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际经营原理》学术思路的当代价值
2018-01-02陈庆德杜星梅
陈庆德 杜星梅
在中国经济人类学与生态人类学研究中,杨庭硕于1995年问梓的《相际经营原理》是一个重要的里程碑。重读此书,不由感触良多。我们视杨庭硕为学术长辈,他待我们恰如长兄。最深切的感触,来自杨庭硕的人格魅力。
杨庭硕,1942年出生于贵阳一个兄弟姐妹足达10人的一个大家庭。虽家庭生活遇困境,但兄弟姐妹皆秉承家学、各有所专,今天大多已成为涉及药学、钢铁化学、摄影胶片、人类学/民族学、农业机械和邮电网络的高级知识分子。每逢相聚,往往形同一场学术沙龙。谈论的问题,涉及到很多学科和知识,甚至是实践性的科研活动,使杨庭硕在青少年时代就受到多学科知识的熏陶,赋予他强烈的求知欲望,也为其学术视野的拓展奠下了深厚的基础。1963年考入贵州师范学院中文系,就读期间恰逢文革动乱,而后执教于中学。当中国进入改革开放时期,年近不惑之年的杨庭硕,1979年考入云南大学,师从江应樑先生,成为中国正式实施学位制度的第一批硕士研究生。良师的点拨,不仅使杨庭硕开始受到人类学/民族学规范的学科教育,更铸就了他甘愿成为学术道路上的铺路石、搭桥砖的矢志不渝的追求信念。
1982年,杨庭硕获得硕士学位后,执教于贵州民族学院。他虽患有严重的眼疾,几近失明,但正是甘当铺路石、搭桥砖这种信念的支撑,30余年坦荡地在治学之路上向我们走来。治学严谨、待人以诚,成了他的人生之本。他不仅亲力亲为,带着本科生下田野、做调查、指点论文的写作、讨论研究的方法,甚至恰如兄长,细致入微地关心、帮助和照顾学生的日常生活。1995年,贵州省文联在开阳县主办民族文化与人类学讲习会,杨庭硕受邀作为主讲人,发表了自己的学术思想。令人意想不到的是,这薪火相传之举,却在当时给他带来了不实之词的指责和现实生活的坎坷。但他无怨无悔,坚守学术良心,提携年轻后学,一直是他不变的作为。许多当年得到他细心呵护,受他悉心指点的年轻人,今天大多已在贵州、四川、湖南,乃至福建、厦门等地,成为人类学/民族学一些研究领域的领军人物。不管世风何变,今已年逾古稀的杨庭硕,正是这样以他的实际行动,告慰着中国人类学先辈的在天之灵。
另一重要的感触,则关联于对何为学者的担当与责任的反思,以及对学者研究的价值和取向的一些尚不成型的思考。时下,追逐“热点”似乎成为了人文社会科学的研究时尚。当人们把所谓“热点研究”视为理所当然的时候,我们或许应该认识到隐藏在这种理所当然背后的某种危机。对人文社会科学来说,所有的研究无非可大体分为3类。
1.学理性的基础理论研究。其主旨是廓清不同理论体系的基点与限度,辨析不同理论观点的真谬。正是依凭于此,此类研究成为人类知识拓展和认识提升的基石。
2.历史研究。其核心在于依托经验为基础,力图在对过往事件或事实的分析中,为现实社会提供反思性的启示。这也就是克罗齐所说的“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的深刻涵义所在。
3.现实问题研究。其基本要义是对当下的某种既成事实、潮流,乃至趋势提出商榷,进行质疑,以期提供不同立场、角度或不同侧面的建设性意见或思考。
然而,在“热点研究”的时尚旗号下,前两类研究都在不同程度上遭遇了轻视或冷遇,消蚀着研究的整体基石。更为令人遗憾的是,为数不少的此类研究,已然离弃其基本要义,千人一面、千腔一调,往往只呈现为对某种既成事实的解读、欢呼或拥戴,既不能对现实问题的解决发挥实效性的作用,也无助于学识的自身所需。其命运大多像无根之浮萍,其兴也速、其灭也忽矣。可见,因研究基点和视角差异,在对热点的研究中,会产生出具有天壤之别的研究成果。
自改革开放以来,中国民族经济问题也成为一个持续的热点。晃眼30余载,一些当年有着漂亮口号和显赫标题的东西,已淡出人们的视野。而杨庭硕在1995年呈献给学人的《相际经营原理》,在二十多年后却依然展现出具有启迪性和富于讨论性的理论价值。在对中国民族经济问题的热点关注中,该书立足于审学慎思的学理性基点,成为国人对经济人类学原理较早进行系统性理论分析的重要著作之一。
