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俗与地方:基于佛山“行通济”民俗的原生态考索
2018-01-02陈恩维
摘 要:“行通济”是佛山一项影响深远的岭南地方民俗,其民俗事象和仪式细节是中原文化习俗与佛山的地方习俗、信仰空间、经济和社会文化心理相融合的产物。这种“民俗与地方”的文化叠合,几乎是所有地方民俗所共同经历的成长故事。它提请我们在研究和传承非物质文化遗产时,充分注意非遗项目的地方化和文化叠合过程,自觉将非遗保护传承纳入地方文化建设之中。
关键词:民俗;地方化;文化叠合;“行通济”;原生态
中图分类号:C9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4-621X(2018)02-0130-10
“行通济”,是佛山一项影响深远、独具风情的岭南地方民俗。基本的仪式是:每年正月十六这天,佛山居民,无论男女老少,或手提生菜包,或手举风车,行过一座叫做“通济桥”的古桥。人们相信“行通济,冇弊翳”,认为正月十六走过通济桥后,大家一年都会健健康康、顺顺利利、开开心心。随着非物质文化遗产运动在中国的兴起,“行通济”2007年申报为佛山市级非物质文化遗产,2008年“行通济”成为广东省非遗项目。与此同时,“行通济”参与人数越来越多,形成了无需组织动员但有60-70万人过桥的奇观,地方政府也顺势提出了要把“行通济”打造为佛山城市文化名片。但是,此项民俗的传统仪式与内涵是什么?“行通济”民俗是否具备成为地方文化名片的价值?换言之,作为非物质文化遗产的“行通济”与佛山地方的关系是什么?这样的追问,实际上是事出有因。近年来,我国各地民俗保护传承中存在一个普遍的问题:即没有充分认识到某项民俗与地方之间的深刻内在联系,没有注意到各项民俗细节之间的叠合关系,却动不动提出将某个非遗项目打造成地方文化名片。其实,没有对民俗与地方之关系的原生态考索,所谓的保护和传承相当于盲人摸象,甚至会造成固有文化基因和独特魅力的流失。
关于“行通济”民俗,佛山现存的地方旧志对其无任何直接记载,当代民俗专家对此也是语焉不详。笔者搜录的现存最早的完整记录见之于1936年2月9日《越华报》星期日特刊所载《犹言旧习“行通济”,郑掷肥鹅取兆头》一文:
每年正月十六日,佛山男女例有游“行通济”之举。八日届期,自晨至暮,迷信男女携儿带女过桥者甚众,俱绕道于尾窦方面转入庙前,再折返菜市返回桥头。爬涉长途,不以为苦。盖传言不如此则是年命运必多阻滞也。附近乡人为点缀圣地计,在桥尾一带至行运社,及通济桥亭菜市方面,摆卖生菜、快子等物者,触目皆是。且有掷鹅骰、鸡蛋骰、三军等玩意赌局,有蟠龙痴者如蚁附膻,侯六侯六之声不绝于耳。又有手持香烛往桥头南泉观音庙① ①“南泉观音庙”应为“南济观音庙”之误。南泉观音庙不在桥亭铺通济桥头,而在山紫铺。 膜拜者,或则领取圣水、或则争扯灯带,怪状百百。而桥尾行运社葵棚所奉之金花、送生司马等木偶,香火亦盛。其热闹情形,不亚于临海庙云。”(鸣)② ②参见《犹言旧习“行通济”,郑掷肥鹅取兆头》,越华报,1936-02-09,星期日特刊。
从时间、仪式及内涵来看,佛山“行通济”民俗的文化渊源是中原采青——“走百病”(过桥)[1]习俗的南传,但是,因受到佛山特定的自然人文环境、经济社会文化的影响,经历了一个长期地方化的文化叠合过程,带有浓厚的岭南地方色彩。有鉴于此,本文拟通过对“行通济”民俗的原生态考索,通过其独特民俗事象和仪式细节来论述其地方叠合过程,同时反思地方政府在保护传承方面的得失成败,以提请人们充分注意非遗项目与地方文化之间的深度联系,自觉将非遗保护纳入地方文化建设之中。
一、“買生菜”与地方习俗
生菜是“行通济”民俗中的一个独特民俗事象。“行通济”时人们通常要在桥头买一把生菜,走完通济桥以后再把生菜包带回家中,供奉到家中的神位前、或者煮斋吃。其他地方采青,只要是蔬菜即可,并无品种的限制。为什么佛山“行通济”一定要带上一颗“生菜”呢?
