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昌硕与吴大澂
2018-01-05邹绵绵
邹绵绵
吴昌硕与吴大澂
邹绵绵
是画是书谁领略,点头那得石通神。
曩读今人沙匡世校注《吴昌硕〈石交集〉校补》①,卷前有沙孟海序,略谓:“安吉吴先生早年稿本两册,未题名称,印谱与交游传略间隔编次。传文出于弟子誊录,非作者手迹。书眉偶有浮签,虽未具名,审为杨见山先生笔迹。卷首又有谭仲修先生手写序一篇,作骈俪二百余言。但云:‘孴廿年手镌之篆文,撰千里心交之别传,印人款识,名士簿录,不类而类之想,有意无意之间,凡在纳交,多予积素。庶几飞鸿印泥,抑亦鼓瑟应律。叙述遐旨,题目石交云尔。’(图1)此稿今藏浙江省博物馆。余据谭序之意,拟补题曰《石交集》,并将撰一小序,出版行世。”遂由沙老第四子沙匡世校注,并对《石交集》中各家传略印缺作了增补后出版。多年来笔者就所见《吴昌硕印谱》②,以及其他相关印蜕及边款墨拓,已两次作了《吴昌硕〈石交集〉校补(印缺)补订》及《续补》③,近日又作有《再续补》。
再鉴于沙孟海先生在序文中对吴昌硕《石交集》中所撰各家传文的时间考订为“……于此知传文是吴先生三十七八岁作,即清光绪六年(庚辰1880年)、光绪七年(辛巳1881年)间。”据此,按《吴昌硕年表》④记载(摘要):“1880年(光绪六年,庚辰)37岁来到苏州,寄寓吴云听枫园课读童子。《篆云楼印存》由吴云删削,更名《削觚庐印存》。以诗文求教于杨岘,欲师事之,固辞,以兄弟相称。是年交识吴秋农、金心兰、顾茶村、胡三桥、方子听等。1881年(光绪七年,辛巳)38岁返苏州,仍寄寓吴云听枫园。作《别芜园》诗,寄托乡思。1882年(光绪八年,壬午)39岁春,接妻儿至苏州定居,迁居西畮巷四间楼。1883年(光绪九年,癸未)40岁元月,因公去津沽,在沪候轮时经人介绍识画家任伯年。2月,任伯年为其作《芜青亭长像》。至沪,与虚谷、任阜长缔交。在苏州与收藏家潘祖荫结交,得观其所藏历代鼎彝及古今名家手迹。1890年(光绪十六年,庚寅)47岁,效八大画,自题古风一首。在苏州始识金石收藏家吴大澂,商讨学术甚相得,遍观其所藏钟鼎、玺印、陶器、货布及名人书画。1892年(光绪十八年,壬辰)49岁在上海。随笔摘记生平交游事迹,得二十余篇,后被名为《石交录》。”
图1
从以上这些资料中,使得笔者存有一长期困惑的疑窦,即自吴昌硕1880年(光绪六年,庚辰)37岁来到苏州,寄寓吴云听枫园起,他所结识的吴门名公,有如听枫园吴云(1811—1883,字少甫,号平斋、榆庭,今浙江湖州人。曾官苏州知府,以精于鉴藏金石名世)、耦园沈秉成(1823—1895,字仲复,自号耦园主人,今浙江湖州人。咸丰进士,官至安徽巡抚,署两江总督,富金石图书收藏)、滂喜斋潘祖荫(1830—1890,字伯寅,号郑盦,今江苏苏州人。清咸丰探花,授编修。光绪间官至工部尚书、军机大臣。通经史,收藏图书金石甚富。有《攀古楼彝器图释》等)三家在其《石交录》中均撰有传略,而唯独另一位以鉴藏金石鼎彝、玺印、陶器、货布名世的吴大澂(1835—1902,字清卿,号恒轩,愙斋,今江苏苏州人。清同治进士,官至湖南巡抚。工书画,尤精于金石鉴赏,收藏宏富,著有《两汉名人印考》等)竟会付诸阙如?再说《石交录》中有将并未“奉手”(谋面握手)而只是听人介绍者,如吴门顾曾寿也单独撰有传略(绵按:该传文有“父冠子戴”之嫌,详可见拙撰《清代吴门画家“棱伽山民”其人续考》⑤)。况且从所见《吴昌硕印谱》中就有为吴大澂刻的“愙斋鉴藏书画”“二十八将军印斋”“愙斋”印章(图2—1、2—2、2—3),按理《石交录》中吴大澂的传略不应该会付阙,而其付阙的原因着实令人费猜。
