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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种春天

2018-01-02周恺

山花 2017年12期
关键词:咖啡馆

周恺

我讨厌春天,所有的春天都得在告别和等待中度过,用我父亲的话说,春天就像个杂种。

他就是在某个春天让人打断了一条腿,他在公社医院上班,一伙二流子在宿舍的走廊截住了他,那条走廊很黑,他甚至没看清他们的长相,就挨了一棍子,母亲听到他的叫唤后,拿了一把菜刀冲出去,我跟在母亲后面,他倒在地上,抱着膝盖,母亲没有去追那伙人,而是蹲在他旁边哭,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羞愧,为我的父母感到羞愧,有人告诉他,他是被误打的,他不明不白地赔了一条腿,后来又因为这条腿,赔了女人。

如果有人在我面前歌颂春天,我会朝他脸上吐一口浓痰。一年四季都有死亡发生,然而我认识的很多人都死于春天,春天的开始或者结尾,在很多个春天,我靠在窗台上,想翻出去,摔成一堆肉泥,如果跳下去,会有人记得我吗?没有人愿意记起在春天死去的人,因为春天必须是美好的。

赌博是最好的逃避方式,可是我在春天总是输钱,半夜就输个精光,靠借债熬到清晨,又一觉睡到傍晚,再换一家麻将馆妄想翻梢,我欠下的债需要我不吃不喝工作一整年才能偿还,然而,我失去了工作,要么去学一套卑鄙的千术,要么逃债,这两种方式我都尝试过,那些老套的千术还没使出手,别人就投来警惕的目光,另外,不管我搬到多么偏僻的市郊,债主总能在三天之内找到我,砸我的窗户,往我的锁芯里灌强力胶,赌徒只能虔诚地等待转运。

春天快要结束的时候,我收到了一笔稿费,用它买了一张地下彩票,这是一种类似谜语的玩法,庄家给出谜面,我要从三十二个选项中选出一个,实际上任何一个选项作为谜底都说得通,我瞎蒙了一个,押上了所有的稿费。

我回去收拾行李,打算离开这里,有人敲门,我不敢答应,门外静了一会儿,那个人说,他是毛航,他知道我在屋子里。我把门打开,觉得喉咙很堵,说不出话。我认识他比他认识我要早,他写过一些受到好评的小说,他在诗刊做编辑时认识了我,他相信我的诗能让我过上光鲜的生活,有一段时间,我也这么认为。他没有进门,他说,我家里人联系不上我,他也联系不上,他不知道我搬了家,他想尽办法找我,因为他要告诉我一个坏消息,我父亲去世了。他压根儿不想跨进我杂乱的屋子,我把我的座机号码告诉了他。

他走了,我把门掩上,开始回想最后一次和父亲分别是什么时候?

大概是在养老院,他头上长了一块疮,后来流脓,到医院检查时已经是淋巴癌了,我没有告诉他,我也没钱让他接受化疗,我希望他静悄悄地死,天气回暖,那块疮让他痒得难受,他把头埋到盥洗池里。我说,我得走了。他偏过头瞧了我一眼。

我用座机拨给养老院,拨错了六次,第七次等了很久,一个男人接了电话,我听出是养老院的院长。我问他,我父亲是怎么死的?他反应了几秒,捂住话筒,告诉旁边人,电话这头是我。他让我赶紧过去。我又问他,到底是怎么死的?他說,是上吊。我挂了电话。电话抽风似的响,我干脆把线拔了,我不想知道他为什么要自杀,我不想知道母亲是否在他身边,我也不想知道是谁给他操办葬礼。我瘫软在地上,这就是最糟糕的时刻了,就快结束了,该死的春天。

赌博又一次挽救了我,我中奖了,只有三个人猜对了谜底,庄家抽了五个点的提成,这笔钱仍比我以往赢的总和还要多。我拿到奖金,还了大部分赌债,剩下的我不打算立即还,我得留些钱,让今后的几个月不至于过得太窘迫。

当天晚上,我梦到了父亲,他一瘸一拐地走到我身旁,说,这下有钱给他治病了。我爬起来,锁上门和窗,用棉花堵住耳朵。

第二天,我坐出租车去了养老院。下车后,我让司机在原地等我。我站在铁门外,看到父亲的房间被锁上了,有个痴呆症老头坐着遥控轮椅朝我过来,我们隔着铁门对视了一会儿,他认出了我,他问我,是不是朱云安的儿子,我说是,他哭起来,他说:“你终于来了。”他说:“朱云安想你。”院子里的另一些人看向我。他让我带他走,他不想死在这里。院长走出了办公室,他在打电话。我回到出租车上,他们追过来,我让司机赶紧开车,我往回看了一眼,那个痴呆老头还在哭。司机问我发生什么了?我说,我给轮椅上的老头喂了一颗药,司机看了我一眼,他不相信我说的话,我说,我父亲上吊了,就在这里,我是否应该悲伤一些。他说,他早就没了父亲。我们一路不再说话,直到下车时,他才冷不丁甩了一句:“我会记住你,如果那个老头死了,你就等着进局子。”

我当时想,如果真有什么事情值得悲伤,那就是他们在埋葬我父亲时,也把我身体的某个部分埋葬了。我发誓再也不赌钱,这样我就有足够的时间去交朋友和写诗,我已经有太长时间没有交过新的朋友,哪怕是个患了痴呆症的朋友,我陷入了一种困局,生活越是糟糕,越是沉醉其中,毁坏自己要比毁坏世界来得更刺激。我写不出像样的作品,它们仿佛也在远离我。我把书桌上的书推到地上,努力接近我读过的伟大作品的时代,坐了一宿,只写出一行话:战争仍未到来。但我相信好运和灵感会同时找上门。

我开始试着到咖啡馆创作,在这里,要找到一间价格便宜而且能寻觅到女人的咖啡馆,要比二十世纪初的巴黎困难许多,最后我选择了动物园附近的驻地咖啡馆,只需要乘坐公交车,再步行几分钟就能到达。

咖啡馆的老板可能是个马奈迷,墙上挂了马奈各个时期的作品复制品,最显眼的位置是《死亡的斗牛士》和《内战》,这是不太吉利的两幅画。马奈沉重而阴郁的画风吸引了不少有特殊癖好的顾客,例如喜欢往黑咖啡里加生鸡蛋和炼乳的大胡子,以及故意敲掉门牙的涂鸦师,还有一个威胁要把这里改造成武器跳蚤市场的摇滚客。

