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小说存台30年禁书史
2018-01-03杨素
杨素
一代大侠、武侠宗师金庸于香港辞世,享寿94岁,告别人生舞台。金庸写武侠虽属偶然,但他的生花妙笔却让偶然成为传奇。凡是有华人的地方,都看得到金庸小说的影子,衍生的影视作品不可胜数,堪称当代华人文化经典。从文字到影像,从实体到虚拟,深深影响了不同世代的阅听者。
金庸小说里的主要角色,无论郭靖、黄蓉、杨过、小龙女、令狐冲、东方不败,都成为华人朗朗上口的个性典型。台湾地区前领导人马英九,因为个性正直敦厚,常有人称他为政坛郭靖,金庸也曾托人赠他一本《倚天屠龙记》,题上“英雄创业九千年,长为两岸谋久安”,让马英九颇为惊喜。甚至台大校长管中闵日前被民进党卡关,迟迟不让他上任,他也以《倚天屠龙记》里九阳真经口诀:“他强任他强、清风拂山岗;他横任他横、明月照大江”形容自己的心境。足见金庸小说对台湾社会的影响力。
但就是这样优秀的大宗师,作品影响力如此深远,在台湾却被禁三十年之久。原因,当然是金庸的立场一度与国民党互不兼容,甚至小说与社评对国民党与蒋介石语多批评讥讽之故。即便包裹在武侠与恩怨情仇的外表之下,金庸小说却更堪称当代政治影射作品的上乘之作。
《碧血剑》的立场问题
对国民党来说,金庸的出现,其实代表了“左派”敌人。金庸出身海宁世家,是徐志摩的亲戚,甚至因为他家庭的地主背景致使父亲被批斗,但这都没办法改变金庸是个左派文青的历史。1947年,本名查良镛的金庸考上上海力持左派路线的《大公报》担任记者,一年后被派往香港服务。1952年辗转调到香港《新晚报》,编副刊、写影评,直到1955年,粱羽生结束新晚报武侠连载,总编辑罗孚便要求31岁的金庸接下重任。文笔与学养俱佳的查良镛以“金庸”笔名,连载首部武侠小说《书剑恩仇录》,没想到一炮而红。来年更在《香港商报》发 表《碧血剑》,奠定他的武侠地位。
时值五零年代,香港兵荒马乱,各路人马杂沓,陆续涌进香江。党派势力相互较劲,《大公报》之外,《香港商报》也是左派报纸。因此,在国民党的眼中,金庸根本就是从基因上立场偏左。此外,金庸更以“林欢”为笔名,替左派的长城电影公司创作剧本,作品《绝代佳人》还曾获得大陆文化部金章奖。在那个左右泾渭分明的大环境中,金庸当然被台湾当局视为反动的“附匪文人”。
为应对两岸针锋相对的战争状态,败退台湾的蒋介石自1949年5月20日起颁布戒严令,全面管制台湾社会,更透过《台湾戒严期间新闻纸杂志图书管制办法》整肃风气。除查禁违反良善风俗,封杀如婚外情、诲淫、诲盗题材的作品外,更全面查禁鲁迅、巴金、茅盾、老舍、沈从文等大陆知名作家作品,对各类左派出版品严打严管。金庸作品难以在台湾问世也不让人意外。
倒是金庸作品的吸引力无法抵挡,虽不能印行,但通过盗版依旧能在台湾校园与民间流传,也颇轰动。1959年台湾庆祝双十,香港右派侨团赴台参与仪典,却看到坊间书报摊上陈列了金庸小说,因而向国民党抗议。因此,1959年底台湾“警备总部”下令执行“暴雨项目”,以武侠小说可能充当心理作战宣传工具为由,专门查禁相关书籍97本。金庸作品占据列表前9项,包括《书剑恩仇录》、《碧血剑》都被并列为“匪书”。
除了两书主角都是“反贼”,以“造反”为主题外,《碧血剑》主角袁承志与李白成、李岩交好,视李自成为英雄而不以结交流寇为异,更鄙视明朝朝廷与皇帝,与打着反清复明旗号,视明末流寇为仇敌的国民政府主节奏大相径庭。因此取缔公文上更载明:《碧血剑》传播同情“闯王”李自成的故事,有害社会风序良俗,形同“为匪宣传”,因此遭查禁。
