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淤 青

2018-01-04边路袁

雪莲 2017年16期
关键词:工头黑影工友

边路袁

1

闭眼睛都能感觉出来。小孩子干脆走到近前,看着他的举动,双手齐平地举到胸前,左脚缓慢地抬起,沉重地落下,右脚缓慢地抬起,沉重地落下……

“滚!”他恨不得踢死这帮小崽子。哄一声四散,又渐渐聚拢。他像个牛屁股,再三驱赶,还是有苍蝇追逐。

他刻意地改变,幻想着脱胎换骨。事实上弄巧成拙,走着走着又重蹈覆辙。左脚想迅速地抬起,忽然就变成了右脚,右脚想尽快地落地,却高高地抬起……两只手想交叉地摆动,走着走着又聚到了一起……走着、想着,想着、走着,两只脚忽然缠绊,平展展的大地莫名地摔了个仰八叉。吴老二时断时续地笑他,“白、白瞎你那体格了,还赶不上,我、我这……脑血栓……”他狠狠地捶自己两拳,妈的,真是狗改不了吃屎!

母亲倒显得乐观,“芝麻大点小事,着啥忙,说不定哪天说改就改过来了。”看着母亲那皴裂的手背,有的地方都能钻进去蚯蚓,他觉得最要紧的还是改变现状,恶习只是个小节。

2

五天后他离开了村子,母亲挽留也无济于事。

第一站是外省的一个工地。他想离家远点,让知道的人从记忆中抹去。

工头看看他的身体,看看他的大手,一眼就相中了。按惯例还得看看身份证,哪个工地派出所都有这个要求。来之前他心知肚明,身份证是一个人的标记,没这东西寸步难行。工头也不是没问,他回说忘带了。听说拿身份证在网上一查,相当于扫描,一个人这个那个的一下子全知道了;他不想让别人知道他的过去,尤其刚刚结识。工头看重的或许是自然条件,或者那东西并不重要,他这么一说,他竟然顺水推舟,“那就先干着吧,等哪天回家捎過来给我看看就行。”他喘了口粗气,像过了道鬼门关。

身体和敬业都无可挑剔,技术含量也原始粗糙。推砖和和灰是建筑活的组成部分,出力和出汗是他的本能,以前带干不干地也没少干过,再谦虚谨慎地预习预习,一切都显得顺理成章。工头自夸慧眼识珠,工友们说郑青是把好手。

一天工头悄悄地走到郑青跟前,要他赶紧回家把身份证拿来,近几天派出所要全面检查,没身份证的一律清退,老板还得挨批受罚。郑青迎头挨了一棒,几次摸兜又几次收手,最后说家里有事,回去就不能来了。工头遗憾地给他结账。他丧气地继续远走他乡。

3

郑青的下一个落脚点还是工地。除了工地,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干啥?活儿还是以前的活儿,除了换个地方,几乎是以前的复制。他甚至动了码砖的念头,一样的出力,码砖比推砖一天至少多挣一百多块,码一天砖,抵推两天砖,还不用出这么多臭汗……想着想着,心情就开朗了,十来年的愁苦,瞬间似乎也冰消雪融了。

惠芬在厨房打下手,洗碗、做饭、收拾卫生,有时也买米、买菜,一天很少歇闲。每样都做得干净利落,有条不紊,工友们说惠芬除了踮脚,干啥都鸡蛋壳揩屁股,嘁嚓咔嚓,谁能把这样的女人娶到家里,是八辈子烧了高香。看着惠芬,郑青常常想起媳妇,何晓敏已七年音信皆无,佳楠也快小学毕业了吧?想着想着就心里难受,看看惠芬又有些安慰,何晓敏不光干活,长得和惠芬也有些相像。