这里最吸引我的是咖啡馆的女老板,她叫饶秋晨,胸不大,但是屁股很翘,内裤里像是塞了不少海绵,这让男人有很强的征服欲望,需要一根足够长的阴茎,才能搂着她的屁股操她。她有很多丝袜,每天都穿不同的颜色,有时候我修改几个字的工夫,她又换了一条,我甚至怀疑她在大白天与缺了门牙的涂鸦师在厕所做爱。有一次,我偷听到她和其他人的谈话,她说这家店以前是一个意大利男人在经营,他是个版权商,把一些敏感的书带到欧洲出版,销路都不错,后来他被禁止入境。她把这家店盘了下来,墙上的画是意大利人挂上去的,她不觉得难看,也就保留了它们。她说完点了一支烟,独自到门外站了一会儿。endprint

咖啡馆里有一台四十三吋的电视,有重要球赛的时候,这里才会卖洋酒,我在这里看了一场奥运会预选赛,日本对阵香港,本田圭佑打进一粒漂亮的任意球后,四周都在欢呼,来看球的人一半以上是参与赌球的,此后,我总是躲着球赛。

没有球赛的日子,我几乎每天都到咖啡馆待着,像我一样的顾客有很多,女老板并不会因此记住我,这反倒让我感到很舒适。刚开始,我会被邻桌的谈话打断思路,每天只能写一些片言片语,再把一周的内容凑到一起,又觉得生硬,便舍弃了。后来我每天都写一首短诗,再后来两天写一篇稍长的作品,最后我基本能保证每天写一首三十行以上的詩,我把它们当作训练,我希望写出一部组诗,能够独立出版的那种。我从短诗中选出一些较好的投到杂志社,能换来几十块钱的稿费,这样算下来,我当天的咖啡和点心相当于用一首诗来付费。

一直到赤膊的天气到来,我才在这里认识了一个女人,那天大概是周末,咖啡馆的生意很火爆,那个女人没有位置坐,服务员安排她和我拼桌,我无法自顾自地低头写作,于是关上笔记本。我们都抬头看着电视,画面讲述的是一群黑人运动员的奋斗经历,那段时间电视上全是备战奥运的新闻,我的脑袋仰得难受,就低下来瞥了她一眼,发现她在观察我,我们的目光交织后,她又躲开了。我想,这是一个搭讪的好时机,就问她,在等人么?她说,是。她问我在笔记本上写着什么?我说,只是一些账目。她问我:“常来这里么?”我说:“近段时间常来。”她问:“你知道这家店以前是意大利佬在经营?”我撒谎说:“不知道。”她说:“那意大利佬是我们的朋友。”她来了兴致。她说:“我们都知道意大利佬是双性恋,可她不知道。所以他追到她后,我们都等着看好戏,有一次,意大利佬带着她来参加聚会,我们故意捉弄意大利佬,就把他以前的男伴叫来了。我们灌他们仨的酒,那个男伴喝高以后,扇了饶秋晨一耳光,她吓懵了,没有人敢说话,意大利佬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说,撅草根儿抽长短,谁长谁先操。除了饶秋晨,所有人都笑趴了。”

我看到饶秋晨挂了电话。

“那件事以后,他们分开了一段时间,后来又好上了,据说是意大利佬跟她发誓,只爱她一个人。”

“最后意大利佬还是离开她了?”

“是因为艾滋病,他检查出艾滋病被驱逐回国了。”

我倒吸一口凉气,她在嘲笑我,所以我不知道她说的哪些是真。她有些疲倦了,而我又无话可说,就借口要先走。当时,她没告诉我她的名字,或许是我忘了,我不知道她有没有等到要等的人,也不知道她要等的人是谁。

饶秋晨依然换着不同的丝袜,偶尔跟我点一下头,但不会停下来和我说话,这里招聘了几个新的服务生,也许咖啡师也换了,咖啡的口味变得更淡了,有一些附近公司的白领也过来工作和休息,他们挤压了大胡子、涂鸦师和摇滚客的空间,咖啡馆划成两块,一块是阳光能照到的大厅,一块是阳光照不到的角落,那些奇怪的人坐在角落,就像他们的事业一样阴暗,我属于他们的一份子。

这里从早待到晚的固定客人有十几个,流动的客人得有上百人,饶秋晨很欣喜看到这样的变化,有一次她甚至嘱咐服务生把《死亡的斗牛士》和《内战》取下来,但是这两幅画取下后,墙上留下了两大块白斑,她又让服务生重新挂上去。

如果她决定取下马奈,也许有一天她也会赶走我们这帮人,没有我们和马奈,咖啡馆的生意会变得更好。然而我没有觉得咖啡馆因此变得正常,我经常回想起那个女人说的那些事情,大厅里的人在交谈,他们谈论股票和外汇,谈论新闻和上司的情妇,有时严肃,有时大笑,只有我看到附着在天花板上的艾滋病毒落到他们身上。

在驻地咖啡馆,我再也写不出东西,纯然是为了等那个女人,有好几次,我想主动去跟饶秋晨套近乎,让她告诉我那个女人的名字或电话,但我没有这么做,她不认识我,即使她认识我,我也会害臊。

进入九月以后,接连下了几场暴雨,雷声半夜里把我吵醒,电路跳闸了,我爬起来,推开窗户,让风吹进房间。墙上的钟和挂件被吹落,杯子翻倒在地,有一群人在暴雨里奔走,他们没有互相催促或者打闹,每当有闪电划过,我都以为会有一个人被击中,凌晨三点,凌晨四点,我站累了,就盘腿坐下,我想看到这世界是怎样完蛋的。

早上,雨停了,除了水凼和倒在地上的树枝,狂暴的夜晚没有留下多余的罪证,当然,我看到报纸才知道,由于排水系统陈旧老化,一些路段积水严重,有几辆车被困在下穿隧道,车子熄火,他们报了警,在车里等待救援,后来,他们想弃车逃命,那时,他们已经推不开车门了。有几块下水井盖被冲走,倒霉蛋踩下去,一脚落空,他双手卡在井口,坚持了有半个小时或者一个小时,凶猛的水流攥住他,他终于放弃了,与那些垃圾和狗屎一起,被吸进城市的窟窿。

