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
2018-01-02庞培
庞培
有些弄堂是甜的,给人一种甜丝丝的感觉,像是砌给戏里唱的那些人住的。靠河边的弄堂,树多,人家也多。围墙一段一段,并不整齐。有些地方搭出来的篱笆,夏天开满牵牛花。透过篱笆看得见井台,人家的天井。那里的人家仿佛一个夏天全住在露天里,住在一棵高大挺直的梧桐树底。风吹来,这样的弄堂香甜香甜的,到了每年的春天,人家门洞和台阶旁边陡然开出油菜花,沿围墙种了些蚕豆,一路走,一路蜜蜂绕着人飞。
有些弄堂是苦的。式样森严,光线微微发苦。因为弄深墙陡,大白天看起来也有些阴暗,弄堂底像是有电影里放的那种拴铁链子的水牢。
味道发咸的弄堂,就是酿造厂旁边的印家弄以及靠河的码头,厂里渗出来大量的酱油汁、盐霜。还有做酱菜的五香粉味道。围墙闻上去芬芳扑鼻,只不过香味道过后,很快感觉到嘴巴里发咸发苦。
有几处弄堂,小学之前根本不敢走的,白天一个人经过附近弄堂口,敢停下来听听里面的声音,已经冒了很大的风险。感觉别的地方天都亮了,这几处旧弄堂,里面还是黑的,像坟墓一样静。想想(试着)往里跑几步,就浑身发僵。
弄堂有又高又陡的石头做的门洞。门洞因年久失修,现出一种一半颓圯、快要坍塌的样子,里面的地下阴沟特别深。门楣上描了几个古代的汉字。连那些字也显得怪异可怖,像快被活埋的人,土已埋到颈梗的一半。
弄壁上,石头砌的门洞缝隙里,到处长出来藤蔓荒草,可能还有鸟窠。事实上,一直到上四年級,天黑以后一个人敢走出贡家桥头,走过小桥头大弄口的小孩,我们中间也寥寥无几。古老的县城,有些弄堂的围墙,实际上就是十几年前挖掉或坍塌的古城墙的一部分。一个人家的后院天井,可能就是元代土城墙,那古老墙垣的龇牙咧嘴、久已湮没了的墙基。
家里粮食紧张,烧饭米不够了,父亲就会悄悄乘长江轮船回趟老家。隔一天回来,总肩上掮半麻袋山芋或乡下特制的山芋干。山芋干抓一把在口袋去学堂,那是何等的奢侈激动。一路上心都要“砰砰”猛力跳好几回,心想着男女同学满含羡慕心情的“回头率”。山芋干也是小辰光我们磨牙的零食,冬天头,吃煮山芋和吃山芋干都特别香,前者还可以捏在手上捂暖两只手。山芋有红皮的“山上山芋”,也有平原农田里的“白皮山芋”。前者甜糯起粉,表皮鲜红,简直跟孩子们脚跟头生的冻疮一样娇艳欲滴。白皮山芋水份多,适合生吃和放泡饭锅里切成块煮。时隔数年,我最记得冬至那几天,寒冬腊月里姆妈煮在饭锅头上的山芋的香味,洋锅子上的水蒸汽在一大清早的太阳光里冉冉升腾,沿着那一缕木门板上的光线外溢、缭绕,那是儿时最美的冬日清晨,那时家家户户,全用煤球炉烧饭。烧时先放三两只山芋在淘米筲箕,拎到码头上洗干净,洗山芋还要带一把刷蓬尘用的木头板刷,到水里用板刷把山芋通体刷一遍,冬日清晨,快要结成冰的河滩头,在彻寒的水中抖抖索索捏了板刷,蘸一蘸河水,刷一刷山芋,那山芋身上现出的鲜艳红光恰好跟东方天际酡红的朝霞相辉映,这也是有关冬至,有关童年大冷天的一个难以磨灭的记忆。洗过之后,山芋扔到筲箕里实沉实沉,跟块黄石头无异。拎回家,姆妈会用菜刀把它们一只只对切成两半,然后放了水跟米饭一起煮,一起烘饭锅,童年学的第一桩事体就是烘饭锅。待到饭熟过半,屋子里也飘满了熟山芋又热又甜的香味,把大人小孩全馋得口水直咽。一般都是红皮的“山上山芋”放饭锅头上煮特别好吃。山芋起粉,乡下人家的大灶头,有人还直接把山芋放灶膛灰里捂熟了吃。我想,那种吃法大概更加馋人。
烧饭锅里的水蒸汽,弥漫到整个童年小屋的每个角落。水汽夹杂山芋煮熟、起了粉的味道,就跟诱惑人的萝卜干香味一样,说不清道不明,这样说吧:我小辰光,光嗅闻几遍饭锅头上煮山芋的味道,感觉也能够御寒!心里向一闻见煮山芋的甜热,户外冰天雪地的莫名苦寒就好似一阵风似的吹走了,人就有了许多新鲜的劲道和力气,就生出些跃跃欲试的崭新憧憬来。山芋的热甜,跟大冷天的寒风刺骨,正好是一对古已有之的冤家。尤其是用1970年代县城人家烧饭的大洋锅子煮出来的热山芋。
孩子们土里土气,在那种年代的大冬天,充其量也就有一颗煮熟了的山上山芋一样的心罢。我最欢喜闻煮熟后山芋弥散在空气里的那份沁甜。暖心贴肺的甜,剥开薄薄一层皮,山芋还一个劲往外冒热气呢,看上去傻傻地要冒很久。姆妈煮的半片头山芋,从饭锅头用筷子小心戳夹,弄到碗头还直往下滴水呢。我们总是就着那上面的饭米扇(粒)一大口咬下去。这第一口,既有解馋的山芋香,又有米饭颗粒的甜糯。孩子们赶紧舔了舔嘴唇,稍加回味,又大口吃将起来。
不吃煮山芋,就吃泡饭锅里的。山芋切成块,跟隔夜饭一起煮成粥汤。这样,用洋锅子煮熟的效果,大冷天一清早也特别温暖人心。人还钻在被窝里“捂被头窝”,煤球炉子上的山芋香就像闹钟一样催促大家起床了。在这放了山芋块的泡饭汤香气里你拖了双棉拖鞋起床,去拉开大门看:户外白皑皑一片,屋檐马路上全是耀眼的冰棱冰柱,天空比一年中的任何季节都要明亮,光线异常强烈,但又不是太阳光,而是天寒地冻冰雪的寒洌之气,街上有人喊:“啊!过冬至啦——”这时候赶紧关上大门,一户人家就在价廉物美的山芋泡饭香中体验到了那种凡俗人间其乐融融的乐趣。这幸福,格外的贫贱昏暗,也格外的珍贵。
