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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言:前人已经把路堵死,该怎么办?

2018-01-03康路凯

时代人物 2018年6期
关键词:手稿书法家写字

康路凯

见到纸笔手就发痒

写毛笔字是愉快的事情,一旦开始后,真是会像喝酒抽烟一样上瘾。我曾经写过四个字:见笔手痒。见到笔墨和纸,就按捺不住地想试一试。写字不是机械的劳动,也不仅仅是一种实用性的工作,这是个充满趣味的创造性活动,高手笔下,可以产生出艺术作品。

我们现在能看到很多大作家笔迹,比如说鲁迅、茅盾、沈从文的手稿。看到他们的手稿,第一感觉这是文物,第二感觉这是艺术。我们能通过手稿,和这个作家有一种精神交流。我们会被手稿上的一滴茶渍,一滴墨水,甚至撕去的那一角所触动。我们能看到编辑留下的红笔标记,排版工人使用油墨时留下的指纹,我们也可以在想象中还原这样的过程:作家写作,编辑校对、修改,工人排版,印刷,装订,整个的过程都可以通过手稿展示出来。

可是自从有了电脑,手稿没了,这些痕迹自然也就没有了。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我们那时候写小说,写文章,只能用笔。有了电脑之后,大家充分享受到了科技带来的快捷和方便,电脑输入速度快,往出版社投稿也方便,点一下就到了,所以写字的人越来越少。但是,过了几十年,大家对提笔忘字这种现象有深刻反思,我就注意到现在写毛笔字的作家多了,用钢笔写稿子的作家也越来越多。这是事物发展的规律。任何一种新的事物出现的时候,旧的事物受到冲击,似乎要被彻底淘汰了'但过了多少年之后,它又会重新繁荣起来。

我作为一个用汉字来写小说的作家,书写对我来讲,是生命当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我用了大概五年电脑,但很快就恢复了用钢笔写,一支笔,一摞稿纸,比敲击键盘有灵感。当然,这是我个人的感觉。

2005年元旦,我要到日本北海道访问,想请书法家写几幅作品当礼物,但很难求到。我的几个朋友就搬来纸墨笔砚,鼓励我自己写,就这样开始用毛笔写字,算算也有十几年了。有时候可能写一整天,有时可能十天不写,没有固定的时间。这期间写了多少张,已经无法统计了。像我这种半路出家的书法爱好者,缺少童子功,没有前人那样深厚的基础,不管怎么勤奋,也难达到前人的水平。我们的前辈,不管是不是书法家,只要是上过私塾的,必须用毛笔写字,会用筷子时就用毛笔,那种熟悉、那种童年的记忆,成年之后,下多大的功夫也没法子达到。

有经验的朋友也曾提醒我:出去以后千万不要写字。要写字的话就练好几个字:厚德载物,或者是宁静致远。永远写这几个字,写得像模像样。汪曾祺先生的小说里写过一个画家,一辈子什么都不画,只画公鸡,浓墨重彩,寥寥数笔,一只公鸡跃然纸上,旁边一片掌声。有人说:先生,你给我在旁边加画一个小母鸡吧?对不起,不会。所以我的朋友告诉我说你就练几个字,顶多练20个字,出去题字就题这个,要不就别写。第一你弄不好会写错别字,第二写的难看让人笑话。

不要指挥腿怎样蹬车

书写跟书法从来也没有截然的分开过,肯定是先有了写字的人,先有了写文章的人,然后才有书法。前一阵我老家的侄女给我来送东西,拉了四箱地瓜、四箱土豆、两箱萝卜、十棵白菜、一袋新疆面粉、一包核桃。后来司机说你写一个收条,我回去好交代,正好笔墨现成,我就把这些东西一一记下来。如果当年王羲之写过这样一个收条,那就是地瓜土豆帖了。