整座城市都弥漫着一股腥气,我穿梭在这股腥气里,坐上公交车,走到驻地咖啡馆,咖啡馆关着大门,停业一天。我想到了一些不太好的事情。第二天和第三天,它仍旧关着门,第四天,有几个记者来这里拍照,饶秋晨的名字将出现在下穿隧道遇难者名单中。

有好几天,我都不敢用水龙头里放出的水洗澡和煮饭,我更惋惜的是驻地咖啡馆,它彻底关门了。

在我不知所措的时候,又是毛航打来了电话,他问我,父亲的后事处理完了么?我说,我父亲的骨灰都发霉了。他笑了一下,又问,周末有没有空?我说,我已经失业半年多了,我随时都是个闲人。他说,他或许能帮我找到一份工作。

毛航的家离我有十几站路的距离,我随身带了本布尔加科夫的《狗心》,这本书是毛航多年前赠给我的,老苏联的作品总是很啰嗦,无论长篇还是短篇,就像他们秃秃噜噜的口音,直到读了三分之一,才发现这本书读过。我把布尔加科夫留在了车上,不想让毛航看到,我还在读他几年前送我的书。

我被拦在了小区门口,门卫给毛航打了一通电话,才放我进去。我在楼下吸了一支烟,吸烟的手有些发抖,我很紧张,但又找不到紧张的原因。

他住在七楼,我没有坐电梯,我从狭窄的楼梯走上去,站到他门口的时候,累得直喘。门大敞着,我在门外喊他,没有回音,我走进去,客厅铺了波斯风格的地毯,茶几和沙发是东南亚的水曲柳,背墙是一面齐顶的书架,一扇中式玄关隔开了客厅和饭厅,饭厅摆了美式餐桌和酒柜,还有一台国产冰箱。endprint

我刚走到书墙前,毛航就回来了,他说他下楼接我去了,他说:“你来早了。”我看看表,比我们约定的时间早了半小时,我说:“我担心找不着。”他让我看会儿书,自己到厨房忙开了。他的书码得密实且整齐,似乎抽出一本,整面书墙都会垮掉,我浏览了一遍书脊,他没有按学科或者国度分类,而是以书名的长短分类,四个字和五个字的占了多数,顶层一排只有寥寥数本,我很想搬来梯子爬上去瞧一眼。

有人在叫毛航,我回过头,看到了那个女人,就是在驻地咖啡馆遇到的女人。她化了妆,比我第一次见她时漂亮。

我说:“你怎么来了?”

毛航說:“你们见过?”

我问:“在驻地咖啡馆,你等的人是毛航?”

她说:“我是毛航的未婚妻。”

毛航说:“她叫蒋彩艳。”

她似乎因为这个名字有些俗气而害羞。

我说:“饶秋晨死了。”

她说:“是的,咖啡馆也关门了。”

我们坐到沙发上,毛航走回厨房。

她说:“毛航说你是个诗人,他认为你写得不错。”

我问:“那你呢?”

她没有回答,我想起了她在咖啡馆跟我说的那些话,一想到毛航用那张臭嘴吻她,我心里就很难受。她转身从书架上取下一本书,心不在焉地翻着。后来又进来一对客人,是夫妻,我们尴尬地打了招呼,蒋彩艳没有理他们。

毛航的菜都准备好了,最后一位客人才上门,她扎了一条马尾,亮出宽阔的额头,打了一颗鼻环和六枚耳钉,后脖纹了一支小衣架,脖子比手臂白,穿的是白色圆领T恤,里面是深色内衣,下身是一条做旧的牛仔裤。

毛航说:“这是张欢。”这时,毛航才郑重地介绍我,毛航说:“你们应该认识。”我没听过她的名字,她却说读过我写的东西。我们挪到了那张美式餐桌,毛航和蒋彩艳对坐上方和下方,我和张欢坐一边。

毛航启开一瓶洋葱葡萄酒。饭桌的氛围刚开始很轻松,毛航说他想出一本集子,将相似风格的诗编排到一起,呼应一九八六年的诗歌大展。张欢喝不惯这个酒,只喝了一口就倒进我的杯子。毛航和那对夫妻喝得很猛,男的说起他在科索沃的经历,他说到了北约的石墨炸弹、军人奸尸以及子弹打进他的大腿,张欢听得很入神。我喝得过量了,昏昏沉沉地听到他们扯了很远,最后说到了饶秋晨和意大利佬,不知道是毛航还是蒋彩艳说了一句,应该学会面对死亡,算是这场饭局的结束语。从头到尾,张欢只说了一句:“你们都喝高了。”

我模糊地记得,出来后,我走反了方向,离家越来越远,我吐了,有几辆出租车从我身边疾驰而过,他们不愿停下来,我突然清醒过来,掏出手绢,擦净下巴的呕吐物,我站在一个陌生的地方想到,我没有亲人了,我父亲死了,他的骨灰都发霉了。

我买了一部手机,用来和毛航联系。毛航选了我六首诗,付了四千块钱,没有版权,这是我写诗以来,收到的最多的一笔稿费,后来我听说,这也是毛航为这本集子支付的最多的一笔稿费。

集子定稿,我才看到,毛航把我和张欢放到了一起,另外还有三位诗人,他把我们定为剥离主义,意思是从非诗意的日常中剥离出诗意。有一位诗人写一坨屎,写人类器官的美妙,食物经过咀嚼消化分解,最终从肛门排泄出来,整个过程如果颠倒过来,人类就只能掰开屁股亲吻了。还有一首写快要退休的铁道维修工,最后一次用铁锤敲打铁轨,声音传到一千五百公里外,惊跑一只驻足的羚羊。张欢喜欢在同一首诗里写两个不同的意象,例如一块腊肉与一块墓碑,腊肉一尺长,墓碑三尺高,吃腊肉听不到猪叫,站在墓前不见墓中人。当我见到张欢的尸体,才体会到这首诗蕴含的哀伤。

这本诗集付印那天,张欢始终站在我身旁,有几次,我不小心撞到她,她没有躲,印厂里刺鼻的味道和她的洗发水与香水的味道混在一起,让我的下体很难受。离开时,毛航建议我也可以写写小说,毕竟我现在没有工作了。