饭后有半小时闲歇,郑青基本上长在厨房。洗碗、拖地、抹桌子、倒垃圾,凡是惠芬的活儿他都抢着干。蒋师傅说郑青勤快、干净、有眼力见儿,是个好小伙子。惠芬说你歇着吧,我自己能干,你看看,你看看……开始还不好意思,常了就分工合作,有时还指使他干这干那。郑青累得满头冒汗,屁颠屁颠地像中了大奖。时间长了蒋师傅也不再夸奖,抓紧把自己的活儿干完,有意无意地躲出去抽烟。厨房成了他们的舞台。惠芬说我腿脚不好,自个儿都觉着磕惨。郑青说腿脚好坏也不能当饭吃,能干活有正事比啥都强。惠芬说她除了出大力、干粗活,针线、手工啥也不会。郑青说现在啥玩意都买现成的,谁还坐炕上像老太太似的缝这绣那的。惠芬说我就喜欢街里生活,等有了钱就在街里买房、过日子。郑青说现在的年轻人有几个还窝在家里,谁不打工、挣钱在街里买房,吃住娱乐新潮不说,孩子教育是一辈子大事……

唠着唠着就说到具体。郑青问惠芬,说你除了腿脚差点,哪都挺好,为啥这么大了还没出嫁?惠芬说说白了还不是我挑人家人家挑我,挑来挑去就成了剩货。惠芬接着又问郑青,说你又高大又帅气地又能吃苦,人品性格啥的也都百里挑一,媳妇为啥要和你离婚?孩子都那么大了?郑青的脸突然就红了,好像没这方面的准备,犹犹豫豫地说主要是感情不和……惠芬说孩子都那么大了,有啥感情不和的?我看你也不像那种轻飘飘拿婚姻当儿戏的人哪?郑青语塞,支支吾吾地想说又不想说。他越是这样,惠芬就越想问个究竟。郑青把一支烟从头吸到末尾,像一口口吞咽着人生的苦果。看着歪扭扭躺在地上的烟蒂,该说不该说的都说了……惠芬愣了一会,好像完全出乎意料,最后说她哪天回家看看,征求征求父母的意见再说。

看着惠芬一点一点地离开工地,郑青的心也一点一点地提了起来。他后悔不该那么实在,假如一口咬定,就说感情不和,或许就混过去了,等结了婚,或生米做成熟饭,她知道了又能咋地?话说回来,即使结了婚、生米做成熟饭,如果非拿它说事,不还是摞乱?说白了,如果……他狠狠地捶自己两拳,妈的,如果……世上哪来的如果?过去的事了,如不如果地还有啥意思?丑媳妇难免要见公婆,早上晚下,终会知道,晚说不如早说,行就行,不行拉倒,起码痛快,省得七上八下地老提溜着闹心。有时候反倒坦然,妈的,不行更好,再找个兴许比她还好,天底下有的是女人,何必守一棵树吊死,还是个瘸子。思来想去,还是懊悔,妈的,郑青我也许就这命了……

事情果然走向了反面。惠芬从家里回来,明显冷落郑青,帮她干活,就说你放着吧,我自己能干过来;和她说话,带搭不理地有上句没下句;问她父母身体咋样,哼儿哈地说还是那样……他干脆问二老对他们的事咋看?她支支吾吾地说不让找,让她再等等……妈的,都三十多了还叫等等,等到六十岁再找啊?骗人也没这么骗的!工友们说别泄气,好事多磨,慢慢来,只要女方愿意,父母不同意也是白扯。蒋师傅劝他还是慎重为好,惠芬这女孩子和别人不大一样,她认准的事情,很难改变。

郑青跺了跺脚,再一次也没去厨房。等月末发了工资,就说家里有事,背起行李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伤心之地。

4

郑青的下一个落脚点还是工地。除了工地,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干啥,要文化没文化,要技术没技术,如果工地黄了,他说他除了上吊,就得饿死。

很快迷了魔了地学起码砖。抽空就看人家对缝、吊线、铺灰、摆砖,软包长白山他过年都舍不得抽,却成盒成盒地往大工手里塞,同样是出力,人家一天二三百元,自己满打满算还不到人家的一半,趁现在年轻体力好不学点手艺多挣俩钱,将来老了咋整?结果不到两月,他就由力工变成了大工,工资一下提高了一倍。工友们都说郑青是把好手,干啥像啥。

