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田泥人儿
2018-01-04刘敬君
刘敬君
参加县文联组织的采风活动时,忽然被眼前的一幕吸引:一群人围着一位满头白发的老人不断拍照,还好奇地问这问那。老人左手托着一个打好粉底的不倒翁泥胎,右手拈一支画笔,气定神闲地在泥胎上勾描点染,仿佛托着自己刚出生的婴儿,仿佛完成一个庄严而神圣的使命。在她身边的桌案上,是几十个列队整齐的泥人:不倒翁,大公鸡,关公,七品芝麻官,大肚弥勒佛等,或神气,或顽皮,或庄重,或诙谐,或喜庆,多彩多姿,妙趣横生。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出生的孩子,都对泥人有着特殊情感。“破烂儿换泥人”的声音有神奇的魔力,每当它响起,孩子们立刻撒着欢跑过去,呼啦啦围成一圈,伸着小脑袋看铁丝笼子里的各种泥玩具。大公鸡昂首挺胸神气十足,红红的鸡冠子,鲜艳的外衣,底部还有苇笛,对着孔一吹,就会有清脆的哨音传来;孙悟空拿着金箍棒单腿着地、手搭凉棚,浑身透着机灵气儿;还有各式各样的不倒翁,花喜鹊,小老鼠,小鼓……
几十年后的今天,再次看到久违的泥玩具,亲切感油然而生,我仿佛又回到童年时光,仿佛看到一群小孩子捧着大公鸡鼓着腮帮子吹,看见“扳不倒”在炕上一次次倒下又站起来,看到小老鼠在地上跑来跑去,看到孩子们摇着小鼓,听着吱吱呀呀的声音,脸上洋溢着幸福。忽然发觉,这些泥玩具早已烙印在生命里,随血液一起流淌。就像冬天的花草,看去枯黄衰败,没有了生命力,可只要东风一吹,它便破土而出,很快让你的世界全部是蓬蓬勃勃的大红大绿。
玉田泥塑俗称泥人儿或泥笛儿,民间俗称“耍货”,是一种用泥土塑造形象,再经彩绘而成的民间手工艺品。制作工艺上,大致需取土和泥、捏泥胎、制泥模、合模装笛、修整晾晒、铺白粉底、调胶、敷彩等工序。有摆放的,把玩的,也有口吹的,手扳的,有全彩的,也有半彩的,还有没彩的,能摇的,能跑的,可谓种类繁多。
玉田泥人造型朴拙,制作工艺不求精细,“取这个意思就行”;也没有严格的套路,可以按照传统做法,也可以根据自己意愿去做,就是心中有了想法,捏的过程中也会随心情或者灵感的火花而改变。比如为了便于把玩,把翅膀合拢起来,把爪子变成底座让它站立,浓密精细的羽毛往往只画出几根……看似粗糙、简陋,追求的却是一种神似,能表现出不可忽视的气势,正所谓“不讲理的艺术”。作品上甚至还能看到指纹,充分体现出了作品的原生态味道。
色彩强烈,极为鲜艳醒目,整体却很协调,也是玉田泥人的一个特色。它讲究三分做,七分画,以大白粉打底,食品色彩绘,颜色以红黄青三原色为主,注重大面积的渲染,适当保留空白。既有写意画的潇洒大气,又有工笔画的细腻流畅,灵活多变。
从题材上说,玉田泥人有的取材于戏曲或历史人物,有的取材于神话传说,有的来源于各种动物,还有的来源于现实生活。其中最常见的是不倒翁,也叫扳不倒。常见的扳不倒品种有:不倒娃娃、七品芝麻官、财神献宝、连年有余等。它们上轻下重,所以任你把它往哪个方向扳,只要你松开手,它就马上立起来。尽管它这般执拗,你却不会感到恼火,因为它总是那么喜庆,面若桃花,不跟你较劲,不跟你发火,只想逗你开心。
泥人不仅仅是孩子玩儿,也可几案摆放,用于祭祀神灵,祈福辟邪,如观音菩萨,太上老君,灶王神,财神,关公等;泥塑还被作为陪葬品在民间广泛使用,王公大臣们往往陪葬奇珍异宝,普通百姓便用童男童女、牛羊鸡狗等泥塑代替;泥塑还是不少生意人的衣食父母,做泥人的靠手艺吃饭,卖泥人的指望把货销出去维持生计,那个被他们推着走街串巷的铁丝笼子是泥人的狂欢,是孩子们的幸福,也是他全家的柴米油盐。
给玉田泥人生命的是戴家屯村(今散水头镇)刘凯,他生于一八七〇年,一九六一年去世。刘凯心灵手巧,多才多艺,不到二十岁便成为画庙高手——画庙就是在庵观寺庙的建筑上绘画。闲暇时候,他取土和泥捏成泥人,再用画庙剩下的染料涂上色彩,一件件泥塑惟妙惟肖,栩栩如生,拿到集上卖,竟然抢购一空。于是他扔下了画庙的营生,专门做泥人。为了满足需求,他又研制出泥模,就是用晾干的泥胎翻印出一个泥模,放进火中焙干,使其坚固耐用,再用它复制泥胎。泥模的发明,大大提高了制作泥玩具的效率。
