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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塔断章

2018-01-04张治龙

当代人 2018年11期
关键词:画眉

张治龙

清晨我常常被窗外的鸟吵醒,主唱的是南塔岭上的画眉。在养鸟人的画眉引领下,野鸟陆续加入歌唱,歌声分明有音阶的跌宕,那清脆总让我想起鲜翠欲滴的玲珑茶,既娇且嫩,赏心悦目,回味甘甜,脑海因而幻化出五岭逶迤空谷幽兰高山流水……

北宋诗人阮阅在《郴江百咏》中就有吟咏这里的诗:“江岸南峰对石城,僧房高在乱云层;台前天阔秋多月,塔上风微夜有灯。”没有想到多年以后,我的南塔居所就处于阮阅所写的乱云层,此处的乱实则指有风纷飞的意思,我享受惯了风的感觉后,在一个夏日,竟然去了阮阅的老家。

对于身处黑夜的人,鲜艳的色泽无疑是多余的,是声音唤醒了黎明前的美,画眉婉转的歌喉带来天使般纯真纯净的元音,缭绕耳畔。画眉当然不会拒绝其它鸟儿的伴奏或者和声,特别幽深古远感的声音是野鸽子领唱的,它能让我觉得世界不只是在眼前,时间也不只是有当下,声音开辟的时间隧道和空间维度,可以将存在打造得很廣大,而将个人比得渺小下去。

我听到野鸽子的声音,就谦卑起来,一天的时间从开心但也从敬畏展开,这世界比我早起的不只有人,更有鸟,不同风格或美声或民族或流行唱腔的鸟,它们是音乐天空与人平起平坐的公民。

我睁开眼睛,天确实亮了,卧室的窗户是被绿色编织的,石榴开着火红的花,桑树探出身子,昨夜熄灯之后,我从暗夜中偷偷欣赏它们,树枝树叶都是玫红的,我不记得自己是否将窗外所有的植物,用玫红引入了梦乡携进了虚境?

这些树或藤,有木槿,栀子,柚子,香椿,桑叶,葡萄,桂树,金银花,或者某个季节沿着牵引线舞蹈的瓜类,是妻子作为画家之外城市农民行为艺术的作品,我不知道画家是否总在幻想原生态的乡村向着城市奔来。

长于城市的妻子,被我巧舌如簧撮合几番,就爱上了某类树,某类花,或者某类草,从而甘愿劳苦。这里陆陆续续娶进来的几十种植物(我说娶,虽然矫情,但对于这些生灵来说够准),它们确实遇上了一个好的园丁,幸运得不得了,妻子没让它们渴过痛过。这里尽管没有园子外大樟树的浓密茂盛,没有遮天蔽日的宏大,但它们更近地进入了我家的生活。

鸟的叫声有时会安静下来,不是万籁俱寂,不是天亮了,不是唱累了,而是几声更闹心的声音,占去了鸟的优势,于是鸟缄默了。那声音不是发自练唱的歌唱家,而是用单调气息短促爆发的练功人,他们以为脚可以抖动南岭,自己就是狮子,是不是这样真的可以让粗鄙的蛮汉,拥有狮子的力量?

山下的汽车声多起来了,作为一个自由职业者,我不可能总是这样猫在家中吧,既如此,就得像鸟儿一样歌罢就去找食,那就洗洗出门吧!

我酷爱在闷热的夏夜里独自散步,是年轻转向中年的标志,柔风偏好抚摸夜行人的肌肤,似无数泡泡鱼的嘴唇吻上来,波潮阵阵,清凉阵阵,爽意阵阵,南塔一切有形有价的享受,怕都比不过夏夜南来的无形无价的自然风,它来得这样无私,只要你融合。

这时候,你走出去,渺小的你就进入一个更空阔的维度,小家就成了寄放在暮色中的图案。

我拒绝用黑色表示夜的基调,夏夜的出发和归来是一幕当下的短途旅行,它具备旅行的一切元素,人生正是无数个短短的出发和归来的叠加,它构筑了生活基本的骨架和脉搏。我常常听到远行的人喊累,无怪乎,舒适和怡怠总围绕在家这个地方,家的门坎消解了出发和归来模糊的界限。

