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桑林海
2018-01-04李阳波
李阳波
黄桑自然保护区,古为苗族所在地。它藏在湘西南的千山万岭之地,如同一位养在深闺人未识的绝代佳人,尽管山风吹了千百年,却未能将它的芳名吹送出万岭千山之外,年复一年,它只得独守着不老的青春和深闺的寂寞。是当仲夏,久困滚滚红尘的我,渴望黄桑山林的那一派清净和清凉,于是和友人结伴,去朝拜黄桑的山灵和水神。
人在黄桑之外,就已感到郁郁葱葱的绿色照人眉睫了,及至进入黄桑,车窗就像电影里的蒙太奇一样,汽车每转一个弯,山神就给你换一个新的风景,将它的密树浓阴接青叠翠绿给你看。大家在车内一会儿左顾,一会儿右盼,被见所未见的那一派嫩绿浅绿翠绿深绿墨绿浓绿总而言之一统天下的绿镇住了,噤口无言,平日蒙尘的眼睛都顿时发亮,只顾急急忙忙饱餐窗外的秀色。高攀云雾山头壮观林海,是我们此行的高潮,序曲则是去源头山瞻仰长苞铁杉。无论对本地人还是外来客,名闻遐迩的长苞铁杉都在那山顶上召你去朝见。我们自然也首先去趋拜,怀着远客进香的心情。
在茂盛的树的家族中,铁杉确实有可以傲视同类的历史,地质学家和动植物学家告诉我们,距今约有一两百万年以前,地球曾经历了一次大的冰川期,史称“第四冰川期”,世界上的动植物在那一场浩劫中大都无法幸免,躲过来的则只能归之于天意了。长苞铁杉就是世界上已经宣告断子绝孙的名贵树种。但前几年却在黄桑的源头山上发现,这被称为古生物活化石的长苞铁杉,不是硕果仅存的一株两株,而是三十八株占地三亩,它们巍然成林,在山头上书写显赫的家世,在半空中张扬高贵的门第。在铁杉林下,任你是什么目空一切的豪杰,大约也不能目空这与天地同寿的英雄吧?它们主干灰褐苍古,粗可数围,怀着一股岸然而傲然之气直上重霄,枝桠在树身对称而平行地展开,撑起一团巨大的华盖。铁杉树,真应该改为英雄树,它排开四周的风景,昂首半空,我们仰望的目光固然被它提升,其它努力追随而上的乔木呢?也只能仰面倾听它的我们听不懂的宣示。至于那些匍匐在地的矮小的灌木,更只有自惭形秽了。铁杉树一副英雄气概,但它居然也有儿女柔情。那种英雄气概和儿女柔情的对比,那种刚与柔的结合,真是造化的一大奇观。除了个别例外的独立特行的单身贵族,铁杉树总是两株树干共一个树身相依相偎而直上青空,而两株树干的枝桠虽如观音千手,却互相纠缠在一起,宛如情人相拥相抱的手臂。所以当地人又赠给它许多美名,称之为“合欢树”、“连理树”或“情人树”。在号称现代文明的人间,海枯石烂的爱情似乎越来越只能从诗经和汉魏乐府中去寻觅了,试婚成为新潮,夕和朝离视为观念更新,不断攀升的离婚率也似乎是社会进步的标志,而铁杉树却郎心如铁妾心也如铁,除了个别的独身者之外,它们在深山中彼此倾诉的是地老天荒的情话,坚持的是源远流长的古风。
平地有好花,高山有好水。黄桑绿树如海,是因为有丰富的水源的滋润,而茂密的林木,又挽留了天上的雨水和地下的潜流。
清凉的山泉,是大山的没有污染的淳朴乳汁,它们或从山谷中潺潺而下,或自岩隙间汩汩而出。我们在山道旁或农家的吊脚楼边,常常看到不同形状的竹管在引渡那山中的玉液琼浆和那密林深处的神秘故事,其下则多用一个古朴的木桶接住。同行的白发已侵的诗人丁可,连声说“美呀美呀,就是一句诗也写不出来了。”同行的另一位诗人兼摄影家吴允峰却正当年,他一面忙着用镜头去俘虏山林的风景,一面出口成章:“岩隙间汩汩的泉流,不知道是 A弦B弦,鸟语滴落在水桶,竹管把源头的故事送到你的嘴边……”