生菜是莴苣的一种,即叶用莴苣,“粤人以其菜可生食,爰以名之”[2]。民国《佛山忠义乡志》专门做了考证:“莴苣,据《吴志》云,俗名生菜,可生食。然考之《图书集成》,生菜有三种,状均与俗称生菜迥异。”① ①(民国)《佛山忠义乡志》,江苏人民出版社,1992年第382页。 事实上,生菜是菊科一二年生菜草本植物莴苣的一个变种。莴苣又叫千金菜,原产阿富汗,一说原产地中海沿岸。据宋代陶谷《清异录》记载:“高国使者来汉,隋人求得菜种,酬之甚厚,因名千金菜,今莴笋也。”② ②(宋)陶谷:《清异录》(卷上),惜阴轩丛书本。 明代李时珍说:“莴菜自呙国来,故名。”[3]莴苣传入我国后,有的演变成了茎用直筒莴苣,有的演变成了只食叶而无粗大之茎的叶用莴苣,二者不可混同,因此“生菜本名莴苣”的说法,还不够准确,“实是外省人之误会,广东的生菜类似莴苣叶,但与莴苣不同,食莴苣主要食块茎,叶略苦;食生菜主要食叶,叶无苦味,茎块小而不能食”[4]。生菜在我国沿海地区特别是广东栽种广泛,因叶薄质柔纤维较少,也适于生吃,常用于粤菜小食和肴馔中。《顺德县志》卷一介绍:“生菜叶脆有香,可生食,乡人裹什锦饭啖之,曰‘生菜包。”③ ③(民国)《顺德县志》,《中国方志丛书本》,成文出版社,1966年第17页。
“食生菜”其实是唐代就已形成的“食春盘”习俗的遗留。唐代白居易在《六年立春日人日作》写道:“二日立春人七日,盘蔬饼饵逐时新。”[5]元代陶宗仪所收无名氏的《四时宝镜》“食生菜”条曰:“东晋李鄂立春日命以芦菔芹芽为菜盘。唐立春日,春饼、生菜,号春盘。”[6]春盘通常叫五辛盘,是由五种辛辣食物组成,用葱、蒜、椒、姜、芥等调和而成,作为就餐的调味品,食用五辛盘,可以解困、通气。经过不断地衍变,这种民俗活动目前只在岭南地区被较为完整地传承了下来。如《广州府志》记载:“迎春日……啖生菜、春饼,以迎生气。”④ ④(光绪)《广州府志》(卷十五),成文出版社,1966年第274页。
不过,岭南地区的食生菜在传承过程中逐渐与立春日脱离了关系,发展成为一种常用民俗菜肴。生菜因其谐音而产生了两个方面的寓意:一是取生育之意。《清稗类钞·迷信类》说:“广东妇女之艰嗣续者,往往于夜中窃人家莴苣食之,云能生子。盖粤人呼莴苣为生菜也。”[7]二是取生财之意。“粤人以其菜可生食,受以生菜名之,腊尾年头,人家饯送礼物者必以生菜为媵意,盖取生生不息也”。生菜取生育之意,并与广府人喜欢吃生菜包的饮食习惯相结合,在广府地区还形成了一个求子节俗——生菜会。1884年创刊的《点石斋画报》记载:“生菜,本莴苣。粤人因其菜可生吃,故以名之。每届新岁,居民互助赠言,盖取生发之意。不意今更有以为会者。南海县属入云圩,有观音庙焉……土人以元月二十六日祝神灵诞,不知何故谓为生菜会。男、妇祈嗣者糜集该庙,虔蓻办香。庙前饭馆、酒馆鳞次栉比,以备游人饮食。唯是日肴馔中,虽水陆并陈,必以生菜为主,以致老圃皆利市三倍。……有会后市归以取其生机者,嫩绿柔青,盈盈满箧,亦一时佳话也。故志之。”《旧历新年广州人的风俗》载:“生菜会,郊野各乡村都得举行。大家都在郊外席地大吃生菜,非常的热闹。唱八音,演戏的亦有。据说,这样做了,年成必好,故盛装的男女也纷纷去参加。”⑤ ⑤《旧历新年广州人的风俗》,出自《歌谣》,1937年。 吃生菜包,取其“包生”之意。生菜包以鲜嫩的生菜叶为包皮,包馅主要是馅肉、韭菜,还有虾米、粉丝、慈姑等,以酸醋酱油等为佐料。每种材料几乎都含有寓意。生菜寓生财,生生猛猛;蚬肉表示显贵发达,蚬肥年丰,俗称发财大蚬;韭菜取其韭与久谐音,表示长长久久;酸菜代表百子千孙,酸菜炒蚬肉,代表子孙显达;慈姑代表生个大肥仔;慈姑煮猪肉,亦寓意生个肥仔;粉丝象征长寿,粉丝虾米,寓意长命富贵。吃生菜包希翼人才两旺、长久发达。裹生菜包寓意生财,可以圆生财的愿望,吃得愈多,生财愈多。于是大家在观音庙前广场或田野上席地而坐,饱餐为快,以求添丁发财。大食生菜,除在语言上借其谐音寓意生财之外,亦与分食圣物,以求神佑这一心理有关[8]。由此,宋兆麟将生菜会列为求育巫术之一种:“生菜庙会,为拜神求子,以生菜作为一种求子巫术。”[9]“行通济”的生菜有很多讲究,生菜包用一张红纸居中包裹,里面通常有两棵生菜、三根香和2个利市包(即红包)。生菜要连根,寓意指有根有强,子孙繁荣;利市,意即有以利于开市做生意,利市送到观音庙和土地社,既求地方繁荣,也盼个人财运亨通;生菜上要有香,表示后继有人,香火连绵的意思。这显然是一种文化叠合。佛山人“行通济”时,通常还有摆卖“筷子”,谐音“筷子”,这和买生菜的习俗一样,意在求子。佛山古有“筷子新街”,1931年改名筷子路。结婚时,走一趟筷子路,曾是许多佛山新人必不可少的一步。① ①《走趟筷子路 佛山新人必不可少的一步》,南方都市报,2014年9月11日。 因为“筷子”与“快子”谐音,反映了“同声相应”的巫术原理,是一种典型的谐音民俗,其原理和生菜谐音生财和生崽一样。
