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人藏在鞠躬里的小心机
2018-01-03闫红
闫红
在东京街头,常有穿越之感,因为经常看到有人在鞠躬,鞠一次还不够,一来就是三五个。有时候一方已经走了,另一方还对着那背影,慎独地一再鞠着。很像民国时代,从前慢,人们和和气气,还保持着鞠躬的习惯。在民国的小说和散文里,你能时不时地看见,谁对谁鞠了个躬。
如今的国人,是不大会鞠躬的。我以前都没注意到这一点,也是到了东京才想起来。其实以前在日本的影视剧里,常常看到日本人互相鞠躬,但是影视剧嘛,本来就隔了一层,不可能那么较真。到了东京,亲眼看见真人那樣兢兢业业地鞠躬。他们在超市里鞠躬,在餐厅里鞠躬,在路上鞠躬,有一次在地铁上,我看到一个男人落座之前,居然先对边上的人鞠了个大躬。
对于这鞠躬,作为外国人,我感觉复杂。面对日本人的鞠躬,我不知道是不是也该投桃报李地鞠上好几个,那么着多少有点邯郸学步的尴尬,但若是浅尝辄止呢,又担心失礼一一我来日本之前,在心里一再告诫自己,千万不能替祖国丢脸。于是常常手足无措,外加许多不安和失悔,难免觉得这是不必要的繁文缛节。但另外一些时候,又觉得礼仪的确是教化的一种,那种日式的和气,极有可能就是这爱鞠躬的习惯蓄养出来的。
来日本之后一个比较明显的感受,就是不容易受气了。打交道的那些人,不管是超市收银员还是宿舍管理人员,乃至陌生路人,都是先鞠躬后说话,说完话再鞠躬。想想看,要是鞠完躬再黑脸或是发怒,是不是太高难度了?倒是转化为一张笑眯眯的脸,更加行云流水,大家都笑眯眯的,就很容易和谐啊。
有次在地铁站,去跟穿制服的大叔问路,离人家还有老远,那大叔已经从我的眼神里,识别出他是我的目标所在,连忙朝我鞠了俩躬。我比划半天,还是互相听不懂,我茫然地抱歉地笑着,准备再想辙了,那大叔却在一连串的鞠躬之后,把我带到旁边窗口,他认为里面那个年轻人可以帮助我。
我以前遇到别人给脸色看,也会从对方角度去想:人家每天要见那么多人,其中不乏奇葩,以冷漠表达戒备,也是在所难免。来到东京之后,我依然改不了越俎代庖的习惯,但同样是要见很多人,人家怎么还能够一次次地鞠躬,笑得这样灿烂呢?也许,主要问题是,为什么非要不高兴呢?
我们有句话是,高兴也是一天,不高兴也是一天,可以高兴,干嘛非要不高兴?问题只在于,让自己高兴起来很难,要做很多的心理建设,这个过程非常的长也非常繁琐,可以说相当反人性。直接表示不高兴,是更加快捷的发泄。“我都这么不高兴了,干脆大家一起不高兴吧”,情绪垃圾被丢出去,你也丢,我也丢,最后到处都是,一出门就是一大团戾气。
近来这种情况似乎尤为严重。出门在外,你会发现太多易燃易爆的人类,而且由于大家都以“不高兴”为武器,所以要想碾压其余人等就得将自己的火爆程度升级。怂一点的人出门都胆战心惊的,生怕一不小心惹得对方提刀杀将过来。有些“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窗口工作人员,因占了天时地利,则以冷暴力制胜。这时,整个社会的戾气指数都提高了,你会想起这是自己种的因果吗?
让别人不高兴,真的不是让自己高兴起来的办法。日本人处理情绪垃圾的方式,不是提倡—下精神文明就完了,而是通过礼仪进行规范。礼仪二字貌似温和,其实带有一定的强制性,一次次地低头,弯腰,鞠躬,看上去非常程式化,但总会有一种不自觉的自省。把那个被规定的礼仪流程走完,啥心灵鸡汤都不用喝,那股气自己就顺了。
孔子夸颜回“不迁怒,不贰过”,“怒”,即使迁往别处,依然存在,迟早会在充分发酵之后以自己的方式弹回来。日本人有句话叫“没有人能比你做得更好”,他们乐于求助自身而不是他人一—人要能先把自己的情绪处理好,这值得我们学习。当然,大家互相鞠躬的盛景,在我们这里估计再难重现。但是互相给个好脸色,说话之前斟酌一下措辞,应该还是可以做到的事,起码,我觉得我可以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