至于江北带回家的山芋干,也可以煮出“山芋干饭”来,供一家人享用,使米饭的吃口更甜,可惜吃得顿头多了,就觉得糙了。但也是童年渡过饥荒年代的一道特殊的风景,那时下饭的菜,也就是一大盆咸菜,一碗酱油汤而已,偶尔另外烧盆汤,汤里放块豆腐,放一把小青菜,不要说吃肉,连猪肉另外熬出来的油渣也是难得一见的美味。
家里米缸,米桶里,时常能够摸出一把山芋干来,三两只大人舍不得吃的鸡蛋来。每次用手一摸,小孩的手就一怔,原地不动了,在陈年稻米的那一阵生涩气道里,苦苦思索,揣摸一番这两只鸡蛋,或一小把山芋干在自己父母心目中的份量用场,并从其中得到是否可以有加以利用的空歇的答案来。这答案,在1970年代,往往异常精准。精准到如果决定偷吃一只鸡蛋,家里的父母会误以为上几次烧菜已经用掉了的很少出纰漏的地步。
冬至前后的天气,比每年春晒头或者夏天要艰难得多。好在有个珍贵异常的过年做安慰。对于每家每户做家长的大人,从“冬至”这一天开始的过年,恐怕也确是自古皆然的“年关”,是需要去作了牺牲化力气战胜它的一头猛兽。这农历的节气:冬至,大概是中华传统民俗最古老顽强的那部分了。有如枝繁叶茂的一棵参天大树的根部,深深扎根在晦暗土壤层中。小辰光过年那种特殊的亲密、恬淡、幸福感,也几乎是每个哪怕再贫贱的中国人一生中的一个谜。孩子们全都在从冬至夜饭到过年的这十来天里,体味到了其它日子里从未有过的尊严、体面、温情乃至难得一见的狂欢。对于“文革”年代的中国人来说,“冬至”是他们仅剩的温习回归悠久古代的节日,是一年中感情最外露的那几天。过年辰光,人人都变得脆弱起来,都一反平常的死板、严峻和政治正确,看人时目光含有少见的人情味。所有平常要罚站、游街、批斗的“五·一六”分子或“地、富、反、坏、右”,全稍稍恢复了点平常人的生活,不再在指定的时间里被罚挂牌牌示众了。一时之间,人们似乎暂时淡忘了那场“史无前例”的运动,忘了满大街铺天盖地的标语。广播和高音喇叭也在寒流中不吱声了。大家全开始争抢着怎样置办年货,买卖更多的市场紧俏商品,托人“写条子,开后门”正是这个年代特殊的一景。甚至小孩子也放下了平时一直紧扣在手里的皮弹弓,有一桩更朦胧、更隆重的事情摆在了他们面前,那就是“过年”。逢年过节,家家户户忙一顿像模像样的“冬夜饭”,一顿冬至夜的馄饨(北方是餃子),另外还有蒸馒头、蒸年糕、泡炒米、泡老蚕豆,后来几年,还添加了一项炒花生。满大街都是炒熟了的花生和热的砂子味道,焦糊的蚕豆味道,馒头刚出笼时酸汪汪的水蒸汽。还有人家专写对联,墨和宣纸并没如想象的那样被人遗忘。弄堂口的寒流中不时有新研出来的墨味道。至于炒米、鞭炮和炮仗的硝烟气道,那就更是随处闻见的了。如同大热天热得透彻时人的赤膊一样,冬至日脚这一天开始,过年时的街巷人家,也因此而平添出来许多少有的童稚。饭菜质量是平常的十几倍,酒吃得多,客人来去也见多了。大人小孩全轧闹猛逛在一起,即使最寡言少语的人,也会出门和邻居寒暄几句,讨个吉利。不仅有一桌丰盛的“冬夜饭”,家里,大街上也全是瓜子花生壳,香蕉皮,水果渣,全是各种废物和垃圾。县城马路上花花绿绿,所到之处,只听见“喀嚓喀嚓”走在垃圾堆里的声响,人听了非但不争嫌,还个个满面红光、满心欢喜呢。连城里最偏僻的小弄堂,也变成了热闹非凡的临时集市。家家门口都有竹匾篮头里的糯米(团圆)粉,都有夹在粉里的红纸,因此,回忆起来,“冬至,粉米为丸,祀祖如仪。”我还会独自沿着弄堂走,长长的石板弄,经过小庙巷,到火车巷。一直走到城里高巷口的地方,一家“大众书店”,那里七分,五分钱可买到一本簇簇新,散发出新鲜油墨味的小人书,怀揣着再走回北门的家里,在到达家门之前甚至舍不得哪怕翻开书中的一页看上一眼……
民俗中有“冬节不回家无祖”之说。每个人,全在过冬至节气这几天里获得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宝贝”的观念。
每年腊月里开始盼过年,一般叫吃“冬至年夜饭”那天称“过小年”。这天开始,学堂大多预备放假了,孩子们就纷纷聚在一起遥望自己的“年景”,今年我要泡多少多少炒米,吃多少块红烧肉,放几次炮仗,还有能拿到多少压岁钱,怎么花,心里全有厚厚一本账。往往由于想往得太多,太厉害了,结果适得其反,比如压岁钱少了一毛钱,小脸孔就板起来,在家使性子,结果反遭父亲吃了一巴掌,弄了个大年初头涕泪纵横嚎啕痛哭的场面。过年穿的新衣裳,也值得我们小孩反复猜摸想象,年前牵姆妈的手,裁缝店里总是要去一趟,闻闻皮尺,滑石粉香味,有时也被领到布店柜台上,量身高,心里觉得特别开心炫耀,自己从未被别人这么侍候着,这么好过。做馄饨皮子的摇面店也是必去的,小孩子排队买年货是份内事,还有豆腐店,蒸年糕的地方,帮家里拷酱油拷酒,老远跑一趟亲戚家,总之事情忙着呢,小小一个脑袋瓜,有时竟想不过来,每天回家都加倍地观察父母亲的脸色,试图从中解读出一鳞半爪关乎过年的讯息。跑路都一溜烟的比平常快一大截。临过年半个月,家里咸菜早已经腌制好,开始腌鱼、咸肉、咸脚爪。这不可思议的过年的“年味”,就一点一点弥漫开来,直到除夕那一天,像一大堆旷野上的篝火般火光冲天,熊熊燃烧起来……。古老的年味,像是用腌猪头上的粗盐粒搓出来的,又像是蒸年糕的蒸笼蒸出来的;也像泡炒米时街头围观的一大堆雀跃的小孩子欢叫出来的。古老的年味,被放了茴香、花椒,也在各人家的祖宗像面前烧着燃续了香火,祭拜出来的。更像是一种传统的民间请神仪式请出来的。例如恭请菩萨,请财神爷、观世音保佑一年里风调雨顺,心想事成,等等。一切都成了古老的象征,都演变成了一个其过程漫长复杂的许愿和承诺。大人们的虔诚恭敬和小孩子们的顽皮嬉闹如此融洽自如地交汇在了一起,构成了传统春节光怪陆离,同时又稀松平常的和谐市井的氛围。每名中国人都在这一氛围里其乐融融着,一大清早呶着脸笑,安享节日的既十分公开,又有着不同寻常内涵的秘密的诗意。