生菜因谐“生财”之音,因而成为了一道寓意求财的广东吉祥菜。在南海、顺德一带,农历十二月廿三或廿四送灶,必用生菜、葱和活鲤鱼,取“生财”“松融”“鲤鱼郁郁(轻轻游动),金银满屋”之意。岁末炸煎堆、油角后,原镬(锅)必用以滚生菜汤,以强化“煎堆碌碌(滚动),金银满屋”的吉祥效果。在珠江三角洲,家家户户在大年除夕,将生菜、慈姑、芥兰、芹菜、葱、蒜、韭菜放在厨房,取其添丁生财,戒懒勤奋、聪明会算之意。大年初一清早拜神,斋菜中央必竖放一个生菜胆,配以发菜和蚝豉,取“生财”“发财好市”之意。大年初二开年,摆丰盛家宴,席上发菜、蚬肉、生菜、鲤鱼必不可少,取其发财大显(“蚬”谐音“显”)、生财利余之意[10]。在南海,大年初四,外嫁女回娘家拜年,返夫家时,用生财一两棵,用红纸压面带回。此外,广府地区舞狮、扒龙船采青是在一系列表演之后,猎取悬挂高处或置于盆中的青菜和利市。这个青菜,基本上都是生菜,寓意生财、生猛。佛山风俗,长辈生日,早上煲生菜粥,祝愿长辈生生猛猛,青春长驻。佛山人称生菜为“胜意菜”,取其“胜意”“生财”的好意头。佛山人在“行通济”的时候都喜欢到通济桥的生菜摊档买棵生菜,菜上盖上一小张红纸,再用幼草绳绑扎挽回家中,寓意引财归家。因此,“行通济”必须把生菜带回家,意味着“引财归家”。父老相传,“行通济”时,生菜包切不可扔掉,因为“财”得拿回家里,不能在半路就把它丢掉,否则就会丁财两失。
“行通济”之所以“买生菜”而不是采青采(即采青),与佛山城市的工商性质有关。明清以来佛山已有南海渔村发展成为工商巨镇,大量农田变为铺区,许多地方已经无生菜可“采”,只能是“买”了;另一方面,由于社会的高度商业化,即使有生菜也需要买,而不是无偿的采或者偷了。《吴友如画宝》第四册《风俗图说》“采青受挫”记载,在蔬菜不值钱的时候,“虽老圃见之,亦不之禁,惟索取利市钱”。可是“菜值较昂”的时候,则有人专门阻止偷靑了,这显示商品经济发展对习俗的改变。佛山人变采为“买”,顺应了佛山由乡村而城市的变化。时至今日,“买生菜”的习俗一直得到了较好的保存。南都佛山联合大粤网展开的调查显示,有2948%的人称自己行通济时“经常买生菜”,275%的人表示自己“有时会买”,二者比例加起来已超过半数;而“从不买生菜”的人只占4277%,不足一半[11]。而其得到保存的原因,则在于生菜与地方习俗和文化心理的内在关系。近年来,佛山地方政府鑒于浪费和污染环境曾试图取缔摆卖生菜,但是收效甚微,转而不再禁止,而只是倡导“引财归家”,这也算是一种顺应群众文化心理的举措。
二、“扯灯带”与地方信仰
据《越华报》记载,佛山人旧时“行通济”,“有手持香烛往桥头南泉[济]观音庙膜拜者,或则领取圣水、或则争扯灯带,怪状百百”。区瑞芝也指出:“此外迷信男女或先在南济观音庙内,参神问卜,暗扯纸灯带,求赐丁财,状态可哂。”② ②区瑞芝:《佛山新语》,自印本,1992年第279页。 以上记载的是正月十六“行通济”那天,部分求子的迷信男女,手持香火蜡烛等敬神用品,到南济观音庙里参拜送子观音,并以扯灯带的形式占卜生男生女。灯带,是指庙中大油灯四周挂着的带子,分红、白两种颜色,杂乱地交错在一起。扯灯带的通常程式是首先烧香拜观音,然后是庙祝用毛巾把小媳妇的眼睛蒙住,再由小媳妇自己拔扯灯带。如果扯到红色的灯带,意味会生个女孩,扯到白色的意味会生个男孩。由于旧时重男轻女的观念较严重,人们多指望生男孩,所以庙方准备的白色灯带较多,以便满足人们的求子愿望,而庙祝也常常会暗中引导人们扯到白色灯带,以多得几个香火钱,人人皆大欢喜。
从仪式细节看,“行通济”民俗“混合了过桥和拜神庙”[12]的习俗,是过桥习俗和地方神信仰的叠合。关于送子观音的信仰崇拜,据南朝齐陆杲《系观世音应验记》载: “有一人姓台,无儿息,甚自伤悼。于是就观世音乞子。在众僧前誓曰:‘若以余日生儿,更非瑞应;唯以四月八日生者,则是威神之力。果以四月八日产一男,即字为‘观世音。”[13]南朝时期的《宣验记》《冥祥记》中也都有向观音求子的故事。六朝之后,送子观音信仰开始广泛流传。到唐代,民间已把送子作为观音最主要的功能之一,故有“送子观音”的说法。民间十分崇拜送子观音,或节俗祈祷观世音,或日诵《观音经》以求子。古南海县的佛教文化十分兴盛,赵叔盎《千佛塔记》称:“南海郡,广东一都会也。襟带五岭,控制百粤,海舶贾胡,以珠金犀为之货,丛委于市,地大物多,号称富饶。又其风俗事佛尤谨。”[14]佛山得名即与佛教有关,其风气更盛,民间崇拜送子观音的风俗十分兴盛。道光《佛山忠义乡志》卷2《祀典·各铺庙宇》专门记载有关观音信仰的堂、宫、庙等,除了圣亲宫和圣欢宫为祭祀观音父母外,还有10所均为祭祀观音大士的,分别如下:
祖庙铺:观音堂,在灵应祠右。
山紫铺:南泉庙,祀观音大士,在田边,乾隆乙巳年(五十年1785)重修。
圣亲宫,祀大士之父母,在南泉庙左。
水月宫,祀观音大士,在涌边。
锦澜铺:观音庙,在宝贤祠前涌边,嘉庆丙寅年(十一年,1806)重修。
社亭铺:南禅庙,祀观音大士,在竹栏,康熙四十六年(1707)重修,乾隆十五年(1750)重修,嘉庆丁卯年(十二年1807)重修。
汾水铺:南擎庙,祀观音大士,在善门街,雍正丁未年(五年,1727)重修,乾隆乙巳年(五十年,1785)重修。
圣欢宫,祀观音大士之父母,在南擎庙前,雍正丁未年(1727)重修,乾隆乙巳年(1785)重修。
观音堂铺:南善庙,祀观音大士,在三官街涌边,嘉庆癸亥年(八年,1803)重修。
南涧庙,祀白衣观音大士,在沙塘大街,嘉庆己巳年(十四年,1809)重修。
桥亭铺:南济庙,祀观音大士,在通济桥。顺治乙未年(十二年,1655)白衣庵僧圆朗将白衣庵改为通济庙,嘉庆丁卯年(十二年,1807)重修。
观音庙,在水边,嘉庆己未年(四年,1799)重修。
