝玉。但贾母前后的言语行为很好地达到了两个效果:第一,表明立场,不论是黛玉还是宝琴,总之从未中意宝钗;第二,贾母借宝琴再次重申自己的标准,“不管他根基富贵,只要模样配得上就好”,“只是性格难得好的”。宝琴与黛玉情况相近,寄人篱下,但容貌出众,知书达理,却又不似宝钗那般为封建礼法所束缚,风流灵巧,性格爽朗,可见贾母始终倾向黛玉。
(六)掰谎记,震慑众人
元宵夜宴贾母批判了一个才子佳人自由恋爱的故事,许多人认为这是贾母对“木石姻缘”的旁敲侧击。然而,细细分析贾母可以发现,这段精妙的话语,不但不是批判“木石姻缘”,相反正是震慑那些有意破坏“木石姻缘”的人。贾母道:“既说是仕宦书香大家小姐都知礼读书,连夫人都知书识礼,便是告老还乡,自然这样大家人口不少,奶母丫鬟服侍小姐的人也不少,怎么这些书里,凡有这样的事,就只小姐和紧跟的一个丫鬟?可是前言不搭后语?”贾母一阵见血地指出这些故事漏洞百出,都是有人出于恶意虚构败坏人家名声的。贾母的分析逻辑清晰,有条不紊,令众人不得不信服。她进而以贾府为例 “拿我们这中等人家说起,也没有那样的事,可知是诌掉了下巴的话。”贾母明确指出贾府之中绝不可能出现这类苟且之事,除非是有人恶意诽谤。这番话有力地威慑了破坏、诽谤“木石姻缘”的人,保护了宝黛的清白。
(七)紫鹃试宝玉,下定决心
与黛玉情同姐妹的紫鹃深知,在“风刀霜剑严相逼”的贾府之中“木石姻缘”能否实现,除了依靠贾母之外,只能依靠宝玉对黛玉的感情。于是,她用黛玉回苏州一事来试探宝玉。结果宝玉信以为真,“便如头顶响了一个焦雷”,进而“两个眼珠儿直直的起来,口角边津液流出,皆不知觉。”如李奶奶所说的:“不中用了”,袭人也说“死了半个儿”。紫鹃试宝玉,实际上试醒了贾母,贾母清楚地认识到宝黛二人已经性命相关的事实。于是当宝玉听到“林之孝”的名字后,疯疯傻傻地说:“了不得了,林家的人接他们来了。”贾母安慰宝玉道:“那不是林家的人,林家的人都死绝了,没人来接他的,你只放心罢。”宝玉哭道:“凭他是谁,除了林妹妹都不许姓林。”贾母道:“没姓林的来,凡姓林的我都打走了。”贾母一味顺着宝玉的所说出的话看似十分牵强可笑,但是实际上,贾母在暗示寶玉:黛玉不会离开,我会把黛玉永远留在你的身边。正是贾母的这一番看似没有逻辑的话语,让宝玉得以安心,让薛姨妈认识到贾母已经下定决心拒绝“金玉良缘”,进而发生了“爱语慰痴颦”的情节。
三、结论
通过上述分析可见,在“金玉良缘”和“木石前盟”的无形的斗争中,从清虚观拒绝提亲,委婉拒绝“金玉良缘”,到“不是冤家不聚头”,再表明自己属意“木石前盟”,再到为宝钗过生日,赞誉宝钗,明确亲疏远近,冷钗亲琴,掰谎记,试宝玉,层层推进,有条不紊,贾母从始至终都委婉含蓄而又有计划地一步步表达了自己对待宝玉亲事的态度,不动声色而又坚定地支持保护着“木石前盟”,却又没有让这场战争显露端倪。贾母在进行语言交际的时候,往往能够利用语境的各个要素,选择恰当的说话内容和说话方式,巧妙的抓住时机、场合和对话人的心理,婉转表达自己的丰富的意见和观点。因此,贾母说的话往往有针对性,中肯、恰当而又委婉,堪称语言艺术家。
注释:
①冯其庸,八家评批红楼梦[M],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1991.
②杜贵晨(主编),何红梅(编著),红楼人物百家言[M],北京:中华书局,2006.
③周汝昌,红楼梦新证[M],北京:华艺出版社,1998.
④梁归智,石头记探佚[M],太原:陕西人民出版社,1983.
参考文献:
[1]曹雪芹.红楼梦[M].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
[2]冯其庸.八家评批红楼梦[M].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1991.
[3]杜贵晨(主编),何红梅(编著),红楼人物百家言[M].北京:中华书局,2006.
[4]梁归智.石头记探佚[M].太原:陕西人民出版社,1983.
[5]马瑞芳.马瑞芳说红楼梦[M].中国工人出版社,2006.
[6]王昆仑.红楼梦人物论[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5.
[7]张宗琴.论贾母[J].红楼梦学刊,1985(3).
[8]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编著.中国文学史[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
[9]周汝昌.红楼梦新证[M],北京:华艺出版社,1998.
(作者单位:信息工程大学洛阳外国语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