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与非现实之间
2018-01-02李闻思
斯蒂芬·金肯定是美国历史上最畅销的小说家之一: 在20世纪80年代,美国最畅销的25部小说中他一人就独占了7本。今天,他的每本新书依然能登上当年的畅销书排行榜,其作品总印数只有《圣经》可以媲美。金拥有自己的网站和广播电台,玩具商出品他作品人物的玩具,甚至有连环杀手模仿他书中的作案手法。四十年间,他共出版了66本长篇小说,11本短篇小说集,7本探讨文艺创作的“非小说”,63部影视剧。
一
从文学艺术的发展来看,恐怖类作品大行其道,伴随着一个焦虑的文化语境。资本主义时代,现代化大发展和科学主义的后果,就是造成人类精神家园的失去。尼采所说的“上帝死了”,正是这样一种喟叹。失去信仰的人们发现自己并没有获得真正的自由和幸福,而恰恰由于失去了精神引导对现实的超越性,使得人类生活在极度世俗化的同时也变得平面化起来。“物”的极度膨胀给人造成了从现实中的非现实的恐怖之感,荒凉和没有意义是很多现代人的感受。危险发生在人们身边:科技呈几何级数发展,大规模杀伤性武器步步升级,病毒的变异和爆发,贫富不均,种族矛盾,环境污染……让现代人在消解一切崇高、娱乐才是王道的后现代表征之下,深感不安。这样的焦虑似乎只能以毒攻毒,通过恐怖的手段来进行排解。斯蒂芬·金不断暴露出美国社会种种涌动的暗流:种族矛盾、宗教冲突、性别压迫、家庭危机、青少年的困境、科技发展的道德悖论……庞大的销量,显示出斯蒂芬·金作品的深入人心:
首先,金的恐怖艺术具有高度的现实性。金的恐怖世界包罗万象,既有对传统的继承和发展,又有自己独特的注视;既有怪物恶魔,也有立足于日常生活的怪人怪谈。但所有这些共同的一点就是“真实”。事实上,金的恐怖小说甚至要比现实主义小说更为真实地描述我们的世界。因为很多现实主义者同时也是理想主义者,他们描绘的雖然是现实生活,却往往在字里行间带有理想的痕迹。而金的恐怖小说尽管讲述的是不可能发生的离奇故事,却深深植根于日常生活,从根本处刻画了现代人心底最真实的恐惧。从这一点看,金作品的真实性甚至超越了传统的现实主义文学作品。
其次,对社会问题的暴露、对文化的反思。斯蒂芬·金的作品立足于日常生活,通过鬼怪和灵异事件,对底层老百姓和弱势群体的心理状态、焦虑和不安极端化、夸张化、陌生化,由此对整个现代社会的文化、体制、发展提出了警世和反思;而与此同时,这种自然真实、如临其境的描写,为读者成功地制造了恐怖的阅读效果,与此同时对读者的心理压力起到了缓解的作用,为他们增强了接受现实的能力。
简单说,在斯蒂芬·金的作品中,“现实形象”的异化产生了“非现实”的恐怖效果是他最为突出的特点。而在拍成电影后,人们更是以影像、声音和画面的形式,加深了金所设定的氛围的感受力。在声像的艺术中,斯蒂芬·金的恐怖王国被丰富和延展开来。
二
历史上,从来不乏以死亡和恐怖作为娱乐和观赏对象的时代,例如古罗马的角斗士,中国古代老百姓争看酷刑。今天,我们欣赏死亡和恐怖是虚假的,带有某种反思和反抗的心理意识。波德里亚和费斯克所说的后现代社会的“奇观”,乃是一切都以娱乐至上,“恐怖”也成了大众文化的消费对象。电影的诞生,让曾经停留在纸面上的恐怖形象鲜活起来。一百多年来,许多优秀电影人不断在探索着恐怖电影的各种发展方向,从恶魔恐怖、末日恐怖、怪兽恐怖到人格恐怖不一而足。恐怖片成为与电影科技同步发展的最大片种之一。斯蒂芬·金的很多小说都被拍成电影,新的传播形式赋予其作品新的外延和内涵。通过比较翻拍电影与原著,可以看出不同的传播媒介对恐怖的不同理解和表达,以及“现实”与“非现实”之间转换的不同机制。
