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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终傩舞

2018-01-02樊健军

山花 2017年12期
关键词:老太爷山村爷爷

樊健军

“先生,继续坐车还是愿意走山路呢?”

“山路有多远?”

“上山十里,下山十里,翻過这座山就到了狐山村。”

向闵中朝车窗外打望了一眼,车前方是条狭窄的水泥路,依山就势蜿蜒蛇行,远处完全叫山给遮蔽了,左侧是条羊肠小道,“之”字形往高处走,也走不多远,就叫绿树繁荫给吞没了。

向闵中被不知从哪里汩出来的豪情操纵了,说:“走山路吧。”

狐步月在前面引路,向闵中跟着,先前还跟得上,慢慢地,就拉开了距离。后来,狐步月有意放慢了自己的脚步,仅仅比向闵中快个那么一步半步,保持两三个身段的距离。狐步月很有分寸,每走过一段路后就提议小憩一下,等向闵中气喘匀了,才重新上路。刚开始,向闵中被山景吸引,不觉得怎么累,碰上新奇的东西总要同狐步月问个明白,也不过杂树野花一类的事物,上到半山腰,新鲜感早跑没了影,就剩下喘粗气了,口干舌燥,咽口唾沫喉咙都刺痛得要命。越走越沉默。向闵中暗暗叫苦,不该逞一时英雄走山路,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谁也帮不了他,总不能叫狐步月背着他走吧。

向闵中在内心嘲弄自己,完全自作自受,累死活该!如果不是脑袋发热,他该坐在办公楼里,悠悠闲闲喝着茶,同同事一块谈天侃地,聊聊股票和女人,说些带颜色的段子,讲几个带颜色的笑话。他先前在狐步月所在的那个县教了十多年书,后来改行调进了市文化馆做了创作员,名义上好听,除了写过几个豆腐块,编过几本徒糜纸张的书,其他什么事也没干。文化馆是个可有可无的单位,清汤寡水,自己不找点事做连时间都没地方打发,所以他多半时间都闲着。前段时间,一个副馆长退了,之前馆长就暗示过,副馆长那位子早晚都是向闵中的。几天前,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个妖精,抹着口红,扭着小屁股,花枝招展地坐在了副馆长的位置上。原本呢,也不碍向闵中什么事,当不当副馆长就那回事,可单位办公房紧张,向闵中同退休的副馆长坐一个办公室,面对面,换了接替者,还是面对面,每天妖精副馆长不是照镜子,就是嗲着嗓子打电话,不时还清唱几句。向闵中就堵得难受了,办公室成了只热锅,只要进去了就像被煎炸着。他借口身体不适,同馆长告了假,躲在家里四门不出。这也不是个好办法,妻子上班了,孩子去了学校,家里寂静得像太平间,一两天还好过,三天四天就难受活了。人是群居动物,离了群就成了孤雁,吃喝拉撒都孤单得像受刑。

正煎熬时,向闵中接到狐步月的电话,问先生有没有时间,有没有兴趣去狐山村转一转。他矜持了一下,没说去也没说不去,等待对方做进一步的邀请。这是他一贯的做派,狐步月是他的学生,他教过他两年语文,学习成绩不突出,也没有别的吸引眼球的地方,是个很容易被忽视的普通面孔。向闵中记住了他,原于他的姓,以为狐步月姓胡,后来才知他姓狐。向闵中闻所未闻,几乎不敢相信还有这姓。在课堂上提问,狐步月的姓名就会脱口而出,可能狐步月因此感恩戴德,认为向闵中不像其他老师,没有漠视他这张没有任何特点的面孔。

“先生,最近狐山村会有一场快要绝迹的傩舞表演呢。”狐步月说。

“傩舞?”

“是啊,先生,我就是被我爷爷喊回来看表演的。”

“狐山村离县城没多远吧?”