“相”作为一个古老的汉字,从悠远的《诗经》,到传入的佛学,乃至到现代的哲学、物理学等等,都有着广泛的使用,同时也被赋予了极为深厚的学养内涵。康德在其《纯粹理性批判》中,把由概念所表达的研究对象和人们对“对象之表象”的判断,统归为量、质、关系、形相四大基本范畴。在此意义层面,“相际”一词的运用,充分表达了作者对经济人类学理论立足点,以及对其学科精神的深切理解和把握:不同的民族由于同一经济进程中所处的地位不同,对现实经济参与的方式不同,以及利益分配的格局和多寡的不同,使在形式上表现为纯粹经济场域的民族经济问题,却在实质上呈现为一个总体性的社会问题的存在。“相际”所要表达的就是,要去理解处于同一时空中的不同民族文化经济类型,处于同一经济过程中的不同民族经济体系。不管是力图从不同的社会行为或事项中,挖掘其深层的经济原因,还是努力把经济行为一个子系统关联于不同的社会文化背景,都充分表达出作者的理论出发点,即民族经济问题的研究,应该是从不同的视角来理解不同民族的不同经济类型,不同经济行为,不同价值追求。“相际”概念,聚焦于不同民族经济活动的跨文化背景、历史脉络和空间差异三大主题,展示了作者对国内外文化人类学、经济人类学、经济学和历史学等前沿理论的娴熟把握、消化和吸收,既超越了当今主流经济学形式假定与分析的窠臼,又超越了传统人类学从动机与文化决定论出发而展开的具象描述,在丰富经济人类学学科理论的同时,把民族经济问题的研究推向了新的高度:即经济人类学学科努力的重心所在,无非是对文化事项的经济解释和对经济过程的文化理解。或许这正是经济人类学作为一个学科存在的价值所在,或其合法性基础的落脚点。
该书在“绪论”中,对国外经济人類学的学科脉络,作了一个简略的概述,对于20年前国内刚刚起步的经济人类学来说,无疑是打开了一扇开拓视野的窗户。书中的文化三论,展现出作者深厚的文化人类学功底,在当时民族经济的热点研究中,显现出文化人类学的丰富底蕴和独特视角,尤其是“民族生境”概念的提出和描述,是具有启发性贡献的,它明确指出了生态环境是一切经济体系得以确立和运行的前提或基础。继之以“开发论”“背景论”“实力论”“政策论”“对策论”等组成,直指当时的一些重大问题和难题,结合现实个案,展开了多层面的理论分析。对最近30余年的中国社会而言,有的具体问题已经时过境迁,如对计划经济体制得失的评述等。但正是作者学理性的研究基点,使该书对这些具体现实问题的剖析,获得了强劲的理论支撑,也使得该书在理解中国经济人类学学科成长过程的方面,获得了具有里程碑意义的标识。广阔的理论视野和广博的多学科知识,使作者对这些现实问题的研究,都在向人们传达着经济人类学学科的精神努力和理论诉求的聚焦点:经济人类学的学科价值,在于不断地引导人们去充分理解不同民族的现实利益、特有生境,及其在全球化经济格局中的发展诉求。作者坚持任何形式的经济活动,都是民族文化的有机构成部分,经济绝不是一个孤立的体系,而是文化的整体性发展之一环。经济处于文化的汪洋大海之中,不同的经济行为和经济后果,都受到特定的主流文化价值观的引导,而不同民族的主流文化价值观,既不能不能相互替代,更不能强加于人。把这样的思想和方法,灵活运用于跨文化的经济活动分析,以经济因素的分析来解释不同民族历史文化现象的努力,坚持不同民族自身讲述的重要性,对不同社会制度的演化,及其在不同文化中呈现的不同“形相”,作了双重的强调。成为该书的一大亮点。
正是基于学理性基础,对文化、经济与环境的关联性分析,使作者的独立思考步步深化,在其《民族文化与生境》所奠下的最初基础上渐次拓展,获得了广阔的学术空间。近年来,在杨庭硕的带领下,以《生态人类学导论》《人类的根基》《本土生态知识引论》等为代表的一系列研究成果,已在生态人类学基本理论研究方面,树立起一面令人瞩目的旗帜。坚持独立思想,决不应景敷彩,或许正是渐进耄耋之寿的杨庭硕一直笔耕不辍的动力之源。
最近听闻此书已经再次修改准备付梓,谨为记;也期待着屡以其独特视角给我们带来启迪的杨庭硕,给我们带来更多的思想体验之惊喜。
[责任编辑:罗康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