按惯例,月底一发工资,工友们就要改善生活。几个或十几个人聚到一起,胡吃海喝地猛造一顿,再把钱寄给家里,即是对自己劳动的肯定,也是对一个月辛苦的慰问。

这天一下班,郑青和同工棚的工友们买了一堆熟食和好几瓶白酒,坐床铺上狼吞虎咽地又吃又喝。自己买东西省钱不说,还实惠、随便,喝多了一栽歪躺床上就睡,连地都不下。王富有每次一喝就大,在外边得有人搀扶,在工棚得有人侍候。今天也不例外,顶多半斤,非喝八两,手都哆嗦了,还要满上。结果没下桌就倒了,躺床上隔一会吐一气,那股死味儿,挨着的工友干脆把被蒙在头上,要么还想睡呀。郑青也恶心够呛,又觉得可怜,看他撅着屁股一口一口地干呕,就想起自己曾经的醉酒,那个罪,真不是人遭的!或许是同情,或许是心善,就一次次地给他收拾。有一次吐得厉害,啪嗒一下把工资钱掉在地上,一点反应没有。当时都后半夜了,工友们睡得二马天堂,扒拉都不动弹,谁还去想他掉不掉钱。他说你钱掉了。王富有撅着屁股只顾哼哼,像没听见似的。他只得捡起钱,放在他的身边,又怕他翻身打滚地把钱整得哪都是,到时候说不清楚,就替他揣兜里。渐渐地王富有睡着了,郑青却睡不着了,王富有是个大工,每月都七八千开外,却抠抠搜搜,平时他抽人家的烟行,抽他的烟不是没有,就是两块五的小松鼠,生烟辣气地直呛鼻子,还筋筋拉拉地不往出掏。即使喝酒,也小气吧啦,一分钱也不多拿,吃起来比谁都狠,不能喝也往死灌,好像喝少了就赔本了。他向他学习码砖,他说他手艺不好,给盒烟马上揣起来,具体问就遮遮掩掩,好像教会徒弟就饿死了师傅。忽然间觉得王富有可恨,不给点亏吃对不起他。工地旁边就有存取款机,一天二十四小时营业,他脚一歪十几分钟鬼都不知……看着他那愁眉苦脸的睡相又于心不忍,老百姓挣点钱实在不易,风吹雨淋,日头暴晒,天一亮就得上挑,眼前黑了才收工吃饭,从月初盼到月底,好容易把钱盼到手了,一眨眼又没了……尤其看到他儿子上工地找爸爸要钱时穿得那单单薄薄的样子,听说他父母还长年有病,王富有每月光拿出的药钱就得占整个工资的三分之一,他如果拿了人家的钱,相当于抢劫,喝了人家的血汗,老人也许就此送命……想来想去,第二天一早他就大声嚷着让王富有请客。王富有说我不欠誰亏谁的凭啥请客?郑青说你不请拉倒,别后悔就行。王富有嘿嘿嘿地忽然说钱丢了,东找西找哪也找不着。工友们开始还不相信,说你是喝多了搁错地方了吧,想一想慢慢找,都一个屋住着,哪能丢呢?后来看着他那着急的样子,才相信可能真丢了;又一听郑青那话,和他的表情,又觉得有门儿;就说王富有你啥也别说了,干脆请客,钱兴许就出来了。王富有说行,谁要能帮我找着,我请他上高级饭店!工友们说光请一个人不行,要请咱屋的都得请。王富有咬咬牙,说行,只要能找着钱,咱屋的一个不落!郑青啪一下把王富有的钱掏了出来,一分不少。王富有一把抱住郑青。工友们都嘿嘿地笑,接着就嚷嚷王富有请客!

下班后王富有果然请客,工棚里的工友一个不落,只是没上高级饭店,还是工棚。工友们都喝不少,王富有也没喝多。

事儿不大,老板挺拿它为重。现开个大会,表扬郑青。说郑青拾金不昧,品格高尚,要大伙向他学习,踏踏实实做工,清清白白做人,还当场奖励郑青五百元钱。一时间郑青的名声很大,当地的电视台也来采访。工友们说郑青福星高照,好日子来了!

