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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文小说的川康边地叙述特色

2018-01-02黄勇生

文教资料 2017年26期

黄勇生

摘 要: 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周文的小说为我们提供了一种与众不同的边地描写;他擅长将个人的悲剧体验与作品的主题相结合,强化了作品的悲剧意蕴;写实原则的坚守和白描手法的运用,既增加了作品的实录色彩,又带来了作品的“阴冷”色调。对其创作实践的得失,我们应做出客观的评价。

关键词: 周文小说 边地 叙述特色

在中國现代文学史上,川籍作家周文创作颇丰,曾被鲁迅称为“一个有希望的青年作家”,茅盾曾多次评介过周文的创作。然而,由于各方面的原因,周文是一个鲜被提及的名字,这对周文研究而言无疑是一个尴尬的现象。令人欣慰的是,新时期以来,周文研究逐渐升温,取得了不少突出的成果,对周文的研究呈现出了不断深入的可喜局面。

从题材类型上看,周文的小说创作大致可以分为三种类型:一是描写以战争为背景的川康边地的军政生活,如《热天》、《山坡上》、《雪地》、《在白森镇》、《俘虏们》及原名《赖老太婆》的《山坡下》、长篇小说《烟苗季》等;二是描写城镇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和社会底层劳动人民的困苦生活,如《一天几顿》、《健康比赛》、《三等车上》、《一幢房里》、《恨》、《吃饭》、《我的一段故事》、《一家药店》等;三是1937年以后创作的抗战题材作品,如《怒火》、《汉奸的女儿》和《救亡者》等。在这三类文学作品中,第一类的文学成就无疑最高、意义最大,最受研究者们的重视。笔者对这一类型的文学作品的叙述特色做出分析,自然,在阐述的同时,也会不可避免地兼及其他两类作品。

一、另类的边地叙述

对绝大多数国人而言,周文笔下的川康边地确是一个颇具神秘色彩的另类世界。

史书这样记载:“西康地势崇高,山岭连延不绝,道路崎岖,难通车辆,河流汛急,不利航运,春夏之时,江水泛涨,横流绝渡;秋冬之际,层冰凝滑,大雪封山,行旅往来,时有阻隔之虞。……古人以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若以西康之交通况之,其难度更不啻十百倍蜀道矣。”[1]又言:“边民有病不医,求人治于巫觋。巫云服某物,则服之。或求喇嘛打卦,或祷于麻柳堆。”[2]

从历史、地理和社会条件看,川康地区自然条件恶劣,长期的封闭自锁,使得川康边地文明罕至,老百姓亦蒙昧不明、智识不通,呈现出典型的“边”、“荒”、“蛮”、“昧”的特征。

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描写“边地”的文学作品并不罕见。早在五四时期,以许杰、台静农、彭家煌、许钦文等为代表的乡土小说创作便掀起了一股描写边地的热潮。之后,废名、沈从文等作家笔下的乡土中国,尤其是沈从文笔下的湘西世界,以及20世纪40年代艾芜笔下的西南边陲、蹇先艾的贵州边荒等,从某种意义上说,也属“边地”。那么,周文笔下的边地,跟上述作家的创作出现了哪些本质的区别呢?

废名、沈从文笔下的“边地”无疑并不具备“边地”的原生态特征。作家厌恶现代都市文明的复杂和丑恶,转而向往古老乡村的美德,他们将乡村纯化为心灵的净土、人类精神的最后家园。在他们笔下,古老乡村的落后、愚昧被屏蔽了,取而代之的是完全蜕去了人间烟火之气的陶渊明式的世外桃源。因此,废名、沈从文笔下的“边地”是被乌托邦化了的心灵世界,寄托着作者神圣的精神追求,是完美人性的载体,并不具备现实世界的本质特征。