作为一种声音与影像的艺术,电影在恐怖气氛的渲染上主要有三个途径:镜头的运用、剧本的故事编排、背景音乐的增强效果。恐怖元素的设置要非个人化,像语言一样具有普遍的适用性。同时,恐怖的情感在电影中被符号化。现实生活中人类近于本能的情绪往往难以清楚言说和明确表达,电影需将这些情绪具象化,将内在的体验外化,将不存在之物变为眼见之物。
1.幽闭的空间
在恐怖影片史上,“幽闭”的题材是导演们始终不渝地热衷的。幽闭是一种隔绝的状态,一种人与自然和人与人之间的双重割裂。当代社会,科技的进步、社会组织结合的日益紧密,使我们与自然日益脱离。这种脱离不是距离上的遥远,而是功能和意义上的改变。自然对于我们再不是古人眼中的养育之地、生命之源、恐怖的对抗性力量。随着与自然的疏离,现代人的空间活动模式也发生了巨大的改变。交通的发达使我们可以快速地抵达我们想要去的目的地,可是这并没有从实质上扩展我们的活动空间,只是点到点的跳跃性模式而已。人们好像只是不停地从一个房间走入另一个房间。现代社会人际关系的冷漠,无疑也助长了这种虚幻的幽闭空间的形成。因此,幽闭的感觉如本能一般被压缩在我们的意识深处。在斯蒂芬·金作品的翻拍电影中,最成功的也是这一类型的题材,比如《闪灵》。
以电影《闪灵》(the Shining,1990)为例,简要分析一下电影是如何将斯蒂芬·金的恐怖以声像形式表现出来的。
镜头与声音:影片开始的长镜头展示出凝滞而冷漠的气氛。杰克(杰克·尼科尔森饰),去面试管理员的工作。饭店大门打开,大堂金碧辉煌,红色的电梯门触目惊心,有种鲜血涌出的感觉。一个古怪的画面跳出,是两个穿着棉布蓝裙的小女孩。一系列闪回镜头,表明丹尼的“闪灵”异能和曾发生在饭店的砍杀惨案。随后出场的妻子,以惨白消瘦的面容、焦虑不安的深陷眼睛、温顺懦弱的人物形象,暗示出其“圣母玛利亚”式的命运。在杰克的创作场景中,打印机上的白纸、断续出现的无规律噪音展示出其精神状态的异常。杰克扔网球发出的巨响仿佛枪声,而突然的开门声、枯燥单调的骑车声,外化了主人公内心逐渐累加的神经质和暴躁情绪。通过低角度镜头、变焦镜头和微微倾斜的拍摄角度,导演利用焦距的变化控制空间的收放,将平淡无奇的家具、摆设等周遭事物扭曲变形,以主观/客观视角的转换,展现出人物内心的焦灼张力。这些现实场景中的“非现实”营造,与斯蒂芬·金将日常生活陌生化的手法不谋而合。
语言与对话:杰克将丹尼叫到身边,让他坐到自己的腿上,而丹尼好象和他很疏远似的,动作很不自然。杰克强调说:“我希望你喜欢这儿,希望我们永远留在这儿,永远,永远……”这句话是书中描写的心理活动(“远望饭店不想他们离开,他(杰克)也不想,甚至丹尼也不想。也许他已经成了它的一部分。”见斯蒂芬·金:《闪灵》,大众文艺出版社1998年版)的直接表达。影片中的对话还体现出一个细节:当儿子问起杰克是否会保护他们母子时,杰克给了儿子肯定的答复,但他的语言里,却刻意忽略了“妻子”“孩子”“母亲”这些词汇。这个细节将书中的心理描述,通过对话表现出来。
其他:在凶杀场景“redrum”里,小说中的凶器由美国人日常生活中常见的棒球棍,变成了电影中常用的斧头,增强了恐怖的表现力。同时,在小说中,黑人厨师成功协助母子逃出旅馆,而在电影里,黑人一出现就被一刀砍死。斯蒂芬·金对这里针对有色人种的改动十分不满,而从影片效果来看,导演的目的是强化暴力冲突,加强视觉冲击。在影片结尾那著名的搏斗场面中,小说里的树篱动物被改编成迷宫,以冰冷的蓝光、喘息声、不断转换视角的晃动镜头,通过空间构图展示人物的内心活动。结尾处,影片还有一个值得注意的设计:饭店大堂悬挂着一张不起眼的黑白照片,镜头拉近,照片上写着:远望饭店庆祝晚会1921年7月4日,片中正中间赫然是穿着晚礼服的杰克。一张照片概括出书中所描绘的幻觉假面舞会,并通过7月4日这一特殊的日期(美国国庆日),及饭店中大量印第安风格的装饰品,暗示着繁华与荣耀建立在丑闻和恶行之上,具有提升原著的效果。
2、人形的恐怖
