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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山作证

2018-01-02王玲儿

山花 2018年10期
关键词:孙志刚青山村民

王玲儿

有些人眼中的1997年

公元1997年的中国。这应该是值得纪念的一年。

1997年7月1日。香港正式回归到了祖国的怀抱。盛大的交接仪式在香港隆重举行。漫天的烟花照亮了整条香江,也照亮了全世界的中华儿女。亮光所到之处,所有的中国人都在欢呼呐喊着。庆祝这伟大的时刻,庆祝祖国的繁荣富强。

那一刻,全世界都在为中国而瞩目。所有的人都目睹了中国的进步和发展。所有的人都相信中国的美好前景——中国人是伟大的,更是值得尊敬的。

同样是1997年。我相信每一个人都有着属于自己的年代。每一个人眼中的每一年都是不一样的。就如1997年。

1997年的秭归。周坪乡青山村39岁的村支部书记韩启成,站在自家的房屋前,看看一望无际的树林,看看这峰高过那峰的高山,又看看散落在自己村里的那几十户农民,不由得心生绝望。重重地叹着气。

这座小小村落,坐落在海拔1200多米高的山上,方圆一百多里,都是真正的深山野林。使劲地喊上一嗓子,如果不是那连绵不绝的回音,常常会有一些错觉,感到喊出的声音刚一出口便被四周的大山和树木吸收了。除了挺立的山和迎风摇摆的树之外,四周并没有人。运气好的话,还能听到某些野兽的哼哼叽叽,仿佛在回应什么似的。

这些年来,村里没有水,没有电。而所谓的路,并没有真正的因为“走的多了,便成了路”。每天上山下山劳作的村民,虽然长年累月地在踩着这条相同的道路,却依然没有令它成其为“真正的路”。依然是杂草丛生,依然是陡峭难走。一到下雨或者霜雪天气,便真的是寸步难行了。

可是再难走的路,也挡不住孩子们求知的欲望。村里的孩子们还是要到山下念书的。学校里规定的是早上十点半钟开始上课,下午三点钟准时放学。而幼小的孩子们,赶着这样的时间段,每天依然是要摸着黑就起床上路才不会迟到,晚上回到家同样也是在黑暗中才能到达的。那一束束燃烧的火把呀,就是如此地照亮着孩子们上山下山的求学之路。照亮着一个个小小的单薄却坚韧的身躯,也照亮着孩子们渴望的眼神。

这是一条求生之路,也是一条求知之路,更是一条令人伤心落泪的道路。它不止一次让上学的孩子跌进了深深的山谷之中,或者是掉下了急流湍进的山洪之中,给人们留下了永生难忘的伤痛。可是这些,哪能阻挡得住孩子们天真淳朴的愿望呢?这条危险遍布的小山道,每天依然有那样多的小小身影在行走着。他们不会因为危险而轻易停止。

1997年的长阳。有完全不认识的一些人们也在过着和韩启功的村里人一样的生活。哪怕他们远隔百里,彼此之间不通音讯,却在经历着相似的生活痛苦。已经要步入知天命之年的许顺全和任得梅夫妇,带着自己的一双儿女,住在许家佬一组,他们每天都要到山下自家的田地里干活。几十年来如一日,从来就没有改变过。

从田地里做完活回到家里的那一段路,每一个坎每一处坡每一块石头每一个可以用来歇息的地方,他们都记得清清楚楚。哪处山坡下雨后容易滑坡,哪堆杂草丛里蛇出没得比较多,哪片树林常常会窜出几只小野免,而哪片山上能割到最好最肥的野草喂猪和牛,他们都了如指掌。

不用看表,他们能迅速而准确地说出从田里到家需要的是一个小时四十五分钟。倘若碰上雨雪天气,或者是负载了更多的重物,那么到家的时间就要大大地延长了。延长多久?根本没有一个准确值。最长的一次他们走了三个多小时。

1997年的宜昌县。上洋乡上洋村65岁的陈永浩看着外面连绵不断的雨,再看看正从门槛外爬进来的泥人一般的小孙子,摇了搖头,长叹一口气。

这是祖传下来的房子,被人们称为“楼梯房”。何谓“楼梯房”?简单点说就是房子的地基高低不平,导致每个房间都是高低各异,从一个房间进入另一个房间里需要上一步台阶或者下一步台阶,于是本为土木结构的平房,却得了这样一个时髦的名称,也不知这是幸还是不幸?

特别是一到雨季,整个房子里更是没有了一点干燥平整的地方。小孩子屋里屋外地走几圈下来,就成了小泥人。陈永浩看着自己的孙子,仿佛看到了很多年之前的自己。那时候的他还是个小孩,只知道屋里屋外地到处乱跑。对于这间房子的记忆,也只是上上下下的记忆。而他童年时的渴望便是有一天这房子里的高高低低的台阶都被抹平了,这样,在地上打起滚来也不需要担心摔下去或者被挡住了。

对于他和他的家人来说,又何尝不想将房子弄得平平整整。只是长期以来,地势如此,山形如此,生活在山里的他们也只能将房子倚山而建。不然,还能怎么样?难道开山炸石么?

1997年的宜都。潘湾土家族乡南冲村一组的周文武,住在本村最边缘的黄猫山上。这天他们一家人一边围着看猪圈里的两头大肥猪吭吭哧哧地吃食,一边等着帮忙抬猪的人来。前三天就已经出门请了村里的人,定好今天卖猪,他们怎么还不来?这猪还得抬到几十里以外的公路边找个买主。到时天太晚,要是猪贩已经收到了货物,那这两头猪岂不是又要抬回来?

周文武心里着急,大声喊着妻子的名字,不禁有些发火。他其实也知道发火没有任何作用,现在能做的事情就是等待。可是心里一急,嗓子便忍不住粗了起来,脸色也不大好看了。善良的妻子已经习惯了丈夫这样,用无辜的眼神看了看他,转身又给猪提了一大篮子吃食。全家还指望着这猪能卖个好价钱,孩子读书的钱,田里的肥料钱,送人情的钱,以及乱七八糟的一大堆开支,可都算计在猪的身上。

帮忙的人迟迟没有来,周文武也不可能再出门去催促,这来去又是几十里山路呢。还是等等吧。

1997年的秭归。周坪乡周坪村6组的王明洲,住在自家人传下来的土屋里。这座已经有了一百多年历史的土屋,容纳着王明洲一家五口人。包括三个已经长成了大小伙子的儿子。

整个村子,还是有着22户人家。但是要说到离王明洲最近的邻居,恐怕也得走上三四里路,才能看到。真正的山大人稀。

而一到天旱时节,背水便成为了全家人生活中的重中之重。王明洲的三个儿子,怎么也学不会如何从山下往山上背水。也不是没有试过,只是试过的每一次都失败了。有时已经装好了满满一桶水,准备一鼓作气地往家里背,水却在桶里不停地晃荡,它们也是有节奏的。而水的节奏和人爬山时的步调不一致,便感觉背上装水的桶恨不得压扁了自己,而且越来越沉重了,就如一座山。最后只好放弃。