图2-1
图2-2
图2-3
图3
最近,笔者读钱仲联《梦苕庵诗话》⑥,书中谈到晚清诗人黄公度(遵宪)《人境庐诗草》诗话时写道:“公度七古《度辽将军歌》为集中压卷之作,余前已举之。案度辽将军之印,系苏州徐翰卿熙得之于吴昌硕处,以献吴大澂。大澂大喜,以为万里封侯兆也,遂慷慨请缨出关,而不知此印实昌硕所伪铸也。蒋丈志范为余言。大澂于光绪十一年(1885)赴吉,与俄国使臣会勘边界俄旧占黑顶子地,往返商榷,卒归于我,为立界以清疆域争,以图们江出口之地,作中俄公共海口。议虽未行,而从此中国船出入图们江者,可不复向俄官领照。乃立铜柱于中俄交界处,自书大篆,勒铭其上曰:‘疆域有表国有维,此柱可立不可移。’是亦清史旗常之勋绩矣。公度《度辽将军歌》中所云‘铜住铭功白马盟’,盖即指此。”有关吴大澂当年立铜柱于中俄交界处事,笔者读吴大澂《愙斋诗存·皇华集》就有纪事诗《丙戌奉使赴珲春会同俄官查勘边界换立石牌纪事》,并在此诗末有《铜柱铭》并注:“立长岭子中俄交界处。”笔者又曾见晚清“徽州屯镇老胡开文造”吴大澂“铜柱墨”(图3)⑦可为物证。然而对《诗话》中“度辽将军之印,系苏州徐翰卿熙得之于吴昌硕处,以献吴大澂。……而不知此印实昌硕所伪铸也。”笔者由此联系起在吴门(苏州)坊间素有传称“甲午中日战争中,吴大澂因吴昌硕赠以‘度辽将军印’,以此为封侯之兆,遂请缨出兵,结果大败。”加上如“补白大王”郑逸梅《艺林散叶续编》有“吴昌硕早年,客吴大澂家,喜以刀乱刻,几椅刻石鼓砖文,大澂不乐。不久,昌硕离去。赴大通,为朱子涵盐署中幕僚。”⑧尽管这些坊间传闻的内容均经不起推敲,如稍有“印学”常识者就知道,古将军印的材质应系金属,如银、铜质。而吴昌硕刻印的材质都为“花乳石”,据此即可知所称之虚幻了。然而,在这些传闻中是否隐射吴昌硕、吴大澂两人曾因故而心存芥蒂?足可让人猜疑!
为此,笔者首先对以上传闻中所述及的“度辽将军”作了查考,见“‘度辽将军’之职,初见于西汉昭帝时期,昭帝元凤三年任命中郎将范明友为度辽将军,因度辽水而得名。银印青绶,秩二千石。后渐成定制,屯扎在五原曼柏县(五原曼口),与乌桓校尉合称二营。一般流放的罪人都会发配到度辽将军辖地。度辽将军和辅国将军、虎牙将军、轻车将军、冠军将军、横海将军一样,为三品杂号将军”⑨。那么,鉴于“度辽将军”印系“银印青绶”而言,《诗话》传称“此印实昌硕所伪铸”,就几乎不可能了。又《诗话》中所述及到的人物徐翰卿,名熙,号斗庐,亦作室名,吴县(今苏州)人。家住苏州大太平巷,工篆刻、精鉴别,与吴大澂以金石书画鉴藏而交好。其父徐康(1814—1885后),字子晋,号窳叟。诸生。工诗、书画、刻印,尤精鉴别金石书画。著有《前尘梦影录》等。杨岘以康熙年间才子宋牧仲(荦)称誉之。光绪九年二月,徐康为《削觚庐印存》题扉页云:“苍石酷耆《石鼓》,深得蜾扁遗意,今铁书造诣如是,其天分亦不可及矣,兹奉檄杭海北征,于其行也识此。光绪九年二月窳叟徐康。”⑩有关徐康父子事迹,笔者在所见吴昌硕石交友人潘钟瑞《香禅日记(节选)》(光绪十年至光绪十六年)中也有述及。而有关传称这则掌故者蒋志范(1869—1945年后)晚号 楼老人。江苏常熟人,晚清拔贡,精文字学、工书刻。曾入江苏提学使署幕,民国后任上海同济大学教授,着有《石鼓发微》《清朝逸史》等。民国抗战开始高呼血战到底,后却投靠日本人,在家乡任维持会伪职。至于上述两则传闻内容是非导致吴昌硕、吴大澂两人心存芥蒂,仍让人疑莫能明。