向闵中知道狐山村就是狐步月的祖籍,距离县城到底有多远,真还不清楚。

“先生,不远,我开着车,挺方便的呢。”

向闵中一瞬间明白了,非去不可,不是因为快要绝迹的傩舞,而是因为狐步月对他的诚恳。狐步月回乡本不需要经过市里,从省城绕道市里可谓拐了一个大弯,至少增加了三个小时的路程。还因为狐步月的自卑,狐步月高中毕业后没能上大学,只身去了南方打工,从站流水线开始,到开办小作坊,尔后有了自己的小公司,慢慢地站稳了脚跟。他小时候因家里穷,加上各方面的条件并不出众,难免会有自卑。这种心态向闵中过去也有过,狐步月可能要挽回一点面子,挣回一些自信,所以不能不成全他。

去狐山村的路程并不像狐步月说的那么轻便,向闵中颠簸了将近五个小时,才抵达山脚下,又爬了两个小时山路,才到达山顶,狐山村就在眼皮子底下,可望仍不可及。下山的路比上山要轻快,还有一段青石板小道,古意盎然,加上绿荫匝地,鸟鸣山幽,心情跟着轻松了许多。可能上山勇猛了,向闵中的腿脚发软,还得提防着别摔了跟斗。又花费了一个多小时,才落到山沟里。

狐山村被山谷挟持着,南北走向,呈蝌蚪状,圆头枕南,细长的尾部朝北走,绵延近十里,一眼望不到头。房屋建筑同山外无异,多数建了钢筋水泥的小楼房,外墙贴着马赛克,花花绿绿的一大片。中间夹杂着少数老屋,远看黄墙灰瓦,透着些许古意,走近了看,早已墙裂瓦漏,破败不堪,没有了人居住。唯有村口一座石砌的箭楼,证明了村庄的历史。但向闵中问及狐步月,狐山村是哪个朝代建村的,狐步月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只知他们世代居住于此,整个村子的人都姓狐,无一杂姓,五百年前应该是一家,至于从哪个朝代开始,又繁衍了多少代子孙,全是个混沌的未知数。

“问我爷爷,我爷爷肯定知道。”

狐步月家在村子的南头,一幢独立的小楼房,比别家还多了个独立的院子,院子用镂花的铁栅栏围起来,院里院外就成了两个不同的世界。院门敞开着,楼房门也敞开着,狐步月的爷爷却不在家,迎接他们的是狐步月的父亲和母亲,和一个叫饼饼的十二三岁的孩子——是狐步月的侄子,刚上小学六年级。

“向先生啊?真是贵客,步月早就同我说过,您很关照他,是狐家的贵人啊。”狐步月的父亲居然弓下腰做了个长揖。

向闵中有些不知所措,不知该怎么还礼,稀里糊涂被他们簇拥着进了屋。

狐步月的父亲给向闵中让了座,才吩咐说:“饼饼,快去告诉你曾爷爷,就说贵客到了!”

饼饼欢天喜地地出了门,一溜烟往北跑去了。

狐步月的母亲给向闵中上了茶,又端来了果盘,烫了一壶米酒,摆了几只酒盅,让狐步月的父亲先陪着喝上几盅。酒盅不像酒盅,倒像个小碗,向闵中被吓住了,赶忙使眼色向狐步月求救。狐步月全当没看见,还一个劲地劝说:“先生尽管喝,这酒没度数,权当解渴,十盅八盅都不会醉。”向闵中将信将疑,浅酌了一口,香香甜甜的,果真感觉不到酒味。endprint

狐步月的父亲很恭敬,一盅接一盅,不停地劝酒。向闵中招架不住,喝下去了兩三盅,才见饼饼返回来,后面跟着狐步月的爷爷。向闵中暗暗有些吃惊,狐步月的爷爷不同于一般的长者,快九十岁的人,身板笔挺,脸色红润,一头银发,长髯飘飘,颇有些仙风道骨。向闵中小声问狐步月,他爷爷是做啥的。

“还能做啥?锄山砍石。”狐步月的爷爷爽朗着声音说。

又问狐步月:“几时到的家?”

狐步月说:“刚到啊,进门就让饼饼去报告您。”

“怎么不走大路?”