背水,这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掌握好水在水桶里晃荡的节奏,与人走路时的节奏一致,是父辈们天长日久得出来的实践经验,也并非这些小伙子一时半会就能掌握的。便只能仰仗着日渐衰老的父亲,仰仗着父亲天长日久积累下来的经验,一天两趟地从山下往山上的家里背水。不论天晴下雨。

五口人,就有四个男子汉。有什么可怕的?有什么不能反抗的?可是对于吃水,无论怎样的人都不敢说哪怕半个“不”字。他们渐渐地感觉到了无奈和悲哀。还有生活的嘲弄。

1997年的长阳。结婚刚刚一年的肖发清和胡维钰小两口,依然生活在海拔1000多米的高山上。那里是乌钵池村五组,有着他们一正一偏的土木结构的小小房屋。他们没有半分水田,只有三亩左右的旱地,在地里满满地种着苞谷和红苕,维持着全家人最简单的生活。虽然是相亲相爱,但生活的沉重还是一次又一次将他们逼得欲哭无泪。

他们的邻居,也就是离他们最近的一户人家,是自家亲哥哥,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

肖发清和妻子常常在家里发愁。一年勤扒苦挣,田里也只有那样微薄的收成,喂上两三头猪,也卖不了什么好的价钱。这样的收入,勉强只够度日,还有两个老人需要赡养。一年到头下来,能落个肚儿圆就很不错了,还能有什么奢望?

这两张年轻的面孔对看上大半天,依然想不出什么更好的办法能改变自己的境遇,最后只有互相鼓励地看上几眼,转身拿起屋里的工具,下田去干活。

屋还是那座屋,人还是那些人,天也还是那片天。云淡风清,似乎什么也不能改变,什么也不会改变。

对于他们来讲,1997年和过去的任何一年没有什么分别。他们的生活环境,决定了他们不会知道1997年7月1日是什么日子,也决定了他们的时间不会比往年走得更快或者更慢些。

在他们的眼中,一切都恒久不变。他们并不知道此时的香港正在回归祖国,他们也不知道全世界的目光都转向了中国,他们更不会知道孙志刚已从武汉调赴宜昌任职将近一年。

1997年的宜昌。时任宜昌市市长的孙志刚,从1996年8月上任以来,不过短短的几个月时间,这片青山秀水的城市却已经深深地吸引了他全部的注意力。

市长、贫困以及对贫困的思考

宜昌,古称夷陵。究竟始于何时,并无具体的年月可供考证。据《前汉书·地理志》里记载:夷陵因城西北十五里有夷山,即西陵山而得名。宜昌管辖范围内的宜都、长阳、五峰、当阳、枝江、远安、兴山、秭归以及宜昌县,共同构成了宜昌的这块大版图。总面积达到了2.1万平方公里,总人口约415万余人。

宜昌地处湖北西部。是西陵峡的守护之处,有气势雄伟的长江三峡作背景,为长江中下游的分界点,扼川鄂之咽喉,距入海口约一千八百五十公里,近于长江流域中心,地形属大巴山脉和武陵山脉的丘陵地带。这里群山林立,景色壮丽,也出过许多的文人墨士以及享誉世界的名人。名人如屈原,美人如王昭君。

丰厚的地域文化,鲜明的民族特征,闻名世界的三峡美景、葛洲坝工程以及正在建设之中的三峡工程,更是让宜昌显出非同一般的迷人气质。

这是一块秀美的土地。作为这座城市最高管理者的孙志刚,根本来不及好好欣赏这里的美景,就投入到了紧张的工作之中,开始查阅大量的资料,走访一些知情者,将所有重要岗位的负责人一一请来谈话,期望能在最短的时间内对这座城市了如指掌。

了如指掌。那是比熟悉更難的事情。可是孙志刚知道,如果不能做到了如指掌,如果不了解这座城市的特点,如果不知道这里的人们拥有什么、需要什么,那么,作为管理者的自己是失败的。如果这座城市的管理者都失败了,这座城市又如何谈得到上发展?

所以这座城市中的每一寸土地,每一方山林,每一条街巷,他都要做到心中有数。

事实上他也做到了。

孙志刚看到了这座城市的繁荣、秀美、欣欣向荣,人民的勤奋、上进、不服输、自豪感。他在心底里高兴,同时也有了更深的忧虑。他深深地知道,一切的繁荣美好总是最先呈现出来、是相对的,甚至还有一些是泡沫性的、暂时的。如果不能将背后一些深层次的问题发掘出来,再针对这些问题想出相应的对策,不可能从根本上改变一个城市的现状,也不可能让这个城市更快更好地发展。

有太多的人都沉醉在现世安稳之中,太多的赞美都送给了光明美好,以至于只有少数清醒的人才能够思考到繁华美好的背后、光明的反面。也许有很多人也看到了、想到了,却不愿说出来——他们可不愿意唱反调,逆而行之。毕竟,繁华的背后藏着落后,光明的反面是黑暗,而富庶的同时,一定有贫穷存在。

要看到事情的背后,首先必须要诚实地面对自己,诚实地面对这座城市中的所有问题,诚实地面对这座城市中的老百姓,然后才是深层次的思考。

诚实、深层次的思考,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只要是人,都有被迷惑的时候,尤其是被表面的美丽所迷惑。这并不是错,只是人之常情。普通人如此,作为领导者亦如此。

如果孙志刚没有去当一个管理者的话,我猜想他最有可能成为一个学者。对这个社会及世界充满了理性的思考、清醒而特立独行。而他处在一个领导者的位置上,注定了是一个与众不同的管理者。因为,他首先是一个清醒的人、一个时刻思考的人、一个对社会充满了责任感的人。

这也注定孙志刚在看到一个城市的繁荣发展时,更多地想到了隐藏在这座城市背后的种种问题,譬如贫困、落后,以及如何更好地发展。

而对于贫困,孙志刚是有着自己的理解和研究的。他知道世界上的任何一个地方,包括美国这样的经济强国,一样存在着贫困问题。导致贫困的因素是多方面的。既然是多方面造成的贫困,解决起来就有一定的难度,不是哪一个人或者哪一届政府能马上解决的。扶助穷人,消除贫困,是全世界范围内的一个艰巨任务、一个亟待解决的课题。

新中国成立后,对贫困问题一直非常的重视。很早就提出了扶贫帮困。将扶持贫穷人口,消灭贫困作为一项长期工作重点在抓。

1985年之前,中国实行的是救济式扶贫,也就是捐赠款项和衣物,撒胡椒面似的扶贫。这种扶贫方式充其量只是头疼医头,脚痛治脚。也许效果是立竿见影的,但所起的作用也只能用几个月、几个星期、甚至几天这样的数字来计算。

到了1986年,中央政府提出了开发式扶贫,将施舍性变成了从贫困地区找寻突破口,力图能更深层次的解决贫困。

1993年,国家开始了“八七”攻坚计划。利用七年的时间,解决8000万人的温饱问题。从1994年开始到2000年结束。这是一个巨大的数字,也是一个巨大的决心。可以看出中国政府对消除贫困所存的巨大勇气和决心。

