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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演文晏:用电影尖锐又克制地参与现实

2018-01-04李行

中国新闻周刊 2017年46期
关键词:嘉年华

李行

《嘉年华》是一部题材尖锐但表达克制的电影,在中国大银幕上极其罕见。这部作品让导演文晏获得了第54届金马奖最佳导演奖,也让更多的普通观众知道了这位与众不同的女导演

在此之前,普通观众大都不太熟悉文晏,文艺青年们倒是知道她是个出色的制片人,推出过声名大噪的《白日焰火》。这一次,第54届金马奖上,文晏凭借《嘉年华》拿到了最佳导演奖。这部主题有關未成年人性侵的作品,在中国大银幕上极其罕见。

嘉年华是英文单词Carnival的中文译音,源于《圣经》中的一个故事:有一个魔鬼把耶稣困在旷野里,40天没有给耶稣吃东西,耶稣虽然饥饿,却没有受到魔鬼的诱惑。后来,为了纪念耶稣在这40天中的荒野禁食,信徒们就把每年复活节前的40天时间作为自己斋戒及忏悔的日子。这40天中,人们不能食肉、娱乐,生活肃穆沉闷,所以在斋期开始前的一周或半周内,人们会专门举行宴会、舞会、游行,纵情欢乐,而嘉年华最初的含义就是“告别肉食”。

但文晏给《嘉年华》的英文名字不是“Carnival”,而是“Angels wear white”——穿白衣的天使。文晏说,我们生活在一个像是嘉年华似的时代,天天都是喧嚣,生活像过山车一样。每个人都在奔忙,于是有些事情也就在人潮奔涌的脚边发生了,但是每个人都只顾着朝前跑,没有人因此停下来。

旁观与克制

剧本创作始于四年前,虽然文晏没有明确指出触动她的是哪个新闻,但影片的人物设定会让人联想到海南万宁校长开房案。此案件作为近几年来最为轰动的儿童性侵案,在当时引发了社会各界的讨论。而这并不是孤例。

“就是这种麻木让我觉得非常过不去,我们怎么可以对这样的事情麻木了呢?这个是我自己无论如何过不去的一件事情,不仅我要讲这样的故事,而且我想找到一个合适的角度,在这个影片中去检验我们作为旁观者的责任。”文晏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切入视角的选择一直是剧本创作过程中让文晏纠结的事情。但她一开始就清楚不会用上帝视角,因为上帝的全知视角往往会告诉观众所有的真相,而生活中的大多数真相只掌握在某些人手中,并不被普通大众所知。

所以,最终的视角在两个女孩之间来回切换。全片用近景贴近人物的表情,尽量虚化环境信息,让观众在旁观者与亲历者的角色中进进出出。女孩小米作为知情者,让观众代入情绪的同时也生成着拷问。“小米可能是每一个人。”文晏说。

电影的整体气氛非常克制,没有受害者哭天抢地,没有父母的申诉,唯一一个称得上激烈的情绪时刻,是耿乐饰演的父亲在看到医院召开发布会说女儿并没有被侵害后,试图上前和医生理论,那是一个远景。

某种程度上,这种克制也是导演忍痛割爱“剪”出来的。

剧本比最终在电影里表现的要尖锐得多,很多镜头都没有放到影片里,但导演坚持都拍了,毫无疑问,“如果按照剧本里的表达送审,这个片子也不会被观众看到。” 一位剧组工作人员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因为这部电影,文晏有了个习惯,去餐厅吃饭,文晏总会盯着服务员问年龄,得到的回答如出一辙,18岁,成年了。就像电影里的酒店前台小米也是这样,总是告诉别人自己18岁。文晏觉得,孩子是成年人的一面镜子,他们总会旁观、模仿成年人的行为,不管这是好的、坏的。

文晏把自己在生活中旁观到的成人世界习以为常的荒谬,冷静而克制地放到到电影中,借片中旅店老板之口告诉麻木的观众,“这个世界真正糟糕的地方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理由。”

这部电影和那些人们习以为常的情绪密集型作品不同,充满着大量留白。“留白是个高级的事情,电影重要的是不要让观众看疲惫了。我每个镜头都在给你一些信息,当该给的东西给到了之后,多余的镜头哪怕是一整场戏,一秒钟,也一定要剪掉。很多头脑不清楚的导演就生怕给观众的信息不够,总给很多,克制才是我的审美方式。”文晏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不好伺候”和坚持