我走出印厂,走得很慢,张欢跑上来,她一路跟着我,有时走在我前面,有时走在我后面,我约她去看展览,我们坐上公交车,我不敢猜想会发生什么,也不敢同她说话。

这是一场古罗马雕塑展,她在刻有哲学家和缪斯女神的石棺前站了许久,我站在她身后,光线很暗,整座展馆都凝固了,我们像是被摁在石棺上,我肩扛粮袋,她戴着面纱,这微不足道的一幕将成为我的一场又一场噩梦,每次惊醒时,我都感到,我们仍站在原地,后来我用一块黑纱遮住她的脸,不是为了让她死得体面,而是为了让她更像石棺上的一块浮雕。

走出展厅,我问她平时在什么地方工作,她说,服装店。我问她有没有偷过店里的东西,她说没有,过了一会儿,她改口说,偷过,她说,店里少了东西,都是导购员平摊,有段时间,刚到的新货总是莫名其妙地被盗,店长挨个盘问,没有查出内鬼,她发现,尽管门店和仓库都有摄像头,但换衣间没有,那是唯一的盲区。

我们去了一家川菜馆。我问她有多大,她反问我她看起来像多大,我说二十六七,她说差不多吧,我问她有没有交过男友,她说交过,她问我是哪一年的,我说七四年,她说,和她猜的一样。我跟她聊到写作,她兴致不高,我问她是否介意上我家,她说介意。我们起身,她扶着椅子蹲下去,店员上来问我需不需要帮忙,我说不需要,她只是醉了。

我把她带回去,放到床上,摸她的乳房和大腿,手指伸到她的内裤里,她的阴毛很旺盛,我埋到她的两腿间,用舌头去舔她的阴蒂,我从没见过这样冰冷的阴道,像一口幽深的洞窟,我朝那里吐了几口唾沫,握着生殖器往里戳,就像在戳一具尸体,我想,我真够倒霉的,我睡到旁边,有时候翻身压住她,有时候离她很远,而她始终蜷缩着身子,一动不动。

第二天,她很平静,我跟她解释,她喝高了,我把她弄上车,她抱着我吻个不停,然后我们就上床了。

我们约好下次见面的时间,她就走了。我像一个走背运的赌徒突然中了一张彩票。

这一切绝不是幻想。后来,我们顺理成章地在很多地方做爱,宾馆、废弃的公园、她工作的地方(服装店的换衣间),要么我给她打电话,要么她给我打,有时候一周两次,有时候一周三次,为了省钱,我们尽量不去宾馆,她的身体时好时坏,我曾努力回忆,我们在做爱时的对话,但是我记不起来,连她的呻吟也记不起来,如同每次做爱一样,在2007年的秋天和冬天,她留给我的印象就是一尊裸体雕塑。endprint

南方的冬季和秋季交融在一起,侵蚀漫漫夏季,我重新租了一套带空调的房子(这套房子更大些,还有一间多余的卧室,被我改成了书房),为了债主找不到我,也为了迎接寒潮的到来。

这个季节是写作的最佳时机,没有蚊虫和汗水的困扰,我写出了第一篇小说,那是我做过的一个荒诞的梦,写的是两个男人爱上了一个女人,他们谁也没有办法单独占有这个女人,三个人决定用轮盘手枪来决定命运,结果子弹穿过了女人的太阳穴。小说写完后,立马就发表在了毛航组稿的一本杂志上。

二零零八年的元旦,我让张欢来和我过。那阵子,她不知从哪里搞到一副药方,把药熬好后,用药水冲洗身子,她的病症没有缓解,至少暂时没有。给她冲洗后,我自己也洗了个澡,刚跨出浴室,就听到她在卧室里和什么人说话,我听不清她们说的什么,推门进去,她正撩开上衣,颤抖着在裸露的肌肤上写诗,一边写,一边念,每首都是用器官命名。那股残留在她皮肤上的味道和那些字,像一朵玫瑰上长出的干枯的刺。那一刻,我很想和她成为夫妻,我的愿景太过美好。我们在窗边接吻做爱,烟花一串串爆开。

为了打发高潮后无聊的时间,张欢趴在我的床上,捧着杂志读完了我的第一篇小说。

我问她,如果女人知道枪膛里有子弹,她会射向谁?

她说,她还有一个男人。

这是我们成为性伴侣后,我能清晰记起的她的第一句话。

我掀开被子,让她走,她说她正打算和那个男人分手,我坚持让她走。她下楼后,我关掉灯,气温在零度以下,我站到窗口,已经看不到她了,窗外是鹅毛大雪。

南中国在经历一场罕见的冰冻灾害,我没有钱让空调一直开着,就在书桌下面放一只大木盆,成天把脚泡在热水里,修改写了大半年的长诗。每次修改后,我都将此前的版本烧掉。最后,放在我面前的是一本前言不搭后语的怪物。

被我毁了的,还有我的双脚,它们浮肿得厉害,我忍着严寒和疼痛去医院检查。医生吓唬我,再泡一个星期,他就只能锯掉我的双脚了,他给我敷了药,安排了一间病房,让我待了一个星期。

我没法自己走回去,医生让我叫个亲属来,我给毛航打电话,他说他在上海,我只能让张欢过来接我,她去把账结了,医生又嘱咐她买了一副拐杖,走出医院,我就把拐杖扔了,她问我为什么,我说我讨厌拐杖,她吃力地把我架上車,送我回家。

我们没有提之前的争吵,她来月经了,我们躺在床上,她突然笑起来,我也笑,像一对神经病。她帮我手淫,我揉她的乳房,隔着卫生巾抠她的阴部,我没忍住,射到了被子上,她说她快憋死了,起身把窗户开了一条缝。

她见到我的床头柜摆着乱糟糟的手稿,我说我把辛苦写了一年的作品改得像狗屎一样。我的脚又开始疼,她帮我拆开纱布,换了一次药,用手抚我的小腿,我的鸡巴蔫耷耷地望着她。我给她讲我父亲的故事,讲他是如何被人打瘸腿的,讲着讲着,她睡着了。

空调嗞啦啦地抵御着寒风,外面一准又在下雪,我想起读过的一篇小说,句子队列般走过我的眼皮,我死活想不起它的标题,句子队列般跑过我的眼皮,可是我一句也抓不住。

张欢每天中午过来,扶我去拉屎拉尿,给我做饭,傍晚离开。我们只做了一次爱,没有戴套子。

毛航从上海回来的第二天,就和蒋彩艳一起过来看我,他问我是怎么回事,我不好意思说是因为泡脚,只说没有大碍,能下床走路了。毛航问我,这段时间有没有见到张欢,我犹豫了一下说没有。毛航说他有事要找张欢。我问,很重要的事情么?他不愿意讲。蒋彩艳指着床头柜上的手稿问我:“是你写的么?”我说:“本来是,现在不是了。”她轻蔑地笑。毛航拿过去,他说他看看再还我。