再按《吴昌硕年表》记载:“1894年(光绪二十年,甲午)51岁,中日甲午战争爆发。8月,吴大澂请缨赴榆关(山海关),督师北上御日,邀吴昌硕为幕僚。吴昌硕毅然参佐戎幕,曾立马榆关,饱览北国风物,并多诗画。”据此看来以上传闻也就不可信了。况且笔者读《吴昌硕诗集》在《缶庐诗补遗》中见有《吴愙斋中丞遗画榆关景物》:“短衣并马古长城,割面风危胫雪平。三十余年磨盾客,画中观我一书生。云摹古籀开重屋,崖矗丰碑欠一穿。是画是书谁领略,点头那得石通神。”堪为以上所引《吴昌硕年表》述事之佐证。
况且,笔者想到三十多年前曾在《书法》上见过吴大澂《二十八将军印斋印选》,经查检果然在1982年第一期《书法》杂志上就选刊有《二十八将军印斋印选》,并有编者按语,略谓:“吴大澂是卓有成就的金石学家、古文字学家。他收藏丰富,曾将铜器、玺印、石鼓、刀币上的文字释文,编成《说文古籀补》一书,至今仍不失为古文字考证的重要参考书。吴大澂对玺印尤有癖好,先后将庋藏的玺印编为《十六金符斋印存》《千玺斋古玺选》《续百家姓印谱》《两汉名人印考》等,这是他多年选印的精力所聚,藏印精美,为世所重。吴大澂选印经验丰富,深觉得官印难得,而将军印更为稀少,他化多年努力,仅获将军印二十八枚,对此非常高兴,就以‘二十八将军印斋’额其室。可见他对此批印章的重视。现选刊其精者,以飨读者。”由于选刊印蜕共十四钮,因非全豹才未知其中是否有“度辽将军印”印章。但诚如以上编者按语所言“吴大澂是卓有成就的金石学家、古文字学家。他收藏丰富,选印经验丰富”对于同时代的伪作赝品实难逃他的法眼。
笔者又在日本《书菀》第一卷第五号(昭和十二年,1937年7月1日版)中见有一篇由西川宁(1902—1989,日本书法家、汉学家、书法理论家)撰《吴仓石が唐仁斋に与へた尺牍》,在该文中并附述有一件由“虞山钱君秋畦写照,吴江陆廉夫补景幷署款”,由吴昌硕光绪十二年丙戌(1886)为其至交吴门顾茶村《竹木邨人五十一岁小景》画像(图4)题写的图名(篆书)及题诗七绝二首,由于该诗在《吴昌硕诗集》中未收,兹全文照录,诗曰:“不肯持竿上钓台,行行濠濮望中开。秋人清兴谁能写,知是风波历过来;稻粱谋处剧艰难,斗笠青鞵耐岁寒。我欲移家秋水窟,南邻野老借君看。丙戌九月,茶村老哥属题,时余将移居醋库巷,得与茶老为邻矣。吴俊并记”此外,尚有潘钟瑞、吴大澂、汪芑、杨岘、费屺怀的题诗,在此仅把吴大澂的题诗七绝二首录出(《愙斋诗存》未收),诗曰:“不信前身是老渔,蓼花洲上意萧疏。江湖乐到相忘处,只爱持竿不爱鱼;藏书满架酒盈尊,时有幽人来叩门。此别与君同缱绻,鸡鸣风雨几晨昏。壬辰(光绪十八年,1892)夏五月茶村表兄属题,时将束装北上,聊以志别,不计工拙也。白云山樵大澂。”经查阅《愙斋自定年谱》:“光绪十八年壬辰五十八岁。……五月二十三日,启程入都。六月二十三日,到京请安。闰六月十二日,奉旨:‘湖南巡抚着吴大澂补授。钦此。’”从以上这段故事的情节来看,吴昌硕与吴大澂之间当时也并无存有芥蒂的丝亳迹象。
图4
再说近代苏州第一个画社团体“怡园画集”于光绪二十一年(乙未,1895)由过云楼传人、画家顾麟士(1865—1930,字鹤逸)与同年“八月,又奉回籍之旨,毋庸来京候简。十月受代旋里。”(《愙斋自订年谱》)的吴大澂同创于顾氏怡园,推吴大澂为盟主,成员有沙馥、顾沄、金心兰、吴昌硕、吴穀祥、陆恢、任预、费念慈、倪田、郑文焯、翁绶琪、王同愈、曹元忠等人,共同“研讨六法、切磋艺事”。又笔者近见吴大澂作于是年冬月的一件画迹,该图左题谓:“先贤祠屋剩荒烟,存此岿然片石坚。我欲载归书画舫,被人错认米家颠。乙未冬月游虞山,过仲雍祠址,见此遗石,图此以赠仓石先生,为缶庐添一顽石,可发一笑。愙斋自题。”通过上述两吴在不同时期的交接情况,再从这件画迹的内容来看,就能更进一步说明吴昌硕与吴大澂两人在艺术上自始至终不仅是志趣相合的同道,而且是知音。