刘凯的儿子刘俊祥继承父业,在传统做法上不断创新,甚至能把整出戏的人物一一塑造出来。一九五六年,他带着儿子刘广田和邻村的吴玉成大胆实践,使泥人种类达到三百多种。在他们的带动下,戴家屯、东高桥、西高坵男女老少、家家户户都做泥人:小孩端土提水,大人和泥制坯,老太太削笛打底,小媳妇绘彩罩漆。在素有京东第一大集的鸦鸿桥集市上,卖泥人的摊位可达一百多个,形成了泥人一条街,除了本地人,来自北京、天津、东北等地的商贩也络绎不绝。
战争年代,玉田泥塑进入低谷,直到新中國成立才迎来新生,文革时期被摧残,改革开放使它再现辉煌。在泥人最风光的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戴家屯等三个村每年生产泥塑总数一百万件以上,远销东北、山西、山东等地,制作泥人的收入成了几个村特别是西高坵的主要经济来源。
玉田泥塑在海内外有广泛影响。一九八二年,玉田泥塑赴日本参展;一九八五年,法中友协吉莱姆先生收购二百件泥塑珍藏;一九八七年二月,吴玉成和刘广田在河北电视台参加了河北民间技艺电视表演赛,获得银屏奖;一九九〇年,刘广田的作品在中国工艺美术馆展出,受到专家肯定;刘广田的代表作《小狮子戏绣球》和吴玉成的代表作《骑毛驴走娘家》分别入选文化部举办的“中国民间艺术一绝大展”,很多泥塑爱好者前往观摩学习,玉田泥塑誉满京城;一九九三年十二月,国家文化部正式命名玉田县为“中国民间艺术之乡(民间泥塑)”;二〇〇八年六月,玉田泥塑被列入国家首批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时光荏苒,岁月飞逝。在玩具市场,电动、塑料、毛绒等各种玩具如雨后春笋,花样不断翻新,让人目不暇接。与此同时,破烂换泥人的叫卖声日渐稀少,泥人也渐渐淡出人们的视线,成了明日黄花,说起来不免感慨。
令人欣慰的是,玉田泥塑并没有甘于沉沦,更没有退出历史舞台,而是再次融入了现代生活。前不久我见到了玉田泥人的第四代传人、唐山市一级艺术家王振锋和王辉。两个人从小喜欢捏泥人,得知祖祖辈辈传下来的玉田泥塑面临困境,两个年轻人毅然挑起了传承这门手艺的重担。
王辉在农村,专门用一间屋子做泥人;王振锋住城里,便把泥巴带上了楼。泥和好以后,要在地上摔才好使,那天晚上,王振锋习惯性地拿着泥巴在地板上摔,楼下的邻居很快找上来,他只好用手抓,和一次泥几乎得一个晚上。
到后来,王辉的屋子里,王振锋家的楼里到处摆满了泥人、泥胎、泥模等。二〇〇五年,他们在亮甲店焦庄子村盖了六间房,占地七百多平方米,建筑面积三百平方米,成立了玉田泥人王工作室。二〇一七年,考虑到原工作室比较偏僻,不利于泥人推广,又在亮甲店镇政府的街面上租了一个小院子,同年六月,他们的工作室被评为“唐山市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示范基地”。
他们走进玉田泥塑第三代传人刘广田、吴玉成老人的家,虚心向前辈请教,两位老人将自己所学倾囊相授;他们还学习借鉴天津、无锡、北京、泊头、凤翔各地泥人的造型、画法特色,又几经努力,找到了唐山民俗博物馆馆长李晓阳,听取专家意见。通过深入细致地研究,先后开发出二百多个新品种。走进泥人王的工作室,泥土的芬芳扑面而来,墙边的陈列架和屋里的几案上,摆放着形态迥异、大大小小的泥塑作品。
玉田泥塑的代表作之一——大公鸡,原来都是单只出现,在他们的作品里出现了两只甚至四只:或是两只娇艳的雄鸡争奇斗艳,各展英姿,美不胜收;或是公鸡母鸡和两只小鸡一家人其乐融融,共同走向美好生活的温馨画面。二〇〇六年,唐山的皮影戏舞蹈《俏夕阳》登上了春晚舞台,他们就开发了俏夕阳系列作品。唐山是闻名的陶瓷生产基地,他们借鉴陶瓷的工艺,与泥人的技术有机结合,形成了泥、陶、瓷相融相生的新形式。玉田的县名来源于阳伯雍麻山种石得玉的传说,他们便创作了麻山种玉的泥塑。大白菜、大萝卜、大葱、大蒜、金丝小枣是玉田的特产,也被巧妙地融进了泥塑。
王振锋和王辉认为,玉田泥塑要得到发展,根本出路还是市场。他們广泛开展玉田泥塑进校园、进社区活动,在唐山等高校建立工作室,参加北京园林博物馆新春文化活动、唐山世博园演出、唐山三贝明珠庙会、秦皇岛抚宁文化庙会、玉田净觉寺庙会等。他们还把玉田泥人的历史、特色、制作工艺整理成教材,做成图片和视频,发放到学校和社会,玉田泥塑再次焕发了青春与活力。
历经二百年风风雨雨,玉田泥塑几度浮沉,今天依然在路上。那门古老的手艺,那些温馨的记忆,那份纯真朴素的情感,就像玉田泥塑中最常见的那些不倒翁,任你怎么扳,它都不倒。
编辑:安春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