谁知,却跌到谷底。城区发生一起灭门杀人案,公安查得很紧,各工地普遍进行安全大检查,没身份证别说干活,想站脚都难。具体是先看工人的花名册,再问基本情况,身份证是必查的内容之一。郑青说他就这命,啥事看到点光亮准保出岔儿。他想效法以前的做法,一走了之;好歹给工友们留下个美好形象。事前主动找到工头,说家里有事,必须马上回去。工头说该回去回去,办完事抓紧回来。看着工头那关切的样子,他于心不忍,话也说得委婉:“我是个炕头汉子,离不开家,以后就准备在家里种点地,养点猪,挣碗饭吃混日子算了……”工头说那多可惜,这么好的手艺,又吃苦耐劳,在这干一天赶上在家干十天,凭好钱不挣,图的个啥?老板还想竖你典型,往市里报呢。郑青犹犹豫豫,想说不想说地进退两难。两个人争争讲讲地正在交涉,老板溜溜达达地走了过来。他啥也没说,带看不看地看着郑青,突然走到他跟前,撩起他的左手腕看看,又撩起他的右手腕看看,随后伸出自己的左手腕给郑青看看,又伸出自己的右手腕给郑青看看。

“淤青!你怎么……” 郑青一下傻在那里。老板说我咋地,我也是人;人活一辈子,谁还不兴犯点错误,改了就好,跌倒爬起才是好汉!郑青浑身颤抖,满眼含泪,像丢弃的孩子找到了亲人。老板说他刚出来时也是这种心情,东躲西藏,四处游荡,生怕别人知道自己的过去,长了习惯就无所谓了,“你看现在,谁一提我的过去不仅不敢小瞧,还直伸大拇指;我教育别人,常常故意提起过去的事情。”说着说着,老板突然激动起来,“从现在开始,你就把自己当成个正常人,谁要小瞧,就拿我说事。”接着又提高了嗓门,“从现在起,你砖也不用码了……”郑青吃惊地看着老板,心里话,不码砖干啥,还能让我待着挣钱哪?“看库,库房的事都交给你了,以前挣多少现在还挣多少,每月外加三百元责任费,具体事宜咱们还可以商量。”在一边看热闹的工友都说郑青人好、命好,好人必有好报,看库可不是一般人干的,权力很大,说道很多,他想让老板减少损失老板就能减少损失,他想让老板吃亏一般人还看不出来,除非嫡系,老板一般是不会用外人干这活的。老板也有言在先,“我用你是用你,咱们都得凭良心,讲信誉,如果昧着良心,干了对不起我的事情……”郑青说我如果干了昧良心、对不起你的事,自动滚蛋!

5

库房里摆满了钢筋、水泥、木料、中小型机器、扳子、钳子、螺丝、铁线等建筑材料,进货、出库络绎不绝,库管员稍不留意,谁多拿点或少收点很难发现。他刚接手时乱七八糟,钢筋、水泥随处堆放,大小件相互混杂,披儿片儿地像个破大家。郑青足足收拾了三四天,才稍稍捋出个头绪。

除了吃饭到工地上马马虎虎地对付一口,其他时間都常在库房。库房的一草一木都摆放得井井有条,谁拿个木板、螺丝也要记录、签字。取货的工友都说郑青太认真了,自个儿家的东西也没这么管的。郑青说人家信任我了,就得对起良心,我自己的东西谁拿谁用随便,库房里的东西必须一清二楚,要么用我干啥,一月八九千块哪!

一天工友刘志清找他说前几天用的一把钳子不知弄哪去了。郑青说那就得赔了。刘志清说就一把钳子,也不是故意的……郑青说老板有言在先,库房里的物品必须小葱拌豆腐,一清二楚。刘志清说家里外头才十块八块的玩意,何必那么认真?郑青说规矩是老板定的,我有啥办法?刘志清说大不了十块钱呗。郑青说你不拿我自己掏腰包也行。刘志清说你真有意思,扔下十块钱气呼呼地走了。郑青摇了摇头,妈的,吃哪碗饭也不容易。

一天马钢拿把活嘴扳子到库房交货。郑青说不是这个。马钢说不能啊,昨上午我拧跳用的就是它呀?郑青说别扯了,我拿给你的是把新扳子,这个多旧,钢口也比它好,不信你看看库里的扳子,哪个像你这把?马钢脸一红,挠挠脑袋,“是嘛,我记得就是这个……”郑青说肯定不是,你回去好好找找。马钢说那我回去再找找……不一会又拿来一把扳子,和库里存放的扳子一模一样。郑青接过扳子啥也没说。马钢咧咧嘴说行,老板没白给你开支。