周文的小说创作则严格秉承着现实主义的创作原则,“写实的背后还是写实”[3]。在周文的记忆中,川康边地野蛮、暴力,一些人“互相倾轧,互相排挤,互相陷害”,反动军阀们常常喜怒无常,“他们用拘捕、用敲诈、用毒刑来压迫民众,剥削民众一个比一个凶,一批比一批毒辣”[4]。周文用一种近乎自然主义的笔触,忠实地记录着乡土边地的凶残和混乱,尽显人性的阴暗和丑陋。文笔“阴”、“冷”之甚,以至于他的作品几乎让人难以卒读,这便与废名、沈从文笔下常见的“人性的温暖”有了明显的反差。

如果说偏向浪漫的废名、沈从文们的创作与周文的区别是显而易见的话,那么,同样偏向写实的五四乡土小说家们的创作,与周文的区别便不是那么浅显。不过,我们仔细探求,还是能看出两者的本质不同。

五四乡土小说家们无疑秉承着鲁迅的创作原则。他们在作品中大胆暴露着乡土边地类似于中世纪的蛮风陋俗,目的在于批判中寻求民族的新生与希望,由此呈现出五四文学特有的社会批判主题和强烈的社会使命感。从这个意义上说,五四乡土小说家们对边地“蛮”、“昧”的描写并不是他们着意的重点,他们醉翁之意不在酒,追求的是20世纪30年代以后弥漫文坛的宏大主题。周文则恰恰相反,写实的背后还是写实的结果,便是使得边地“蛮”、“昧”的客观再现成了他创作的主体,他要写尽的便是这是阻扼生机、身陷绝境的边地给人带来的“绝望感”:它的原始意味隔绝了现代文明,使人无路可走。

与周文同写大西南边地的还有艾芜、蹇先艾等。“他们写下了最象周文边地小说的小说”[5]。但他们与周文的区别仍是明显的。在艾芜、蹇先艾的笔下,遍布边地的野蛮愚昧仍不时显现着人性的闪光(譬如艾芜《南行记》中的野猫子),他们追求的是故事背后的传奇色彩及苦难背后的诗意人生,这便赋予了艾芜、蹇先艾的作品某种亮色。这种亮色在周文的作品中显然是缺乏的,他笔下的边地绝无传奇、浪漫,更无温情脉脉,有的只是无尽的绝望。

由此,周文提供了一种现代文学史上鲜有作家描绘的“边地”景观。在他笔下,边地即绝地,它戕害人性、隔绝文明,宛如阴冷的黑暗世界。他的创作,突破了当时的左翼文学只注重描绘工农题材的狭小领域,亦突破了当时盛行的“革命+恋爱”的浪漫模式,给文坛提供了新鲜的元素,其意义和价值不容低估。

二、悲剧主题和悲剧意蕴的开拓

周文小说的“阴”与“冷”为我们构筑了一个纯然的悲剧世界。

周文的悲剧意识与其自身的成长经历密切相关。其父母并不受祖上的待见。现有资料显示,周文的祖母为争夺财产,在他父亲去世以后,对其母亲百般刁难和陷害,有一次竟半夜上门捉奸,这给年幼的周文带来了难以愈合的心灵创伤。成年以后,独自一人在外近乎流浪的漂泊经历,又使得他对社会的丑恶与黑暗感同身受,这些都不断加剧着他心灵深处的悲剧性体验。表现在文学创作上,便形成了弥散于字里行间的悲剧性主题与意蕴。endprint

在周文的小说创作中,人物无论物质层面抑或精神层面,都充满着悲剧性的体验。前者主要表现为生存的艰辛,后者主要表现为精神上的麻木、虚无与绝望。

周文笔下的人物的生存是艰难的,他们大多位于社会的底层,属于社会的弱势群体。他们中既有涉世不深的服务员、妓女、失业者,又有战场上被为野狗争食的士兵,林林总总、不一而足,共同构筑起周文小说中的弱势群体的人物画廊。他们的悲剧性人生都共同印证着周文小说中“人生处处是绝望”的主旨。

