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2018-01-04刘嘉惠

雪莲 2017年16期

刘嘉惠

“嗷、嗷、嗷”

晨起的日光堪堪的抹上半扇窗檐,惹起房间内一阵病怏怏的温热。几经挣扎地掀开被子,她睡眼惺忪地瞧着地板上轮廓模糊的一团白,内心懊恼的心潮一浪高过一浪。

从初识到相知,她和五月不过才三周。

似乎是被之前几近融断神经的灼热折磨得苦不堪言,这迟来的秋意多少显得有些力不从心。修剪整齐的树丛间偶有掺杂的几抹嫩黄,临街住家的阳台上不消半日便可干透的夏装,无迹可寻的凉风吹起燥热的隐匿轻响。以及鲜有人来的琴行里,那盆迟迟不愿开放的秋海棠。

许是昼夜的重新划分让秋的痕迹不再不声不响。白日变短,黑夜被拉长。对于不喜白天出门的她来说,实在大喜过望。

不去理睬晴日里遗留下的喧嚷,城市在夜晚又坠入安静。多数的店铺都已关门,只剩招牌上糖果色的彩灯和街边打闪的橙黄灯火揉捻在一起,勉强地粘挂在凹凸不平的石砖上。裹携着夜色的她脚步粗糙地走过大路和小巷,踩破霓虹,远眺墨空。直到察觉一双眼睛,隔着昏暗的玻璃,已注视自己良久。

至此,已是路的尽头。

这是一家宠物店的橱窗。店内灯火通明,可透出的光线却不甚明亮。一对大而圆的墨珠,嵌在深色的阴影里,穿过层层朦胧的阻挡,就这样直勾勾地盯着她。

她下意识地屏息,身体微微发僵。眯着眼打量好一会儿,才隐约看见一团尾巴迟疑的左右轻摆着。见她不曾离开,墨珠的位置陡然变高,瘦小的身形踉跄着凑近了窗前。

是一只折耳的灰白小狗。

尽管在这之后她曾数次思索,讨厌动物的自己为何唯独不想对五月视而不见,但都被打滚撒娇的它狡黠地蒙混过关了。

仿佛受到神的指引,进店,付钱。在抱着五月离开那逼仄的空间时,也没漏过店主脸上如释重负的笑容。

她自然知道这笑容背后的意义。

五月的后脚是有些跛的。

回到家,来不及脱衣,她赶忙烧水给它洗澡。

经热水淋洗过的它浑身雪白得像是睡前温好的一杯暖神的牛奶。湿气满溢的眼睛里甩去不安,好奇地打量着与从橱窗中所看到的迥然不同的景致。湖蓝色的碎花墙纸,漆白的矮脚桌,触感柔软的圆形地毯,印有芒果图案的马克杯,摆放着埃菲尔铁塔模型的三层书架,头顶不规则的泡状吊灯,垂挂着陶瓷风铃的窗口,还有角落里布满灰尘的登山装备。

钟表的指针顺着鱼骨形的表盘平稳地滑过九点。狼吞虎咽地解决了晚餐,五月毫不认生地蜷在她的脚边,困顿地将头垫靠在并拢的前爪上。她抵触似地想要躲开,却不忍拒绝从这幼小身体里,向她倚来的阵阵温热。

“五月”她在心里喃喃。

用自己的出生月份来命名,现在想来也只是因为顺嘴。

离群索居的日子面对突如其来的“侵略者”,总会显得不知所措。习惯比时间更轻易被打破,陌生的气息乖巧静置在目所能及的范围内。肢体的一举一动被牢牢锁在一双漆亮的眸子里,热忱得发烫。步履移挪间,日渐熟悉的热源紧黏在脚边,蓬松的尾巴不时地扫过她的小腿。

如果此刻她視线下移,定能瞧见五月挑眉吐舌的认真模样。

日居月诸,随着日历一同被撕去的暖意,裸露的鼻尖嗅到的凉气也越发清晰。

斜倚在老旧的木制长椅上,大把的游光从头顶簌簌作响的叶片间流泻而出。身旁是树木碗口粗的枝干,粗糙突起的暗褐色树皮紧实地包裹住圈圈稠密的年轮,似乎这是曾长久相伴消逝的时光,留存的最亲密的记忆。

她眯起酸涩的眼睛,抬头打量在正午变得澄黄的日光。像是溺在温水里打盹似的太阳,使她蓦地想起了儿时祖母常做给她吃的蛋羹——只可惜少了一把辛辣的青葱和她早已忘记味道的胃口。

远处几只结伴的白鸽沿着视野的缝隙拾阶而上,探头啄食散落在地的细小谷粒。偶尔一只还颠头颠脑的,脚步轻佻地奔向更为开阔的枯黄草地。

蹲靠在腿边的五月不知何时已匍匐至喷泉旁,歪头观察专心寻食的鸽子。它的前爪无意识地勾划着眼前的空气,小巧的耳朵仔细地搜罗着喑哑的“咕咕”声。

一只幼鸽抖落满身细碎的日光,踮脚蹦跳到五月所在的方向。似是挣开不存在的枷锁,伺机已久的五月扑身上前,欲追赶落单的幼鸽,却被遗忘的腿疾拽慢了攻势。

应声而望的白鸽扑闪着翅膀凌乱地飞远。与未及吞食的苞谷一同被丢下的,还有一片尾端分叉的洁净羽毛,像是尘埃淋洗过的脉络分明的素色叶片般旋转而落,挑起空气中一阵青涩的透明涟漪。