年一过,人就又大一岁了。头发须白的老人表情看上去更庄重了。年过四十的父亲走路时手和脚的摆动也谨慎起来,像是要去茭白田里捉一只微风中的蜻蜓。小孩子被人告知“你又大一岁了!”全是一脸懵懂,无所谓的样子,而且爱理不理一转身走开了。姆妈说到小儿又大一岁,相笼着手,竟是满眼睛的喜悦。年初一发完压岁钱,围着转着我们哥俩个看,像是在看一份经年流传下来的稀奇。岁月深处,我始终记得姆妈闪烁着欢喜的眼睛,那目光深处对于生命的一种亲密无间的爱恋、审视和迎讶,始终在我儿时的记忆里熠熠生辉。
天冷。屋里屋外竟有明显的温差。十二月里,清清老早不敢把小脸蛋伸出被头筒,一旦伸出,室内空气就寒洌异常。光线灰蒙蒙,只听得见吹了一夜的寒风慢慢停息,守候在破旧的窗棂和屋门跟前,使得人想象一下自己出门的情形,就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
我和比我大四岁的哥哥睡一张床。床就搁在靠窗位置,早上起床穿衣裳,伸出一根手指往窗户前一试,立即冻得缩了回去,把窗玻璃上一层水蒸汽擦掉,外面早已垂挂下一根根冰棱。
1970年冬至前后,县城人家的住房面积都很小,一般的四口之家,不超过三十平米。也就一间正房用于睡觉起居,另外搭配一间小披屋,做烧饭的厨房。到了大冷天,清清老早都是父亲最初起床,开炉门,把早饭要吃的泡饭锅子炖上煤球炉子。我至今仍记得父亲披一件破旧的棉袄,脚上拖一双芦花靴筒下床来瑟缩前行的样子和声音。那是十二月里一天生活的开始。我们家睡觉的房子直接连着厨房。隔夜封好的一只煤炉,天朦朦亮时,会有炉门被人拉开“嗤”一下的声音。这声音,存留在我幼年时的记忆里,好像是惟一一种可以抵御自然界严寒的声音,代表了穷愁潦倒,但仍一息尚存的人类社会。这炉门拉开的声音对于每名那个年代活过来的人都有一种奇妙的慰藉,躺在被窝不肯起床的我们,饥肠辘辘的身子一下子全都有了反应,仿佛被寒风吹刮中的一小根火柴点着了一样。
那时城里人家居民的住房,全由房管所统一指派分配。六十年代通了电,几十户人家共用一只电表箱,隔一个季度或半年住户们集中开一次会,电费统一分派每个户头,0.2度或0.3度电,这类上缴电费的会议每次都闹得面红脖子粗,有时还要打架。除了电灯、广播外,偶尔有一户人家偷用电炉,后者也是1970年之后的事情。那时家家户户,没有冰箱,没有空调,电视、电风扇、电话。根本没有任何所谓的“家用电器”。有经验的住户,一眼而知隔壁邻居家一年会用掉几度电。
一户人家跟一户人家,有时只隔开一层薄薄的土坯墙,或芦扉墙,或一层老式的天井。家家户户,住房连着住房,走廊连着走廊。县城的街区,无形中也有点小范围的“人民公社”化了。各人家风俗习惯,饮食起居相互渗透影响,渐渐趋于一体化了。一天三顿吃饭,无非是:早上,萝卜干泡饭;中午,老青菜米饭,外加一碗酱油汤。晚上仍旧是泡饭,把中午头剩下的青菜一扫光。
泡饭锅子,又名“洋锅子”。那时家家户户洋锅子,搪瓷盆,搪瓷的杯子总是必备的。除了吃饭用的碗,瓷器一般很少见了。洋锅子便宜,用用掼掼不要紧。屋子发黑了,洋锅子一般也是又旧又黑,凹凸不平。记得锅子的盖头常常会盖不抿缝,锅子被烧得变形了,仍旧经年累月在使用。这种便利的器皿,一方面也像是在救苦救众;一方面,也成了平头百姓和居民们艰难度日的象征。
临睡前,家中最后一句话总是父母床跟头传来的“炉门封好啦?”周围死寂一片的夜色,忽儿西北风,忽儿东北风,在屋前屋后弄堂里打旋。父亲说话带点苏北口音。我听了父亲的声音,心里最定心,立即就呼呼大睡起来,把再冷的夜全远远抛到了脑后。有时这句话变成妈妈的声音:“这个月电费交了吗?”妈妈声音小,与其说是轻柔,不如說沙哑无力,就像再过两天——一般不超出三天——她又要生病住院了一样。人在那个年代里,被贫穷压得常常抬不起头,大气不敢喘一声。妈妈脸上表情,就是这样。我闭上眼就能看见这个表情。直到今天,我仍记得妈妈在被窝里,一边因为要提醒什么地说着话,一边往被窝里缩的声音。家里人每个动静,我都听得清清爽爽。1970年的冬天,天冷到有时一家人洗好了脚,洗脚水却没办法倒。总不能倒在家里吧。而大门外面已经开始下雪,只听得见隆隆的风声。那种严寒,已经到了用耳朵去听一听也会吃不消的地步。小孩生怕再听一听,耳朵就会掉落下来。全家人都在忍耐,因为省煤球,惟一的一只煤炉是必须要封好的,于是房子里全是昏沉沉的煤气。四处弥漫,在屋顶,房梁四周缭绕。如果开了灯检查,炉膛里的煤气还在白乎乎地往上冒一种看不见的烟雾。那时候湿煤球,干煤球一闻就闻得出。好煤和劣质煤也是,夜间封煤炉时气味明显不同。逢到天寒地冻的一夜,碰巧搛了一只劣质煤球封上去,屋子里气味就难闻多了。那时有种说法,叫“发火”,说煤球的好坏优劣,叫“这只煤球发不发火?”劣质煤,自然发火的力道远远不够。冬天,我记得好煤坏煤有时一批批的,可按月计量。父母之间时常嘀咕,“这个月这批煤不怎么发火”,或者“还蛮发火的”。家里煤球,一般是一个月、二十天去买一次,用挑水的桶一只只装满了挑回来。后来用借的板车去拖,最后是借三轮车踏回来,这期间运输工具每隔五六年变换一次。到踏三轮车时,我已经是名十五六岁的少年。