他们要走了。我赶紧告诉毛航,我没钱了。毛航注视了我几秒,说:“那本诗集亏了,没有人读诗。”蒋彩艳说,她认识一个叫査海生的诗人,比我穷,但比我写得好。这女人有着怪诞和可憎的一面。毛航说,如果我付不起房租,他可以借我一些。

有人敲门。门没锁,张欢来了,比往天来得早。

我想收回说出的每一句话。张欢像犯了错一样,看我,又看毛航和蒋彩艳。毛航走过去,把她拉到书房。我在脑海里排演他们的对话。蒋彩艳问我:“你爱上她了?”我坚决不再多说一个字。她还说了很多,我一句没听进去,我想起她在咖啡馆说的那些话,想起他们捉弄意大利佬,想起艾滋病,想起饶秋晨。

毛航给我留了一笔钱,他说,那首长诗他会节选刊发的,这笔钱算是稿费。

毛航和蒋彩艳走后,我说:“他连看都没看。”

张欢说:“我不该这时候来。”

我问:“毛航找你有事?”

张欢点头。

“什么事?”

她哭起来,哭得很伤心。我一手撑着床,一手把她揽到怀里。她趁我睡着后才离开。

当天晚上,我梦见我坐在警车里,我意识到在做梦,便一次又一次暗示梦里的自己,是政治迫害或者其他什么正义的理由,警车突然停下来,是张欢拦在了路中央,毛航把她往旁边拉,她在质问警察,凭什么抓我,他们不可以这么做,她说这个话时,是愤怒且悲凉的,这太滑稽了,我清楚地知道,我被捕的理由。

房东来收了房租,我只剩下三百块,张欢回老家前又塞给我五百,这八百块钱就是我的全部家底。农历春节前,他们都走了,只有我留守在这里,而且无事可做。

大年初一,我被救护车吵醒,我的门外是嘈杂的脚步声和低语,有一会儿,我误以为是自己出事了,我去开门,看到担架上躺着邻居,我问一旁的护士出什么事了,护士说,一氧化碳中毒,可能没救了。这只是开始,杂种春天又来了。晚上,我给张欢打电话,她接起来,又断了,过了一会儿重新打过来,她说她初八回来,让我在家修改作品,我说我的手稿被毛航拿走了,她说她那边信号很弱,我挂了电话。

初四,毛航回来,他把手稿还给了我,他说,发不了,他建议我拿去参加台湾或者香港的文学奖,也许新加坡和马来西亚也有一些奖可以参加,他可以转交,但我最好是给他一份电子稿,我说,我还想再改改。他看出我的敌意,向我讨酒喝,我找出两瓶劣质白酒,我酒量不好,勾兑了半杯白开水。他问我和张欢的关系,我如实告诉他,他说,我不该和她上床,至少现在不应该。我没有反驳他。他有几分醉意,说话越来越慢,他说,他都快忘记年轻的滋味了,他还没有女人的时候(他是指没有和女人上过床),他们睡在广场上,他从十二点睡到四点,他被叫醒了,轮到他守夜,他走出通铺,盘腿坐到地上,他很困,强睁着眼,昏黄的灯光下,他看到了另一双睁着的眼睛,第二夜,他值守前半夜,他们一直盯着对方,替换他的同学醒来,他没有走回自己的位置,他睡到男生和女生的边界,侧过身,正对着那双眼睛,他们就这么看着对方,突然间,所有人都开始跑,他也拉着那双眼睛跑,汽油瓶爆炸,子弹穿过颈动脉,他们跑了很久,最后只听到她的舌头在他的耳朵里搅动,他压在她身上。我们点了一支烟。他和她被劝退学,那真是地狱般的日子,她说她每次和他做爱,都会听到枪声,她会梦到她的阴道被刺刀戳穿,他让她写下来,把所有的操蛋的事情都写下来,她就写,写她和骆一禾的爱情,写海子的死,写骆一禾在广场上犯了脑溢血,写骆一禾没有抢救过来,写诗歌被另一种血色苍白的人,深深地嫉恨,向诗歌深深地复仇,写她看到一双骆一禾的眼睛,写她把舌头伸到骆一禾的耳朵里。他拿到了一笔本金,带着她到南方看病,也顺带从香港走私彩电和手表到内地,最后他发了,而她的病情不稳定,邮局时常会退回一些信,是她寄给骆一禾的,信的内容他没有看过,一封都没有看过,哪怕这个习惯她已经保持了十几年。他问我,他看上去是不是像个可怜鬼?我引他去卫生间,他一手抱住马桶,一手挤压自己的胃,我给了他一杯盐水,然后教他用手指抠舌根,他的整双手都快伸进去了,唾液从鼻孔里流出来,我把他扶回客厅,我想他肯定是酒精中毒了。我问他用不用叫医生来,我开玩笑说,他们前两天刚来过,把邻居抬走了。他说,不用,他的声音很小,“你不该和她上床。”我不停和他说话,我问他,蒋彩艳上哪儿去了?他说,年前就走丢了,不过,过几天又会回来,她经常这样。他突然吐出一堆带血丝的黄色粘稠的东西,吐到了沙发上,他抱歉地看着我,我说:“没关系,我会收拾的。”他说:“我该走了。”我问他能不能找到家,他说:“现在感觉好多了。”我没有再留他。我先用报纸包裹那堆污物,再用毛巾擦,最后洒了些香水,气味更难闻了,我推开窗户,躲到书房修改毛航还回来的手稿,凭着记忆,我把一些删掉的内容又补回去,重读一遍,它像是一部新的作品。毛航打来电话,他说他到家了,他再次表示抱歉,我让他好好休息,他又说,蒋彩艳也回来了。晚上,我睡不着,胃子在烧痛,然后心脏和肝也开始疼,我想,我不能就这么屈辱地死掉,我应该去找一份工作,守工地、洗盘子,我还可以刷墙,什么都不用想,把一堵墙涂完就行了,我应该向张欢要钱,她去管毛航要。我父亲如果给我留下一笔遗产就好了。endprint