多年过去了,贫困并没有完全消除。国家根据各个地方的贫困轻重程度,划出急需解决温饱问题的,定为国家级贫困县。湖北省有25个县被划为国家级贫困县。宜昌就有两个,即长阳县和秭归县。

是的。自然环境的恶劣,是宜昌的又一大特点。尤其是西部的长阳、秭归、兴山以及五峰四个县,山高坡陡,沟壑纵横,裸岩连绵,土地贫瘠,水土流失严重,自然灾害频发,造成了这些地方农民的吃饭、饮水、住房以及交通都十分不方便,使他们长期处于贫困之中。

另一条路

1997年,正是扶贫攻坚时期。宜昌也不例外。对于刚调任宜昌市长的孙志刚来讲,扶贫是一项长期而艰巨的工作。政府的主要领导以及各个部门的负责人都有自己的扶贫联系点。就是为了能将扶贫工作确确实实做到实处,真真正正地解决贫困,明明白白地帮助到农民。

作为市长的孙志刚也一样。他的扶贫联系点在秭归县周坪乡青山村,这是一个偏僻的小山村,面积248平方公里,人口 24000多,大部分地势处于海拔800米以上,最高的达到1600多米。常常说中国是地大物博,仅仅从青山村就能深切地体会到“地大”之说。

很难想象在条件如此恶劣的地方还会有人类生活。

经过多方面的考虑,孙志刚决定召集主要部门的负责人在青山村开现场扶贫办公会。

1997年5月7日。孙志刚带领财政局、国土资源局、扶贫办、计委、民政局以及交通局的有关负责人,到了秭归县周坪乡。周坪乡的各个村派来了村民代表,大家围坐在一起,不知该怎么开口,也不知由谁来开口,更不知从哪个问题来开口。一片沉默。

干部沉默。村民代表更是沉默。很久也没有人说一句话。

孙志刚一看,笑着对村民代表说,“今天来是让大家提要求的,有什么要求,尽管说出来。不管能不能马上解决,起码要让我们知道你们的需要。”

还是没有人回应。淳朴的村民都在心里嘀咕着一个问题:这些当官的会不会是随便说说?哪有当市长的跑来这里开会?肯定只是装装样子。我们也犯不着提一些他们根本不会放在心上的要求。反正提了也白提。不如不提。

大家都沉默。场面的气氛除了沉默之外,更有说不出的尴尬。

孙志刚看着这些村民。心里除了最开始的期盼,也有了更多的悲哀。悲哀什么?贫困长期的紧追不放,让村民习惯了逆来顺受,真正的愿望和要求几乎都难说出口。这不是悲哀?

孙志刚暗暗下定了决心,一定要改变他们的态度,让他们相信美梦成真这件事情。

看着孙志刚市长期待的眼神,青山村的村支部书记韩启成嘟囔了一句,声音细如蚊虫,连他自己都没有听清楚自己所说的話。

“你说嘛。”

“我们想修路。”这次韩启成的声音大了起来。他想反正是豁出去了,说了就说了。怕什么?

全场的人都听清楚了。想修路。

“很好,很好,我们都听见了,想修路。”孙志刚非常高兴地看着韩启成,“那你说说,从主干道到你村里有多远?你村里又有多少户人家?”

“12公里多,应该不会少于12公里。我们青山村一共有200多户村民,通路的只有80多户。其余的都没有通路。我若要到村里办事,将整个村子走完需要几天的时间。我住在高山区。我们那里住了有几十户村民。” 韩启成并不敢看着孙志刚的眼睛,只是低着头,自顾自地说完了,末了又加了一句,“也没有通水电。”

“如果修路需要多少钱?”孙志刚将目光转向了一起来开现场办公会的交通局的负责人。

“最少也得80万以上,弄不好得100多万。”交通局的负责人略加思索就报出了一个数字。

“如果加上架电通水的费用呢?得花多少钱?”

没有人回答了。这是一项庞大的工程。如果修路需要100万元左右,加上通电通水,不用准确的计算,大家都心里有数了。怎么也得二三百万人民币。

村民代表都惊呆了。天!二三百万?这么多的钱,得卖多少头猪啊?就是不吃不喝那得攒多少年的钱哪?就按现在的收入每年2000元算,200万就得攒一千年。一千年?代表们被自己算出来的这个数字弄得心跳加快,眼神中的绝望一下子就漫了出来。

韩启成的头低得更低了。他恨不得找个地洞好钻进去——就因为自己的多嘴,得来了这样一个天文数字的结果,这无疑是在告诉自己和在座的各位代表,修路通水电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他感觉到了有些眩晕。

“修路,通电,通水,”孙志刚重复着这几个字,片刻,他突然笑了起来,“花这么多的钱,还不如将你们都搬家。”

搬家?

是的。搬家。

“我给你们算一个账啊,花几百万修路通电通水,做这些基础设施建设,就算你提的要求全部达到了,但你们今后的生活呢?山上住家也不是十分理想,相隔太远,又不安全。孩子们上学不方便,你们也找不到更好赚钱的方法。山上除了种苞谷红薯之外,没有可以发展的经济作物。还不如搬家。”孙志刚越讲越高兴,“将这些钱用来搬家,将你们搬到一个更适合生存的地方去,可以发展第二、第三产业,让你们多赚钱,过上好生活。”

“你们修路的目的也是为了过上更好的生活,既然结果是一样的,那我们就选择更经济更实惠的办法来实现它。”

没有人作声。所有的人都认为这是不太可能的。秦士新当时也在场,他原是屈原镇的镇党委副书记,刚刚调任周坪乡扶贫办公室的主任。他同样没有作声。

搬家?搬家。

生我养我的这片土地啊

从事实来讲,其实每个人都无法真正地选择自己的命运。尽管你可以豪言壮语地说要与命运抗争,要扼住命运的喉咙。

决定命运的因素太多了,就如产生贫困的因素一样,是多方面的。其中的相当一部分更是一个常量,是根本不可能改变的。比如你的出生地、比如你出生的环境、比如你出生的这个家庭。其实人的出生犹如菜籽,无论是撒播在肥沃或者贫瘠的土地上,都是能生根发芽的。一落地就会生根,所以人的出生也是充满了偶然和荒谬的。

然而一旦适应了所生存的这个环境,就会对生命的这种偶然和荒谬浑然不知,就会对生存的简单与无奈渐渐接受。环境就是这样一点一滴地从血液里改变人,改变人的气质、习惯和秉性。环境决定了奋斗的空间,也决定了命运改变的幅度,所以任何时候来讲,平等都是相对的,而不平等却是绝对的。

就如生活在青山村的村民们。

他们其实并没有意识到命运的不公平,他们已经习惯并且接受了这种现状。命运让他们降临在这个边缘山区,环境又注定了他们无论怎样的勤劳,还是不能过上富庶的生活。

外人看来简直是水深火热一般,他们却还是在此平静地生活着。一年复一年。祖祖辈辈。

也许最初还是有些抱怨的。抱怨路太难走,抱怨今年的收成又不好,抱怨老天爷的雨水太吝啬。但随着时间的流逝,这样的抱怨渐渐也没有了,只剩下了习惯。习惯了走几十里的山路只为了求得生存的一口水,习惯了一年四季以苞谷红薯为主食,习惯了家徒四壁。