如果山泉是大山未成年的孩子,那么溪流則是它待字闺中的女儿了。城里人向往山林,在黄桑的林海之中,山溪却一门心思想嫁到山外去,她知道远方有水库和大江都在等着她。只是山神舍不得她离家远走,搬来许多奇形怪状的巨石想拦住她的脚步,水石相溅,她只能提起自己白色的裙边匆匆向前,而千山万岭不仅左拦右截,在两山狭窄之处,又常常用浓枝密叶覆盖交叉在上空,使她往往在既严又慈的父亲怀抱中迷失了道路而百折千回。在山中,看不见山神和溪流的游戏,而令我心神震荡的却是那不时可见的瀑布了。黄桑的瀑布很多,它们却甘于默默无名而在山中潇洒送日月,只共同推举高达三十米的六鹅洞瀑布作为它们的代表,六鹅洞瀑布在谭汲水村的悬崖之上飞流直泻,我们未见其瀑就先闻其声了,远远就听见它轰轰而哗哗,仿佛在举行深山的新闻发布会。及至走近一看,只见它真正是口若悬河,飞流溅沫,大约是在向来宾介绍黄桑的物华天宝吧?它气盛声洪,不容置辩,我们伫立在它面前洗耳恭听,久久都没有找到提问的机会。我想问的是:在汉语里,“两全其美”真是一个美丽的成语,好山没有好水来陪衬,好水没有好山来捧场,都同样令人遗憾,人和自然的关系是否也是这样呢?
真正要欣赏黄桑林海的壮观,还是要登上云雾山的顶峰去作一番振衣千仞的鸟瞰。
砂石路面的公路虽是现代文明派来潜入深山的哨探,但到林木森严的山下,它也只是戛然而止了。云雾山从山头抛下一条羊肠小道来迎接我们,大家就顺着这条绳索攀援而上,这里是中亚热带常绿阔叶林区,动植物种类繁多。热带、亚热带甚至寒带的植物都约齐了到这里相会,所以它被林学家称为“植物基因库”。春天如火如荼的盛大花展已经过了期,绿林里现在只有夏日的野百合在绿的汪洋中坚持自己的独白。我生平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的绿,绿叶密密麻麻,绿树丛丛簇簇,绿林郁郁莽莽,天上的阳光呀怎么也漏不进来,山外的风啊怎么也挤不进去。平日里人说“眼红心热”,我怀疑在黄桑山里呆久了会“心热眼绿”,至少我的肺叶现在只怕已经染绿了。山林除了绿,就是静。尤其是林木幽深之处,静得十分暧昧,真担心华南虎和有关野人的神秘传说会一起窜了出来。森林的观念太古老和封闭了,它根本不知道山外还有人间和红尘,还有就绿灯红的夜总会,还有大大小小远远近近的汽车喇叭合奏,还有别人灌向你的耳道毫无意义的讲话报告之类种种噪音。来到密林之中,你的耳朵就彻底休闲,这里没有人声和机器声,而只有水的溅溅,虫的唧唧,蝉的嘶嘶和鸟的啾啾了。不知名的鸟雀在枝桠间瞅瞅弄舌,千鸣万啭,这些正宗的纯情歌手的即兴演出是一派天籁,不取分文却又令你听得心醉神迷,不像山外某些搔首弄姿的歌星影星,要收越来越昂贵的出场费。水的溅溅虫的唧唧固然使山林更显得清净,而鸟语和蝉鸣呢?你只有身入并深入山林,才能真正走进“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那两句诗的境界中去。
终于登上最高顶了。极目四望,这才看清森林们以黄桑为中心,在这里召开四面八方的保护环境的绿色盛会。这消息传得好远好远,远近好几个县的边界的森林都赶来参加了。森林啊森林,它是整个自然生态系统的支柱,是芸芸众生的庇荫,然而,在全世界二百多个国家和地区中,中国森林覆盖率名列第一百三十一位,而至上世纪一九五0年以来,全世界的森林已损失了一半,每年以一千八百到二千万公顷的速度递减。在乱砍乱伐的伐木叮叮声中,难道你不会想起海明威的小说《丧钟为谁而鸣》?我久久地伫立在山巅的云遮雾绕的悬崖之上,面对脚下那地久天长碧波翻滚的海洋,一缕幽思不禁萦绕心头:西方金黄的向日葵找到了梵高为它传达不朽,神州之南这茫茫苍苍的碧绿林海啊,会找到谁来为它作不朽的歌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