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谈“中国新诗”的称呼 ???? ????
2018-01-02张子清
张子清
中国新诗自从20世纪初或19世纪末诞生以来,已经发展壮大为中国诗歌园地里的参天大树,或者说已经成为中国诗歌发展阶段的主流。研究中国新诗的学术队伍也蔚为大观,已经处在中国新诗研究有史以来最佳阶段。除了全国各高校大部分中文系教授中国新诗之外,有的高校还专门成立了中国新诗研究机构,例如,西南大学(原西南师范大学)1986年成立的中国新诗研究所新诗教学与研究成就斐然,并办有刊物《中外诗歌研究》。又如,1999年底成立、2001年被教育部批准为省部共建人文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的首都师范大学中国诗歌研究中心,集中了中国古诗和新诗研究的精英。该中心有自己独立创办的大型学术刊物《中国诗歌研究》《中国诗歌研究动态》和与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合办的国内第一家新诗理论刊物《诗探索》,并与日本、韩国、美国、荷兰、法国等国家及香港、台湾等地区的研究机构展开了广泛的学术交流,先后召开了“中国新诗理论国际学术研讨会”“中国中古文学国际学术研究讨会”“中国新诗一百年国际学术研讨会”“新世纪中国新诗国际研讨会”“明代文学国际学术研讨会”“唐代文学国际学术研讨会”等大型国际学术会议以及“中国诗歌与音乐关系学术研讨会”“传媒与中国新诗研讨会”等国内学术会议。再如,2004年北京大学成立的中国新诗研究所,它宣称立足于重点课题的开掘,相继推出“新诗研究丛书”及学术集刊《新诗评论》,并成功举办“黄山诗会”“新诗一百年国际学术研讨会”“未名湖诗歌节”等一系列活动,在诗歌界及社会公众中产生广泛影响。现在只要用“中国新诗”这个关键词,在“百度”“雅虎”等大型中文网站上搜索有关文章,你查阅到的资料真是不胜枚举。例如,以随意查阅到的杨克主编《2006中国新诗年鉴》为例,你可以搜索到林贤治《中国新诗向何处去》和李少君《中国新诗的道路应該这样走——与林贤治先生商榷》就新诗的走向发生的有趣争辩。由此可见,无论高校文学教育中的新诗教学与研究,还是研究中国诗歌的单个学者,对中国新诗的发展都密切关注和寄予厚望。
“中国新诗”这个关键词也常常使人想起它的诞生、成长和现今的年龄。它的诞生如果从胡适的《白话诗八首》发表在1917年2月《新青年》第二卷上算起,或者按照朱自清的说法诞生于“五四”前后, 或从胡适、刘半农、沈尹默三人在1918年1月《新青年》4卷1号上发表白话诗算起,距今已经100年了,换言之,它已届期颐之年。如果从康有为、梁启超、夏曾佑、谭嗣同等人在1896到1897年之间提出“诗界革命”的口号算起,中国新诗已经113 或114岁了,垂垂老矣。如果从早在少年时代就己提出“别创诗界”、在21岁时就提出“我手写我口”的黄遵宪(1848-1905)诗歌创作实践算起,中国新诗如今已有140多岁了!中国历史上没有对110岁到140岁这个年龄段的特殊说法,可见人难活到这个年纪。经历了这么长时间而茁壮起来的诗歌还算新吗?当然比起有两千五百多岁高龄的《诗经》,我们现在所称的“中国新诗”确实幼小,稚嫩,新而又新,是新人新面孔,连当《诗经》的耳孙[1]还远远不够格。
但是,我们现在的所谓新诗在上个世纪三四十年代左右与古体诗的较量中取得了胜利,成为诗坛的主流,其主导力量一直保持到今天而岿然不动。现在我们如果再称这个早已成为主流诗坛的当家人为新诗,只要仔细想一想,你就会发觉,这岂非如同称一个百岁老翁张老为小张一样有趣或滑稽吗?问题是,现在国内学界对此鲜有人提出质疑,如上所述,国内绝大多数学人仍然把它称为中国新诗。例如,江苏省作家协会主编出版的《江苏百年新诗选》(2017)收入309名诗人,598首诗,上下两册,长达900页!仔细检视,发觉只有上册前面的陈衡哲、刘半农、郭绍虞、叶圣陶、刘延陵、陆志韦、宗白华、朱自清、俞平伯、陈伯吹、柳无忌、程千帆等二十来位老前辈是名副其实的从旧体诗转入新体诗创作的开拓者。笔者也被录选,得以与前辈们并列,既感荣幸,也觉有愧,因为他们在为建立中国新诗披荆斩棘时,我还没出世哩,却舒舒服服地接受了他们的诗歌遗产——自由诗。又如,周良沛主编出版的《中国百年新诗选》(2017)规模更大,共三卷六本,收录了750多位诗人的1568首诗!照此趋势,再过百年之后,岂不有更大规模的鸿篇巨制《中国二百年新诗选》问世?