没有什么不能习惯的。富裕如此,贫穷也是如此。在习惯了贫穷之后,人们渐渐变得麻木、慵懒、保守、依赖、得过且过,付息按照惯性生活。因为山高路远,他们没有受过很好的教育、没有能力走出大山、也没有机会见识外面的世界。他们和祖辈一样——种田、收割、背水、喂猪、生儿育女。上山为生活,下山还是为生活。生活便是他们的全部。而无节制的生育,更是加剧了他们的贫困程度。这样的恶性循环,他们浑然不知;现实种种,他们熟视无睹。

习惯贫穷。漠视贫穷。

可俗话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草窝。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穷。是的,无论怎样贫穷,他们依然眷念这片土地。

要搬家?家家都不愿意,人人都不赞同。

说到修路,个个都会举双手赞成。他们都知道修路是件好事。修好了路,至少不用再花几个小时的时间上山下山了。修好了路,收猪的人就会顺着路找上门来,自家喂养的猪兴许就能卖个好价钱了。修好了路,就算是要背水,也能轻松不少呢。

村民们听说市里的领导来村里开会,也许就真的要修路了,那日子可就有盼头了。倘若修好了路,又能架好电,通了水,那自己生活的这个地方简直就是人间天堂了。有电就不用再点煤油灯了,到了晚上也是亮堂堂的。通了水,就不用再下山背水。即使天旱得再厉害,人的饮水还是没有问题的吧?

可,会是开了,自村的书记也斗胆提出了要求,可是他带回来的并不是修路,而是修路需要花费的巨额款项,那是一个天文数字。而书记带回来的还有一个结果——搬家。

村民们都摇着头走开了。修路是没有希望了。领头的这个官不仅不同意修路,居然想到将大家都搬走。搬家?这可不是一件好玩的事情。搬到哪里去?难道别处就真的比我们现在生活的地方好吗?村民们无论如何也想不通。

常言道,睡得好不翻,住得好不搬。这是老话啊。我们都住得好好的,为什么要搬家?我们只是想修路。有一条属于自村的路,让孩子们多睡会儿觉,少爬点山。

我们不想搬家。只想修路。

观念的意义

1997年5月8日现场扶贫办公会结束了。会议的结论是搬迁——将极端贫困的家庭搬出其生活所在地。

孙志刚提出搬迁,并不是心血来潮。在这之前,他查阅了大量的资料,对贫困问题作了多方面的思考。他深知,作为这座城市的管理者,自己所作的每一个决策都异常重要,要承受老百姓的审视。可行或不可行,成功或失败,都决定着某些地方的生存和发展。

譬如青山村,它地处边远地区,全无基础设施,交通极为不便,生产和交易成本高,而且经济结构水平低下,农业自然资源贫乏,生态环境恶劣,主要劳动力除了田里的活,几乎不再有别的工作。这是典型的区域性贫困。

而要真正地摆脱贫困,区域性贫困的种种特征又成了严重的阻碍。究竟从哪个问题来下手解决呢?交通?基础设施?还是发展农业之外的经济?似乎每个问题都有需要解决的必要。但问题只能一个个地来解决。既然是一个个,就有了先后顺序之分。哪个优先?哪个可以拖延?很难作出最合理的判断。

孙志刚知道,贫困制约了人的思想,也限制了人的发展。贫困中的人们始终延续着祖辈留传下来的多子多孙多福的陈旧观念,于是人口增加。人口的增加必然会导致人均土地的减少,人均收入也会减少。土地压力的增大又会引起过度开垦、乱砍滥伐,以及增加化肥、农药用量等,随之而来的就是水土流失、土地沙漠化、山地石漠化、旱涝灾害以及环境污染增多,从而导致自然环境退化。而自然环境退化的后果是土地生产力下降、环境状况恶化以及人们营养和健康状况的下降等,这些又进一步加剧贫困。

如果将贫困的过程看作一个循环圆圈的话,那人便是其中的主體因素,也是产生贫困的主要原因——如果没有人,何来贫困之说?只有人是有思维、能思考的,也只有人才有好与坏、富与穷的概念。

这种循环的怪圈,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看得到,但孙志刚看到了。他清楚的知道贫困,也知道贫困并不是单独在作怪。如果是单纯的贫困,倒也罢了。贫困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贫困背后隐藏的那些东西。抛开个人不说,贫困背后就隐藏着人口增多和环境退化。

贫困容易形成劳动生产率低下,需要增加劳动力;增加劳动力必然多养儿女;缺乏教育;眼前生存需要压倒长期利益;对环境问题和对当前行为的长期后果的严重无知。而教育的落后和姻配圈的狭小,促使贫困山区人口的素质呈下降趋势,面临人种退化的危机。如此地恶性循环下去,何时是个尽头呢?

这样看来,作为区域性贫困的青山村,就算是不惜成本地修好了路,架通了水电,但他们的发展呢?未来呢?还是没有清晰的安排。若没有足以让人们摆脱贫困的主打经济和产业,他们仍然会重复以前的旧式农业经济。喂猪,种地,也许出行会方便许多,但与脱离贫困还是有一定的差距。

再说了,贫困地区面临的是生存与发展的双重制约。生存度决定了人口的贫困度。贫困,生存与发展实际上息息相关的。倘若贫困地区仅仅只能生存,谈不上任何的发展,那这方土地仍会继续贫困下去。倘若一个地区仅仅能够让人们生存下来,却不能发展,不能进步,那也算不上什么好的地方。

何况我们居住的这个星球也不是每一个地方都适合人类居住生活。比如南极和北极。虽然青山村并不是处于两极,但它的生存条件之差是不容否认的。

既然基础设施的建设要花费如此高的成本,再加上这块土地并不是十分的适合人类居住,继续在这里生活下去也没有任何可以发展进步的迹象。不如搬家。将缺乏生存和发展条件的村民搬到生产生活条件较好的地方去,进行异地开发,不仅可以优化资源配置,培育新的经济增长点,促进生产力的发展,还可以拓展村民的生存空间,减轻人口对土地的压力,缓解日趋紧张的人与有限的资源之间的关系。这也符合当下正在实施的退耕还林战略。

搬到新的地方,换一种环境,不仅促进贫困村民生活和思想观念的转变,有利于提高人口素质,也能够真正地做到退耕还林,退人还山,恢复贫困山区的生态,确保长江中下游生态屏障。