“我陪先生看看山景。”狐步月毕恭毕敬地回答。

向闵中也附和:“山青水秀,真是一个神仙居住的地方啊。”

狐步月的爷爷没再多问,吩咐开饭。菜是早就准备了的,都是独有的山货,荤的有风干的野麂肉,山鸡炖蘑菇,红烧兔肉,素的有清炒蕨菜,小竹笋,石磨豆腐,加上时鲜蔬菜,竹参煲的汤,满满一大桌。狐步月拎来两瓶酒,向闵中说啥也不让喝。狐步月说:“先生,不喝不成席面。”狐步月的爷爷说:“先生不喝就不要难为先生。”狐步月不好再勉强,只得说留到明天喝。没有了酒的重压,向闵中就吃得放松了,不觉胃口大开,吃相估计也没那么文雅,很快就腹鼓肚圆,悄悄松了两格皮带扣。

饭毕,都退了席,狐步月的母亲又上了一道茶,这是狐家的习惯,有客没客都一样,饭后都会上一道茶。喝茶的这档口,狐步月将向闵中提的那个问题抛给了他爷爷,狐姓到底是什么时候落户山沟沟的。

狐步月的爷爷先是睃了一眼狐步月,尔后又拿手捋了一把那悬在胸口的胡子。

“先生想知道。”狐步月解释说,“写文章需要素材呢。”

狐步月的爷爷朝向闵中颔首微笑了一下,又拿手捋了一遍胡子,才说:“狐姓出自上古周朝,也有叫复姓令狐的,搬来这儿的一支大概在唐朝的时候。”停顿了一下,接着叹口气说:“具体什么时间,祖上也说不上来。”

“族谱上没有记载么?”向闵中问。

“就没人见过族谱。”狐步月的爷爷摇摇头说,“也许以前有,后来被人毁了。”

向闵中遗憾地哦了一声。

“也有另外一个说法,”狐步月的爷爷说,“说是祖上一人逃亡到这儿,饥寒交迫,加上疾病缠身,晕倒在一块巨石边,是一只灵狐每天衔了山鸡蛋给他当饭食,祖上才捡得了性命,为感谢灵狐的救命之恩,祖上改姓狐,将狐狸当做了自己的先祖。”

“挺有意思的。”

“没有人相信这个说法。”狐步月的爷爷说,“族里人都希望恢复祖上之前的姓氏,可是没有谁知道祖上之前姓什么。”

“为什么呢?”

狐步月的爷爷浅啜了一口茶,朝厅堂正中的神台张望了一眼说:“我也想不透为什么啊。”声音里透着苍凉和无奈,好像有一只年迈的爬行动物在他的喉咙里缓缓爬动。

向闵中瞧了一眼神台,神台上供奉着几尊矮小的神像,面目有些模糊。溯本追源的话告一段落,向闵中也不好意思接着询问什么,就低下头喝茶。

“爷爷,什么时候跳那个傩舞?”狐步月又打破了沉静。

“你就着急么?着急你就别回来!”狐步月的爷爷忽然拔高了声音,脸上有了愠色,胡子急剧地抖动。

狐步月苦瓜着脸瞅着他爷爷,不知他为何如此恼怒。向闵中也有些诧异,按理说当着外人的面老人不会失态,可是老人的反应明显过激,似乎不怎么近情理。狐步月的问话正常得很,并没有什么唐突之处,究竟哪儿冲撞了老人呢。向闵中隐约觉得,狐步月不该有此一问,那个傩舞或许在老人眼里就是个禁忌。

“月伢,怎么说话的?!”狐步月的父亲瞪了一眼狐步月,呵斥说,“还不给你爷爷赔礼道歉!”

“爷爷,孙儿怎么会着急呢?孙儿不就是回来陪爷爷的么?”狐步月讨好老人说,“爷爷您可别生气,先生在呢。”

狐步月的爷爷听了几句软话之后,一脸愠色慢慢就烟消云散了,瞥了向闵中一眼,端起茶杯做了个掩饰的动作:“先生,请喝茶。”

“喝茶,喝茶。”向闵中附和着说。

喝过茶,暮色已经笼罩了下来,屋里亮起了灯光。狐步月的爷爷吩咐说:“步月,陪先生到村子里转转。”狐步月的父亲却抢过话头说:“爹,我陪先生去转转,让步月陪您说说话。”

“去吧!黑灯瞎火的,拿上手电筒,别走得太远。”狐步月的爷爷叮嘱说。

向闵中本来有些劳累了,加上酒足饭饱,倦意更是袭人,但又没法拒绝主人家的安排,就勉强支撑着,跟随在狐步月的父亲身后走出了院子。如果没猜错的话,狐步月的父亲说陪他转转只是个借口,肯定有什么话要对他说,那些话还不能让狐步月的爷爷听见。

灯光暗影中,他们穿房过巷,三转两转就到了村前的小河边,流水汩汩,山里的晚风有了些凉意。果真,狐步月的父亲说:“刚才步月他爷爷的话请先生不要介意,人老了就是个孩子,说话做事都由着自家的性子来。”