父亲不仅担水,还用同样的一副水桶挑煤球。水桶是腰圆形,煤球从桶底往上排列,到一定空间就不能放匀称,于是每次总有三两只煤球被挤扁压破了回来,妈妈总是用一副惋惜失望的目光看它们。桶底的碎煤屑倒在一块空地上,用畚箕扫起来,到出太阳的好天气,再用水和了之后,重新捏起来,做成卵形的小煤球。
米、煤是一点也不浪费的。穿的衣裳也同样。一条北门大街,人人全是穿了带补丁的衣裳长大的。1970年,家里还没有茶叶,我小辰光没碰见有一家人家家里泡茶叶茶的。直到1976年左右,市面上出现一种细碎的泡茶吃的东西,叫“茶叶末末”。我们才晓得中国原来是吃茶叶的国家。那种茶叶末末,泡了茶,要吃时,必须使劲吹,才能把杯子、碗上密密的一层碎梗梗吹开,人才喝得到真正的茶汤水。
有时煤球炉子的炉门“嗤”一声开了,还要拣起铁钎小心捅下煤灰。封了一夜炉子,煤灰淤塞满了上下炉膛,如果要让炉子加快“发火”,就捅底下煤灰。煤灰被捅掉多少,跟蜂窝煤炉的火力是成正比的。假定炖上去的泡饭锅只须稍微温热,煤灰一般就不捅了,只要炉门开条缝,让余火焖着就行。但有时起床在被头窝里懒的时间久了,全家需要紧急动员,不仅要让炉子赶紧发火,余下的琐事也要加快节奏:预备早饭,穿衣裳漱口揩脸。这当口,妈妈还要替家里人预备中午饭的饭菜。
中午饭的青菜,咸菜豆腐是一大清早烧好了焖在饭锅头的。妈妈上长日班,中上头不大可能出厂门赶回家替我们做饭。
这时候,父母如果嫌炉子再不“发火”,就需把煤炉从固定的底座拎下来,拎到靠近大门口有风的地方,利用风力大小来加速火力。有时他们把煤炉拎到风口偏左一点位置,有时会直接对准风口,这要视全家人那天早晨的需求而定。
煤炉固定的底座,不过是平常做饭用的空地,垫了四块红砖,砖头围成“口”字型,炉子放在上面。逢到隔夜煤炉没封好(有时是劣质煤的缘故),大冬天的早晨起床一看,手一摸,炉膛冰冷冰冷,家里人全都要痛苦地喊出声音来。炉子熄火了,只好预备柴爿和报纸到家门口生炉子去了。妈妈责怪爸爸:“跟你说下床去看看的,你不听!”爸爸骂哥哥:“封得太晚了,那只煤球烧过的了喂!”哥哥骂我:“喊你不要烧水,偏要!”一片哀叹埋怨声,此起彼伏。屋子里也比平常慌乱许多。
每名家庭成员,对煤球炉上炉火的脾性大小揣摸熟习的程度,表明了他对于家庭的认知程度。冬天夜里,每晚父亲临睡前,都像一名鉴宝师一般小心对待那只煤球炉,他不会轻易更改、作出他的判断。今天这只封下去的煤球怎么样。他跟那只炉子的关系在我的童年时代,也成了赫赫父权的象征。很小的时候,哥哥对待那只煤炉的熟悉程度,就达到了令人惊叹的深奥地步。小小年纪,他会提出异议。在绕着炉子,脚蹬芦花靴筒转悠几圈后,他会跟妈妈郑重宣布:“不行的,这只煤炉到早上会熄火!”妈妈立即把大儿子的判断转达给父亲。父亲不屑地撇了撇嘴角,嘀咕道:“怎么老是不吉利的话,明天天亮还早呢。”说完转过脸睡觉。哥哥无奈,走到自己,也就是我困的床跟前时气鼓鼓的。然后,他把伸进被窝的脚踢我一下,说:“你看吧,明天早饭吃不成了。”我们分睡一张床的两头,他这样踢和生气时我早已假装睡着了,怎么办呢,总要有所表示吧。于是我“嗯”了一声,不置可否,并且又在被窝里假装换姿式似的翻了个身。
我对煤炉脾性的把握,也很在行。差不多一瞅一个准,只不过因为家里年纪最小,发表的意见无人重视罢了。无论是烧饭、捅炉子、封炉门、生炉子,样样全精通。轮到我来,几乎不用费什么脑筋。不过,对于煤炉这样的家庭大事,小孩子实在插不上嘴,我的技能本领只得显示在礼拜日脚,假期里跟同学小朋友到家里偷东西烧了来吃。那时,我方有机会露一手。偷烧一只煤球,而使家里原先堆煤球的那块地方,看上去完好如初。小孩子一起偷吃的食物,无非是冷天头的煎鸡蛋、烧年糕、烘馒头;夏天的烤知了烤土豆一类。冷馒头放在火钳上,放到煤炉边上烤热烤焦,这是小辰光常干的事情。
煤球炉不仅配备铲煤灰的铲子,还配备火钳、炉盖、铁钩。我在户外寒风呼啸的大冬天,在睡梦中听到的最后一点声响往往跟这只宝贝煤炉有关。听得见封炉门时家人用铁钩子钩上去的圆铁盖“扑”一声压上去。听见铁钩被扔到干泥地上。在经过了一夜暴风雪肆虐之后,古老的县城仿佛脱胎换骨,突然出落成了一个新人,变得年轻甚至陌生了许多,有一种令人新奇的感觉。好多平常熟悉的声音全没有了,甚至一座城市相关的历史和记忆也没有了。大雪使时空产生出一种断裂,我们眼前仿佛有一种新生活的景像,一种回到了远古年代的温暖。大雪带给每个人一种感人的纯洁,唯独屋子另一头那只煤炉,不死不活矗立着,提醒大家这只是一时的幻觉,周围仍旧是1970年的中国。在这之前,我仍旧睡着,朦胧的意识最初作出反应的是一只炉子被在屋门前拎來拎去。我先听着风在屋顶上打旋,想象了片刻户外白色的严寒。然后,我听见煤炉被在空地上放下时炉子上的铁丝搭攀声音。搭攀掉落下来,“垮拉”一下,童年的八音盒由此打开。