一定要搬。搬出穷山恶水之地,搬进肥沃发展之处。

正是这样反反复复的思考,作为市长的孙志刚最后才得出了这个坚定不移的结论——扶贫从搬家开始。

他决定将自己联系的青山村作为搬迁扶贫的试点。若这个地方成功了,便可以在更大的范围内推广,走出一条扶贫攻坚的新路子。

站在周坪乡的土地上,再仰头看看高处的山,还有山上密集的树木,孙志刚知道,那些山上,那些树丛里,就住着这些善良勤劳的村民。此时的他们还被贫困包围着,却浑然不觉。

倘若他们能走下山来,倘若他们能到更适合生存的地方去生活,倘若他们能看看这个美丽的、正在不断发展的世界,那,一切都将改变。

孙志刚仿佛看到了那幅美好的画卷。他的心里刹时充满了感动,充满了力量。这种力量来源于信心——对自己的信心,对各部门负责人的信心,对村民们的信心,更有对搬迁这件事情本身的信心。

工作组进村了

搬迁扶贫工作组很快就成立了。

宜昌市扶贫办派了专人,连同秭归县扶贫办、周坪乡扶贫办组成工作小组,以最快的速度进驻到青山村,向村民宣传搬迁的好处和政策。

当时是政府鼓励搬迁,对自愿搬迁的农户,按每人1000元的标准进行补偿,以帮助他们顺利地建设自己的新家。

扶贫搬迁不同于移民搬迁。三峡工程的建设,直接或者间接的移民就有百万之多。移民,那是没有办法,为了国家的工程建设,土地被淹没、良田被划占的居民必须搬迁。大部分居民都是离开了自己的家园,外迁到某个完全陌生的地方,重新开始新的生活。这是指令性的,并且国家已经纳入了财政计划,进行高代价的补偿。

而扶贫搬迁不同。需要搬迁的居民并不是失去了生产资料,那些田地依然存在,房屋也存在,所有生活的物质依赖都存在,只不过不适于居住和发展。

所以扶贫搬迁一开始就基于自发自愿的原则。说到底,这种搬迁是为了改善老百姓的生活,而非其它。倘若老百姓自己本身都没有强烈的愿望,不想过上好的生活,那政府强制性的要求他们搬迁后也会有种种后遗症。

何况,强制也不可能,因为没有经济基础。扶贫搬迁当时并没有专项资金,第一笔资金还是孙志刚通过各方面的努力协调,由几个部门各自划4拨了一部分,再从扶贫系统内部挤出了一部分,所有的资金捆绑在了一起,用以搬迁扶贫。

这笔专款有限,得用在刀刃上。虽然钱是有限的,可是要办的事情却繁琐无比,每一样都需要花钱。特别是搬迁扶贫刚刚起步的时候,除了花钱,还有许多的工作要做。

譬如工作组进驻村里做前期的政策性宣传和说服工作。

虽然说好了是自愿,但经济学和市场营销学里也明确地提出,成熟的消费市场需要培育,人们的消费观念需要引导。

现在的搬家,也如一场购买与被购买的过程。首先将产品摆放出来,也就是将主导搬家的原因和前景分析出来,让所有的村民都知道、权衡。那些有意搬家,有着强烈愿望的村民考虑成熟之后,就会主动申请。只要申请,即表示此次购买有效。

秦士新后来也承认,当时作为工作小组的成员进驻到青山村,并没有想到说服工作会如此艰难。这个结果,在1997年的5月,并没有任何人想到——工作小组低估了村民的固执和疑虑,而高估了他们的愿望和承受改变的心理素质。

工作组认为搬迁是件好事啊。将你们搬到更加适合耕种的地方,少种苞谷多种稻谷,喂上更多的猪,通电又通水,走路也不用发愁,还有什么不愿意的?

偏偏青山村的村民还真不愿意!一说到搬家,大家就只笑笑,然后就搖着头走开了,不愿再多听。如果被问急了,十个有九个村民会说:“住得好不搬,我住得好好的,为什么要搬家?折腾来折腾去,还不是折腾我们啊。”

工作人员往往一脸尴尬,不好再劝说什么。

时间过去了,青山村的村民都知道了扶贫搬迁,也都知道搬迁有补偿,甚至还有人能跟工作人员畅想一下美好生活,即始终没有村民来申请搬家。

真是令人匪夷所思。

这边的工作难做,可在青山村低山区的地已经划出了,基础设施已落实到位,三通一平也基本结束。青山村依然没有任何动静。

工作进行到了如此程度,开始令人揪心。工作组的成员揪心,村党支部书记韩启成翻来覆去的也不安心。工作组就驻扎在他家,每天看着工作人员进进出出,满脸疲惫,韩启成的心里啊,就像打翻了五味瓶。他也想,这些人究竟是为了什么?住没住好,吃没吃好,但他们还在认真地工作,每见一个村民,都会向他们认真地宣传政策,讲述搬迁的好处。他们是为了什么?搬不搬迁,跟他们又有什么关系?一样是国家干部,拿着稳定工资,根本没必要跑来这里受这些苦,遭这么多罪呀!

五、六月的天气,在青山村的高山地区依然凉意袭人。这天,工作人员在一起碰头,说到毫无进展的工作,每个人都没有了言语,只觉有些茫然。

“去做韩启成的工作吧!让他先搬。”不知谁这样提议。

每个人眼前一亮。是啊,为什么不做韩启成的工作呢?他是村干部,应该会有这个觉悟。他只有39岁,对生活应该有着自己的设想。再说了,近水楼台先得月嘛!如果做通韩启成的工作,说服他搬迁到新的定居点,让他的居住环境和生存环境发生改变,那周围的村民就会拿自己和他作比较的。一旦比较,就会发现差距。而差距会产生动力。

对!就这么办。

韩启成刚一回家,就被工作组的同志拉住了。还没有听完,韩启成将烟袋在脚底敲了敲,瓮声瓮气地说:“好!我先申请,上头同意后,我马上去筹借建房要用的钱。”没想到韩启成这样爽快,工作人员都有些发愣。

那边孙志刚也在忙着。他亲自督促用于搬迁扶贫的30万元款项全部到位,基础设施全部完工,三通一平按时结束。知道了工作组在青山村的工作难度后,又亲自奔赴青山村和他们一起讨论各种方案。

村民王元虎是一位山村教师。他一辈子都没有想到,有一天市长会亲自上门走访。

那天天气奇热,王元虎正在家歇凉,忽然听到外面有些嘈杂的声音,便站起来走到门口,看见村支书韩启成正向自家门前走来。再一看,后面还跟着一队人。其中一个身着白色衬衣,个子高高的,戴眼镜,斯文得很。王元虎并不知道他就是孙志刚,只是客气地让来人进屋坐。

一下子来了这么多的人,王元虎有些局促地站在一边,不知该讲什么话。虽然是当老师的,但毫无准备地面对这么一大群完全不认识的人,难免会有紧张。

穿白衬衣的人问他家里有几口人,几亩田,每年收入多少,王元虎都一一作答。

然后问到了搬家的事。王元虎坦诚地相告,“没有这么多的钱建新房子,最主要还是不知道迁下去之后会怎么样?心里没个底。如果搬家后过得不好,那还不如不搬呢。谁也不愿意折腾。过日子最怕折腾。”

孙志刚边听边点头,又详细地对他讲了搬迁的种种好处,包括补偿政策以及将来的发展前景。并作出承诺,一定会将村民的生活之本,田地问题解决好的。山上是种田,到了山下依然有田种,不会挨饿的。王元虎也不是不知道这些。说句心里话,他也是想搬家的,但负担不起房子的修建费用啊。这么大的一笔钱,肯定要靠东拼西凑才能弄齐全。如果花了这笔钱,又没有更好的收入,那不是白花了吗?