“哪儿会呢?瞧瞧老人家的精神状态,真个不同凡响……”向闵中一时搜索不到什么词语来赞美狐步月的爷爷,但口吻是敬佩的,带点儿嫉妒和羡慕。

“我也六十多了,人老了,对死就敏感了。”狐步月的父亲莫名有了慨叹,夜色中他的声音像被水浸湿了,有了沉重感,“您知道吗?步月说的那傩舞是狐山村百岁老人临终时才跳的傩舞,只有百岁老人才有那个资格,所以他爷爷才那么恼怒。”

“百岁老人?”

“是啊,百岁老人。”狐步月的父亲说,“狐山村多少年没有百岁老人了,好不容易有一个,狐毛公,一百零二岁,眼见得要五世同堂了。”

“一百零二岁!”

“其实我也没看见谁跳过那个傩舞,步月他爷爷说看过,不过那会儿他小,才五六岁,不理解其中的意思,后来多少年没见了,到了这个年纪,没人说起过,也没人提醒他,不知怎么又记得了,先生说奇怪不奇怪?”

“谁会跳那个傩舞呢?”endprint

“山槐叔,步月爷爷说过,当年那场傩舞后山槐叔的师父收了山槐叔做徒弟,一代只传一人,代代单传。”

“其他时候不能跳吗?”

“谁敢跳?!”

“那个百岁老人,狐毛公,身体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

“是啊,两年前狐毛公就卧床不起了,不过人还算清醒,但今年的情形不太好,最近的情况比较糟糕,好几天水米不进,怕是快了。”

向闵中总算听明白了,狐步月的爷爷之所以把狐步月召回来,就是让他观看即将在狐毛公临终时上演的一场傩舞,让他记得这个傩舞。由此推想,老人肯定有个暂时未公开的愿望,将来百岁之后也要来上这么一场傩舞。向闵中突然理解了狐步月爷爷为什么对狐步月发火,这是一场极为残忍的傩舞,自己根本不应该答应狐步月的邀请,他们早一天看到狐山槐的傩舞,那个叫狐毛公的百岁老人就会早一天结束生命,可他的好奇心不可抑制地被勾引了起来,那即将上演的傩舞到底有何特别之处,恨不能下一刻就撩起它神秘的面纱。

“但愿老人家尽快好起来。”向闵中言不由衷,但又感觉自己的祝福是真诚的,是发自内心的。

“毕竟年岁到了,好转也难。”狐步月的父亲说,“但傩舞是不会跳的,老人家一年前就嘱咐过,不要让狐山槐进他的屋场,不要跳那个招神惹鬼的傩舞。”

“这是为何呢?”

“个中缘由不便细说。”

狐步月的父亲堵住了向闵中的追问,这一晚上的步也散到终点了。向闵中的内心有了淡淡的失望,可又不能表露出来,就跟在手电筒的黄光后一声不响往回转了。山里的夜晚寂静,只有一只不知名的鸟叫,像婴儿啼哭。他竟然睡得十分香甜,一夜无梦。

第二天,向闵中起了个大早,独自溜出院子去溜达,却又不敢走得太远,怕狐步月寻他不着。依旧走房穿巷,去了小河边,这一路上遇见的人都很和善,都微笑着同他打招呼。都说山里人淳朴,的确不假。河水清澈见底,有小鱼儿游来玩去。空气中有某种树叶的清香。可能正做早饭,村子里炊烟袅袅,间或有鸡狗的叫声弄碎早晨的静寂。沿河走了不过几十步远,果然狐步月就寻来了,招呼他回去吃早饭。早饭是葱花面条,面条里卧着两颗荷包蛋。向闵中被勾起了食欲,一大碗面条吃得汤干水净,放下碗时还打了个饱嗝。

“先生,请您稍坐片刻,”吃过饭后茶,狐步月告假说,“我先去拜望毛公老太爷,一会儿就回来。”

“你尽管忙去吧。”

向闵中嘴上说得轻巧,可内心还是咯噔了一下,狐步月表面上是拜望狐毛公,实质上怕是去探视百岁老人到底病到了哪一步。一瞬间,向闵中觉得自己成了一个罪人,成了狐毛公的催命阎王。

“你就诚心看看,不要多话。”狐步月的爷爷说,“不要在他的床前咳嗽,更不要动坏心眼。”

“您放心,孙儿知道的。”

“就怕你不知道呢。”

狐步月拎着早就备好的一小篮水果,以及他母亲给他的一塑料袋鸡蛋出了门,百岁老人的家距离狐步月家不远,不到一个小时就返回了。这间隙,向闵中同狐步月的爷爷说了些闲话,老人虽然年事已高,可记忆力惊人,往昔的故事都清楚得很,有些细节就像发生在眼下。见了狐步月,老人才收住话头,拿眼盯着孙子。

“怎样?”

