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遣明使策彦周良眼中的江南茶俗
2018-01-05王文洪浙江省舟山市委党校
□王文洪(浙江省舟山市委党校)
日本遣明使策彦周良眼中的江南茶俗
□王文洪(浙江省舟山市委党校)
策彦周良(1501~1579),字策彦,名周良,号谦斋禅师,日本京都天龙寺妙智院高僧。他博学多才,通晓汉文,在中国逗留五年余,曾多次往返于宁波与京城之间。返日后,住天龙寺妙智院。
明嘉靖十七年(1538)十二月,策彦周良奉命作为“勘合贸易”副使,与正使湖心硕鼎经舟山从宁波入明,使中日贸易关系在“争贡之乱”后顺利恢复,嘉靖二十年(1541)回到日本,著有《初渡集》。明嘉靖二十六年(1547)六月,策彦周良又以正使身份再度途经舟山入明,此次朝贡因贡期未到等问题,直至嘉靖二十九年(1550)方完成任务回国,又著《再渡集》。《初渡集》基本用汉文写成,偶尔杂有日文,全文15万字,内容详尽,记录了他自博多扬帆、途经舟山、宁波登陆、等待上京、入京朝贡、宁波归返,以及最后返回日本这一期间的所见所闻、所学所感。《再渡集》3万多字,仍然以日记形式记录,只是记载的期间缩短,且内容相对简单。这两部入明记所叙述的内容涵盖到明代社会面貌的各个方面,特别保留了许多关于明代江南地区的资料。本文借助于策彦周良的观察和记载,来分析当时江南饮茶之习俗。
柯雨窗作于1541年的《策彦周良像》,现藏京都天龙寺妙智院
一、江南官府的待客茶俗
作为日本幕府派遣的朝贡贸易使节,肩负外交与贸易双重任务。因此,策彦周良需与明朝各级官僚打交道,因而频繁出现吃茶的记录,从这些一手史料可见当时官府待客茶俗之一斑。
1.嘉靖十八年(1539)五月十七日:予(策彦周良)及钓云、天初、庆佑、生上司、两通事上岸,见定海知县讲礼,礼了吃茶。大人公见出迎……茶了归本船。
2.同(年)六月朔:辰刻,正使及予、居座、土官以下诸官诣大监,讲贺朔礼。各消拜者四,拜了吃茶,茶了退矣。次谒海道大人,各列堂前四拜如恒,吃茶。次谒提举司,各到堂前四拜,如恒有吃茶。次诣知府,礼如前,礼了吃茶,茶了退矣。次谒知县,礼如前,礼罢,茶,茶罢。各归嘉宾堂。
3.同(年)七月二十三日:卯刻,正使及予两居座、两土官以下,二号、三号役者谒布政司兼海道。有四拜,拜了有茶。
4.同(年)十月十七日:午后,诣四府告北上之别,各四拜,拜了吃茶。次谒三府,各请设四拜,辞而不受。第有恒礼,礼了吃茶。次谒提举司,辞拜而不受,唯再揖,揖了吃茶。
5.同(年)十一月朔:午时,又入北关驻节之门,三司、御史等使迎接,欲设茶饭,固辞,以故烫茶者一巡而止……布、海、都三上司处,各设四拜,于海、都供煎茶者各一处。
6.同(年)十一月三十日:周大人见设茶饭,正使和上及予以下诸役者赴之。
策彦周良亲笔本《初渡集》《再渡集》书影,现藏京都天龙寺妙智院
类似上述的记录,日记中还有不少,限于篇幅不一一赘笔。