初七,张欢提前回来了,她没有来我这里,只是给我打了个电话,她说她想和我结婚,但不是现在。我说我想买台电脑,能打字就成,她说我得出去挣钱,我说就怕在找到工作前,我已经饿死了。

张欢给我搬来了一台电脑,又叫人牵上网线。她给了我一笔生活费,让我省着点儿花。我问她这钱是谁的?她说,是她自己挣的。

我把手稿上的内容敲进电脑,在网上找到一份编辑邮箱大全,再将文稿里的敏感词删除,挨个投过去。过了几天,我就收到了回信,但都是一些出钱才能上稿的野鸡杂志。

三月下旬,张欢没以前来得频繁了。她不跟我谈文学的话题,她就像生活在一个隔绝的空间里,有时候我想,她没有读过一本像样的书,生下来就会写诗。她也不再提和我结婚的事,我知道,她在纠结,这没有使得我对她的爱有丝毫衰减。

毛航把驻地咖啡馆盘了下来。我陪他开车去看场地,在空空的咖啡馆里,我跟他讲了我在咖啡馆遇到的几个怪人。我问他,意大利佬是不是还活着,他说,意大利佬去了日本,日本文学更受西方市场的青睐。我想,意大利佬骗了饶秋晨,也可能是蒋彩艳骗了我。我们抽完烟,毛航说,很快我就能拿到一笔奖金,他把我的诗稿转交给了台湾一项华语诗歌新人奖。我们上车,他说:“我是终选评委之一。”我心底升起一阵复杂的情绪,我们没有再说话。

四月一日,驻地咖啡馆重新开业,毛航和蒋彩艳打扮得像一对新郎新娘,宾客中不乏有头有脸的人物,我和其中一些人有过一面之缘,但我们都装作不认识对方。

蒋彩艳走过来,她说,又见面了。我说,是啊。她说,她很早就想开一间咖啡馆。毛航在接待另一个人。蒋彩艳说:“饶秋晨刚死那会儿,我就让毛航把这家店打下来,他不肯,那会儿价格还便宜些。”蒋彩艳还是很美,她穿了一件半透明的白衬衣,扣子解到第三顆。我问她:“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时,聊到的那个意大利佬吗?”我提醒她:“双性恋,艾滋病。”她顿了几秒说:“意大利人在日本。”

她丢下我,走回毛航身边,风很大,她好像随时会被吹走。

毛航叫我先进去,我走到咖啡馆里,桌子摆布没变,墙被粉刷过,晦气的马奈终于被取下来了。我最熟悉的位置被别人占了,我就近坐下。过了没多久,那对夫妻就到了,他们和我坐到了一桌,毛航和其他人聊了几句,也过来了。

毛航和那对夫妻商量,应该组织一趟远行,让我也加入进去,我答应了,但不知道能否在出门前,拿到足够的稿费或者奖金。毛航建议去越南的美奈,他说,身前是海,背后是沙漠。蒋彩艳冷不丁说了句,还得叫上张欢。我们都接不上话。过了一会儿,毛航起身去了其他位子。

很多人只是来走个过场,不到十二点,咖啡馆就只剩四桌人。我们在咖啡馆吃了西餐。毛航撤掉了几张桌子,在靠里的位置摆了一张台球桌,吃过饭,我和毛航在那里打黑八,蒋彩艳捧一本贝娄的小说在旁边看,毛航说他以前常打斯诺克,开场两局,我惊险地赢了他,后来,他越打越顺,他击球很轻,也很准,有一次甚至一杆清台,我投杆求饶,把球杆让给了其他人。我要了一杯调酒,坐在那里胡思乱想,我给张欢发了好几条信息,她都没回我。毛航俯身击球,他盯了我一眼,白球飞出台面,差点打到我,他们都转过头来看我。

晚餐时,张欢来了,毛航迎上去,那对夫妻站起来,蒋彩艳仍在看她那本贝娄,我不知道该表现出什么样的姿态,坐在原地。

我不知道我是如何熬过那个可怕的傍晚的,毛航若无其事地与张欢聊着,与那对夫妻聊着,蒋彩艳一直低着头,看一本永远也看不完的书。

很多时候,我看到他们的嘴在动,但听不到他们的声音,他们构成了一个坚固的整体,我找不到漏洞可以侵入他们,我想,我应该趴在桌上睡过去。

过了很久,那对夫妻才走。毛航说:“时间不早了,要不我送你们回去?”我和张欢都说不用。临走前,毛航拍了下我的肩膀。

我走出咖啡馆,张欢跟在后面,就像半年前我们从印刷厂走出来时一样。张欢上来勾我的手指,我侧眼看她,她在哭,眼泪让她的脸变得透明,然后她整个身子都变得透明了,我紧紧抱住她,她哭得更厉害了,我上了出租车,在反光镜里,我看不到她。

我买了一台二手打印机,诗稿被输入电脑,现在又从打印机里吐出来,装订成册,它们被翻译成程序语言,再转换回来,这个过程中流失的情绪是难以察觉的,比如文字的疏与密、工整与潦草或者是不经意的连笔,都会出卖作者的真实情绪,甚至出卖作者的创作环境,它们在几次几十次上百次的转换之后,流失了,看上去准确无误的打印稿正是误读的开始。

张欢又能够隔两天来一次了,下午六点来,晚上九点前离开,有时候给我带钱来,有时候只是单纯地做爱。我们睡在床上,把被子掀开,让阳光从身上一点点褪去,我问她:“毛航是不是还会再干你一次?”我想,至少某些天是这样。有时候我会在做爱的时候突然问她这个问题,她总是不回答。当她又犯老毛病时,我还会想,她跟毛航在一起,比跟我在一起更快活。

等九点的钟声一响,她告诉我,她得走了,我躺床上目送她的离去。

我想起了我的母亲,她比我父亲小近十岁,在我父亲已经显露出衰老的迹象时,她依然是镇子上最有韵味的女人之一,有一次,我父亲出差,她偷偷跑到值班室和另一个医生偷情,被病人家属撞见了,我父亲回来,所有人都嘲笑着问他,瘸子怎么把鸡巴塞进女人的阴道?于是,他当着我的面,掐住我母亲的脖子,把她按到墙上,拉下她的内裤,我跑了出去,我以为会出人命,在一株桑树下待到很晚才回去,从那以后,我母亲就很少回家住,后来我才听说,我父亲就是替那个医生挡了棍子。我母亲彻底离开我父亲那天,我也是躺在床上目送她出门,她拎了很多行李,我知道,她不会回来了,她把行李放到门外,问我,愿不愿意跟她走,我说不愿意。后来,她也许又当了母亲,现在也许已经是祖母了。