但是金庸真的很“坏”,在他温文儒雅的才子外表下,其实藏着一个尖酸刻薄的心。笔在金庸手上,情节随他写,人物随他塑形,国民党能禁得了他的作品出版,却禁不了金庸的连载小说借古寓今。国民党越是觉得犯忌讳的政治内容,他越是偷渡在作品当中,国民党也只好亦步亦趋地跟着禁得不亦乐乎。例如金庸创立明报前的畅销名著,声称每七天就被盗印成单行本出版的《射雕英雄传》,台湾官方一看到金庸把“一代天骄、成吉思汗,只识弯弓射大雕”的《沁园春》化为书名,再加上东海桃花岛与东邪黄药师,颇有暗讽蒋介石与国民党流落小岛之嫌,立刻因“有为匪宣传之嫌”在台封禁,盗版书籍也遭没收。
60年代的笔战
寫完《射雕》后,金庸决定自立门户,办一本登载武侠小说的刊物。先是十日刊《野马》杂志,不久更版为日报,便是《明报》了。创刊初期四个版,头版时事,二、三、四版杂文,第三版打响第一炮的连载小说便是风靡华人世界的《神雕侠侣》。
初期,明报社论常常批评国民党的种种问题,立场偏左,一度也被视为亲共媒体。尤其金庸小说在其上每天连载,以古喻今,把对现实政治和生活的理解与批判融入创作之中,似乎成为金庸独有的一种“恶趣味”,也让他的小说在武侠的外表下,宛如现代政治寓言。例如,金庸曾以夏梦为原型,创作《神雕》的小龙女、《天龙八部》的王语嫣。
那时,金庸迷恋由上海到香港发展的左派女星一一有“中国梦露”之称的夏梦。夏梦气质和美丽兼具,但金庸苦追她两年,甚至为接近夏梦加盟长城电影当编剧,而夏梦早就名花有主,与林葆诚共偕连理,金庸铩羽而归,成了他一生遗憾。甚至批评者还说,《鹿鼎记》里的阿珂与郑克壤之所以这么被写得这么差,郑克壤之所以遭遇凄惨,都是因为金庸内心深妒夏梦与林葆诚的缘故。
金庸的小说,彷佛棉里针一般,所以深藏政治评击的细节更为刺人。1963年,《天龙八部》。开始在《明报》连载,江南名族慕容家图谋光复大燕,不惜挑拨宋辽两国开战坐收渔翁之利。慕容博、慕容复父子,便不像极了在台湾偏安一隅,准备借美军之力“反攻大陆”的两蒋父子?姑且不论在故事结局,慕容复变得痴呆,被一群小孩子围着讨糖吃、拜皇帝,做他的复国大梦,光是剧情中,王语嫣一句“这是江南蒋家的名招‘过往云烟”,就被国民党当局视为金庸在指桑骂槐,也随即遭禁。
不过金庸执笔《明报》社评后,在是否制造原子弹问题上发表了异议观点,让他与香港左派笔战不断,甚至一度被列为左派死亡制裁黑名单第二位,因此他一度避居海外。而金庸与国民党之间的敌对关系并没有因此解冻,相反地,他创作出的《笑傲江湖》可以说是集政治讽刺批判于大成的神作。尤其“君子剑”岳不群,表面温文儒雅,实际却是虚伪狡诈、阴险狠毒的伪君子,意图吞并其他门派。他旗下弟子不是不成材,就是暗中背叛,这都与蒋介石的生平若合符节。
受蒋经国之邀访台
1970年,台湾当局出版品查禁方向转向政治性的党外杂志,盗印版的金庸小说才开始在台大量流通。但因为仍然被禁,台湾出版社便以更改书名的方式自行盗印,金庸化名不断,主要改署为“司马翎”,也有部分作品挂了古龙、欧阳生的名号。
书名方面,《倚天屠龙记》变成了《忏情记》、《至尊刀》,《鹿鼎记》变成《小白龙》、《神武门》,《射雕英雄传》变成《萍踪侠影录》,《笑傲江湖》变成《一剑光寒四十洲》、《独孤九剑》,《侠客行》变成了《漂泊英雄传》。其中“小白龙”是韦小宝的江湖宝号;“萍踪侠影录”是借用粱羽生的小说名;“忏情记”是希区科克电影“Confess”的台湾译名,全看出版社当时兴之所致,信手拈来。甚至,为避免查緝取缔,书中主角也要更名。例如韦小宝就成了“任大同”,小桂子被改成“大柱子”。
1972年,台湾面临退出联合国的危机,正式接班、担任台湾行政部门最高首长“行政院长”的蒋经国,终于决定一改严格管制作风,改以怀柔政策面对各方挑战。在内部,他采取“吹台青”的用人方式,吸纳台籍青年学者大量进入国民党政府,对外也以开明的态度,企图营造新的形象。金庸在1972年一篇社评《蒋经国当“行政院长”》中,意外称许小蒋起用台湾本省人的新气象值得赞扬。