难掩好奇的五月低头轻嗅,羽毛借助鼻息顺势盖住了它湿润的鼻子。许是嵌边的绒毛太过柔软,羽毛复又落地的瞬间,五月结实地打了个喷嚏。

她看着一脸委屈冲着地面呲牙的五月,随即抬手把表回拨了三十分钟。

时光在熙来攘往的人潮中沉默地翻淌。几场瓢泼的大雨催促着晚秋提早离开了。

灿星寥寥的夜晚,久违的散步让在家憋闷了许久的她和五月显然舒心不少。

牵着五月挪步于平日里拥堵的道路间。坚实的凉意自脚底豁开敏感的皮肤,缓缓渗入暗红色的血液里。

她哆嗦着抓紧衣服的领口,怨怼地瞪着五月一身暖白的皮毛。

犹豫着“要不要抱五月来取暖”的她手里的绳索猛地绷直,五月从地上衔起一枝半开的玫瑰,拖着她小跑向红绿灯下一个高挑的身影旁。

她面红耳赤地喘着气,五月则伸出厚实的爪子抓碰那人的裤脚。对方诧异回头,是一张眉眼温柔的清瘦面孔,怀里一捧玫瑰娇艳欲滴。

她手指朝下,女孩即刻会意。蹲下身来摸摸五月毛茸茸的头顶,伸手取走了玫瑰。

女孩向她道谢,她摆摆手笑着摇头。五月张大眼睛邀功似地对她拱拱鼻子,她从口袋里掏出小块的狗粮喂给它吃。

“它很依赖你呢。”女孩开口,语气羡慕。

“或许吧。”她揉揉五月圆嘟嘟的脸,有些惊讶它过快的成长速度。

对角的信号灯由红转绿,女孩挥手与她道别。她带着五月原路离开,却被挽留的声音勾住了背脊。

女孩快步走来,从捧花里抽出一大枝玫瑰递给她。她愣神接过,女孩笑意愈浓,随后转身淹没于斑马线上疾走的人群中。

枝梗的小刺撩拨着掌心渐变的弧度。缠绕于指尖的香气在出挑的华灯里安静的沉浮。

和预报擦肩而过的初雪,在月末的清晨翩然来临。

家里的暖气愉快地进入了休眠期。她裹着笨重的棉服也难抵在夜晚愈加肆无忌惮的寒气。她蜷起身子徒劳的温暖被子里囤积的空气,久难成眠。

时针慢慢扫净前一日余留的痕迹,为她带来模糊的睡意。阖眼浅眠间,干冷的脸颊不时感到有温热传来。

耳朵灌入《悲怆奏鸣曲》的第一个音符时,她率先醒了过来。

原来是你啊。

五月趴在她的枕边,稳稳地打着瞌睡。

她下地蹑手蹑脚地拉开窗帘。四下环顾,才发现往日里高楼间凌厉的缝隙,被携风而来的白雪抹去不见了。

趁着雪势未消,她和五月去了离家不远的公园。

像是被唬人的寒风吞噬了热情,连常在公园里跑步健身的爷爷也隐匿了踪影。

只剩下一双生锈的吊环在北风过境的早晨铮铮作响。

五月摇着尾巴兴奋地摸索着石子路的形状。她半张脸埋在宽厚的围巾里,跟在后面不发一言。

往昔在脑海里走马灯似地闪过的瞬间,才恍惚发觉已随它登上了假山的中间。

狭长的坡道伴着加重的呼吸越发的陡峭,路两旁的积雪掩埋住的乱石像是常年盘踞在此、下一秒就会把你囫囵吞食的任性怪物。错杂的枝丫用满身狰狞的伤疤狠命刮扯外衣的声音,搅动起记忆中最深刻的曾经。

细胞开始莫名地烦躁和不安。

五月的前爪又一次踩到了湿滑的碎石,摔倒的刹那勉强稳住了身形。她缩回伸出去的手,盯着五月倔强着不肯回头的背影和打颤的短腿,打消了要抱起它的念頭。

它执拗地和身体打着赌,还和什么东西说着不。

待她视线触及山顶朱红的圆木,五月已立于青色的石桌旁,冲着雪幕之外悠然转醒的晨光,昂首轻吠不止。

忽略脚腕的疼痛,她回望自底端蜿蜒而上、大小不一的脚印,像是对着借道而过的寒霜轻声低语:

下次,一起去爬山吧。

“哈…”男生一边打着哈欠,一边用手扶正不断偏离车座的书包。

骑着白色的单车绕树而走,心里不停抱怨还要上课的周六。

注意到迎面走来的行人,他赶忙转向避开,却禁不住好奇,回头多打量了两眼。

像是电影结束时没有对白的镜头——

一个系着围巾的跛脚女孩带着一条后腿微瘸的小狗,慢慢地向着寒风的深处走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