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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向世界说不

2018-01-03郭伟

时代人物 2018年6期
关键词:法拉奇邓小平

郭伟

2006年9月14日午夜,意大利佛罗伦萨,77岁的奥莉娅娜·法拉奇在与乳腺癌斗争了整整14年后,终于累了。20世纪最锋利的一张嘴沉默了,永远地沉默了。14年前,在接受完手术后,法拉奇坚持要看一眼手术中摘除的肿瘤。大夫说,从来没有人要求看自己布满了癌细胞的血肉。她说:“它是我的肌体,我想看一眼”,于是医生们把它拿进来——一块又长又白的东西。法拉奇开始对它说话:“你这个可恶的王八蛋!你不敢再回来了。你在我身体里留下孩子了吗?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你赢不了的!”那些医生看着这个场面,喃喃地说:“哦,上帝……”

女孩子不该哭,更不能哭

1929年,法拉奇降生在意大利佛罗伦萨一个木匠家中。她的家族拥有反叛的悠久历史:母亲托斯卡是一名无政府主义者的遗孤,父亲爱德华多是一名自由主义者,曾因反抗墨索里尼的统治而遭逮捕。在家庭影响下,法拉奇10岁时就加入抵抗组织,为他们运送爆炸物、传递情报。她还负责护送越狱的英军和美军战俘到安全地区一一因为当时她梳两个小辫,看上去特别纯真。1943年9月,盟军轰炸佛罗伦萨,法拉奇一家躲入教堂,教堂的墙壁在轰炸中颤抖,神甫大叫“基督,救救我们”。14岁的法拉奇也吓得哭起来,父亲重重地打了她一记耳光,盯着女儿的眼睛说:“女孩子不该哭,更不能哭。”法拉奇牢牢记住了这句话,此后她从未再哭过,即便在她挚爱的情人去世时。

成长时期的经历通常决定了一个人的终生气质,而一个人的气质往往决定了他的职业选择。性格叛逆,蔑视权威,崇尚自由的法拉奇在十六岁的时候就确定了自己的职业。她的文学天分得到了《意大利中部晨报》编辑的认可,吸收她成为该报的记者。5年后,《欧洲人》杂志将她挖了过去。从此,她的访谈对象不再是小镇上的警官或医院中的护士,而是国际知名人士。

1953年她被派往美国好莱坞从事文艺报道,期间她采访了玛丽莲·梦露、格里高利·派克、希区柯克和“007”的扮演者肖恩·康纳利。在这些采访中,法拉奇那种咄咄逼人,步步为营的采访风格已经显露端倪。她用激将法促使希区柯克对自己多年来一直拍摄恐怖电影的原因做出了解释:“我和耶稣会会士一起学习了三年。他们的一切都吓得我要死,现在我要吓唬其他人,聊以报复”。

然而这些成就并不能令她满意,她要的是更大的舞台和更富挑战性的采访。从60年代中期开始,在之后的20多年里,她相继去过越南、南美、中亚和中东报道战争,而且每次都是冲到第一线。她冒着枪林弹雨实地采访,多次被弹片击中。1968年,在奥运会举办前夕,墨西哥城发生了大规模群众示威活动,政府派兵镇压,枪杀了几百人。在采访过程中法拉奇身中三枪,被士兵拖着头发拽下楼梯,扔在大街上,随后被运入太平间,但她大难不死,被人救活了。

再来就逮捕她

见过法拉奇的人都惊诧于她的性格与外貌竟有如此大的反差。法拉奇个子娇小,相貌美丽,垂顺的中分直发,灰蓝色的大眼睛充满忧郁。她的外表总能使男性受采访者产生一丝保护欲,可一旦接受她的采访,就会发现自己面对的是一头狮子。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法拉奇相继采访了约翰逊、梅厄夫人、英迪拉·甘地、亨利·基辛格、阿拉法特、沙龙、卡扎菲等当时的世界政坛风云人物。通过采访这些达官显要,她达到了记者生涯的巅峰,被誉为“国际政治采访之母”。

法拉奇的采访风格充满了马基雅维利式的权谋与冷酷。尖锐地提问、刨根问底地追击、毫不客气地挖掘、然后毫不留情地把权势者的阴暗面全部写出来。“那些决定我们命运的人,并不比我们聪明,有远见,有韧性,他们只不过更能钻营,更有野心而已。”她说。