观音诞期一年有4个,分别是二月十九、六月十九、九月十九、十一月十九,以六月十九日山紫铺南泉观音庙的活动最隆重。道光《佛山忠义乡志》卷五记载:“(六月)十九日,绅士集南泉庙,祀观音大士,妇女竞为观音会,或三五家,或十余家,结队醵金钱,以素馨花为灯,以露头花为献。芬芳浓郁,溢户匝途,游人缓步过,层层扑袭,归来犹在衣袖间也。”① ①(道光)《佛山忠义乡志》(卷五),江苏人民出版社,1992年第61页。 神诞日,群众在街巷内设坛奉祀,有的集资请瞽姬在神坛前一连十多晚唱《观音出世》曲本。诞期,除本地人外,还有南海、顺德各乡男女信徒也前来参神,以求消灾解难、添丁发财。神诞日,信徒要守斋吃素。一些人家的小孩多病,便选在观音诞举行契观音的“上契礼”。是时,请神婆或尼姑念《莲花经》,取小孩的裤带,穿上两串长钱(即铜钱,每串九个,取长久之意)并以斋菜、生果献于神前,燃香烛跪拜,禀明小孩姓名,出生年月,祈福保安。拜毕,取神前“利是”,即告礼成。② ②佛山市地方志办公室编:《佛山市风俗志》,铅印本,1992年第47页。 区瑞芝指出:“山紫村外南泉观音庙(又名绿民观音庙)、南擎前街南擎观音庙,村尾通济桥头南济观音庙、社亭竹栏南禅观音庙、道姑园南敬观音庙、新涌口南胜观音庙、佛山涌边南善观音庙、沙塘坊南慈观音庙、活边社南涧观音庙,进香参神求财(俗称借库)赐子(俗称送子)。此外佛山内的大型寺、观、庵、堂都大作法事,设斋筵招待施主和香客。农历六月十九日、九月十九日的观音出家和成道日诞辰,人们活动如上述。以上各庙宇建国后一无存在。”① ①区瑞芝:《佛山新语》,自印本,1992年第280-281页。 旧时佛山人“行通济”手持香烛往桥头南泉观音庙膜拜者,或则领取圣水、或则争扯灯带,都是观音信仰的反映。
因日期和信仰接近,观音诞又往往与生菜会混合。据同治《南海县志》记载:官窑墟观音庙“岁正月二十五日,村人夫妇多诣赛神,礼毕,登凤山小饮,啖生菜,名生菜会,是岁多叶梦熊之喜”。所谓梦熊之喜即贺人生子。宣统《南海县志》卷四《舆地略三·风俗》记载更加清晰一些:“金利司官窑乡有白衣观音庙,前临河,后倚冈。俗传正月廿六日为观音借库之期,故该庙每年以是日开库。庙前雇梨园一部,灯火连宵,笙歌达旦,前后数日,远近到庙祈祷者,络绎不絶,士女云集,画舫塞河,祷毕,藉藁坐地,以蚬肉拚饭,生菜作包食之。云取生子之兆。故俗人多挈眷往祷。迩来小轮日盛,逐利者多赁小轮,以备香客来往,每日小轮十余艘,往返五六次,仍异常挤拥,游人之多,可与悦城之龙母诞、波罗之南海神诞,鼎足而三。粤人迷信鬼神,于此亦可见一斑矣。”② ②(宣统)《南海县志》(卷四)。 李圣华《观世音菩萨之研究》也提到生菜会:“广州俗礼以一月二十四日为送子观音诞。各乡男女集于一处,此会名曰生菜会。‘生菜与‘生仔,其音相近。赴会者多购生菜归,以为生子之兆。此会设一小池,预先放下许多蚬与螺,赴会者探手水中,摸得螺者生子,得蚬者生女。”[15]佛山人正月十六“行通济”一方面要买生菜包,另一方面又要进观音庙拜神,说明“行通济”其实也是生菜会和观音崇拜的混合。
扯灯带求子仪式,还与金花夫人信仰有关。据《越华报》记载,佛山人旧时“行通济”,“桥尾行运社葵棚所奉之金花、送生司马等木偶,香火亦盛。其热闹情形,不亚于临海庙云”。金花娘娘信仰是广府地区特有的民俗信仰。相传明朝时,广州有位巡抚夫人身孕临盆,三四天都生不下来,求医拜佛都无效。该巡抚在睡梦中梦见一位白发长者说:“要想夫人母子平安,快请金花娘娘。”巡抚惊醒,召集众人找来七十多个名叫金花的姑娘,当一个十三、四岁的金花姑娘步入正厅时,后堂就传来夫人母子平安的报喜。以后,谁家媳妇难产就请金花,金花一到孕妇就顺产了。因金花娘娘生于洪武七年四月十七日子时,广州人于是以四月十七日为神诞,俗称“金花诞”。旧时诞日各金花庙有打醮、演戏等活动,前来拜祭的妇女众多。其中珠江南岸的金花庙会最热闹,“每首夏神诞,报赛者烟花、火炮、百戏骈集,歌舞之声旬月未已焉”[16]。佛山古镇的金花信仰十分普遍。清乾隆《佛山忠义乡志》载,四月十七日 “祈子者率为金花会报赛,亦繁盛”。民国《佛山忠义乡志》卷八《祠祀志》记载:“粤人祈子必祀于花王。父母有祝词曰:白花男,红花女。”③ ③(民国)《佛山忠义乡志》,江苏人民出版社,1992年第427页。 金花庙中主神为金花夫人,附祀有众多与生育有关的神祇,如送子张仙、华陀、月老、花工、桃花女、斗姆等。常见的还有一十位配神娘娘,名目如下:保痘夫人胡氏,梳洗夫人张氏,教食夫人刘氏,白花夫人曹氏,养育夫人邓氏,血刃夫人周氏,转花夫人宁氏,送子夫人谢氏,大笑姑婆祝氏,剪花夫人吴氏,红花夫人叶氏,小笑姑婆黃氏,羊刃夫人苏氏,懒花夫人林氏,保胎夫人陈氏,教饮夫人梁氏,教行夫人黄氏,腰抱夫人万氏,裁花夫人杜氏,送花夫人蒋氏。金花娘娘以及20位配神,分工细致,从投胎、怀胎、定男女、保胎,直到分娩、养育,乃至吃、喝、梳洗、行走、去病等无所不包,所以很受妇女们的欢迎与崇拜[17]。所谓“花”,是指胎儿、婴儿。“白花”指男孩,“红花”指女孩。“转花”是指女转男。《广州城坊志》引潘有为诗注,记录了人们参拜金花庙的仪式:“金花夫人祠,两旁塑神姨像,村媪往祈子者,以红绒系姨臂,祝曰:‘婴当属我。”当时尚男轻女,求子者多。如方浚师诗云:“金花祠庙傍江干,绕座蛮弦错杂弹。多少裙笄向神拜,红花容易白花难。”[18]佛山旧时“行通济”,通常会在通济桥尾的通运社前搭建一个大葵棚,里面供奉金花夫人以及众多分管生育的配神,供民众参拜求子。而扯灯带以定男女的仪式,起作用类似于问寡和求签,实际是民间占卜习俗的反映。
佛山人“行通济”时观音庙里扯灯带,显然是混合了观音信仰、金花娘娘信仰,还有生菜会习俗,显然是一种信仰和习俗的杂糅,就如佛山镇的其他民俗一样,具有“五方杂凑”的特点。令人遗憾的是,1958年南济观音庙和通运社因为被视为四旧而拆毁,以往行通济中所出现的膜拜南济观音庙,领取圣水、争扯灯带以及桥尾行运社葵棚供奉金花、送生司马等木偶的民俗现象,因失去了存在的空间而逐渐消失。时至今日,扯灯带这项与地方性信仰深刻相关的仪式只是保留在的当地民众的记忆之中。