但今天,他是真正地听到了关于搬迁后怎么解决生活资料问题,以及搬迁后如何生存下去。王元虎的心里有了底。他决定搬家下山。

当王元虎知道了跟他谈话的人是孙志刚时,心里不是没有感动的。但是他知道,什么也不需要说,能给市长最大的安慰和最大的回报就是好好地教书,好好地生活。这样,才不枉孙志刚的一片苦心。

榜样的力量

这是一组应该记住的名字。

韩启成  姚兴文  田启和  王建华  王元虎  陈尚春  姚兴善  周立军

这八个村民成了搬迁扶贫的先行者,也是第一批受益者。他们于公元1998年11月底搬到了新的居住小区。即将到来的新年,他们都在宽敞明亮的新房子里度过。

他们从青山村1200多米的高山区迁到了800米以下的低山区,住在统一规划的房子里,水电路样样都通。应该说,就住在马路旁边。以前想也不敢想的一些东西,如今全变成了事实。

就说韩启成吧,在他的带动下,相继有另外的几家也踊跃申请搬迁。韩启成做了第一个吃螃蟹的人,但孙志刚又何尝不是呢?只不过一个是受益者,另一个是决策者。但从本质上讲,都是敢于实践的人。且听听他们的讲述吧。

韩启成(男,40多岁,原青山村党支部书记):我当时确实也是看不下去了。工作组的同志都太辛苦。说句良心话,搬家还是不搬家与他们根本没有什么关系。我们过得好还是坏,与他们也没有关系。可他们每天走那么远的路去宣传工作。我心里很不好受。人心都是肉长的。看他们天天在我家进进出出,没个进展,谁会舒服?后来工作组的同志跟我一提,我就答应了。自己也是干部,应该带头。再说我也想搬。我一家三口人,住在这山上几十年了,生活根本没有变过。所以狠下心借了26000元,建了现在的这座房子。有两层,120多平方。我搬迁来这里后,儿子上学容易多了,近了不止一半。不再像从前那样翻山越岭只为了读个书。后来儿子考取了公安中专,现在他分在县林业局公安科工作。我觉得很好。我下山后就没有担任村支部书记了。我家本身有田种,自家吃饭管饱是没有问题。住的地方离九畹溪很近,我还可以打工赚钱,我爱人就在风景区里卖农副产品。一年也能赚到8000块左右吧。我觉得还是要搬,怎么也比守在山上强。再说现在的政策这么好,就算借了钱,只要自己肯干活,搬出来不用几年,就能将账还上了。

村民姚兴善(男,40多岁):我也是第一批就搬家了。开始很不习惯,住在山下和住在山上还是不一样。山下热些,山上就凉快多了。特别是夏天。搬下来后,半夜一听到汽车轰轰的声音,自己就醒了,吓得赶紧坐起来,老觉得是崩山了,要不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动静?这一起,就再也睡不下,干脆抽烟坐到天亮。时间长了才知道是汽车。但夜里总是没着没落,害怕滑坡崩崖。实在不行就又回山上住了一阵子。最开始搬家时,工作组到我家作了三次工作。我还是想搬的,但我媳妇不愿意。说实话,当时我家是穷得不得了。全家种了七亩田,以苞谷、洋芋为主。喂个三四头猪。杀两头留着自己吃,另外的就卖掉。卖猪实在不容易,山太高了,猪贩根本不会上山收猪。只好自己请人将猪杀了,再背猪肉到山下去卖。哪能指望卖个好价钱?只是指望换点活钱,手頭也活泛些。我有两个小孩,当时想搬家也是为了小孩考虑,想搬家能解决后人的生存问题,那就太好了。谁不望子成龙呢?后来我跟我媳妇说了好几天,她才同意搬。工作组知道后,帮助我落实资金,这才建好新房子。又在山下给了我一些耕地。山上的地我还没有退。刚搬下来时也很困难,就两处跑,多种点田,几年后还清了贷款。现在我们一家不再回山上了,已经习惯了山下的生活。山下当然好了,水都是接到缸里,电一拉就亮,马路就在房屋边,经常有猪贩上门来收猪,再也不用杀猪卖猪肉了。

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青山村的村民看见搬迁下山的这些人过得有滋有味,不仅住上了洋房,水电也都通到了家里,就连马路都恨不得修到了堂屋。真让山上的村民羡慕啊。

第二批申请搬迁的村民越来越多、越来越踊跃。

工作人员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村民不愿意搬迁,是因为疑虑太多啊!因为看不到实实在在的榜样——一旦看见熟悉的人过上了和以往完全不同的生活,瞬间就有了比较。而比较必然有差距,差距产生动力。只要有了动力,接下来的搬迁可以算得上是踊跃。

时隔一年,搬迁工作发生了如此巨大的变化,也是工作组成员没有料到的。第二批搬迁下山的名单很快就确定了下来,他们是:

韩启发  周功早  王元秀  向祖江  谭富成  陈绪龙  王学成  王学坤

这依然是值得记住的一些人。他们从第一批搬迁人员那里,意识到了自身的不足和差距,意识到搬迁其实是在向富有靠近,也意识到了人有时就需要折腾。而改变,正是此时的村民们所需要的。

搬迁扶贫工作终于有了一些进展。参与其中的工作组成员也明白了孙志刚说过的那句话:如果一心一意为老百姓着想,那终有一天,他们会明白我们所做的事情。

就如搬迁,历经艰难,耗尽心血,最终修成了正果。至少搬出去的人们,生活越来越好,也证明搬迁扶贫是值得推广的。

事实就摆在那里。谁也不用再多怀疑。

穷人也有自尊

搬迁扶贫在青山村取得成功后,孙志刚的信心大增。

为了能更好地了解搬迁居民的现状,他到了新建的搬迁小区——房屋整齐,道路平整,水电入户。搬下来的村民,则充满了热情和力量,好像有使不完的劲。以前的懒散和漠然,消失无踪。孙志刚在想,究竟是什么让他们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难道就因为环境的改变?