1972年对基辛格的采访是法拉奇的经典之作。当时,这位美国的二号实权人物几乎没有在媒体上表露过心迹,但在法拉奇一系列设计精巧的提问下,这位政坛老手按捺不住得意地宣称,他之所以成为风云人物,甚至似乎比总统尼克松还要有名,是因为“我总是单枪匹马地行事,美国人喜欢那些总是独来独往的牛仔”。“牛仔论”引得美国舆论大哗,尼克松总统对此非常生气,一度拒绝见基辛格。这次采访,后来被基辛格称为“我与媒体人士最灾难性的一次谈话”。

法拉奇认为自己像杰克·伦敦和海明威,是被新闻界借去的作家,这样的思想使她在采访中充满主观性与侵略性。1972年,她采访阿拉法特时就出言不逊,两人当场吵了起来。后来她在文章中把这位巴解领导人大大地丑化了一番:“他小手小脚,长着一双肥腿;鼻子粗笨,臀部巨大,肚皮肿胀。”采访利比亚领导人卡扎菲时,她又讥讽后者的政治宣言“太小,无足轻重,简直可以放进我的粉扑里。”采访拳王阿里时,阿里当着她的面打了几个饱嗝,法拉奇就把录音机扔到他身上,扬长而去,因为她觉得阿里“无法忍受,像法西斯主义者一样傲慢”。

1979年,为了采访伊朗宗教领袖霍梅尼,法拉奇不得不像伊斯兰妇女一样裹上长袍头巾,这令她感到羞辱。采访中,她“无礼”地问:“如果你也穿着长袍,你怎么游泳?”霍梅尼回答:“我们的风俗不关你的事。如果你不喜歡伊斯兰服装,没人强迫你穿。因为伊斯兰服装是给那些温良端庄的年轻女士们穿的。”“你真是太好了!”法拉奇叫了起来,“我立刻把这愚蠢的、中世纪的破衣服脱下来。”说完她一把把长袍扯了下来,而霍梅尼则拂袖而去。

采访完霍梅尼,法拉奇被伊朗人包围了。他们想接触她,因为她见过了他们的精神领袖。“我的袖子被撕破了,裤子也是。胳膊和手都擦伤了。“都怪霍梅尼。没有他我们就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他妈怀他的时候没有选择堕胎,真是太遗憾了。”法拉奇离开伊朗后,霍梅尼在全国各大电视台反复播放有关她的电视节目,为的是让国人记住这张脸,并威胁说,只要她再次出现在伊朗的机场,就马上逮捕她。

独一无二的采访者

法拉奇的采访时机把握得非常好,1980年,正值中国拨乱反正、百废俱兴的时刻。中国政府怎样规划中国未来的发展方向成为世界关注的焦点,中国也需要一个与世界沟通的契机,法拉奇适时地出现了,而且她是靠“走后门”采访到邓小平的。1980年,两次申请采访邓小平碰壁后,法拉奇得知,意大利总统佩尔蒂尼9月要访问中国,法拉奇的父亲跟佩尔蒂尼是朋友,她跟佩尔蒂尼私交也很好,于是央求佩尔蒂尼向邓小平推荐,理由是为佩尔蒂尼访华“做舆论准备”。

邓小平欣然接受采访,“邓小平之前并不知道法拉奇是谁。”当时担任这次采访翻译工作的外交部高级翻译施燕华回忆说。他事先只收到一个粗线条提纲:谈谈中国的改革开放。两人的对话就在法拉奇的尖锐深刻与邓小平的睿智风趣间展开了,邓小平坦诚从容的应对法拉奇的种种难题,当法拉奇将他比作中国的赫鲁晓夫时,小平同志哈哈大笑,旋即表达了中国不会像苏联全盘否定斯大林那样否定毛泽东,而是会公正地肯定他的领袖地位。采访结束后,意犹未尽的邓小平邀请她再谈一次,这可是其他记者从未有过的待遇。施燕华记得邓小平评价法拉奇:“这个记者的问题很有意思,还是有一定深度的。”

对邓小平的访谈随即发表在《华盛顿邮报》与《纽约时报》等美国大报上,并被世界各国的媒体转载,引起了世界性的轰动。这篇訪谈录后来收入了《邓小平文选》。法拉奇在接受美国电视台采访时非常得意地说:对邓小平的采访是她“一次独一无二、不会再有的经历,在我的‘历史采访者中,我很少发现如此智慧、如此坦率和如此文雅的,邓小平是一位出类拔萃的人物。”