“好着呢。”

“怎样好着?”

“早上吃了小半碗稀饭,能坐起来了。”

“谢天谢地,总算好起来了。”狐步月的爷爷抬了抬眼,似乎在感谢上天,之后又不无恐惧说,“不会是回光返照吧?”

这话出口没吓着别人,倒吓着了狐步月爷爷他自己,“呸呸呸!臭嘴臭嘴!该掌嘴割舌头!”后悔得就差没扇自己几个嘴巴子。

他完全是自己在责难自己,没有人接他的话头,也没有人指出他的错误。后来,在去箭楼的路上,狐步月同他的老师说:“也许我爷爷真说对了,毛公老太爷是回光返照,他们也都这么担心。”

狐步月的語调是轻快的,不像在说一个人的生死,倒像在谈论某部好看的电影,电影中某个让人记忆深刻的镜头。轻快中还夹有欣喜,似乎有什么重大的发现。

向闵中没有说话,也不知该怎么表明自己的态度。他试着拉了一下狐步月从邻居家借来的那支弩,可是力气不够,拉不起来。狐山村人有制弩的手艺,也使弩打猎,据说弩能射死两百斤重的野猪。

箭楼在村子的北边,是石砌的,有三四层楼高,估计是狐山村人的祖先用来抵御兵匪强人的。箭楼上有供射箭用的洞户,将弩架在洞户上,居高临下,对贼人肯定是制命的威慑。向闵中在狐步月的帮助下将弩拉上了,却找不准目标,不知要射向哪里。

“那儿,那儿有一个南瓜。”狐步月指着箭楼下的南瓜架说。

“不能吧?”

“南瓜多的是,当猪食的,不打紧。”

向闵中将弩放出去,弩箭却射偏了,插在了南瓜架的一根木柱上,吃进去好长一截,弩尾还在颤动个不停。这弩的威力的确不可小觑,如果射着人,有可能会把人贯穿,不死也得半条性命。狐步月跑下楼,将弩箭拔了回来,又拉上了。向闵中重新将弩架在洞户口,正要放第二弩,楼下却有人叫喊:“小心点,别伤着人!”向闵中赶紧将弩收住,那叫喊的人就从楼梯上爬了上来,是个壮实的中年汉子,额宽面阔,剪了一头短发,堂皇得很。

“生福哥。”狐步月说。

“啊,先生啊,步月领先生去我家耍啊。”那叫生福的人说。

“好的,生福哥。”狐步月答应着。

“你们耍,你们耍,我就问候一下先生么。”狐生福说了几句闲话,就转身下楼了,“先生,失陪了,我还要去给老太爷请安呢。”

被狐生福这一搅扰,向闵中就失去了射弩的兴趣,站在箭楼上瞭望了一会儿风景。狐山村像个世外桃源,有山有水,不受外人侵扰,独立成一个世界。心下想,真要能有这么个地方,安安静静过着,总比每天瞧那妖精画眼描眉舒坦。

“先生,您知道这人是谁吗?治保委员,村里人背地里都说他是暗探。”狐步月指着狐生福的背影说。endprint

“步月啊,他怎么就是暗探呢?可不能背后这么说人家。”

“先生说得是。但村里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没准就被他报告了。这会儿他去探望老太爷,说不定就藏了什么别的心眼。”

向闵中语塞了,世界上的人何其相似,狐步月去拜望老太爷时不也埋伏着歪心眼吗?狐步月看来也不像念书时那么诚实,那么本分。如此一想,向闵中又阴郁了一会儿,有个疑问本想同狐步月说,又止住了。