这之后,我又睡着了,时间并不长。天色也由最早的漆黑一片转换成朦胧的曙光。冬天早晨的曙光,那才叫真正的曙光。周围的光线变得如此柔和,光线浸染在一种大面积的纯净里。地面上的一切全显得卑怯、矮小,显得潦草,只待美丽的曙光自遥远的天边喷薄欲出。我始终觉得,冬天的天空是最大最遥远的,人在自己屋子的那一头一直能望出去很远,望得见太阳跟地球之间最远的空间距离,寒冷和大雪已经使得人的视线最大程度地显得纯净,能见度极高。小辰光,我总喜欢在自己破旧的小平房里遥遥望向天际的一轮朝阳。每一层红红的朝霞都能像妈妈手心里的胭脂防裂膏一样依次均匀地搽抹到你脸上。而你作为一个初醒的小男孩仿佛从未有过如此柔软的红红的小脸蛋。从日出破晓的地方一直到你站立的地方,天地一派寂静,如果这之间太阳会有动静,会发出笑声,你一定立即跟着微笑。不自觉地受到太阳的感染。因为除了伟大的冬天,在你和太阳之间就再也没有别的什么了,再也不剩下其他的障碍,只有无限悠远的称之为太空星际的那一方开阔地。这片开阔地,一年四季里,惟有冬天的早晨清澈可见,能够映入一名好奇心极强的孩子的眼睛。
我再次醒来,并非因为曙光初现,而是在朦胧的意识对周围一番搜捕之后,突然接触到了一种新异、芬芳的香气。我全部幼小的身心,都在那阵香气里停留下来,稳妥着,定心一闻:唉,原来是家人捡到天井里生煤炉的柴爿片发出的烟。我顿时感到心头一热,沉睡着的意识一下子苏醒了大半,木柴块的烟味道使冬日的清晨显得更完善了。我闭上眼睛,听到弄堂口和天井空地上的风吹得生炉子的报纸“哗哗”响,听到寒流中炉子上做铅丝的搭攀——拎攀掉落下来,击打在煤炉身上“垮啦”的声响,那声响比世间最美的音乐还要动听上百倍。我甚至听得见炉门口的煤灰被风沿街吹走,吹远的声音;炉膛冒出熊熊的火焰,直直上窜中发出“呼呼”声响,这火焰,恰好跟满天朝霞相辉映,形成视觉上生机盎然的一幅画面。由于这一阵屋里屋外弥漫开来的烧柴爿片的烟,冬日清晨的一切气息全被唤醒了,旷野上雪地的味道。炉子上红薯稀饭的香味。弄堂口,菜场,大饼油条包括附近工厂的味道,隔夜路灯和有线广播声音留下的气息,全被烟气熏赶出来,被凛冽的晨风吹醒了……
烧柴的烟雾,跟户外天寒地冻的清洌空气相交织,像是一对孪生兄妹,一对自古皆然的冤家,相互比拼,斗殴,撕咬着。放在十二月天亮不久的天井,弄堂口,你被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气流刺激得浑身一激凌,大脑像刚冰镇过的一样,骤然间清醒,这过度的清醒简直使你身上的各种知觉比平常扩大了数倍的敏捷度。与此同时,满天朝霞漫出高高的云层,使大街上积雪的部分笼罩上了一层柔和的特别好看的红晕,鲜妍异常;你出门,小心翼翼踏着冻土层的砖头地走到弄堂口,小小的肺部从一股猛烈的生炉子烟雾中刚刚逃脱,却又迎面撞见颜色清白无处不在的冷空气……
有年冬天煤球质量不好,隔夜封的煤球,经常性一到早起头就熄火,炉子摸上去没有一点生气。妈妈骂的闲话是“比死人多口气”。如果一天早晨,逢到这样一只冷煤球,房门口到困觉的床跟前的空气会格外沉寂,好像房子荒凉得就像一块户外料峭的田野,一切全了无生气,只有家人在被窝里偶尔一下动弹。每动一下,都要小心翼翼计算和分配各自体内的热量。实在捱不过了要起床(生炉子、预备到学堂、上班),就要深呼吸一口,身子扳过来像弹簧一样弹出热被窝,以免人在没穿好冬天头衣裳之前被冻结成一个冰坨坨。
炉子熄火,家里最后一块贮存热量的地点已经不保,于是人蜷缩在霜寒遍野,天朦朦亮的早起头的被窝,能明显感觉到自己家房子已被户外横扫一切的寒流裹挟而去。一家人冻得空气里只剩下些板结的鼻涕、破棉絮味道。连冷煤球、煤灰味道也闻不到了。严寒之际,人的嗅觉格外灵敏。
已經听见火钳声音了(爸爸披了老棉袄,拎了炉子摸黑往大门风口处去),太阳也像火钳撇到一边去的漆黑的煤块。
天冷到墙角的蜂窝煤竟然冻结起来,冻成硬实的一块,要用柴火的烟熏上半小时方才有点酥松,恢复过来神智,你见过蒙了一层霜迹,冻硬实的蜂窝煤吗?那就是我们的童年,我们北门街上十二月里冬至前后的景致。
“煤球硬得好敲煞人!”爸爸在冷风里嘀咕。
“要翘连——比死人多口气。”妈妈说。
城镇全是被一家家冷天头的泡饭锅子救活过来。这里那里,弄堂口,屋子里全是烧柴爿片的烟。全是大人忙乱小人哭。全是雾蔼朦胧中烧熟沸开的泡饭香味。那香味透过人的饥肠辘辘的胃壁,一直热到活人们的心尖尖上。
弄堂发出刮干净盛光了的泡饭锅子声音,厅拎嘡啷,跟着是挟煤球的火钳炉门扔一边的声音。
泡饭萝卜干。
慢慢地,仿佛那些晨曦中的围墙土坯、河埠头、古桥、青石板弄也喝到了一小碗烫嘴的泡饭汤。那些空气中来回缭绕的炸油条的油烟气,那些沿围墙耷拉下的被霜迹弄皱了的标语、枪毙人的布告……
邯郸驿里逢冬至,抱膝灯前影伴身。
想得家中夜深坐,还应说著远行人。
——《邯郸冬至夜》·白居易