三、“九出十三归”与地方经济
“行通济”习俗中有一个其他地方走百病或者采青民俗中没有的细节——“九出十三归”:即人群通过通济桥时,必须先通过桥头的九级台阶,然后通过桥尾的十三级台阶。行走的顺序不能弄反了,否则就不吉利。这个习俗的形成,还得从佛山的当铺业的历史及其与佛山经济的关系说起。
所谓“九出十三归”,是清代佛山当铺的利率,即当票写的足十元,先扣利息10%,实付给物主九元,利息则照十元计算。即实借九元,半年期满,取赎时要还本息十一元八角[19]。还有利息更高的“八出十三归”,即当价八元,按十元计利息。当铺旧称质库、解库、典铺,亦称质押,以小本钱临时经营的称小押。当铺最早见于南北朝时期,是佛教寺院的一大贡献,时称“寺库”。唐朝当铺称为质库,唐玄宗时有些贵族官僚修建店铺,开设邸店、质库,从事商业和高利贷剥削。明朝正式称当铺,从事典当业的多为山西、陕西及安徽商人。各通都大邑都有他们开设的典肆。佛山当铺起源于明代,称为“土府”,俗称“当铺”。“土府”原是清代佛山人对明代石脚夯土墙房子的统称,其建筑特别牢固,相传是明代当铺的储物间或富家巨族储存贵重物品之所,故有人用以称呼当铺。佛山古镇最初的“土府”有四家,分别设于莲花路、石巷、白云坊和现在的卫国路口等地,当押业为寺院僧人、达官贵人和豪绅所把持,牟取厚利,市民用物抵押贷得金钱以济急需。据佛山《大墟黄氏族谱》记载,该族清康熙时就有人经营土府。目前,佛山仍有土府存在。莲花巷土府位于市区莲花路莲花巷4号,是迄今遗留下来的保存完好的土府,现为市级文物保护单位。① ①《莲花巷土府,明清当铺机密储物间》,南方都市报,2011年6月30日。
到了清代,佛山“土府”改称为“当押”。嘉庆、道光、咸丰时期,佛山典当行业进入鼎盛时期,不少大家族都经营当铺,如吴荣光家族、李可琼家族。据史料记载,当时有36家当铺散布在佛山各街道,其中以禄丰巷、石巷、莲花路、青云街、普君圩等地为多。民国时期,佛山的典当业比清代有所发展,在民国二十年(1931年)达到鼎盛,有大小当铺60家左右。禅城区原福贤路禄丰大街53号,有一座7层碉堡式的禄丰当楼。禄丰当楼建于民国初年,原名“忠诚”当铺,属于第三批佛山市文物保护单位。据1984年文物普查资料,抗战前南海石角一邓姓地主在此居住并作“故衣铺”,解放后,邓姓一家迁居香港。1951年,该当楼曾作银行“贸押贷管处”,文革后改为银行宿舍[20]。与当铺业同属金融业的,还有金银业。佛山的金银业始于清代,当时的金铺有西成、安成、李天华、佑和隆、黄广成、巨昌、黄天盛、福成等八家,金铺买卖黄金,还打造金银首饰,嘉庆年间,永安横街的“如意堂”是金银业的行会,承办税收,加工银绽,兼做银业存贷款业务。
旧时的当铺,其实就是今日的银行,具有重要的融资功能。佛山在明请时期由岭南渔村崛起为工商巨镇,一跃而位列“天下四聚“之一,除了交通便利和地理位置优越的原因外,当铺业的发达也是重要的原因之一。就传统手工业而言,佛山当时的三大支柱产业铸铁、陶瓷、纺织业,均需要巨额的生产资金保障;就商贸业而言,人多地狭的佛山古镇并无资源优势,要聚天下财货,有赖资金的流动。对一些急需小额周转资金的个体来说,当铺就可以大派用场。每年农历十一月至次年三月,是当铺的旺季,这段时间,农民要过三关,交冬租、过年节和准备春耕。秋收以后,农民一年的收成,交了租,还了债,所剩无几,年关的生活费用,开耕的种子、肥料等等,都要依靠高利贷来解决。尤其是蚕农,为了维持收蚕前的生活和筹措再生产的资金,都要求助于当铺。农民一船船载着抵押的东西进城,当了款,购买必须的生产资料和生活资料回去。到农历四月至七月,早稻已割,蚕农也有收成,这时都来取赎。小手工业者,则是当铺常年的顾客,如纺织或陶瓷手工业者,为了维持简单再生产,被迫将蚕丝,棉纱或成品送进当铺去抵押,以解决资金周转的燃眉之急。当铺行业的兴起,实质是抵押贷款的一种形式。大量的小工业主、小商人或者市民,为了解决经营资金周转的暂时困难,把自己的固定资产抵押给典当行以筹集流动资金,待资金充足后,又可以赎回原物。这种筹措发展资金的方式,极大地方便和缓解了部分业主的资金窘迫的局势[19]。可以说,佛山在明清时期之所以崛起为天下四聚之一,实现“诸宝货南北互输,以佛山为枢纽,商务益盛”,原因就在于佛山发达的当铺业,既为佛山工商业发展提供了丰厚的现金流,也为广大手工业者获得生产、生活的融资的渠道。对工商巨镇佛山来说,产业行业以及众多的从业者,均对资金流动十分依赖,这也刺激了佛山当铺业的发展,故而人们对于佛山金融业的发展十分关注。人丁《战后佛山银钱业之厄运》 称:“广东濒海,通商最早,人物庶富,侨属众多,佛山为南海经济中心,地处西江下游,在昔向被称为全国四大镇之一。工商各业发达,尤以手工业著名,商业如纸料、竹杉、柴薪、药材、薯莨、山货等,手工商业如土布、牙刷、染纸、金薄、锡薄、铜铁器皿、家私、纸伞及农具等。而附近又有广大农村之包围,如蚕丝、纱绸、陶器(产石湾)、牲畜、鱼苗、桑蔗、蔬果及谷米什粮等生产至为饶富,近年纱绸染织工厂则多设本镇,而纸伞业极形繁荣,凡此各业产品及土洋什货以此为集散吐纳埠,诸有赖金融活动之调剂,故营业历来称盛,其业务自以对工商农业之短期贷放及国内各埠之商业贷款之通汇为主,次为侨汇之内地转达,侨款之存入活支、储蓄及信托等。”[21]