这样一种书写,目的性很明确,就是为了让司机回去给我侄女看,但如果是书法家写的,多少年后,就成了法帖了。历代的文人墨客留下很多这样的实用性文字,包括王羲之这样的大书法家。现在的什么帖,就是当时写的一个收条,或者是一个借条、一个邀请函。这样一种随意的,不是为艺术而艺术的书写,有时候真能产生了不起的艺术作品,因为写的时候没有做作,没有丝毫的刻意设计,一切都是自然,是生活中的内容。

当然,并不是說任何一个人拿起笔来随意写作,就能产生艺术品。像那些的大文豪,大书法家,他们之所以随意写作反而产生艺术精品,就是因为他们有深厚的艺术功底。我在台北连着三天去看颜真卿的《祭侄文稿》,本来我不太了解,正好有一个小学的老师,带领一群学生在观赏《祭侄文稿》,老师给学生讲,我在旁边偷听,真是茅塞顿开。尽管我的书法知识水平还不如这群小学生,但是我的悟性比小学生要好一点。

毫无疑问,颜真卿写《祭侄文稿》的时候,他想到的是他惨死的兄长,壮烈牺牲的侄子,心中充满对安禄山这帮逆贼的痛恨,他没有想到我是在写书法作品,更没有想到这样一个草稿会变成中国书法史上的瑰宝。很难说王羲之的《兰亭序》好还是颜真卿的《祭侄文稿》好,很难说。第一行书、第二行书这种排序,本身也没有什么依据。但是从情感饱满、强烈,内容跟书法之间形和神的统一来说,我觉得《祭侄文稿》更能让我有心灵的震撼。

这样一些书法史上的著名事例,让我们悟到了一个道理,那就是在学写毛笔字、钢笔字的过程中,确实还是要打下牢固的基础。就像孔夫子讲的一样,到70岁以后随心所欲。他为什么能够随心所欲?因为他经过长期的信念修炼或者是修行,一切都在规范之内了。所以他无论怎么样做都不会越规。

我也想起我父亲当年讲过的一个故事。我们那个地方有一个乡间大书法家,要去青州给人家题一个匾。匾上有四个大字,因为东家招待不太好,他不太高兴,只写了三个字,就说手腕犯病了。东家也不在意,你反正写了三个字,我再找人配上一个字。结果找了很多当地的书法家来配,配上的都不对,怎么看怎么别扭,只好再来找这个老书法家。备着重礼,赶着马拉的轿车,来了'说先生啊上次怠慢了,这次我们准备了好酒好菜,请去帮我们把那个字写上。他说不用去,我就在这里写。东家说怎么可能呢?字的大小,墨的浓淡,不是要到了现场才能看到吗?他说,那还能叫写字吗?写字人的手上有尺有寸有眼。东家带着字回去一对比,无论是气势大小都完全符合。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长期写字的人,他手上有一个尺寸,他一拿起笔来,就像我们骑车一样,你偏腿上了车子,不要去指挥腿怎样蹬车,你的脚和腿自动会去找这个脚蹬子的。他们拿起笔来,一切都在掌握之中,功夫下到了,基础打牢了。

刻意求新易走偏,突破往往在边缘

毫无疑问我们应该向古人学习,向先贤学习,向历史学习。在所有的艺术行当里,不管是文学、戏曲、美术、音乐,我们的祖先都留下了丰富的遗产,我们一生也不可能把先贤创造的东西全学会。在一个人有限的时间里面,学习什么,是有选择的。一个搞书法的,要把历朝历代的书家都临一遍,那会把大部分时间都耗费掉。一个搞文学的,要把古代的所有的书都读一遍,那也要花费大量的功夫。