維特根斯坦在《哲学研究》一书中曾明确指出:“人的身体是人的灵魂的最好的图画。”社会学家约翰·奥尼尔则认为人具有五种“身体”:世界身体、社会身体、政治身体、 消费身体和医学身体。仅当身体被视为生理学、解剖学的对象时,它才是肉体(约翰·奥尼尔:《身体形态》)。身体是被自然、社会与文化建构的。从远古时代起,人类便以自己的身体为原型去构想宇宙的形态、社会的形态乃至精神的形态。
通过这一理论,我们不难理解为什么很多恐怖片中的恐怖元素,都归结到了“身体”这个最基本的灵魂承载体上来。当人的身体——人形——在此类恐怖片中登场之时,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恐怖高潮亦随之来临。斯蒂芬·金的作品中,表现人形恐怖的题材也有很多。如《魔女嘉丽》《神秘火焰》《死亡区域》等。改编影片对“人形”这一主题的表现,则比小说更为生动鲜活。
《魔女嘉丽》(Carrie,1976)是典型的例子。书中,嘉丽的自卑和恐惧来自对自己身体的不满,而嘉丽的力量和报复也来自她的身体。丑陋的身体不断积聚恶意,具有了毁灭的能量。而在影片中,嘉丽却身材苗条,皮肤光滑,有一头金色的长发,而非书中描写的“头发暗淡无光”,“脸上背上尽是青春痘”( Stephen King,Carrie ,NYC: Bantam Doubleday Dell Publishing Group)。不同的设置,意图显露出主人公原本“人性”的一面。全书恐怖事件的引发,也是影片的高潮部分,是嘉丽在舞会上被猪血淋头的场面。对这段情节的表现,小说中以嘉丽的心理状态作为重点,而影片则是发挥它影音的优势:以颜色艳丽的场面调度、面孔的叠加效果、靡靡的舞会音乐和嘉丽眼睛的特写镜头,令观众感受到人物内心希望与怀疑交织的复杂情绪。突然之间,猪血从天而降,满怀希望的少女嘉丽转化为面孔扭曲、满目仇恨的魔女嘉丽。刺眼的血液,与嘉丽备受侮辱的初潮之血相呼应,强调了身体的“原罪”。此处,画面开始像破碎的镜子一样旋转,在“过去”与“当下”之间不断跳跃,闪回镜头交待了即将发生的大屠杀的因果关系。在血洗校园的场景中,嘉丽的眼神从受辱、愤怒转变为一片空洞,中断的背景音乐又开始响起,欢快柔和的乐曲与残酷的画面,充满虚无的荒诞意味。
嘉丽的杀戮最终指向的是迫害她的源头——母亲:“我是来杀你的,妈妈,而你也是在这里,等着杀我。”(Stephen King,Carrie, NYC: Bantam Doubleday Dell Publishing Group)影片对弑母场景作了改动:原著中,嘉丽以意念来杀人。而在影片中,嘉丽运用超能力将刀叉射向母亲,将她钉死在墙上。四肢伸展、表情痛苦、念着祷文死去的母亲形象,正如被钉死在十字架上的耶稣。以这样的画面,表现出书中所描绘的原教旨主义宗教对青少年的残害。书中的大屠杀被渐渐遗忘,伤痛也逐渐平和,而影片却让嘉丽在幸存者的梦中出现,增强了电影的恐怖效果。
三
巴赞曾经高度赞扬过文学的电影化改编现象,“小说改编的问题对战后电影审美的发展有着决定的影响”(安德烈·巴赞:《摄影影像的本体论》)。斯蒂芬·金的小说及翻拍电影,无论对作者还是对读者来说,都是对历史的一种感性而非理性的体验方式,这种体验方式使人们可以在关注问题的同时,忽略自己的理性分析和价值判断,从而使自己沉浸在一种狂乱的描述或者阅读的快感中。在这种体验中,作者的情绪包括读者的情绪仿佛经历了一次暴风骤雨的冲刷,在极度恐怖的体验过后,获得了心灵的平静,以及对世界更大程度上的接受。也许这正是恐怖小说在和平年代盛行的原因。斯蒂芬·金呼唤人们重归美好,认识自我,面对纷乱的社会问题,他作品中的责任感和使命感,展示出了真正的人文关怀。
作者简介:
李闻思,文学博士,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助理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