或许这篇文章起了作用,让蒋经国认为可以进一步争取海外文人的支持。在这股怀柔气氛中,金庸于1973年应国民党海外工作组主任陈裕清之邀,首度来台访问10天。当时金庸已完成封笔之作《鹿鼎记》,于17年间完成了15部经典小说,但他所有武侠小说在台湾全数被禁,没有任何例外。在这种矛盾气氛下,他以记者的身分翩然来台与蒋经国会面。
在台期间,金庸与蒋经国和蒋介石副手严家淦都有过深谈,气氛良好,尤其蒋经国和金庸都是浙江人,两人以上海话交谈,更谈得津津有味。他当面问严家淦,台湾是否会发展核武?严家淦则称两岸虽对立,但都是中国人,国民党政府不会对中国人丢原子弹,所以要把预算放在发展经济上。因此金庸对蒋经国的务实作风印象深刻,他甚至特准走访了中南部乡间与战地金门。
后来金庸相当自豪的一点,就是包括邓小平与蒋经国都是他的忠实读者。蒋经国虽未公开证实,但他的床头经常放着一套金庸小说,媒体记者更称他对金庸小说人物知之甚详,足见金庸小说的魅力。事实上,台湾官方当时查禁的书籍,没收后不是造册列管就是予以焚毁,因此高层透过种种安排,确能私下阅读到金庸的禁书。甚至严家淦也私下对金庸透露,虽是禁书,但他已阅读金庸作品多时了。
蒋经国“礼贤下士”,金庸对蒋经国也印象甚好,返港后肯定小蒋作风务实、重视民生,甚至说过“我若在台湾,也会给蒋经国一票”。但金庸对国民党的态度仍有保留,并称蒋经国的主政仅限于传统历史上的人治,之后双方也未有更进一步联系。然而金庸毕竟成了小蒋的座上宾,是国民党争取的重要对象,因此虽然禁书未改,管制上却逐步松绑了查禁的强度。金庸的本名与作品名终于得以在台北几间旧书摊上亮相,那时候,许多人才恍然大悟,原来以前读过的很多“司马翎”就是金庸。
解禁
杀头的生意总有人做。70年代金庸小说还是禁书,但在台湾民间已经卖翻了,时任远景出版社负责人的沈登恩看到了这庞大商机,加上是金庸书迷,因此从1977年开始与台湾“新闻局”不断沟通,积极争取金庸作品解禁。终于在1979年9月,国民党以“尚未发现不妥之处”为由,允许金庸小说出版。
颇有生意头脑的沈登恩与台湾联合报系谈妥合作,在联合报副刊开始连载《连城诀》,这是金庸小说首度与台湾读者见面,紧接着连载原名《书剑恩仇录》的《书剑江山》。同为台湾三大报之一的中国时报也不甘示弱,开始连载《倚天屠龙记》。两大报同场较劲,坊间大为轰动,金庸小说顿时炙手可热。沈登恩趁着这股热潮,于1980年推出远景版全套金庸小说单行本,立刻轰动全台,成为金庸小说最畅销的经典版本。只是其中《大漠英雄传》与《雪山飞狐》在80年代仍未解禁,所以版权页上没有允许出版的执照。然而书照卖,照样陈列,台湾当局就当没看见,也算是台湾出版史的一项创举。
不过禁书问题还是影响到金庸小说影剧作品的改编。台湾三家电视台从1980年代初期引进港剧,《天龙八部》成为第一部在台湾荧光幕播出的金庸作品,说万人空巷绝不夸张。
台湾电视台兴起抢拍金庸小说的风潮,偏偏台视买到的是《雪山飞狐》,被宫方告知仍属禁书不得拍摄。结果只好乾坤大挪移,改名《孤剑恩仇录》,主角之一的苗人凤改名“君无愁”,才顺利播出。邵氏影业也在此时将《射雕英雄传》电影引入台湾播放,但卡在“射雕”两个字太敏感,只好继续沿用《大漠英雄传》。没想到一查后发现,台湾早有一部改编其他著作的电影《大漠英雄传》,只好再度改名为《大地群英》在台上映。
1985年,金庸与远景约满,由远流出版社赢得新约。远流版不但更改封面,还将《书剑江山》与《大漠英雄传》改回原名《书剑恩仇录》、《射雕英雄传》。1987年7月15日台湾解严,不再对出版品进行管制,金庸最后一部禁书《射雕英雄传》才终止了长达卅年的禁书生涯。金庸的武侠作品,也终于能在台湾无拘无束地传衍开来,创造出独树一帜的文字之美,甚至取代了对传统历史的认识,真正颠覆了小说与正史之间的差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