他想了又想。

从本质上来讲,不管是生活在边远山区或是喧闹都市,无论穷人还是富人,都没什么不同,都是人,而人是需要被尊重、被认同、被肯定的。

哪怕是穷人,也一样拥有自尊。即便在长期的贫困生活中,他们的自尊早已被消磨殆尽,但只要稍有机会,自尊的本能依然很快返回,足以让他们神采飞扬。搬下来的村民之所以有如此的热情和干劲,正是因为他们重新得到了自尊、自信、自强。这比捐赠钱财或衣物要好得多。至少他们从中看到了生活的多样性、多变性。

而尊重他人,富有同情心,发自内心地愿意帮助穷人,才真的是做到了“以人为本”吧?扶贫工作放在最前列的任务原来并不是需要多少钱的问题,而是尊重。尊重他们的意愿、选择和想法,也尊重他们的固执和疑虑。通过尊重会得到理解,也会让工作事半功倍。

搬迁后的青山村民就是最好的例证。

孙志刚发现了这种转变,也明白转变的深刻含义。他不得不为这些感动,也为他们焕然一新的精神面貌由衷地高兴。孙志刚知道,他们离贫困是越来越远了。通过这一现象得来的思考,让孙志刚的思维更加清晰,也更加坚定了他的搬迁扶贫之路。

要扶贫,就要完完全全地改变一个人。无论是经济的贫困,还是精神的贫困,都要一一消除。再也不要做天上掉馅饼一样的扶贫了,那并不能解决贫困,反而让贫困者产生自卑心理和受惠意识,形成贫困人口的病态性格。

孙志刚是一个理想主义者,将种种事情都做到了堪称完美的境地。他允许失败,但不容忍坐以待毙,更无法容忍因循守旧、不思进取。

要做就要做到最好。将一个人恢复到最自然最正常的状态,让他有羞愧、懂进取、知感恩,有着对美好生活的憧憬;尊重别人,也被别人所尊重;明白善良和同情是一种美德。

如果扶贫人员也具备了这些品德,那扶贫工作也应该有一个飞跃发展吧?

贫穷的兄弟俱欢颜

2000年,在青山村取得扶贫搬迁的成功后,调任宜昌市委书记的孙志刚提出了新的挑战。坚持原来的政策不变,将试点范围扩展到长阳、五峰。

他是一个志存高远的人,有着非凡的智慧、善于思考、敢想敢做,还有一股韧劲,对新鲜事物保持好奇,同时又有着传统的美德。在他的身上,浸润着中国的儒家思想。

地处西部的长阳土家族自治县,地势环境恶劣,属高寒山区,最高海拔2400多米。这样的自然环境,可想而知其百姓生存的艰苦。

生活在长阳边远山区的村民,和秭归县青山村的村民一样,都有交通欠缺、信息闭塞、土地产出率低下、农产品难以变现等困难。除此之外,频发的地质灾害更是让生活在这块土地上的人们提心吊胆。

鸭子口乡楠木坪村就位于整体滑坡体上。住在这里的村民是整日整夜地担惊受怕,没过几天安稳的日子。刚刚修好的猪圈,一场大雨过后,猪和猪圈全体失踪。可怕吗?任何一个住在这里的人,都会有莫名的惶恐。因为无法预见危险,更无法断定其危险程度,只能整天悬着一颗心生活。

这样的情况,除了搬迁,还有更好办法吗?

而位于长阳县渔峡口镇的郭井村,全村约1200多人,分散在6、7个组。从江边到郭井村垂直算来,高1600多米。1600多米,又分为了三等岩。每等岩的某些地方需要架上木头当梯子,手脚并用地爬上去。地势太过险恶,大人不放心自家的孩子单独去学校,只能亲自接送。谁曾想到,母亲送孩子上学,却摔死在了岩下。这样的情况并不鲜见。人的命运也是不公,只因为自然环境的恶劣,竟然要付出生命的代价。值得与否,已经不是讨论的主要问题。如何避免悲剧发生,才是关键所在。

如果背着100多斤的肥料上山,要走整整一天的时间。也有人买过马,想用马来驮东西,到了最后,马却摔下了岩石,马身都再难找到。只得放弃。

说到卖猪,郭井村的人能讲出太多的故事了。我们听来是故事,于他们却是真实发生过的事实。

猪喂大了自然要卖掉。要想将猪成功地卖掉,有两种办法。第一种办法是请四五个人,舍得一个猪后腿,供足三顿饭,准备每人的工钱各20元,再派发一包烟。然后请这几个人将猪严严实实地捆好,抬下山卖掉。第二种方法是自己赶猪下山。猪是活的,当然可以自己走路了。順着人们常走的那条陡峭的山路,不急不忙地让猪走在前头,自己拿着一根棍子在后面吆喝。但这种办法常常会导致三种结果。第一是猪摔死在了岩石下。猪毕竟不是人,没有思维,也不知道危险,只晓得往前走,难免坠入深岩。第二是将猪成功地赶下了山,猪贩子却已经离开了。赶下山的猪是不可能再赶回山上的,只好寄放在别人家,等猪贩下次再来。恐怕那时的猪早已经是瘦骨嶙峋了吧?第三种是运气好得不能再好,一下山就顺利将猪卖掉了。但这种结果千载难逢。

卖猪能卖出这么些名堂出来,也算这猪没有白长一回。到死之前,还要走走山路,呼吸一下自由新鲜的空气,散散心。猪是否乐意,我们就不得而知了,至少卖猪的人是绝对不乐意的。他们时常苦闷,真是喂猪也忧,卖猪也愁。

若不是在扶贫办任职,刘景柱恐怕一辈子都不会走到这个地方来——人迹罕至,根本没想到还会有人生活。从江边看着想象中的郭井村,他除了深深的同情,还有震撼。

其实,郭井村山上的生活环境比较好。能种苞谷、天麻和烟叶,经济条件不算差。可这里的交通,实在是一言难尽。

倘若按照原来的方法,生产资料具备,但基础设施差,那就解决基础设施问题。可郭井村特殊。如果修路,就必然要炸岩石,一旦炸石,就会毁坏岩石下面的村庄。那些村庄里可是有人居住的啊。

这样的地方,又能怎么发展?所以贫困真的是由于多方面的因素造成的。

而此时,作为宜都潘家湾土家族乡党委书记的尹德斌,也在想尽各种办法来帮助本乡的村民脱贫致富。潘家湾土家族乡属于石林地区,满山遍野是一片连接一片的石头,让发展农作物基本没有可能,导致了贫困的加剧。三十出头的尹德斌,看着村民长期受着穷困的煎熬,暗暗下定了决心,一定要让他们脱离贫穷。让他们伸手可及幸福。2002年,搬迁扶贫正式被潘湾乡政府写进了工作日程,开始了他们艰苦的幸福之旅。

任何时候,贫困和富裕,进步与落后,都是一个动态的概念,这使得二者之间始终保持着一段距离。就如文中写到的这些地方,不管在怎样的经济文化背景之下,和外界的差距是永恒的。

搬迁。只有搬迁,才能一步步地缩短差距。而从青山村得来的经验也告诉长阳的人们,搬迁是一条扶贫的好路子,应该坚持。

搬吧。将深受地质灾害之苦的人们、将受尽交通之害的人们、将那些生活在那方土地上却不能养活自己的人们,全都搬出来。搬到更适合人类居住的地方,搬到更容易发展的方向,搬到离贫困最远而离幸福最近的地方。

那样,将是一幅崭新的画面在人们眼前展开。

迄今为止,政府主导、百姓自愿搬迁下山的人们,郭井村已有了20多户,他们都迁入了平原。搬迁后的生活,用他们自己的话说,“好像一下子掉进了天堂里。再也不用提心吊胆,担惊受怕了。又有米吃。”

是啊,还有比这更幸福的生活吗?当然有。如果你有足够的想象力的话。

制定规则 坚持原则

扶贫是一项长期的工作。搬迁作为扶贫中的一种,又何尝不是?