分析以上史料,可以看到茶字的用例主要有吃茶、烫茶、煎茶、茶饭等。先说“茶饭”一词,狭义指茶与饭,泛指饮食。《西游记》第六十一回:“虽不便擅加烤打,只叫他们垫着磁瓦子跪在太阳地下,茶饭也别给吃。”《红楼梦》第一回:“籴几升米,自炊自造,安排些茶饭,供养老母。”因此,上述史料中的茶饭应是泛指,与饮茶没有多大关系。而“烫茶”,笔者认为犹如上面提及的“点茶”,即冲泡法。从与其搭配的量词“一巡”还大致可判断,用的可能是茶壶冲泡。这在明代张源的《茶录》中有类似记载。从史料中的“对榻烫茶”分析,江南地区当时官宦人家也使用狭长而矮榻床饮茶。当时还有茶叶沏泡需煎(也称烹)了,就是史料中提到的“煎茶”。至于用例“吃茶”,不是“礼了吃茶”就是“拜了吃茶”或“揖了吃茶”,可见与上述两者不同,它不是饮茶之法,实际上是拜会官府衙门的一种礼仪。而且,单从记载分析,吃茶之时,没有陈列茶点、茶食,纯粹喝茶,显示了明朝江南地区官场待客茶主要流行清茶之风。同时,也可看出官府待客茶简朴的一面。
按照明朝人的说法,在官场或者民间的人情往还上,待客一般都是用茶,只有情厚或者远来的客人,才用酒招待。对于明朝官员,日僧策彦周良应是千里迢迢而来的客人,招待茶饭也是理所当然。从上面的史料可见,招待茶饭一般选择在特殊时候,如正月初一,或者是衙门这样的公共场所以外之处。这大概是因为对方是外国使者,毕竟“华夷”有别,况且朝廷明确规定着外国使者的下程额度。
二、江南文人的待客茶俗
如果说拜会官府属于公干的话,那么结交当地文人就是策彦周良的私事了。因此,与前者严肃、程式化的场面相比,后者的气氛就灵活多了。在江南期间,他结识了不少中国文人学士,如全仲山、柯雨窗、丰坊、叶寅斋、方梅涯等。他们共同吟诗作画,切磋学艺。江南文人招待策彦周良的史料如下:
1.嘉靖十八年(1539)闰七月二日:斋后,访戴、张、钱三秀才。将告归之顷,骤雨作,三秀才亲挽袂而留。少焉,设茶饭,酒阑各乘兴发歌。(中略)全仲山弟季山出迎,一笑,遂以茶、瓜为只待。
2.同(年)闰七月二十四日:正使和上设小斋,斋后,访王惟东,偶于下乡不遇。侄汝乔出应一笑,遂挽于袂接于寝室,茶饭。初吃新米。归程,访赵一夔,茶话累刻而归矣。
3.同(年)八月四日:次访范南冈,叙人事了,茶饭,围棋数盘。
4.同(年)八月七日:斋后,携三英、宗桂,访王惟东,送以山口纸一帖、胡椒二两、笔一对、小刀一个。惟东设茶饭。
5.同(年)八月二十一日:莲湖乞余赴其第,偕雨窗往,携以纸一帖、笔一对。设茶果,茶罢,又赴雨窗书室。
6.嘉靖十九年(1540年)九月二十九日:斋后同实际、三英过柯雨窗打谈,遂设茶饭。
7.同(年)十月二日:斋罢,同即休、三英扣卢月渔门,携以山口杉原一帖、胡升(胡椒)一包,遂会于待月轩,有茶酒之设。
方梅涯等作于1550年的《谦斋老师归日域图》,现藏京都天龙寺妙智院
从上述记录中可以看出,与官府待客盛行清茶之风不同,士大夫文人招待日使时,多数情况下会茶饭并举,至少也会配以果品。可见,江南地区人士热情好客的一面,同时也可以看到江南文人待客茶的一般礼数。在礼仪上,也没有官场中的揖、拜等繁文缛节,代之以的只是“一笑”。这说明明代文人在自己家中款待客人时,气氛十分轻松随意。至于饮茶之法,上述史料中只提到“点茶”一种,自宋以后,常用此法。
日本京都天龙寺妙智院
不管通过何种途径相识,策彦周良与江南文人士大夫之间交往不脱以下几个方面内容:一是唱诗互酬,二是吃茶宴请,三是互赠礼物。策彦周良对此的记录,反映出当时中日文化人在江南地区交流的情况,再现了明代江南地方文人生活的场景。