我就一直在想,学习传统,继承肯定不是最根本的目的。不让这个彖西丢失,不让某种技法没有传人,这就是继承。但是最根本的还是创新。现在我们赞叹祖先给我们留下了这么多的艺术瑰宝,但是再过一百年,两百年,五百年,我们也是后人的祖先,那个时候我们的后代来谈论我们这一代的时候,假如我们仅仅把我们老祖宗留下来的东西保存的很好、继承下来,后代会说我们的祖先很善于保管历史文物,但是他们没给我创造什么样的遗产。把遗产继承好了我们无愧于祖先。但假如我们没有创造出新的东西来,那我们就有愧于后代。所以我想所有的学习、继承,最根本的是为了创新。

但是要创新谈何容易?经过这么漫长的历史积淀,各种艺术都达到了它的辉煌时期。我们写小说,现在没有任何一个人敢狂妄地说,他会写出一部超过《红楼梦》的长篇小说来。任何一个写旧诗的人也不会说,我会写的比杜甫好,比李白好。李白和杜甫的诗歌,曹雪芹的小说,关汉卿的戏曲已经创造了我们文学史的高峰。后人在高峰面前只能是兴叹、感叹、敬仰,你不可能超越。

但是我们又要创造,又知道这些大山不可逾越,怎么办?只好剑走偏锋,想自己的门道。我想在小说史上,之所以后来欧洲出现了那么多的流派,什么新小说派,这个主义,那个主义,就是因为写现实主义小说,巴尔扎克在他们的时代里已经发展到顶峰,你再写也超过不了,所以只好变法,只好搞一些新的东西。这个当然是有成功的,也有不成功的。我们现在经常谈到文学的魔幻现实主义,这种写法确实是突破了批判现实主义的很多清规戒律,也变成一个新的传统。现在我们如果仅仅能写魔幻现实主义的小说,还是在学习前人。

书法也是一样的道理。现在谁敢说我能写的比颜真卿更好,我比王羲之写的还要好?我写楷书写的比柳公权更漂亮,草书比怀素还要潇洒?没人敢这样说。这都是无法超越的高峰。而且,书法这种“变”的意识可能更早,唐朝在变,宋朝在变,到了“扬州八怪”,那更是挖空心思的变。郑板桥这些人已经是千方百计地破坏既有的书法美学规范,或者说,“就不把字往好里写”。

当然这是可以加引号的话,“不往好里写”实际上是要写出自己的风格来。古人已经尽善尽美,我要变成一个在书法界能有立足之地的、能流传下去的一个人或者是一个话题,只有想自己的招数,这个招数就是试验。试验可能是这样,也可能那样,可能成功也可能不成功。我觉得不要轻易给这些试验下结论,不要说它好到天上去了也不要说它一无是处。

艺术在继承和创新之间的分寸确实很难把握。虽然我不是学书法的,但也看到了很多书法的创新。我有时候觉得很喜欢,有时候觉得还是走得太远。走得太远,让大多数人接受不了'因为你完全背离了大多数人所公认的审美规范。还是应该在边缘突破,在旧的东西的基础上,去强调和发挥自己的个性,让新的东西自然地生长出来。艺至精妙俗即雅,文能真诚旧亦新。

我前两天写的一组“学书杂感”打油诗,其中两句是“刻意求新易走偏,突破往往在边缘”。写小说的首先要让人能看懂,要有一定的故事性,语言要生动、活泼、准确,人物形象要傳神、典型,这些小说的基本准则还是应该遵循的,不能够把它彻底推翻。然后在结构上,在人物塑造的某些方面等等,我觉得不能完全是一个新东西脱颖而出。所有的新东西都留着旧东西的痕迹,所有的新人实际上都流着老人的血脉,所有的创新实际上都是在某种或者是某几种旧有的艺术的基础上得来的。

我的小说里面有大量的看似离经叛道的东西,但是后来事实证明,这种写法还是应该有它的合理性。因为我们前面的祖先太高大了,如果我们仅仅能写的像《战争与和平》一样,那我们没什么可存在的价值。我们的创新哪怕整体上不如这些经典小说,但是某一点上有自己的新东西,这个就比完全的照搬前人要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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