在与文晏合作过多次的美术指导彭少颖眼里,生活中的闺蜜文晏是个喜欢聊“八卦”的大姐,但工作中的文晏却是一个“不好伺候”的导演。

文晏跟人讲事情都是轻声细语,很少有人看到文晏发脾气。彭少颖印象中,《嘉年华》拍摄期间,只有两次听到导演说话“大声”了。

一次是在片场与法籍摄影师伯努瓦·德尔沃沟通镜头设置时,因为语言不通,翻译又不能准确把导演的意图转述给摄影师时,文晏提高了声调。另一次是制片部门请来制作梦露雕塑的人并不合适,又没有按程序提前告知美术指导彭少颖,文晏严肃地质问了一句。

文晏很清楚自己要的是什么,她会把自己要的感觉尽可能准确地传达给美术部门,设计图纸出来后,她会就服装的面料、样式、空间的摆设、色彩元素等各个方面进行多次调整。

开机不到一周,导演坐在倒退的摄影车上看画面。车在坎坷的地上颠了一下,专注看画面的文晏竟然跌落下来,肋骨被摔断了好几根。上身缠满绷带的文晏心急如焚,她很清楚,中途停拍,且不说剧组重建难度大,眼看着小演员都是长个头的时候,一天一个样,三个月后,演员外形是否符合角色更是未知。

几天后,制片人招集剧组核心部门开会,“当时心里想着这事情应该要黄了,但听说导演还要带伤坚持拍。”彭少颖说。那段时间,文晏上身只能做90度运动,晚上每隔几个小时就能疼醒好几次,吃安眠药都未见效。这段经历,文晏说起来依旧平静,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只有在说到上半身90度运动时,她才配合手臂的弯曲,笑着打趣。

用电影参与现实

从2007年开始,文晏先后担任了电影《夜车》《牛郎织女》《春夢》《白日焰火》的制片人,影片多次入围康城、威尼斯等国际A类电影节,《白日焰火》更是一举斩获柏林电影节金熊奖。然而她却没有像其他电影人一样,借着东风把自己炒红,她说自己不擅长宣传,也没有太大兴趣刻意增加曝光度。

在美国6年的艺术史学习,期间辅修电影,回国做电影只是文晏“随性”的选择。如果没有回国做电影制片,文晏说,自己现在可能在某个博物馆研究古代艺术。

“纽约现代博物馆也是收藏艺术电影最多的地方,他们定期有系统性地放映艺术电影。天呐,那时候才发现,电影世界是这么大的一个天地。”文晏说。

不只是艺术电影的放映,还有围绕电影相关的一系列资料展出、电影讲座、观众交流等,这样的环境对理解一部艺术电影也至关重要。但她觉得,真的理解和了解电影,还是要靠实践,这也是选择回国投入电影圈的原因之一。

《水印街》是她的导演处女作,片中的爱情故事始于一次看似寻常的偶遇,而不同寻常的却是偶遇的地点在地图上一条不存在的街。透过这个隐喻,文晏试图探究现代社会里那些无处不在却又深藏不露的秘密。“我希望观众看到了所有,但是还不知道是否看到了真相。”文晏不希望自己的处女作只被看作是一个爱情故事,而是“对现代社会的思考”。

该片入围威尼斯、多伦多、鹿特丹等多个国际电影节,并获得温哥华电影节“龙虎奖”特别奖以及波士顿独立电影节评审团大奖。意大利权威性的《电影杂志》将文晏列为全球最具潜力的十位新锐导演之一。这部片子,虽然售出了国外多个国家的版权,但从来没在中国大陆上映过。

文晏也坦言,虽然入行多年,但真正拍电影的时候才意识到,自己和所有新导演面临的困难都是如何取得别人的信任。而对于很多新导演抱怨的融资难、排片难,文晏的心态很平和,她认为成熟导演也有这样的麻烦,作好电影本身才是关键。

《嘉年华》有着冷酷的主题,但文晏认为这部电影是温暖的,不是靠煽情的表演、喧宾夺主的音乐,而是藏在每一个精心设计的镜头、每一张平实质朴的脸上。就像她喜欢的导演贝拉塔尔、成濑巳喜男那样,“理性而不失温暖”。

文晏并不想把工作说成是大而无当的“责任感”,她只是一直保持着自己强烈的、克制的、有温度的参与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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