只有在夏夜,我才能更清醒地认同,山城一个个小家,更像依偎着南岭山坡熟睡了的孩子的园子,山坡是摇篮的向心,围着山坡周边劳作的人,或富或贫,他们都应该拥有一个梦一样朦胧的夜色,醒来的时候,应该有明艳的现实。

只有在夏夜,我才会从城市的南街翻越这座城市公园的山顶,然后向南走向山谷,是夏天给了我勇气和体力,更准确地说,是夏夜徐徐的南风吹拂,亲和了我,亲和了也在行走的夜行人。

走得多了,就会遇见人,熟人或陌生人,熟人往往在山南相遇一笑而过。熟人之间的夏夜,仍然有着潜规则制约,放不下白日人与人的猜疑。能够在一个地方与你呆坐一小段夏夜时光,不着边际聊上一会儿的,是生人,生人就是即将成为熟人的人。

我就这样认识了大勇,当我向山南的谷地下去的时候,他跛着脚从郴江边上的裕后街上来,我一身轻松,他汗流浃背,甩甩头发,夜色中汗水奇怪地反着光点。跛着脚的大勇有些老,是上了年岁的末期中年人,时不时的相遇,我请他喝水抽烟品小郎酒,没有希冀回报。他自己,像夏夜的风那样随时可去,他是一个患了绝症的病人,可以扳着指头数剩下的夏夜。

他的祖先是从江西过来的制鞋手艺人,传到他这里的时候,十几岁的他就成为某地制鞋厂的技术能手,但一个瓷器的破碎让他的生活也支离破碎,那时候他不小心打碎了一个伟大人物像,偷偷地用报纸包了扔向垃圾桶,被人发现,他无数次申辩,但终因顽固不化被判了刑。弟弟二勇气不打一处来,狠狠打了厂部领导一番,老大老二就这样都走向了监狱。

他出狱后发现,三弟染上了毒瘾,四弟读了警校,成为一名人民警察,三勇因为欠毒资而走上以贩养吸之路。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夏夜,三勇与一伙贩毒的人在岭下交易的时候,四勇等警察与贩毒的人交上了火,三勇四勇都死了,但死的意义泾渭分明,天壤之别。

望着脸部有些斑点的大勇,我感谢他,把我当一个可以信任的人那样倾诉心底应该秘而不宣的郁结……这样唐突的真实人生叙事不奇怪,夏夜什么都可以发生,什么都可以交给南塔带向历史,只有山岚依旧微风依旧。

一些夜猫子还在山腰的坪地摇摆舞蹈,他们在做睡前的最后消耗,远一些的振兴桥美食街仿古建筑群灯火通明,宵夜人在做睡前的最后补给。夏夜,人就是这样,食色运动是夜晚的多元形态。山南的腰部是一些别墅,不时有花炮放出七彩光焰,是他们考了良好成绩的子女接到了大学录取通知后的狂欢。再往下穿插,就是大勇所居住的,那是秦汉古道的南关上旧城棚户改造区,灰色的夜晚,我不愿进入一个我白天也感觉另类的区域,那更像一块城市洼地。

我可以规划自己小家的简洁与豪华,可以规划自己夏夜行进与折回的路径,有些事,确实就不可以我之力扭转,比如大勇的事,我只能为他祈祷,不管怎样活得再长一些,这样子我感到很虚伪,但实际我又只能如此。

午夜,知了还在鸣唱,萤火还在闪烁,山下的车灯时时扫过南塔下的亭阁石径,近处看不清晰,远观是蒙蒙的灰色。

缓步下着山的大勇回头,向我挥挥手,我感到一阵夜的凉意袭来,接着,山风吹过那方洼地,大勇的身影消逝了。

(张志龙,文学评论和散文作家,作品散见《芙蓉》《天涯》《奔流》《牡丹》等报刊。)

编辑:刘亚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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