“步月啊,听你爸爸说,百岁老太爷一年前就嘱咐过,那个傩舞不让跳了。”吃过午饭,向闵中的心情似乎好转了一些,才将积压在心头的疑问吐出来。

“不会吧?为什么不让跳呢?我爷爷把我召回来为的就是傩舞么。”

狐步月可能被这突然听到的变故搅乱了心情,本来要去后山的水库钓鱼的,后来鱼也不钓了,就领着向闵中去了村子最南边的樟树林,那儿有几十棵上了年岁的樟树,树龄高达五百年的都有。大跃进那会儿,村里人为了保护这些古树想尽了办法,有人砸碎了自家炒菜用的铁锅,将锅铁的碎片攮入树蔸部,斧锯不入,古樟林才免于劫难。樟树林里建有一个石坛,都是花岗岩石柱,才半人高,石坛里供着一尊石像。石坛前有香炉,香炉里满是香烛燃烧后留下的残枝。石坛前有块平地,怕有个两百平方。

“正月里闹社火,元宵节晚上就在这儿跳傩舞。”狐步月介绍说,“那叫梅花傩,三个人跳,很简单的。”

说着,还做了几个动作。

向闵中有些失望,狐步月的动作真的简单得很,粗放得很,同广场上大妈们跳的舞没什么两样,甚至还比不上大妈们的舞姿。想象一下,那临终傩舞又能多么出彩呢,也许不在动作的编排上。幸好不是冲着临终傩舞来的,只不过为了放松一下,排遣被妖精添堵在胸口的郁闷。

第三天,吃过早饭,狐步月又要去拜望毛公老太爷,被他爷爷给阻止了。他爷爷说:“你三天两头去惊动老太爷,黄鼠狼给鸡拜年,别不安什么好心。”狐步月觉得委屈,可拗不过他爷爷,不让去就只有不去。就拿了渔具,陪同向闵中去后山的水库,半道上又打发饼饼上老太爷家打听消息,并许诺钓鱼回来陪饼饼踢足球。饼饼听说有人陪着踢球,喜笑颜开走了。饼饼走后,狐步月说去借钓竿,让向闵中稍等片刻,一去却是一个多小时。向闵中有了不悦,可不好明显表现出来。狐步月也很自觉,一个劲地说对不起让先生久等了。

进入库区,果真是一片好水,绿汪汪的,像镶嵌在山里的一块碧玉。他们挑一处地势平缓的地方,下了钓,耐心等待鱼儿上钩。微风拂面,水波细碎,库区比村里更加静寂。不远处的树丛里有鸟鸣声,婉转得像唱歌。

水面上有了动静,向闵中猛然一甩钓竿,一尾鲫鱼就掉在了草地上,活蹦乱跳的。

“先生,我问明白了,老太爷为什么不让跳傩舞。”狐步月说。

“鱼要跑了,快抓住它!”

“老太爷有个曾孙子,叫圆圆,两年前犯了事,一直在逃,老太爷可能自责没有管教好子孙,出了丢人现眼的丑事,给村子里蒙了羞,觉得耻辱,不配享有那么隆重的葬礼。”

“这鱼有半斤重吧?”

“什么事没人说,但肯定不是什么正大光明的事情,警察都来过村里好几回了,每次都是逢年过节来的,看来事情还不小哩。”

向闵中哦了一声,瞥了一眼狐步月,将鱼丢在水桶里。

“要我猜测,老太爷可能不是心有愧疚,而是害怕他过世时圆圆回家奔丧,正巧被警察赶上了。”

如果事情依了狐步月的猜想,百岁老人果真留下遗言,那他的后人会不会违反他的遗嘱,坚持让狐山槐跳那个傩舞呢?这是向闵中想知道的,可惜没有谁告诉他答案。

“老太爷是让糊涂蒙了眼,圆圆真要是犯了事,哪能逃得脱呢?逃得过初一,逃不过十五,总会有被拿着的一天。”

吃午饭时,饼饼偷偷对狐步月说,他在老老太爷家门前守了一上午,没听见屋里有什么动静,也未听见有人哭泣,只有狐生福去过,前后左右绕了一大圈,又走了。饼饼说:“细叔,下午去踢足球,可不許耍赖啊。”狐步月苦笑了一下,表示一定不会耍赖。

午休时间,饼饼抱了足球,一个人在院子里踢来踢去,闹腾得欢。向闵中原想多睡一会儿,可没多久就被吵醒了,只得起了床,同他们一块去踢球。出了院子,狐步月往南走,饼饼却嚷嚷着去北边,说学校的操场地太硬,很容易伤人,要去一个新地方。狐步月就掉过头来往北走,向闵中跟着,转过几个屋场,遇着一个人,也往北走。狐步月招呼了一声:“秋生叔,上哪儿去啊?”