我曾无法理解,母亲为什么要离开父亲,后来发生的事,让我认识到母亲的选择是正确的。

在我母亲离开后的一个晚上,我们听到楼下有争执的声音,我站到向街的窗边,看到信用社门口站了四个人,一个是军人、一个似乎是军人的女朋友、一个黑帮头子还有一个马仔,军人支开手挡在女人的前面,用外地口音训斥他面前的两个人,他拉着女人的手要走,刚转过身,黑帮头子就摸出了一把枪,两声枪响,又补了两枪。我父亲站在我背后,他见证了发生的一切,那天晚上,他紧紧地抱着我,他比我还要恐惧。部队派人下来调查,被打死的是一个来提亲的军官,派出所的警察装模作样地搜寻证人,他们问过我父亲,我父亲说他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也没听到,他们说:“你看到了。”他们拿出照片,照片上是一张陌生的面孔,他们问:“是不是这个人?”我父亲说:“是,是他。”那件事情平息后,黑帮头子宴请公社医院的职工,他们脱掉白大褂,在酒桌上与黑帮头子推杯换盏,没有人敢提起照片上的倒霉家伙。这个懦弱的人,至死都不会承认,他曾经是黑帮头子的帮凶。endprint

我又一次写下:战争仍未到来,我们渴望与父亲来一场赤手空拳的肉搏,所有的父亲,是男人一生的敌人。

四月底,我突然联系不上张欢,她的手机不在服务区,我去她工作的服装店,他们说她辞职了。我想了很多,过得生不如死。

四月三十日,大清早,有人敲门,我正在做早餐,我以为是张欢回来了,打开门,看到的却是蒋彩艳,她瘦了一些,还算精神,头上还有汗水,像是走了很远的路。

她问我,张欢是不是走了?我说,是,已经十来天没见了。她说,他们去美奈了。我问,谁们?她说,毛航和张欢,还有那对夫妻。我问,你为什么没去?她说,他们背着她去的。我说,是啊,他们说好要叫我的。

我去关了火,坐到她的对面,逐渐心安起来,张欢没有离我而去,他们去了美奈,还会回来。

蒋彩艳盯着我们之间的一张空椅子,问我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我说没有。我站起来,去厨房端已经凉了的早餐,转过身,她像鬼一样地跟着我,突然抱住我,鼻尖贴着我的下巴,呼吸是凉的,让人起鸡皮疙瘩的凉,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做。

她说,没有人肯留在她身边。我嗅到一股焦糊的气味。

我吻了她,尝到了她厚厚的舌苔,有一刻,一种熟悉的哀伤涌上来,是我在阅读张欢的诗时产生的那种毫不相干的哀伤,我想到了她和毛航在枪炮中拥抱的场景,想到了这条舌头或许也曾伸进骆一禾和蓬头垢面的査海生嘴里。她就像一条通道,通往诗歌的殿堂。她粗糙的手伸到我的内裤里,刚摸到我的鸡巴,又惊恐地缩回去。当时,我不知道蒋彩艳已经濒临崩溃。她一步步退到门外,我追出去时,只能听到楼道里的疾步声。

直到今天,我都不能理解她为什么会突然抱住我,也不理解为什么戛然而止。一个月后,毛航扔下她,独自跑到卡维恩,再也没有消息。毛航出国后的第二年,我到精神病院看过她,她在重复拨打一个号码,用一部没有接电话线的电话,她问我,为什么拨不通,我说是不是少拨了一位,她说不会的,这个号码她背了很多次。她爱过骆一禾,爱过毛航,也许还爱过我和其他人,或长或短,她只忠诚于一个模糊的东西。

五月十日,我接到了毛航的电话,他说:“你拿奖了,华语诗歌新人奖,税后能拿到两千美金。”我问:“换成人民币是多少?”他说:“得有一万三四。”我问:“张欢是不是和你在一起。”他顿了一下说没有。我给蒋彩艳打过去,问她毛航是不是回去了?她说没有。我又给张欢打,她没有接。

那时候我坚定地相信,拿到钱就可以带张欢走,到一个我们都想去的地方。

五月十一日,我还睡着觉,张欢回来了。她穿了一条红裙子,跪坐在我的床前,她哭过,一张湿漉漉的脸贴到我的脸上,我说:“你他妈像条狗。”她嚎啕大哭,我转而安慰她,她说她不想待在这里了,一刻也不想,我问她发生什么了?她说,蒋彩艳疯了,差点杀了她。我告诉她,我将拿到一笔一万多块的奖金,我们很快就可以出发。

我很想和她做爱,我拉她到床上,她按住我的手,她说她下面又在疼,我只得安静地抱着她,度过慵懒的上午。

吃过午饭,我们去逛了书店,看了一场电影,她感到不舒服,我和她提前离场,买了两杯咖啡带走,回到家正好是六点。关上门,张欢脱下衣裤和胸罩,举起双臂背向我,沿着脊椎有一行新的文身笔直地展露出来,这是我给她的诗稿中的一行话。她转过身,静静地看着我,我架起她的腿操她,她的阴道是冰冷的,我抽出来,看到她的汗迹留在了墙上,连同纹身一起留在墙上。我们喝着咖啡,她问我,生命有轮回么?我说,那样的话,死就太美妙了。她又问我,有没有让女人怀过孕?我说:“辅导员。”她没有笑。我说:“毕业离校前,我们聚完餐,我送辅导员回去,她的男人在缅甸做生意,音讯全无,她妈帮她带孩子,她打算等孩子再大些,就去找她男人,到了楼下,我和她道别,她独自上楼,我走了几步,又转回去,敲开她的门,我们折腾到第二天早晨,然后我就拿上行李离开了学校,大约两个月之后,她来报社找到我,她说她怀孕了,让我陪她去诊所把孩子拿掉。我们去的那间诊所很小很挤,前面坐了几个姑娘,她让她们别紧张,说话的方式还是辅导员那套,医生喊到她的名字,她站起来,又蹲下去哭,她说她没遭过这样的罪。完事后,医生让我进去,医生说她下不了床,让我去搀扶她,她不停地发抖。我把她送回去后,跟她说了声对不起。”我说:“我没有看过堕胎的过程,医生不允许,但我见过流下来的东西,有的只有巴掌大,五官都没有长全,医生戴着手套把它装到黑色塑料袋里,和医疗垃圾一起烧掉。”听完后,她极为平静地说,她去堕了胎。我和她吵起来,也许只是我在骂她。