散步也揣着炸弹的情人

法拉奇终身未婚,“爱的锁链是自由最沉重的羁绊”,她说。她也没有孩子,她的孩子在她刚发现自己怀孕时就被她放弃了。但她有爱情,一段痛苦远大于欢愉,令她终生难忘的爱情。她的爱人叫亚历山德罗斯·帕纳古利斯,一个诗人、希腊著名反独裁抵抗战士、法拉奇的崇拜者。他在监狱里的时候,曾以绝食为威胁要求狱方为他提供法拉奇的书籍。

1973年,43岁的法拉奇推掉花了8个月的时间才安排好的对西德总理勃兰特的采访,赶赴希腊采访34岁的帕那古利斯,两人一见钟情,她问他:“作为一个人的含义是什么?”帕那古利斯回答说:“意味着要有勇气,有尊严。意味着去爱,但不允许让爱成为避风港。意味着斗争和胜利。按你看,人是什么?”法拉奇回答说:“阿莱科斯,我说人应该是像你那样。”

他们的爱情生活中遍布着狂风暴雨,法拉奇把自己比作桑丘(堂·吉诃德的随从),把帕那古利斯比作堂·吉诃德,她像保姆照看孩子一样照看了他3年,但帕那古利斯并没有给她更多的回报。这个和情人散步时口袋里也会揣着炸弹的男人,丝毫不珍惜法拉奇的付出。他困窘时会责怪法拉奇,丢下一堆牢骚怨语;需要她时便提出一小时内为他准备好一艘游艇这样的要求。后来法拉奇怀孕了,他只是在电话里简洁地提议,以AA制的方式分担堕胎的费用。当时的堕胎药并不是马上见效,法拉奇吃了医生开的堕胎药,感觉到胎儿的反应,不到一个星期,她后悔了,希望医生保住孩子,然而已经来不及了。她伤心地写了《给未出生孩子的信》,书中细细地诉说着对孩子的爱与愧疚。她说,“有孩子的妇女”是她惟一嫉妒的人。

1976年5月1日,帕那古利斯死于一场可疑的车祸,法拉奇没有落泪,她把对情人的追思和对英雄主义的哀悼熔铸在一起,写成了《男子汉》。

用自杀炸弹杀我,是不是太浪费了

1992年,法拉奇被诊断患上乳腺癌,她退出新闻界,开始在美国纽约隐居治疗。这个无数次惊吓世界的女人开始了长达十年的沉默。她不接电话,甚至没有一部留言机。要与她联系,朋友们不得不求助于一个复杂的系统,先通过它留下电话号码,然后法拉奇核实后再打过来。

1993,法拉奇应邀到中国社科院演讲。场内场外人山人海,一位学意大利语的学生抢到了提问机会:“我不是来问问题的,因为我一直读你的书,我已经知道答案了,我到这里来是为了感谢你,你教给我两件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勇气和自由……请你不要死,我们非常需要你。”

2001年9月11日,恐怖分子劫机撞毁世贸大楼,法拉奇在纽约家中通过电视目睹了惨况,愤怒的她决定复出。她用两星期时间写出长文《愤怒与自豪》,对伊斯兰文化进行了猛烈的抨击,一年后这篇文章扩展成一本书。她向西方世界发出警告:“美国倒了,欧洲也要倒,伊斯兰宣礼员会取代教堂钟声,穆斯林披风会取代迷你裙,骆驼奶会取代白兰地。”

法拉奇的这一言论,令整个世界一片震惊。她甚至撰文痛斥巴解主席阿拉法特,讽刺他“这个什么也不是的家伙从沙特阿拉伯的王子们那里拿钱,做墨索里尼那样的宣传,却梦想着进入历史成为巴勒斯坦人的乔治·华盛顿。”阿拉伯世界愤怒了,西方媒体也觉得她失之偏颇,她的祖国意大利的法庭对她提出起诉,控诉她涉嫌文化歧视,声称要收押她。许多伊斯兰狂热分子更扬言要杀死她,法拉奇傲慢的回答:“用自杀炸弹杀我,是不是太浪费了?”

她的观点或许偏激,但不如此,难道还是那个独一无二的法拉奇吗?“不管权力来自专制的君主还是民选的总统、残暴的将军还是受人敬重的领袖,在我看来权力都是非人性的、可恨的现象。我一直认为违抗压迫是使用获得生命这一奇迹唯一的方式。”

她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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