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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奎葛洛卡医院看“重生”的虚假性

2018-01-02杨爽

文教资料 2017年26期
关键词:帕特巴克重生

杨爽

摘 要: 英国作家帕特·巴克的著名战争小说《重生》将读者带回第一次世界大战时期的英国,讲述了一群患战时神经症的军官在爱丁堡一家精神病医院接受治疗的故事。本文通过分析主要患者在医院受到的对待和治疗,发现以医评会、护士和医生为代表的医疗权力对病人的治愈具有虚假性,且基于主战当局对战争延续性的需要,医疗机构在精神上对病人构成了二次伤害,病人并没有“重生”。

关键词: 帕特·巴克 《重生》 “弹震症” 虚假性

一、弹震症

《重生》(Regeneration)是英国作家帕特·巴克(Pat Barker)《〈重生〉三部曲》(The Regeneration Trilogy)中的第一部,曾被《纽约书评》(The New York Review of Books)杂志提名为1991年四部最佳小说之一,并在1997年被改编成电影。作品以第一次世界大战时期的英国社会为背景,向读者呈现了爱丁堡奎葛洛卡(Craiglockhart)精神病医院里面的“弹震症”(shell-shock)患者群像。

作品以“重生”为题,似乎是想说明患者经过治疗已然痊愈,获得新生,但笔者认为,这种治愈是一场虚假的“重生”,其虚假性主要体现在医疗权力对患者精神和意志的毁灭上。笔者通过分析患者的战场遭遇、患病症状及在医院受到的对待和治疗,得出以下结论:这些患有“弹震症”的军官并未被治愈,且医疗机构作为国家主战当局权力的化身,对他们的精神产生了二次伤害。

二、奎葛洛卡医院的“重生”

“弹震症”是战时神经官能症的总称,指军官们因不断受到炮火袭击,不堪忍受紧张的战壕生活而表现出的一系列精神崩溃症状,比如噩梦连连、失语、口吃和瘫痪等。《重生》作品里的军官患者主要有患厌食症的博恩兹(Burns)、患失语症的普莱尔(Prior)和患心身性麻痹症(psychosomatic paralysis)的威拉德(Willard),他们接受医评会(the Board)的审判、忍受医护人员的监视和嘲笑,同时还要面对主治医生里弗斯(W. H. R. Rivers)的讥讽和虚伪关怀。战场带给他们的是炮火与鲜血,冲击着他们的肉体;医院给予他们的是精神压迫、控制与欺骗,摧毁着他们的灵魂。

1.医评会

“弹震症”军官们需要接受医评会的评定。以布莱斯(Bryce)上校为首的医评会选择称呼这些精神崩溃者为“懦夫”、“避责者”、“闪兵”(scrimshankers)及“身心沦丧者”,这是医疗权力通过命名的方式区分战场上的“英雄”和医院里的“逃兵”,将患者的症状归咎于个人的软弱而不是战争本身的非正义性和泯灭人性,让其一入院就开始承受思想上的折磨,直到受不了这种无形的枷锁,选择自杀或者重新回战场。

正因为如此,普莱尔出院时,医评会判定其因哮喘而不能返回前线,他却要担心作为终身国民兵的自己会不会被视为懦夫。他认为自己“被压力压垮了,再也不称职了。现在呢,我算哪根葱?”(Regeneration,209)①从这个意义上看,医评会作为医疗权力的一部分,对患者造成了巨大的精神压迫,让他们不敢承认自己的精神崩溃,终日活在理想与现实的矛盾之中,走不出“英雄”与“逃兵”概念对自身思想和行为的约束。因此,像普莱尔这样被确诊为不能回战场的军官并没有被主战者的意志放过,他们被迫成为一场非正义战争的精神拥护者。

2.护士

患者要忍受医护人员的嘲笑、被他们监视、“赤裸裸”地展现在他们面前,无处可逃。博恩兹在战场上遇到炮击,头部正中一具德军尸体,失去意识之前发现口鼻塞满了人类的腐尸肉,黏液灌进了他的胃里。正因为这种遭遇,他一进食就会呕吐,战场噩梦让他屡屡惊醒,身体急剧消瘦。两位护工发现他“枯黄的皮肤裹不住暴突的锁骨与肋骨,马裤的腰带比实际腰身大许多号”,但他们没有任何怜悯,只是开玩笑地说“可以再塞一个人进去哟”(Regeneration,17-18)。在这里,护工听惯了病人午夜梦回的惊叫,也看惯了病人身体的憔悴和精神上的萎靡,他们是麻木的,无法体会精神崩溃的痛苦;病人得不到应有的同情与关怀,只能独自饮泣。