雪落下来,庙门口青砖铺的地上竟然积不起雪来。只看见雪花在光滑而空旷的砖地上打旋,只要一点点风来,就被刮走了。我们学堂就在庙门口,不过是废弃了的,大门紧闭的孔庙。中间一幢大成殿,据说是城里年代最为久远的建筑了。没人知道这一建筑的意义何在,孩子们当它是秘密的贮藏室。而且,由于它外观过分陈旧,过分的宽绰,自然就成了封建社会黑暗罪恶现成的陈列品,人人都本能地加以蔑视和批判,即使位于校园的一侧,那也是一年四季里面最为冷清的一角。同学里面,胆子大,成绩差的学生,才去那里面玩,绕着大殿长长的砖墙走廊奔走嬉耍,斗鸡,爬树,掏鸟窠。
雪未落之前,地面已经连续数周,冻得很硬实很阴碜了。
雪,是从庙门口的台阶背风处开始积起来的。渐渐地,整片大院的空地,开始形成一层湿湿的,朦胧的冰霜,小孩走上去,容易滑倒。
雪是冬至这一天,从我们下午三点的体育课,开始下的。
老师只来了一分钟,宣布自由活动。
大雪纷飞,树是没人爬的。
女生在雪地里跳绳,男生斗鸡。
我突然觉得庙里的空气清新异常,天很好看,雪也很好看。这久已废弃的古庙竟然在那样一个阴霾的午后,显露出来异乎寻常的美丽。大块大块的墙砖不动声色,承载着落雪和呼呼作声的寒流,寂然无声中自有一股千年巍峨的生气,一种处惊不变,令人惊悚的威武壮严。我绕着孔庙围墙往更加没人的僻静处走,只觉得这大庙仿佛在跟从天而降的茫茫大风雪说话。它们之间有一份令人嫉妒的友情,有一种人所不解的说话,“嗡嗡”作响。陡直的高墙在我头顶上弯曲,向着没有尽头的远天延伸。我四处瞎逛,追逐着雪花落下来的天井和落不下雪来的过道门廊,这已经是染上了古庙光线的,砖灰色的雪,我第一次知道雪好闻,就在那个下午和傍晚,在古庙天井的一棵枯梅树底。
我轻轻推开森严的殿门,在大门的“吱呀”声中,努力抬头看昏暗的房顶,看雕梁画栋的大殿上空,一根根圆弧形、方形的殿梁上精心绘制的古代图案……暗绿色,有时是绛红色的线条。这倒底是什么地方?派什么用场?一阵寒风,夹杂着雪花,跟在了我身背后吹进门缝。
窜了几条弄堂,又跑到我家里。碗橱空空如也。有人看看挂在门前花爪钩(竹杆)上的筲箕。我明白军海他们肚皮饿了。我家那时里外两个房间,进门靠右首,里面一间是卧室,地板房。顶上有一间木板悬空的阁楼。我有一段时间,晚上临时支起一架竹梯,睡在阁楼上。阁楼也有属于自己的一根电灯拉绳。进门一间,是干的泥土地。凹凸不平的地面放吃饭的四仙台。放碗橱、长凳、煤炉,也就是烧饭的厨房皆客厅。木匠做出来,红漆漆过的碗橱分上下两层,我到底下一层翻东西吃。罐头里也就一把被虫蛀过的老蚕豆。水缸边上还有几条过年蒸的年糕,我喊阿寿他们过来,自己动手用菜刀切糕,打算在煤炉上烤熟了吃。
父母亲出门,煤球炉子是事先封好的。要让他们回家来发现不了小孩偷吃食物,只有一个办法,要末开足炉门来把一只整煤球烧掉,重新再封一只上去,而且封炉门时还得小心翼翼在煤球生熟,深浅,炉子里煤灰的多少上做文章,尽量要保持原状,要完成这一切需要特别的谨慎老练。总之,不能让大人晓得我们在家里偷烧食物,尽管依照我家的情况,父亲在周围街坊邻里向来有脾气好的口碑,从不对家里小孩发火,对街上小孩,也一直笑咪咪。可是,我在偷切那方年糕时内心仍充满了恐惧。
我刚才说了,要么一整只煤球烧掉,要么只烧肉眼几乎看不出的一眼眼。我们选择了后者,炉门只开出针一样细小的一道缝。在早春天气的大风里,这一小道缝。对于煤炉的发火,已经足够了。
把炉子上烧水的壶——我们那里叫“吊子”或者“调子”——拎掉,炉子上搁一把火钳。切成片状的冻年糕一块块并排放在火钳上,烤吃热的年糕,就这样开始了。
炉门开得小,烧时,几乎看不出火苗,即使天冷了风大,火苗窜上来,也是浮空的一串串,蓝荧荧那种,状若鬼火,可以说是真的火苗的幽灵,气泡一样,一个个直往上窜,白生生的年糕块很快烧出了香气扑鼻的焦黄色。而且搁在火钳头头上的年糕片慢慢变软,这时喊:“阿奇军海快吃!”到第二回年糕放上去,炉门就“嗤”一声重新封死了。底下的蜂窝煤仅仅来得及吐出一口气,炉膛又重新恢复了原状。
我们就着一屋子很重的煤气味道、烟雾,指头上沾的煤灰煤渣吃将起来,有时会满屋子找盛白糖的碗来蘸了吃。可是像白糖这样贵的东西,妈妈总是预先藏到了大家不易想见的地方。我们常常扑了个空,最后,在碗橱顶上,房梁顶上找到小半碗白糖,里面竟爬满了一大碗的黑蚂蚁,蚂蚁的数量,比白糖多出足足一倍。吓得大家赶紧把盛糖的碗又重新扔进篮头。
借着炉火的余热,把剩下的几块糕烧得有点热,吃时外面焦,里面还是冷的,又冷又硬。
阿奇偷吃过家里的咸肉、鸡蛋。他弄这些事情,比较有办法,他从小父亲就生病死了,家里只有一个老奶奶,一个棉纺厂上长日班的妈妈。有一次,趁奶奶下乡跑亲戚,把我们中午之前喊了去,竟然足足烧掉一只整煤球,烧了一锅香肠粉丝汤,味精、葱花,切香肠的刀功,每一样弄得有板有眼,汤里还放了几只油坯,害得大家香腸没煮好之前,咽掉了不知多少口水。在他家里偷吃,我们差不多处于半公开状态,不怕过路或隔壁邻居听见,盆子铲刀弄得乒乓响,因为阿奇没有了父亲。
军海偷偷地烧过一顿水铺蛋,邀请了一条街上的七八个小兄弟。他烧水铺蛋特别在行,为了这十只鸡蛋,他足足等待和筹划了半年,一直等到他妈妈生病住院,爸爸在那一天中午去医院送饭。“每年这个季节,我妈妈都要犯老毛病。”他说。
“毛病?”