所有的事情在做过之后,如果还要坚持,如果想将其方法推广,就不可避免地要寻求相应的规则。搬迁也一样。经过这么久的试点和各处得来的经验,扶贫办制定了相应的措施,将各项工作程序化、系统化。

从青山村试点扶贫搬迁,再到秭归县、长阳县和五峰县的扶贫搬迁取得骄人的成绩,宜昌市扶贫办在刘建新主任的带领下,组成了专题研究组,协同湖北省扶贫办,进一步规范了扶贫搬迁实施的程序和方法,得出的结论是扶贫搬迁可以分10个步骤。

1、确定扶贫搬迁区域,锁定扶贫搬迁对象

2、制定扶贫搬迁规划,下达搬迁年度计划

3、搬迁申请与审批

4、签订扶贫搬迁协议

5、实施搬迁

6、办理搬迁手续

7、搬迁验收

8、兑付补助资金

9、搬迁档案管理

10、实施迁后扶持

就说第一条吧,它根据贫困地区的实际情况,确定需要实施搬迁的主要有三类区域——环境恶劣、资源贫乏、难以稳定解决温饱和持续发展的高寒山区。这种地区平均海拔都在1000米以上;或是居住分散,解决水电路等基础设施投资过大,利用率很低的边远山区;要不就是被称为“穷骨头地区”的,也就是自然灾害频发、一方水土养不活一方人的地区。

从这里可以看出,扶贫搬迁工作走到今天,已经有了非常明确的目标群了。和以往的那种抓住谁就是谁,谁家里揭不开锅就帮谁的方式有了本质的区别。被划定区域的搬迁对象是扶贫搬迁的门票,只有被列入搬迁对象的人才能享受其政策。因符合条件的很多,但搬迁资金又极其有限,必须从这三类区域中严格筛选取出急需搬迁的,以最快速度搬走。

而在第五步“实施搬迁”里,又包含了可供农户选择的搬迁安置方式。一是能人进镇,贫困户入坪的梯次安置。这可能是整个扶贫搬迁中最能体现资源共享、利益最大化的一种方法了。政府通过加快小城镇和中心村的建设,吸引居住在海拔位置较低、但生产生活相对较好,有經营头脑和实力的能人搬进城镇,从事第二、第三产业。他们走后,房屋会留下来,生产资料也会闲置下来。这样就可以让更贫困的扶贫搬迁户得以购买闲留下来的空房,承包土地、果树等生产资料。进镇的人有了更好的发展,随之迁下来的贫困户也节约了搬迁成本,在住房等基础投资上降到最少。

第二种是牵线搭桥插花安置。扶贫部门以乡镇为单位,组织专班在生活生产条件比较好的村,对外出经商、打工、自发迁出及其他原因不再经营责任田,并且住房闲置的农户进行调查摸底、登记造册,掌握安置容量,让申请搬迁的农户通过相关人员的牵线搭桥,与原住户公平成交,购置住房迁入。

第三种是投亲靠友外迁安置。第四种是盘活存量资产开发安置。最后一种是兴建小区集中安置。

几种搬迁模式,最实用、反响最好的是前三种。后两种搬迁因为成本投资过高,生产资料不能得到很好的解决,虽然也可行,但并不提倡。

只要看看这些具体成熟的措施,就应该相信宜昌的搬迁扶贫走到了一个高度,到达了一种境界。他们走出了一条完全属于自己的路子,而这条“政府引导,群众参与,社会帮扶,市场调剂”的良性循环的搬迁之路,也实现了“搬得出,稳得住,逐步能致富”的搬迁目标。

此时的孙志刚,每时每刻都在关注着扶贫搬迁工作的进展,关注着搬迁后人们的生活。他知道,绝不能一搬了之、撒手不管。如果一搬了之,扶贫工作又会回到一扶了之的最初阶段。

那不是孙志刚想看到的结果。他绝不是只想追求表面的喧哗。他所坚持和向往的,应该是一种自然而然的结果。而这种结果,又是最自然的流露、最好的结果。

最好的结果是什么?当然是不再贫困、生活安定、搬迁后的人们不再有返迁的心理和举动。他们逐渐习惯了新的环境,新的人际关系,新的生活,并且会生活得幸福。

这里有表面的东西。但更多的是人们内心的真实反映,一种发自内心的幸福感。所谓由表及里,又由里观表。二者总是互通互化。

谁说不是呢?幸福和快乐难道还有做出来的?!

向天空打开的窗口

凡事需要创新,需要将自己的智慧融入到所做的事情之中。更需要一颗柔软的心,一种坚持的精神。

而孙志刚,恰好是不露声色地给人们提供了这些。他不作过多的解释,只是身体力行地去做、去实践,让后来的人们看着,并且跟上。

因为搬迁扶贫,所有正在从事扶贫工作的各级负责人以及工作人员,都感觉到有一扇窗户在面前被打开了。他们猛然看到了蓝蓝的天空,青青的河水。田地里绿色成片,粮食长势喜人,迷人的花香正在飘散。原来扶贫还可以这样扶啊!以往僵硬的思维刹时活跃起来。他们除了坚持既定的原则之外,也想出了更多从根本上解决贫困的方法。

有谁能够想到,在三峡工程的建设之地,在国家大移民最多的地方,宜昌的搬迁扶贫居然能够走出这条有着自身特色的道路来。世界银行的官员,还有许多发达国家的负责人听说后,都会不可思议地摇摇头——简直不可想象。

贫穷是世界性的问题。无论是发达国家或是发展中国家,贫穷都存在。它是人们永恒探讨的话题。人与贫困之间的争斗也是天长月久。就算美国这样的富庶大国,也依然在为消除贫困而作经久不息的努力。谁又能想到,在中国,在这个正在高速发展的国家,对贫困的探讨已经进行到了他们无法想象的程度。

没人敢相信。

但宜昌确实是做到了。它不仅做到了,而且做得很好。宜昌理所当然地成为了世界银行官员参与扶贫工作最重要的基地之一。这无疑是在向全世界宣布——这里的搬迁扶贫是值得学习和借鉴的,是值得所有关心贫困、研究贫困的人们惊叹和尊敬的。

但孙志刚依然微笑着,继续去做他想做,應该做的事情去了。

他是真的将自己某些美好的愿望在百姓身上一一实现了。救人等于自救。他在帮助这些贫困的人们的时候,心里也一定是充满了感激和幸福。

所有的那些赞美和夸耀,对于他来讲,不过一场虚幻。什么都比不上看见搬迁过后的人们越来越幸福——那才是一种实实在在的幸福一种被强烈需要的认同。

太阳照耀的时候,人们看到的往往是一片艳阳天。不论是在高山,不论是在低谷,不论是在城市,不论是在乡村,同是一片艳阳天。

这一片青山可以作证,这里的土地可以作证——它们感受到的温暖,都是一样。

(原载《报告文学》2008年第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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