事实上,就连独自饮泣他们也做不到,因为他们永远处在监视之下,从不上锁的房门、二十四小时值班的护士和一有异常就马上赶到的医生都是他们的监视者。博恩兹外出晚归,等待他的是护士达菲的斥责。巴克笔下的达菲像灰褐毛的小鸟,叽叽喳喳的嗓音更与小鸟一致(Regeneration,40),她对博恩兹的监视就像鸟叫声一样无孔不入,刺人耳膜。她不仅密切注意博恩兹的行踪,言行之中也颇不客气,逼他当场脱掉脏衣服,甚至用里弗斯的到来恐吓他。因此,博恩兹本就虚弱的精神不免更加摇摇欲坠。由此可见,病人不仅得不到应有的关怀,还得不到尊重,毫无隐私可言。这种二十四小时不间断的医疗“暴力”逐渐侵蚀着“弹震症”患者的精神,又怎么能说是治愈呢?

3.主治医师

医评会通过“审判”与“命名”的方式施加给病人的精神压迫及医护人员的冷漠对待、密切监视都对他们构成了二次伤害,而这种二次伤害在里弗斯的治疗中却是隐性的,但更具毁灭性。里弗斯主要采取的是谈话疗法,潜移默化地给病人施加精神控制,以履行他军医的职责,诱导这些崩溃的军官返回战场。这种精神控制主要体现在他刻薄的激将和虚伪的关怀之中。

里弗斯对心身性瘫痪的威拉德是刻薄的,在谈话中他常常以洞悉一切的高姿态讽刺威拉德。在里弗斯眼里,威拉德空有一身武力却不够睿智,字里行间透露出轻蔑;他不断用话语逼迫威拉德承认自己的瘫痪是心理原因而不是脊柱受损,“一个人为了自救,是有可能會发生瘫痪的现象,因为他不想往前走,不想加入一场无望的攻击”(Regeneration,112)。正是抓住了威拉德注重面子和军人荣誉的特点,里弗斯才不断用讽刺性的语言激将他,让他从心里承认自己是因为精神崩溃而出现瘫痪症状,且不断暗示精神崩溃者的“软弱”形象,让威拉德承受心灵的煎熬,直到主动承认自己没有瘫痪,可以上战场。由此可见,里弗斯善于运用对话的方式控制病人的情绪和认知,达到军医“治愈”病人的目的;在这一过程中,里弗斯实际上否定了人因无法承受极端事件冲击——战争而精神崩溃的合理性,因为就连威拉德这个魁梧有力的勇士都承受不了战场的血流成河、生灵涂炭。里弗斯的治疗为国家和军队“修复”了像威拉德这样的“战争机器”,让战争得以延续,从这个意义上看,里弗斯的精神控制无疑成了主战当局的帮凶。endprint

里弗斯的虚伪关怀则体现在他对普莱尔的治疗过程中。普莱尔的遭遇主要是在清扫战场时亲眼看到了同胞的残肢血肉,在震惊于炮火的摧枯拉朽之力的同时甚至捡到了队友被炸飞的眼球——头一晚还鲜活灵动的蓝色眼珠。这种血腥与痛苦,这种同伴惨死带来的愧疚感,都是他不敢回忆的,因此一度拒绝交流。在治疗时,里弗斯故意谈到催眠术及写信给指挥官了解普莱尔病前情况这两种方式的对比,用第二种似乎显得更有人情味,不让普莱尔对催眠产生依赖,在无意识的情况下吐露心声。但是第二种却正是普莱尔所担心的,他不想自己精神崩溃的事实被上级知道,唯恐自己被当作“软弱者”。在这两种办法之外,里弗斯更宁愿让普莱尔在谈话中亲口说出自己的战场记忆,逼他从对过去的恐惧中走出来,迅速恢复到战前的精神状态。但是当谈话疗法不奏效的时候,里弗斯还是采取了催眠术,也就是说即使他知道催眠术容易让患者产生逃避和依赖的心理,他仍选择催眠。这无疑是一种欺骗,只为达到精神控制的目的。

面对类似的失语症患者,帝国医院的耶兰德(Yelland)医生则采取电击疗法。患者凯兰(Callan)被绑在电椅上,关在一间封闭的手术室里接受电击治疗,耶兰德通过控制手中电击棒的频率和电流强度,给凯兰的口腔和身体造成强烈的痛感,逼迫他发声。这种对身体的控制可以达到主战当局的目的,而里弗斯的精神控制主要通过语言影响病人,向他们灌输战争的合理性和铁血军人的形象,让病人回到战场。两者在本质上都是医疗权威对军政权力者意志的贯彻,对这些尚有利用价值的军官产生了二次伤害,压抑了人性也造成了痛苦。