深秋的夜晚,月亮很大,天也很冷。工友们吃完饭早早地躺在铺上,工棚里很快响起了打雷似的鼾声。

郑青却不敢大意,在库房的小床上眯一会就急忙地爬起来四处转转。

天已经大黑了,又拉来一大车截断、捆捆的螺纹钢,临时找人卸车也不方便,司机也累了,把车和货停在库房门口,让郑青给照看一下,就回去睡觉了。郑青像背个包袱,总感觉不安全,总感觉有人在瞄着车上的螺纹钢。

后半夜更冷,出屋穿大衣都得缩着脖子。月亮也躲进了山下,天黑得不见五指。郑青困得迷迷瞪瞪,回库房一躺下耳朵里就响起了脚步声,眼前就有人影在大货车前晃动……他一骨碌爬起来,房前屋后地转一圈,绕着大货车上上下下地看个遍。躺下没屁大功夫,耳朵里又响起了脚步声,眼前又出现了在大货车前晃动的人影……他明知道不会有事,还是放心不下。

他悄悄地开门,轻轻地关门,没一点声音,还是觉得躁动。哪怕是白天,走路也要脚尖慢慢着地,轻起轻落,生怕弄出声响,总觉着哪里还藏着坏人。

刚到大车左侧,就见右侧有个黑影。他以为眼花,搁手揉揉,悄悄右转。

黑影明显,确凿无疑。他一手攥根木棒,一手握着手电筒,悄悄地朝黑影靠近。黑影慢慢地移动,上车、弯腰、搬动钢筋、将钢筋横放在车厢板上,嗖地跳下大车……整个过程轻盈、矫健,一气呵成,几乎没一点声音。郑青紧紧地攥着木棒和手电筒,不远不近地跟着黑影。

黑影很快,扛起钢筋,绕过大车,离开库房,穿过工棚……再拐个弯儿就跨过围墙,逃之夭夭了。郑青大喝一声,黑影一抖,扛着钢筋嗖嗖嗖飞跑。郑青几大步赶上,一扯、一拉,黑影就倒了。郑青扑上去两拳。黑影哎哟哟怪叫。似乎有些耳熟,拿手电筒一照,人不认识,手腕上的淤青却让他心颤,“你怎么还干这事……”“我,我……大兄弟,你……”“以前干过啥你不知道吗?”“我妈住院,实在没钱……亲戚朋友该借的都借了……”“那也不能偷呀?里边那罪还没受够……”“大兄弟,那里边……”黑影忽然哽咽。郑青一阵绞痛,好不心酸,七年来的苦难好像就在眼前,一时间竟有些同情,“人还得务正……”“大兄弟,你以为我不想学好,出来前再三发誓……哪像想的,人家都拿你当贼,见了面远远躲着,走多远还悄悄盯梢……”郑青想想自己的经历,觉得黑影十分可怜,“你赶紧走,别给我找麻烦!”“谢谢了,大兄弟……”黑影走出几步,忽然又转过身来,“大兄弟,你好像知道我的底细……”郑青长叹一声,拿手电照照自己的手腕,无精打采。黑影紧紧抓住郑青的双手,像见了亲人,“大兄弟,你是我的榜样,老板能把这么重要的活儿交给你,说明你……”“你一走,我也就干到头了……”“你这话……”“我和老板有言在先,对人家必须忠诚,一是一,二是二,钉是钉,卯是卯,人家对得起我,我也得对得起人家……我私下把你放走,就昧了良心……”“我啥也没拿,老板啥也没损失……”“按理我得把你交给派出所……”“那……”“你赶紧走,以后别干这事,哪怕穷死……”

黑影给郑青磕了三个响头,灰溜溜地消失在夜色里。

郑青扛起钢筋,一步步走回库房。

6

第二天一早,太阳还没出来,郑青就收拾起铺盖,用尼龙绳捆好。

太阳越升越高,大地暖洋洋的。田野里到处是成熟的庄稼,鸟儿在稻田里和树梢间飞来飞去,有的农民已开始动刀,秋收大忙的气氛越来越浓。

郑青背着行李,慢腾腾地走在乡间的小路上。两只手一左一右,齐平地摆在胸前;左脚缓慢地抬起,沉重地落下,右脚缓慢地抬起,沉重地落下……

工地越来越远,渐渐地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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