总之,佛山当铺业以及转型升级而来的金融业,是佛山经济社会发展的晴雨表,也与佛山的产业经济和人民福祉息息相关。所以,佛山人对于金融业兴衰和利率的高低是十分敏感的,无论是巨家大族、还是升斗小民都对当铺业十分关注。《佛山忠义乡志》记载,有叫梁五的人,从佛山当铺业观察佛山社会的盛衰。“初佛山多典肆,以御盗故,高其墙垣,君见而愀然曰:兹镇数百年不被兵革者,四煞伏也。今河道日狭,质库日高,恐从此多故矣”。民国《佛山忠义乡志》卷六“银业行”条指出:“专营付揭汇兑事业,有兼营兑换国内外现金纸币及买卖公债者。各富户有存放储蓄之利,各行商又可藉揭借以资周转,实一乡之金融机关。惟交易不限于内地,有远及湘桂各省各外埠者。营业之利钝,视附户之信用及贷出者之有无负欠。”① ①(民国)《佛山忠义乡志》(卷六),江蘇人民出版社,1992年第390页。 道光《佛山忠义乡志》卷六《乡事》中郑重记载了小本钱临时经营的“小押”的诞生:“(乾隆五十一年)始设小押。时有湖南武生区任贤充军至乡,出其赀以押物件,名曰收买旧料。实操贫民缓急而朘削之,迄今益多,乡有小押自此始。”② ②(道光)《佛山忠义乡志》(卷六)。 对于当铺的经营者来说,当铺业的兴衰关系到社会的稳定、家族事业的兴衰。道光年间《李可琼家书》称:“佛山殷实银铺,如福记等,可以按月计息者,亦有数家。得些微利充补家用,方为长策。”又云:“近来出入银铺,利少害多,全靠掌事得人,岁中可沾微利。此铺系敬明三兄父子担心把握,是以当无大失手。必要渠股份着得多,方呼应得灵。渠亦不止为多分贃息计也。惟足付用,月息不及三、四厘,只得另图生计耳。”“年来利息甚微,田租太减,铺租关闭者居多。银价今年不过四、五厘,谋生之难,无一可告”[22]。对于郊区农民和城里的个体手工业者来说,他们一方面受到高利息的盘剥,另一方面又十分依赖当铺来缓解资金困难,因此对于当铺的利率格外关注。乾隆年间,有人向佛山同知状告佛山当铺行“按钱扣底”,并进而上报到了抚部。广东地方政权针对佛山镇当铺“按钱扣底”的规矩,规定“嗣后凡当货物照例取三分,之外丝毫不许苛取,如每当一千文,止许扣底四文,其余递减。如当钱一二百文,不准扣底。至银一项,不许轻出重入。倘有违例不立,即按律治罪。通行各属遵照缘由。”③ ③《当钱扣底》,出自《粤东例案》,抄本。 这一规定,大大降低了利息,遏制了当铺中出现的高利贷恶习,对于佛山经济的发展是大有好处的。不过,当铺的利息高的降低,“固然是政治力和经济力综合作用的结果,但具有终极决定作用的,仍然是经济力。利息率的降低,既决定于商品货币经济的发展,也决定于高利贷资本的供求关系”[23]。因此,当铺业和借贷者之间必然存在一个博弈。最终,佛山人认可和接受的还是“九出十三归”这样一个中等水平的利息。
为了保护“九出十三归”的信仰,“行通济”民俗甚至还形成了一些禁忌。“行通济”要从桥头一直走到桥尾,也就是由北岸直达南岸,中间不能折返,否则不吉利。所谓“禁忌”,即人类最古老的无形法律。禁忌民俗一旦形成后,人们一般不会对其究根问底,而是一味地恪守,故而其流传有其盲目性和强烈的“惯性”,使人自觉地主动地守禁,反而比政府的组织或者倡导更有说服力。从民俗信仰上看,这是对“九出十三归”仪式的维护。因为,如果“行通济”弄反了方向,从桥尾走到桥头的话,那就是十三出九归,无疑是折本了,这是生意人的大忌,所以以工商业人口为主的佛山人最为忌讳。从实际功效上看,“行通济”的人们一旦折返,就会在狭窄的桥面造成拥堵。这其实是以一种民俗行为来疏导交通。显然,“行通濟”的这种禁忌,包含着“合理的内核”,这与当代政府组织规划和组织“行通济”路线有异曲同工之妙。2001年,佛山市政府重建通济桥,在桥的形制方面保留了“九出十三归”的设计,使“九出十三归”的仪式得到了有效传承。而禁忌的存在,使“行通济”的人们在”行通济,无闭翳”的信仰基础上,形成了一些共同遵守的规范,因而也体现了一定的社会整合功能。佛山人也一直非常自豪“行通济”的人数众多,道路拥挤,但是从来没有发生过安全事故,认为这也是“行通济”“的神奇之处。
四、“行通济,无闭翳”与地方文化心理
“行通济”的信仰基础为“行通济,无闭翳”。人们认为,正月十六日走通济桥,没有烦恼、忧愁,健健康康、顺顺利利,开开心心。
“闭翳”,是粤语口语,意为“令人头痛的、烦恼的”。广州方言称愁苦为“闭翳”,冒鹤亭先生认为本字应为“赑屃”。“赑屃即为螭龟的别名,旧时石碑下多刻其形。因其千年万代都要背上重重的碑石,故广州方言说糟糕为‘口+弊,本字视为‘憊” [24]。李待问修通济桥时,曾设有“蹲鸱三”,这蹲着的鸱,也就是龙生九子之一的螭,也就是赑屃,又有称为蚣蝮(bāxià,谐音霸下)。螭嘴大,肚子能容纳很多水,又称吸水兽。传说性善好水,能吞江吐雨,会调节水量,负责排去雨水。在建筑中多用于排水口的装饰,称为螭首散水。在桥梁建筑中,螭首常雕刻于桥顶两侧的龙门石上,以此灵异之物镇住滔滔河水,寓示大桥会永避水害,长存永安,因此倍受百姓崇敬[25]。可见,通济桥下的蹲鸱,就是通济桥的镇桥神兽。螭龟的用途,既起到分流和装饰美化桥梁的作用,同时还有闭翳负重、镇住河水的象征意义。据通济桥现存的1928年的照片,仍然可以隐约看到闭翳的影子。乡中父老回忆,以前通济桥两头左右两边确有石雕的赑屃(螭龟),直到1958年通济桥重修时才消失不见。旧时“行通济”的人们,喜欢站在桥上用铜钱掷向赑屃(螭龟),以求好运。① ①口述人:吴虾,男,80 岁,垂虹村人;调查记录整理:陈恩维,黄晓敏,时间:2012年2月26日。 这是一种常见“投物度厄”的民俗的仪式化表达,即通过砸“闭翳”来象征远离不幸(闭翳)仪式,这与其他地方的“妇女儿童度桥投块,谓之‘渡厄”[26]的意义也是相似的。这实际是一种“投块度厄”的信仰遗留。