“哮喘。”
水铺蛋放盐、放葱花,最为奢侈的是,用一种很隆重正式的表情,放一点点味精。“味精”,军海说,一边自我首肯地点点头。“味道鲜……”
再拿豆油瓶过来,滴两滴油,油滴下去,泡沫撇掉,大家都围着桌子雀跃起来。
油坯塞肉,不说一年(过年时)吃一次,至少冬至这一天才能吃到,肉做成了斩碎肉是用筷儿塞到一只只油坯里,肉里有拌好的酱油,谁又能够忘记,寒冷冬夜里的饿肚皮时,那冷冷瑟瑟,冷飕飕的酱油味道?至于那个“塞”字,我们这里的发音是“撑”字。
有人家冬至那天吃馄饨的。只记得每逢这一天,天气总是最冷,天寒得街镇各处,房屋马路,全冒出一阵阵的雾霭,仿佛整个大地都燃烧了,那实际上不是烟,但也不尽然是雾霭。我觉得,是接连数日厚厚霜降的反光。大气中萦绕不去一层寒冽的光。小孩子上学棉帽子护耳套全用上了。街上人家为了御寒,有的还戴上了白口罩。但虽然这么冷,物质条件也极馈乏,街坊百姓还是把这一天郑重其事地看作是一个重要节日,谓之“过小年”。听来像是正式过年之前的彩排。冬至开始,家家户户蒸糕的蒸糕,做馒头团子的做馒头团子。小孩子抢着举筷儿头,哄围在做馒头的摊头灶头上替每只刚起锅的馒头点象征吉祥的红影。筷头上蘸一点点红粉水,轻轻一戳,那被妆点过的馒头一下子活龙活现,个个像小人的脸蛋,看得人开心了,简直舍不得吃。一般人家,有好几种馅心的,洗沙、萝卜丝、咸菜。当然萝卜丝咸菜里总要放点荤腥,没有猪肉,也至少拌点切碎的油渣罢。街上最穷的人家,也要出点工钱,拌点馅做几屉头馒头,洗沙啦,萝卜丝做不起,就只做一种——咸菜馒头。
冬至夜饭——有点摆桌头菜的讲究了。大碗的面筋塞肉,再一大碗红烧肉,一整条红烧鱼——总是有的。过节之前统购统销发的食品券,好像冬至也开始用了。鸡蛋香肠咸肉,当然多数人家总要先藏起来,放到正式过年用。但各家各户,明显有喜庆的食物香味了。
天黑下来那一顿夜饭——一扫平常的阴寒寡淡,全家人热热碌碌,全在一只只好小菜面前活跃异常。街上亮灯的人家,也变多起来。灯一多,小孩就兴奋,到处弄堂口、沿马路串门,寂静的县城,全是嘻嘻哈哈小孩子的笑声脚步声。有时我想,我这一生别的或许可以忘记,但儿时冬夜街头的孩童嬉闹声,我会永志难忘,铭想一生。孩子们一边跑,一边手里举半只还冒热气的馒头,我甚至记得是咸菜馅,记得不经意举到我鼻尖底下那馒头酸汪汪的味道。又一名小孩跑过来,边躲避后面嬉笑着的“追杀”,边往嘴巴里塞一把炒米,就好像那炒米是从追他的小伙伴那里“抢”来的。结果心急慌张,炒米只有一半进了口腔,另一半洋洋洒洒掉下来,先在他身上,再一路洒落到弄堂地上,我们还没来得及仔细看,一阵寒风就把地上那石路缝里的炒米吹得窸窣滚跑……新的一年,就这样在到处撒野的小孩淘伙里,慢慢临近了。
——我永远也忘不了风吹着沿街爿门的声音!那些全是一年里最寒冷,而且从最黑暗的阡陌旷原深处吹来的风,带着仿佛一千柄霜刃,一千支夜冷深黑的箭。孩子们纷纷被这些箭、刃刺中,但因为小小生命的喜悦,节日的狂欢部分遮蔽了这霜天极地的夜的创痛,所以一个个咧着嘴,仍旧痛苦地拍打着小手掌心,半步不肯离开这冬夜节日的光环。路灯一盏盏隐灭,沿街人家窗口的灯也追随长夜的深度渐次熄落,而因受到对新年的企盼憧憬所鼓舞,每个不肯回家的小孩子身上仍热呼呼的,从冷风里跑过去,全是一团团白雾雾的热气。竖在店堂门槛上的爿门,也可说是排门(用一块块窄长木板嵌拼起来)因为不可避免的大小缝隙而受到整个严寒之夜的呵责、怒斥!风一阵阵灌进去,如同拍击岩洞的海上急流,先是一条条马路,再是整个弄堂,再是房顶阁楼烟囱,门窗,最后是哪怕再细小的一道道门缝。店铺排门的大小,亦如编钟序列的先后而发出不同的夜风撞击的音量声腔。人在这种寒流中根本吃不消多呆一分钟。风撞在厚厚木门板上,周遭的一切全是硬实、古老、经年累月了的,古墙、台阶、弄堂深壁,门上的铁搭扣,粗笨的铰链,运河上下陡直的堤岸,这一切全跟寒流作斗争,不能说乐此不疲,至少也个个坚若磐石,浑然忘我。风无奈,于是扯紧节日里忘乎所以的小孩的帽耳、衣领、棉袄下摆,一不小心,钮扣就被吹松脱开。若哪名孩子帽子不小心被吹落,可以在总也不见大雪飘落下来的石子路面滚出去百来米吧……孩子们呢?一躲进自家屋门,原先冻得僵冷的手脚,脸蛋立即就热起来,尽管上床之前嘴巴呼出来的气还是寒意重重,但脸蛋徘红,个个像上过冬至那一晚上秘密的露天舞台似的,已经悄无声息被寒夜的聚光灯照映过了(炫目的灯光会一直透射进他有关除夕之夜的梦境……)——临睡之前,外面店铺的排门还在轰隆作响,还在次第参差地拍打……