那个点的出租车很少。我经常会回想起她离开的背影,她扔掉沾着淤泥的鞋子,赤脚走了好几个小时,或者她出门就招到空车,出租车以六十公里的速度离我越来越远,或者,她回来过。如果时间倒流,在她走后,我会抱头痛哭,但当时我认为,我们的未来是无穷无尽的。

那天晚上,我梦见了一片海,一艘船,也许是一艘捕鱼船,也许是一艘逃难的船,船上只有两个人,我和她,我站在驾驶室掌舵,她在机舱里,机舱里空空的,只有一张又宽又长的板子,她就躺在板子上,她快要生了,每过一段时间,我就下到机舱瞧她一眼,我不知道孩子会在什么时候降临,风暴来了,整艘船差点被吞没,我机敏地度过了险境,乌云散开,太阳露出来,又是风平浪静。

有会儿,我迷迷糊糊地想,孩子是我的。

五月十二日,新搬來的邻居夫妻起得很早,他们摔门离开的时候,我坐起身子,看了眼墙上的钟,那架钟停了,显示的时间是十点十五,秒针还在垂死挣扎。

上午,我改了一篇小说,然后打算去找毛航要钱。

驻地咖啡馆在做摄影展,过去挂着马奈的位置挂上了三张放大的照片,一张是一对情侣裸身泡泥浴,只有背影,另一张是一个中国女人坐在大象背上,还有一张是男人爬到橡胶树上,女人在下面望着他。女人有点像蒋彩艳,而男人的面孔则看不清。我问店员毛航和蒋彩艳在不在?他说都不在。endprint

我到快餐店买了一个汉堡和一杯可乐,走进一间不开灯的娱乐城,只有几个穿着校服逃课的中学生。我换了一百枚游戏币,坐到水果机前,输到最后二十枚时,押中大三元回了本。那几个中学生听见这边在吐币,都围过来,矮个子拿出遥控器要卖给我,他说能控制跑灯,准赢不输。

一瞬间,几个中学生晃起来,整个娱乐城都是金属碰撞的声音,睡眼惺忪的老板冲我们喊,地震了。我朝外面跑,矮个子坐到我的位置,掏出币口的游戏币。

有人刚从商场逃出来,有人手里拿着空链子,在找走失的狗,有人抬头望着大厦,和旁边人讨论它什么时候会垮塌,还有人挂在大厦外墙,不知道该不该松手。我回头看到矮个子提着裤子跌跌撞撞地走出来,一个坠落的花盆砸中了他,他又走了几步,然后倒下,游戏币洒了一地,脑浆像豆花一样散开。

剧烈的晃动持续了三十秒,大楼摇摆的幅度逐渐变小,挂在外墙的人爬了回去。道路已经瘫痪,过了很久,才有几个步行的白大褂赶过来,他们打开药箱,为伤者包扎伤口。我往张欢家走,似乎预感到了什么,又不敢去猜想。

下午五点,我走到筒子楼前的菜市场,那里站满了人,我挤开背上沾着尘土和鲜血的人,挤开哭嚎的母亲,挤开裹着浴巾的女人,眼前是一片废墟,很多人刨开砖块,呼喊某个陌生的名字。我拿出手机,一遍遍拨打张欢的号码,要么没有信号,要么回音是已关机。后来,消防车和武警都来了,他们抬出一具具尸体,有个老太太用刚买的一打毛巾逐一盖住死者的头部。我想,我应该逃离这里。

太阳下山前,我回了自己的家,地上是碎片和书籍,那架破钟摔在了地上,秒针仍在抖动。房东来了一趟,他让我不要在屋子里住了。整栋楼都空了,他们卷着被子到广场和公园过夜,我查看了一遍墙壁,然后把沙发挪到墙角,我躺在那里,听到大楼深处的回响,那是钢筋和水泥在余震过后断裂的声音。我麻木地打开电视,主持人在播报有关地震的消息以及伤亡人数,毛航的电话打过来,他说,张欢走了,我挂掉电话,看着荧屏,我看到,我们站在张欢的尸体前,沉默着,无话可说,蒋彩艳踮起脚,试图去舔毛航的耳轮。

我给自己来了一支氯胺酮,针眼肿起来,一只手不住地颤抖,液体顺着我的胳膊,流到我的肩膀,然后是肺和心脏,爬到喉咙,又迅速下落,我用那只快要废掉的手抚摸生殖器,我一层层地凉下去。

父亲走到我的身前,他说:

“死亡就像个狗杂种。我不想活了,就从床下面拖出衣箱,换了一套新衣裳,把那架几十年没戴的表也戴上,喝一口藏了很久的酒,养老院不允许饮酒,我打开门,走过操场,把酒瓶子扔到墙外,我回去先把卫生间打扫干净,将鞋子脱在门外,挂好绳子,挂在卫生间裸露的管子上,我打量过了,那管子又粗又结实,为了避免吓到自己,我用一张浴巾遮住镜子,镜子里是又老又丑的脸,头上还长着一块化脓的疮,我换了一次药,看上去体面了一些,我搬了一张凳子过去,动作很轻,生怕吵醒王老头,我坐在那里,等着庄重的时刻到来,我困了,就靠墙眯一会儿,在天亮前惊醒,大概是凌晨五点一刻,早已过了我计划好的时间,我连最后一件事情也做不好,我站到凳子上,伸长脖子,钻进绳套,凳子被我踢翻,倒在铺好的棉絮上,没有发出太大声响,我最后的祈祷竟然是希望王老头不要听见我的呼吸和呻唤,最难受的时候过去了,手表在走动,我还挂在绳套上,一秒一秒地数到七点,王老头进来上厕所,他看到我了,他去叫來护工和院长,他们把我取下来,有人弄到我的坏腿,操他妈的,我就看着他们收拾我的尸体。我在养老院又住了些日子,后来,床位被新来的人占了,我只好两手空空地离开了那里,在荒郊野岭待过,在废船上待过,在商场待过,在垃圾库待过,到现在,连半个鬼影都没遇到。那种孤独比我生前还要强烈百倍。”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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