众所周知,嘉靖时期倭患最烈,其中又数江南地区最惨。而作为日本人的策彦周良竟受到如此优厚待遇,与中国文人能这样平等自由地来往,这说明了当时中国人对那些从事友好活动的日本人士持豁达态度。
三、江南寺院的待客茶俗
早已有学者指出,身为禅僧的策彦周良到了中国之后,与中国禅僧的交流其实并不多。相比之下,与中国文人的交往相当频繁。分析个中原因,最主要的恐怕是当时的日本五山禅寺崇尚中国文化、提倡注重外学修养之故吧。因此,作为文学僧的策彦周良更需要的是通过和中国文人们的交流和切磋,来鉴别自己的文学水平,从而也提高自己的修养。鉴于此,整篇日记中记载与中国僧人交流的史料不多,茶俗就更少了。且看以下几条史料:
1.嘉靖十八年(1539)六月二十五日:诣补陀洛寺……寺僧设椅子及案,请正使以下诸官员就座。座定给胡桃、李实、干荔等果。拿茶来,三巡而止。
2.同(年)六月二十九日:诣延庆寺里,寺乃天台智者的(嫡)裔所居也。寺僧出迎,引入房。房一僧亲切,把手说寺之事迹,且进西瓜,煎北茶。
3.同(年)八月四日:游南关禅寺。二僧出迎,一笑如十年故。对榻细陈,遂设茶饭。吃饭之后,涉后院数菜色。
4.同(年)十月九日:游延庆寺,过一院吃茶,主人迎接烧香。坐傍盆里,养菊花者数丛。
5.同(年)十一月十六日:辰刻,游寒山寺……过一院,院长出迎相揖,遂设榻侑茶。
6.嘉靖十九年(1540)八月五日:山长以下三人光伴,小僧数人给仕。饭了各言归,寺僧接武相送拿茶。茶罢出门,门送惜别。
史料1中有“拿茶来,三巡而止”,可见,这应是泡茶。而史料2中的“煎北茶”尤值得注意。所谓的北茶,结合前面一个“煎”字分析,可能指产自青海、甘肃等地的团茶。史料3、5中的“设榻”和“对榻”表示了寺院中榻亦是常用饮茶器具之一。从策彦周良对僧人生活的描述文字中,我们能够体会出,他在江南佛教寺院中感受到了更多的乐趣。这种乐趣一方面是来自自然风光上的,一方面是来自寺院所承载的文化内涵,另一方面则是来自“禅茶一味”的生活气息。
纵观中日交流史,佛教所起的作用是巨大的,在唐、宋、元、明、清各个时代里,僧侣扮演着无可替代的角色。因此,可以说中日佛教界早就建立了一种跨国界的寺院交通圈,众多日僧被赐我国某寺院之职务,回国后大显声威。从以上几条史料可以发现,策彦周良一行受到了我国各寺院僧侣的热情欢迎和款待。设茶饭,陈茶果,行茶话,不是“一笑”,就是“把手”。
四、小 结
以上通过分析研究日本使节策彦周良的相关记载,可以发现明代江南地区的待客茶俗因人、因地而不同。在江南地区,官场待客茶注重等级,讲究行礼作揖,常借清茶一杯以待客。而文人待客茶就显得兴趣盎然多了,往往喝茶只是引子,重点在行酒、吃饭和趣谈。至于当时的江南寺院中的佛茶,亦颇具文士之风。
同时,策彦周良的记载还部分还原了江南士人对外部世界的认识。江南地区从唐代开始便频繁地接触到来自日本的人员,到策彦周良来华时已经几乎不间断地进行了七个半世纪。从当地士人与日本使节间的饮茶、喝酒等社交活动证明,即便有着倭寇之扰和明朝海禁等不利因素,中日在文化上的交流依然十分密切,政治上的龃龉并未阻塞文化流动的脉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