里弗斯疗法的毁灭性则体现在他对萨松(Sassoon)的影响上面。萨松是奎葛洛卡一位特殊的病人,在入院时他并没有任何“弹震症”的症状;他之所以被送到爱丁堡是因为他公开发表反战宣言,认为有权停战的主事者刻意拖长这场战事,他抗议政治失策与政客的虚情假意(Regeneration,1)。这一举动显然侵犯了政府的权威和主战集团的利益,因此他被送入精神病院,让这段宣言被贴上“疯人疯语”的标签。里弗斯就是这一医疗权力的执行者,他推荐萨松参加高尔夫球俱乐部,让他在医院里过着闲散的生活,用这种方式使萨松的荣誉心受到煎熬,因为他放不下仍在前线抗战的弟兄。萨松认为他屈服了,懒散了,骗自己仍在积极抗战中,实际上却纵容自己受安抚,被哄进这种逸乐取向的日子(Regeneration,114)。萨松深知自己的反战抗议无法影响当局的决策,于是最终选择放弃抗议而回到战场,这无异于寻死。因此,里弗斯对萨松的影响是毁灭性的,他摧毁了一个人的反战斗志,逼迫他继续为虚伪的主战当局效力;他的结局无非两种,战死或苟活,而他将终生受到违背本心行事而带来的思想和精神上的折磨,因此活下来甚至比战死更令人痛苦。

三、结语

无论是军官的口吃、梦魇、瘫痪还是失忆都是一种无意识的抗议,与萨松的反战宣言是一个性质的,但得到了同样的对待,那就是被压抑、被控制、被消除,为了扫清重返战场的障碍。在这一过程中,医疗机构充当了“刽子手”角色,通过医评会、护士和主治医师的具体行为,给这些經历惨痛的军官带来了二次伤害,也就是说这场治疗是虚假性的,病人并没有被治愈,只是被迫收起自己的真实情绪,掩盖自己的症状,维护当局继续战争的主张。

从这个意义上看,巴克所用标题“重生”(regeneration)的讽刺性不可谓不强。它本是医生里弗斯及其好友海德研究神经细胞再生时的医疗用语,在这里借以反讽“弹震症”军官接受治疗的过程看似“重生”其实是又一次的“毁灭”,而这种“毁灭”正是精神上的。也就是说,患者不但没有因为接受治疗而获得新生,反而因为种种精神压迫和意志扭曲而遭受到战场之外的巨大冲击。因此,从医疗机构这一着眼点看,“弹震症”患者的重生是虚假的。

巴克在韦拉·雷施(Wera Reusch)的一次采访中谈到,重生三部曲想揭示的是未列入官方记录的战争事实。在官方记录中只有战死的人和平安归来的健康人,而在巴克眼中后者并不是安然无恙的未亡人,他们遭受了身体伤害和精神冲击。在笔者看来,他们在医疗机构的治疗则是他们受到的二次伤害,那就是战时的医疗权力对人性的压迫、对思想的控制,他们与死者一样,成了战争的祭品。基于这一点,笔者对战争反思和对战争幸存者的理解和关怀具有重要的研究意义。

注释:

①本文所有引文均选用宋瑛堂先生译作《重生——三部曲之一》中的译文,后面不再单独说明。

参考文献:

[1]Pat Barker. Regeneration[M]. London: Penguin Books Ltd, 1991.

[2]Pat Barker,著. 宋瑛堂,译.重生[M].台北:时报出版,2014.

[3]刘建梅.帕特·巴克战争小说研究[D].天津:南开大学,2014.5.

[4]刘建梅.巴克《重生》的救赎主题[J].云梦学刊,2011,32(4):96-99.

[5]王佳妮.从“他者”到权力[D].西安:陕西师范大学,2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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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隋红升.男性气概与男性气质:男性研究中的两个易混概念辨析[J].文艺理论研究,2016(2):61-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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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刘胡敏.试论巴克《再生》三部曲对“创伤后压力症”的描写[J].华南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8(2):70-76.

[10]姚振军,王卉.《重生三部曲》中“承认”的伦理[J].外国文学,2016(4):135-142.

项目主题:“父性”的缺席——以帕特·巴克作品为例解读战争中的父子关系及其社会影响,项目编号:2017372。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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