带有浓厚自传色彩的小说《恨》便是其中最有代表性的一篇。小说叙述了主人公杨明的悲剧人生。杨明幼时丧父,自小便倍受家中他族和同龄孩子的欺凌。母亲死后,杨明被赶出家门,四处漂泊,好容易通过个人努力考上军官学校,在校时却又不得不忍受官家子弟的欺凌。毕业后,杨明到机关谋事,却又处处受到上司和同事的排挤和压榨,最终丢掉了饭碗。杨明并非不努力,然而每一次努力挣扎的结果,迎来的却是更沉重的打击。

以战争为背景的边地小说更是令人触目惊心。《山坡上》,受伤士兵得不到及时救治,惨遭野狗争食;《雪地》里,士兵在严寒中战斗,手趾和脚趾被活活冻掉;在小说《退却》中,受伤士兵干脆被连人带枪扔下悬崖……在周文的小说叙述中,我们可以清晰地感受到生命的脆弱和谋生的艰辛。在他小说中反反复复出现中的这种悲剧性体验,我们恐怕只能从周文的人生经历以及对世界的独特感受出发,才能找到确切的答案。

如果说上述生存的艰辛只是在物质层面上对人的摧残的话,那么精神上的麻木、虚无乃至绝望,便是更深层次的对人的毁灭。在周文的边地小说中,物质上的匮乏与精神上的虚空往往是相伴相行的。

在周文的边地小说中,我们常常可以看到一个耐人寻味的现象,那就是在他筆下,很难看到一个“觉醒”的士兵。虽然在战场上九死一生,但这些士兵在面对不公正的待遇时,态度却是惊人的一致,那就是近乎麻木的“忍受”,甚至迎合暴虐。《雪地》中,刘小二被长官痛打,却“愤虽是愤,见着长官总是服服帖帖的。”;在《俘虏们》中,周志高被打得脸上青紫,却傻了似的站着,“两手垂在屁股边不动。”……虽说服从是军人的天职,但盲目的服从却会强化人的奴性。周文笔下的士兵无疑已成为只会拿枪的奴隶,他们已极度麻木,习惯于任人宰割,自然很难把握自身的命运。

即便是受过教育的知识分子,在周文笔下也在形而上的人生追求与形而下的生存需求之间左右徘徊,找不到正确的人生出路。在小说《冬天到春天》中,主人公秀青和流峰在革命和恋爱之间难以抉择,既想两者兼得,又难以两全。与30年代盛行的“革命浪漫蒂克”不同,秀青和流峰不如一般革命者那般精神决绝,而是形、神皆弱,灵魂的空虚使得他们失去了前进的动力,在自我实现的过程中心有余而力不足,难以实现人生的最终目标。

总的说来,在小说创作中,周文以独特的悲剧体验感知世界。在作品中,他自觉地将自己的人生体验与小说的主题意蕴相结合,两者水乳交融,共同完成了作品的悲剧性表达。这在30年代强调大我,忽略小我的时代氛围中,是比较难得和罕见的。

三、冷峻的艺术表达

20世纪30年代的中国文学崇尚“力”的文学,哪怕是女作家,譬如萧红,也创作出了像《生死场》那样的充满了“力”的作品。周文小说的艺术风格总体偏于“冷峻”,如果从分类看,自然也是偏向“力”的一种。这种风格的形成,既有时代的历史氛围使然,又与周文始终坚守写实主义的创作原则紧密相关。

周文受鲁迅的影响很深。鲁迅强调生活经验对创作的重要意义,认为:“作者写出创作来,对于其中的事情,虽然不必亲历过,最好是经历过。”[6]周文对此深表赞同,在《鲁迅先生并没有死》一文中,他写道:“写实主义的精神弥漫了一切文化领域。数年来蓬蓬勃勃的发生,发展,进步的现象,那诱导的力量是值得深刻铭感的。”[7]可以说,正是对自身体验的重视,使得周文立足现实,坚持写自己熟悉的题材,冷峻地审视着川康边地,为中国现代文学奉献出了独具特色的“边地”景观。