这使得我想起美国的新诗来。巧的是,美国诗歌从传统的诗歌过渡到新诗的历史时期和中国差不多。美国新诗的开始时期一般被定在1912年哈丽特·门罗(Harriet Monroe,1860-1936)创立《诗刊》(Poetry)之时。这是一本向当时占主流地位、主张传统格律诗的风雅派诗坛宣战的杂志,如同陈独秀创立的《新青年》(1915-1922)。该杂志集合了当时一批激进的青年诗人。按照著名诗评家戴维·珀金斯教授的看法,从1912至1917年,罗伯特·弗罗斯特(1874-1963)、艾米·洛威尔(1874-1925)、卡尔·桑德堡(1878-1967)、威廉·卡洛斯·威廉斯(1883-1963)、T.S.艾略特(1888-1965)等人在这个时期出版各自的重要诗集,奠定了美国新诗的坚实基础。T.S.艾略特《荒原》发表的1922年是美国新诗正式落成的年代。[2]换言之,美国的新诗从此逐渐登上了主流地位,完成了从英国传布过来的浪漫主义和英国乔治诗歌模式到现代诗学或现代主义诗歌模式的转换,[3]现在没有人再称它为美国新诗,如果要称呼它,就是美国现代诗和当代诗。如果从另一个视角看,可以称它为现代派(或现代主义诗)和后现代派(或后现代主义诗)。
现在美国诗人之中也有人偶尔写十四行诗之类的传统诗,但传统诗决不是现在的主流艺术形式,中国诗坛情况亦然,尽管写古体诗的中国当代诗人比美国当代诗人多得多。众所周知,新诗就是舍弃了用文言文书写的传统艺术形式而改用白话文书写的自由诗。如今它已经解放了束缚当代思想感情表达的种种传统清规戒律,如同珀金斯教授所说,诗人写自由诗时不再首先考虑填塞诗节框框,更糟糕的是,框子填满了,诗就算完成了。[4]质言之,新诗是针对古文格律诗而言的,在它完满地完成了历史任务之后,我们就没有必要再称它为新诗了。美国诗坛顺其自然,不再称当代诗为新诗。中国新诗的诞生和成长是通过在美国留学的胡适、叶公超和闻一多等诗人完成,受到美国新诗运动的影响和促进也是众所周知的事实。国内学者常引用胡适1917年提出的“文学的八不主张”与庞德早在1912年春或初夏同H.D.和理查德·奥尔丁顿提出意象派诗三原则何等相似。而胡适在1919年10月发表的《谈新诗》一文中提出“推倒词调曲谱的种种束缚;不拘格律,不拘平仄,不拘长短;有什么题目,做什么诗;诗该怎么做,就怎么做”常被用来作为中国新诗的创作原则,这与庞德在1918年发表的《回顾》也有着鲜明的类似性。
胡适当年为之奋斗的中国新诗如今也像美国新诗一样,占了主流位置,但中国诗坛却似乎对这个称号情有独钟,常常把当代中国的自由诗称为中国新诗,这容易使人在时间上产生误解或造成错觉。众所周知,中国诗体流变主要包括国风、楚歌与楚辞、五言诗、七言诗、近体诗、古体诗、词、曲等,中国诗体现在已经发展到成熟的自由诗阶段了。我们站在中国人的立场,称中国现在的自由诗为“新诗”似乎理所当然,毫无疑义,可是从国际的视角去看待,你会发现其显然造成的误导的后果!常识和经验告诉我们,当我们向美国读者介绍当代中国诗时,我们决不对他们说是介绍中国新诗(new poems),而是说介绍中国当代诗(contemporary poems),否则他们准误以为我们是介绍某某中国诗人最近创作的诗。为此,笔者向中国诗坛诸先进请教:是不是称它为现代汉诗或当代汉诗或中国诗更为贴切些?对中国当代诗的精确界定纳入教科书、文学史、专著和论文是不是时候了?是不是该打破我们习以为常的思维定势了?
注释:
[1]根据《尔雅》,之子为孙,孙之子为曾孙,曾孙之子为玄孙,玄孙之子为来孙,来孙之子为昆孙,昆孙之子为仍孙,仍孙之子为云孙,云孙之子为耳孙。
[2] David Perkins, A History of Modern Poetry: Mordernism and After (Cambridge, MA: The Belknap Press of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76), pp.293-294.
[3]“乔治诗歌”是因为爱德华·马什主编的五部系列诗选《乔治诗歌》(Georgian Poetry)而得名,正值英国国王乔治五世(1865-1936)时代。该诗选第一部包括1911至1912年所写的诗篇,五部诗集涵盖了20年代英国诗人的作品。诗的特点是浪漫主义、故作多情和追求享乐。
[4]同上,第31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