那么有关上述吴昌硕《石交录》中吴大澂传略付阙的原因究属何为呢?笔者以为唯一的原因便是按上述《吴昌硕年表》记载,两人结识在1890年(光绪十六年,庚寅),而据《愙斋自订年谱》:是年(1890)“正月十三日,奏请赏假回籍,省视母病。尚末奉到谕旨。二十三日,接家中电报,母亲韩太夫人弃养。肝肠寸裂,痛不欲生,以服官在外,不能侍奉汤药为憾。(中略)即于二十六日奔丧回籍,二月十二日到家。(中略)九月二十七日,葬先母韩太夫人于长洲县九都廿三图山东浜问字圩,与先府君光禄公合窆。自撰墓志铭,篆书。”由此可知,按照“守制”旧俗,父母或祖父母死后,守制期内儿子或长孙在家守孝,谢绝应酬,不得应考、婚嫁,现任官则须离职。但鉴于有吴昌硕刻“愙斋鉴藏书画”,边款作“庚寅秋,仓硕”。这也许便是上述《年表》中称两人是年(1890)结识的依据。在此姑且不论《年表》所记是否属实,即按边款所记“庚寅秋”,那么两人的结识应在1890年的秋季。而《石交集》的结集,按谭献题序可知事在1892年(光绪十八年,壬辰)的暮春,而吴昌硕将手稿交于谭时,理应早于1892年的暮春,那么二吴的结识,与《石交集》结集的实际时间相隔至多一年,即光绪十七年(辛卯,1891)。而在《吴昌硕年表》两种中,一、是年(1891)付阙;二、在潘德熙、童衍方编撰《吴昌硕年表》仅作“一八九一年,光绪十七年,辛卯,48岁”而无其他内容。为此笔者经查检《吴昌硕印谱》,见“期仲”朱文印,边款作:“辛卯花朝(农历二月之花神节)凿于沪上。吴俊”;见“宝钟室”朱文印,边款作:“辛卯十月为佐季仁兄凿于沪,仓石吴俊”(图5—1、2)。据此可推测,是年(1891)吴昌硕因忙于在沪事务,才使得吴大澂的传略尚未撰写,遂在我们今天所见《石交集》中,便少了一位对吴昌硕平生艺苑交游来说似乎不可或缺的晚清金石学家、古文字学家、金石鉴藏家吴大澂而使人不免感到惊异,才生发了本次探究。
图5-1
图5-2
至于笔者通过本次探究,还发现有关吴昌硕早中年在苏州活动期间,其几处寓所的地名,和寓所变动的一些史迹,如上述《年表》:“1882年,(光绪八年,壬午)39岁春,接妻儿至苏州定居,迁居西畮巷四间楼。”这在潘德熙、童衍方《吴昌硕年表》中也作:“(1882)迎继母杨氏、夫人施氏至苏州。居西亩巷,地近寒山寺,名四间楼。”以及《百年一缶翁:吴昌硕传》(浙江人民出版社2005年7月版)亦作如是说。对此笔者经查证,以上吴昌硕“1882年,光绪八年,壬午,迁居西畮巷四间楼”俱是以讹传讹之说,有关这方面的具体情况,在此因受本文题旨及篇幅所限,只能容后另撰文申述了。
注释:
①《吴昌硕〈石交集〉校补》,上海书画出版社,1992年版。
②《吴昌硕印谱》,上海书画出版社,1985年版。
③《吴昌硕〈石交集〉校补(印缺)补订》及《续补》见《中国文物报》2010年12月22日第7版;2016年11月15日第6版;《再续补》已发往《中国文物报》,待刊。
④《吴昌硕年表》见西泠印社网,并参照《书法》1984年第5期所载潘德熙、童衍方编撰《吴昌硕年表》⑤《清代吴门画家“棱伽山民”其人续考》刊苏州博物馆编《苏州文博》2013年总第4辑。
⑥钱仲联《梦苕庵诗话》齐鲁书社1986年3月第一版。⑦见尹润生《墨林史话》,紫禁城出版社,1993年版,第139页。
⑧郑逸梅《艺林散叶续编》,中华书局,1987年版。
⑨“度辽将军”见于“百度”参考资料《后汉书》。
⑩徐康题识见《书法》1984年第5期所载潘德熙、童衍方编撰《吴昌硕年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