现在佛山仍有这种习俗遗留。佛山祖庙锦香池“有一石龟,鬼上有蛇昂着头,相传这石龟是责住这里的深潭,假使把这石龟取起,那是一定要水灾了”[27]。从上述记载可知,此石龟当为镇水的螭龟(赑屃)。现在,仍有游客以硬币投掷石龟,以砸中石龟获得好运。这其实就是“投物度厄”的习俗的遗留态。北方地区也有类似信仰。如山东邹城正月十六到孟庙“走百病”常常向碑亭中央的赑屃扔钱币,据说如果扔进了赑屃与地面形成的缝隙中,就可以向东海龙王献祭以保佑邹城风调雨顺。同时,还要亲自用手摸摸 驮碑石兽赑屃的脑袋和屁股,有“十六摸摸乌龟头,全年高兴不发愁”“十六摸摸乌龟腚,全年消灾不生病”的说法。佛山“行通济,无闭翳”的说法,当与邹城的情形类似。建国以后,通济桥因历次重修,石龟早已不见踪影,但往水中扔硬币的习俗仍有留存[28]。“行通济”民俗复兴以来,投掷硬币的行为被视为不文明行为而遭到取缔,此仪式细节渐渐消失。近年来,政府在通济桥广场修建了生菜池,树立了生菜雕塑,原意是为了便于观光旅游而增设一处城市景观,但事与愿违,生菜池很快成为了人们抛掷生菜的地方,人们以生菜砸中池中生菜雕塑为行运,这实际是一种替代性补偿或者说是民俗的变异。换言之,“行通济,无闭翳”的信仰,原本来自以铜钱砸赑屃的仪式和“投块度厄”的信仰的产物,当通济桥下的螭龟随着其重修消失后,“行通济,无闭翳”的原始信仰因失去了(或者说转移了)仪式的载体而导致了原有内涵的隐没,以至于人们仅仅把他当做一种寓言追求美好幸福平安的语言民俗了。
“行通济,无闭翳”俗信的形成,还有一定的日常生活和医学上的依据。“行通济,无闭翳”,最讲究一个“通”字。如前所述,佛山人“行通济”时要买生菜回家食用,是因为广东人认为食用生菜可以通气。南海《九江儒林乡志》卷三记载:“生菜可芼,亦可生啖,岭南风俗,立春啖生菜,以挹生气。”[29]在广东,生菜常见的吃法是滚汤和打边炉,转瞬即可食用,吃得毫不费力,所以广东人用“易过食生菜”比喻事情易办。因此佛山人“行通济”时摆卖生菜,信众“行通济”时要买生菜包过桥,也包含有祈求身体健康,办事顺顺利利的意思。此外,“行通济”作为一种长距离的散步,有益于身体健康,来源于人们日常生产、生活经验的累积,也是有医学依据的。《黄帝内经·素问·举痛论》道:“通则不痛,痛则不通,”民间也有“饭后百步走,活到九十九”的谚语,说的就这个道理。据唐代张鷟《朝野佥载》记载:“岭南风俗,家有人病,先杀鸡、鹅等以祀之,将为修福。若不差,即次杀猪、狗以祈之。不差,即次杀太牢以祷之。更不差,即是命也,不复更祈。”[30](明)徐春甫《古今医统大全·瘴气门》也记载:“南人凡病,皆谓之瘴。率不服药,惟事鬼神。”[31]由以上文献记载可知,明代以前,岭南地区巫风盛行,医药卫生事业也十分落后,人们在与疾病作斗争的过程中,常常是求神问卜。但是,百姓在长期与瘟疫斗争中 ,把一些当令预防措施发展为民俗节日,“行通济,无闭翳”的俗信,其实是民间医学和民间信仰的综合反映。在现代公共卫生事业尚未产生之前,民众普遍结合当地的风物和民俗(如常用菜蔬、传统节日),以自发的防疫避瘟活动来驱除病魔。随着佛山医药事业的快速发展,“行通济”原有的民间医学的内涵逐渐隐没,“行通济,无闭翳”这句当地人熟知的俗语变成了约定俗成、习用的、涵化了民俗要素的民俗语言,并成为了“行通济”民俗的载体和传播媒介。
当“行通济,无闭翳”脱略了具体的象征性仪式,转化成为一种民俗语言之后,反而获得了更为广泛的传播空间,吸引了越来越多的人参与行通济民俗。对于佛山人来说,通济桥是佛山人的记忆之场。往来古镇的人们,通过“行通济”表达对佛山的一种文化认同的同时,也表达各自美好的生活愿望:官员们希望行过通济桥后政通人和、国运亨通;读书人希望行过通济桥后平步青云、仕途通达;生意人希望兴行过通济桥后行运进财、生意兴隆;普通市民则希望行过通济桥后,由此及彼,跨越障碍,时通运转、生活顺利,身体健康。桥其实是柳暗花明的代称和中介,是坎坷与坦途的安全连接。桥本身蕴含的象征意味,使人心底丛生穿越之念,已升华为人生命运戏剧转折中的文化意象。这也是为什么社会各界都不遗余力支持通济桥的修造,年复一年举行“行通济”民俗活动的文化心理原因。为了强化这样的的心理认同,人们还甚至借助禁忌將正常的事物神秘化、迷信化,以强化其威望。如佛山民间有“行通济”要一连走三年的说法。不过,佛山民俗专家余婉韶老师认为,“该说法是人们把‘行通济和民间的求神祈福混为一谈,后者才有所谓年头祈福、年尾还神、连续三年的讲究”[32]。其实,不管到底有无这个说法,其中所反映出的民众的求吉避祸心理以及们希望这类民俗持续保持旺盛人气的目的是无可争辩的。
综上所述,“行通济”民俗的仪式细节,是中原文化习俗与佛山地方的日常习俗、地方信仰、地方经济和社会文化心理相融合的产物。这种地方化的文化叠合,几乎是所有民俗所共同经历的“成长故事”。这也提示我们,我们的民俗研究一定要着力揭示民俗发展变迁的社会历史文化逻辑和地方化进程,这样才能避免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而对非遗的保护和传承实践只有与地方文化建设和社会发展有机联系起来,并从地方文化中获得可持续发展的动力。
参考文献:
[1] 陈恩维.“走百病”民俗的渊源与流变[J].民俗研究,2007(2).
[2] 吴友如.风俗志图说上·生菜会[M]//吴友如画宝(第十集下).上海:上海古籍书店,1983:23.
[3] 李时珍.本草纲目[M].刘衡如,刘山永,校注.北京:华夏出版社,2008:1115.