已讶衾枕冷,复见窗户明。
夜深知雪重,时闻折竹声。
——白居易《夜雪》
正式到冬至这一天,街比往常开阔,色泽比往常清爽。老房子里的气道也清爽,仿佛其中积贮的各种年代、沧桑、杂物全部慢慢被接踵而至的寒流腾空、擦拭过了。这是隆重市井的节日,古老年代的小城(它有一千八百多年)像个换上节日新棉衣的祖父祖母,端坐在一大清早的太阳底下,浑身上下都被还算孝敬的晚儿孙辈们拾搡得光鲜体面,他或她就要安度过不知多少年龄高寿的寿庚了。儿时的喜悦无穷无尽,其中之一就是大冷天早晨鲜红晶莹的朝霞。大街上,多数过路人身上都有绽露的破棉絮,但正是那种露在衣服外面的棉花,给人冬天的朝霞一样可亲、美丽,也一样温暖的感觉。弄堂的清晨,第一拨捎倒马桶的声音过去了,运粪车子也“空通空通”过去了,街巷依然那么古老,院子里的青石、太湖石、汉白玉、年代不详的皇帝御碑仍旧矗立在原地,像某道镇宅的密码,上面爬满陈年的藤蔓、苔藓。县城和冬天仿佛在比试谁更古老。空气中,处处是一派蔼然童心。乡下人挑着大棵的白菜、青菜进城来了,湿答答地一路洒下菜担头上的水滴。冬至那天预备要吃馄饨的人家赶紧来买啊,青菜什么到了一年中的那种季节就不值几个钱了,更多人家成筐买回家,清洗一番用石块压在咸菜缸里做腌菜。于是各家各户,趁天气好,清晨红彤彤的,就把湿淋淋的腌菜从盐渍里捞出来,一棵棵分开菜帮骑挂在晾衣裳竹竿上晾晒。大冷天的空气里于是有了凛冽早春的味道。冬天头的空气真的也像菜根一样,放在嘴里咬得出声音呢。霜降之后,小城的一切都是脆生生的,人依着这么古老的生活智慧比邻而居,彼此礼仪周全,表情庄重,谁都没把贫穷和暴政看得太重。鱼在江河里流,粮食在田野里生长,还怕什么呢?一切祸喜灾福,该轮到的都会轮上;冬天,江南各处的里弄人家,仿佛重又分泌出来一份别样的智慧,每个季节,人的脸上都有着不同的狡黠欢喜。
我忘了说,江阴人吃冬至夜饭,所谓“冬至大如年”,桌上必定要有一只菜:胡葱烧豆腐,因为本邑土话说法:“若要想富,冬至隔夜吃只胡葱烧豆腐”。这一乡俗尤以江阴的西乡路里:西石桥璜土石庄利港申港一带,为历年的讲究。江阴方言,所谓“跑跑出去十里路,说话就不一样了”,西乡和东乡的土话,也大异其趣。西乡人发“豆腐”音。往往说成“兑富”。好像吃了碗胡葱烧豆腐,马上就可以去银行领拿钞票似的。一时间每逢冬至那天,菜场上豆腐胡葱竞成俏货。
据明《嘉靖江阴县志》载:“冬至节,闭市三日,节朝,悬祖考遗像于中堂,设祭奠,其仪并依元旦。”冬至那天等于就是过年了。江阴人叫“小过年”。
冬至起,到九九八十一天寒天尽。街头巷尾会有人喊:“河滨要结连底冰啦!”那实在是一年里向最冷的天数,所谓“隆冬季节”,冬至就像一道白色起跑线。穷人家还有一种说法,叫“三百日天好过,六十天难熬”啊。
我第一次对于故乡老旧的混堂(浴室)有记忆,是在1965、1966年某一年里的吃罢冬至夜饭,父亲一时高兴,容光焕发,带我到一个蒸汽密布的水泥房子,地上有湿答答的积水。脱光所有的衣裳之后,小辰光的我,对于那一晚上的际遇倍感诧异,眼前世界分两个部分:白雾雾的混堂热气,黄惨惨的电灯泡光……,第一次下公共浴室,仿佛一名丑角出场。因为我强忍着害怕,没有哭,而是一本正经自己要爬过浴池中间滑溜溜、乌黑粘滑的那块长长的木板。结果一个踉跄,滑倒热水池中。待父亲把我捞入怀中,周围袒胸露背的大多数浴客全笑了。我只听到“嗬嗬”一片笑声,仿佛被陌生的宇航员带到了外星球系。过了很多年,我已经是冬天街头各式混堂里的常客,才听到邻座有人念叨起关于冬至日的一条谚语,叫“干净冬至邋遢年”。意思说冬至那天如果落雨落雪,过年春节时一定会天晴。相反,冬至阳光明媚,春节时一定风雨交加。民谣有言:“冬在头冻死牛,冬在中暖烘烘,冬在尾冻死鬼。”管它天气好坏,反正冬至日脚热腾腾酱胖头气的胡葱烧豆腐已经落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