周文的小说长于冷静的观察和表达。他的小说很少直接表达作者强烈的价值取向,而是把它深深地隐藏在作品当中,不是通过直抒胸臆,而是按照生活的本来面目,通过细节和场面的描写自然而然地表现出来。自然,一旦作品的细节和场面描写过于真实甚至琐碎,就会让人难以卒读,有关“盘肠大战”、“人狗大战”的争议,大体来源于此。

在作品的艺术表现形式上,周文受鲁迅的影响也很深。鲁迅的小说擅长白描,周文认为:“要做到完全是写实的,必然地应该是素描的,因而也才是形象化的。”[8]基于这种认识,周文在小说创作中自觉采用白描手法,并把它贯穿于创作的始终,成了其小说创作的显著特色。

周文的白描手法的一大特色便是“冷”。这是一种不动声色的冷静,甚至是近乎残酷的冷漠。在他的作品中,无论是多么惊心动魄的故事情节,他总是以极其客观、冷静的笔调慢慢写来,态度之冷静甚至让人读后不寒而栗。比如《山坡下》中对赖老太婆死亡的描写:“破布分开,现出断了的关节,血红的碎骨和碎肉,膝管骨在那血红中透出一点白色,血水从那碎肉与碎骨那儿汩汩地流了出来,好象涌泉……那碎肉周围的血水还是湿腻腻的,两个蚂蚁的细脚便洗澡似地在里面乱动,染成亮亮的红色……”作者不动声色的纯客观的描绘颇似今天的“零度叙事”。这种不带感情色彩的描绘,加之阅读效果上的“阴冷”,大大强化了周文作品的悲剧氛围。周文小说的这种“非优美”的描写,与30年代盛行的“壮美”风格大相径庭,在当年曾引起过巨大的争议,今天看来,却是周文边地小说叙述的一大特色。

时过境迁,对于这种“非优美”的描写,我们宜做出正确的评价。它实是体现出了周文小说实录生活的勇气。不管是描写边地,还是观照都市,周文始终以这种近乎自然主义的手法还原、探寻人生的真相,将小说的叙事声音直接还原为近乎生活本身的声音,让生活本身来说话,而非叙事者自言其说。这种叙事方式其实是以生活为本,大大强化了作品本身的真实度和说服力。在30年代一片呐喊和众声喧哗中,反倒成了另一种声音,为周文的小说烙上了鲜明的个人印记。自然,周文的作品在实录生活时,有时也会出现为丑而丑、为恶而恶的倾向,而一旦把作品有意识地变成丑、恶的实体展览馆,或者只重实录,而忽略了作者的主体性意识(比如艺术想象力)的提高,作品的艺术魅力和价值就必然大打折扣。这也是我们在阅读周文的作品时必须加以警惕的。

总而言之,虽然周文的创作存有这样或那样的不足,但是,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他为我们提供了一种异样的“边地”描写,单是这个,便使得周文成了现代文学史上不可替代的“这一个”。我们有理由相信,随着研究的不断深入,周文研究必将迎来光明的未来,取得更丰硕的成果。

参考文献:

[1]杨仲华.西康纪要(上册)[M].北京:商务印书馆,1935.

[2]任乃强.西康札记[M].上海新亚细亚月刊社,1932:15.

[3]李怡.现代四川文学的巴蜀文化阐释[M].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1997:167.

[4]周文.周文自传[A].周文纪念集[C].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2:258.

[5]陈刚.绝地中的绝望者:三十年代的另一种真——周文小说论[D].重庆:西南师范大学,2002:16.

[6]鲁迅.紫作丰收序[A].鲁迅全集(11)[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56.

[7]周文.鲁迅先生是并没有死的[A].周文纪念集[C].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2:169.

[8]周文.我怎样写山坡上的[A].周文选集[C].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145.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