[4] 叶春生.岭南风俗录[M].广州:广东旅游出版社,1988:90.
[5] 顾学颉校点.白居易集[M],北京:中华书局,1999:856.
[6] 陶宗仪.说郛三种[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3223.
[7] 徐珂.清稗类钞[M].北京:中华书局,1984:4661.
[8] 冯沛祖.慈爱人间——广东观音诞与观音开库[M].广州:广东教育出版社,2009:128-136.
[9] 宋兆麟.生育神与性巫术研究[M].北京:文物出版社,1990:145.
[10]廖锡祥.生菜 生菜包 生菜会[N].烹调知识,2004(2).
[11]何润萱,冯雷亮,曾春花.行通济扔生菜,过半人认为不符民俗且浪费[N].南方都市报,2015-03-10.
[12]周星.境界与象征:桥和民俗[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8:83-84.
[13]孙昌武点校.观世音应验记三种[M].北京:中华书局1994:57.
[14]李仲伟,林子雄,崔志民.广州寺庵碑铭集[M].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08:84-85.
[15]李圣华.观世音菩萨之研究[J].民俗,1929(78).
[16]仇巨川.羊城古钞[M].陈宪猷,校注.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09:146.
[17]郑洪,蓝韶清.广州金花庙及金花娘娘[J].岭南文史,2009(1).
[18]黄佛颐.广州城坊志[M].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12:706.
[19]佛山市地方志编纂委员会办公室.佛山史话[M].广州:中山大学出版社,1990:33.
[20]陈荣炎.佛山当铺“告急”:生存空间一再压缩 不少当铺面临倒闭[N].新快报,2012-11-21.
[21]人丁.战后佛山银钱业之厄运[J].商业导报月刊(创刊号),1948:33.
[22]广东省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中国古代史研究室,中山大学历史系中国古代史教研室,广东省佛山市博物馆.明清佛山碑刻文献经济资料[M].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1987:368-370.
[23]方行.清代经济论稿[M].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10:1596.
[24]冒广生.冒辟疆先生年谱[M].上海:学林出版社, 1998:389.
[25]张伟英,张树真,彭飞.河北古代桥梁装饰雕塑的题材分析[J].时代文学,2009(3).
[26]丁世良,赵放.中国地方志民俗资料汇编·华北卷[M].北京:书目文献出版社,1991:789.
[27]清心.佛山石湾旅行记[J].知用学生月刊,1936-03-15.
[28]曾永雄.通济桥下“吸”硬币日入过百元[N].佛山日报,2008-02-23.
[29]冯栻宗.九江儒林乡志:卷三[M].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2:378.
[30]张鷟.朝野佥载:卷五[M].北京:中华书局1997:114-115.
[31]徐春甫编.古今医统大全[M].崔仲平,王耀廷,主校.北京:人民卫生出版社,1991:468.
[32]陈养凯,等.“行通济”要连走三年?纯属讹传![N].南方都市报,2011-02-18.
[责任编辑:刘兴禄]
Abstract: “Xing Tongji”, is a far-reaching local folk customs in Foshan. And its folklore and ritual details are the products of the cultural custom of the Central Plains and the local customs of Foshan.The fusion of local beliefs space, economy and social culture is common experience of all the local folklore . It draws us attention to the deep connection between the intangible cultural heritage project and the local culture in the study and consciously incorporates the intangible cultural heritage into the local cultural construction.
Key words: folk custom; localization; cultural superposition;“Xing Tongji”;original ecolog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