“不去哪里,就转转。”

那叫秋生的男人背有些驼,低眉顺眼,额头上有些愁苦相。应过话,并排着走了十几步,从一个岔道分开走了,狐步月他们跟着饼饼上了小道,狐秋生顺着大道径直朝村口走去。

“这是圆圆爸爸呢。”狐步月介绍说,“每天都去村口守候圆圆。”

向闵中嗯了一声,追着那男人看,对方走远了,背佝偻得越发厉害,成了一个小黑点。

饼饼看中的足球场有半亩地,平整了,垫了细沙,跑动起来像踩在草地上,感觉很细软。狐步月很奇怪,弄着这么一大块地,派什么用场呢。饼饼说:“听曾爷爷说,山槐叔爷要在这儿跳傩舞呢。”

向闵中就惊奇了,一个人跳傩舞竟然需要这么大的舞台,比樟树林的场地阔了差不多一倍,当下就对那傩舞暗暗生了憧憬,究竟是怎样宏大的场面?

可是,临到第五天,向闵中终于耐不住了,等下去似乎希望渺茫,况且在村子里住了四个晚上,像与世隔绝一般,内心里早虚空了一大块。回想起办公室里那忸怩作态的妖精,好像也不那么厌恶了。肚子里想着快一点结束狐山村的旅行,脸面上却现不得半点急切的神情。

其实狐步月比向闵中更着急,一早一晚,暗暗指使了饼饼往老太爷家里跑,每次饼饼都没能带回确切的消息。绝望之际,狐步月忽然想到了一个折衷的办法,要观看傩舞表演不一定非得等到老太爷辞世呀,完全可以去找狐山槐,让他私底下为他们跳一场。狐步月将想法禀告了向闵中,向闵中说:“这恐怕不妥吧?”狐步月却不管妥与不妥,也不管狐山槐答应不答应,就将事情安排了。endprint

在没见到狐山槐之前,向闵中暗暗设想过他的面貌,虽然不很清晰,但绝不是这种模样,身材瘦小,黑衣黑裤,灰不溜丢。狐山槐正在院子里同一个高他半个脑袋的年轻人说着什么,年轻人手中拿了一件木勺一样的器物。午后的阳光落在狐山槐身上,让向闵中产生一种错觉,好像狐山槐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影子,一个飘飘忽忽让人把持不住的影子。狐山槐见了向闵中他们,慌忙让年轻人藏起了手中的器物,才过来招呼他们。

“先生啊,稀客稀客,请都请不到,快请坐啊。”

狐步月将向闵中介绍给狐山槐,狐山槐的眼睛里忽然有了光,先给向闵中让了座,又朝屋里叫喊:“先生来了,上两碗茶烫一壶酒来。”

酒同狐步月家的酒一个味,盅也是像小碗似的盅,喝着酒,说着话,慢慢地,向闵中对狐山槐跳傩舞的事情有了个大致的了解。当年,狐山槐的师父跳过一场傩舞之后再没跳过第二场,不是不想跳,而是没有机会再跳,就收了狐山槐为徒,暗地里将临终傩舞一招一式传授于他。狐山槐快八十岁了,暗中练习过千百回了,就指望着狐毛公,望啊盼啊,谢天谢地,狐毛公好不容易熬过了百岁大关。

说这些话时,狐山槐的眼里有了浑浊的泪花。

“先生,让您见笑了。”狐山槐抹了一把脸,有些羞赧地说,“进屋来吧,给你们看样东西。”

狐山槐从卧室里捧出一本线装的册子,像本古籍,旧黄得很。

“跳过的傩舞,都在这上面记着呢。”

狐山槐将册子翻到尚未书写完整的一页,那一页是分水岭,往前翻是历史,往后走还是空白的未来。向闵中接过册子,一页一页往前翻——

民国二十年,狐山岳逝,享年一百零七岁,狐三柚舞。

咸丰十年,狐二公逝,享年一百零三岁,狐月明舞。

乾隆五十五年,狐旺田逝,享年一百一十岁,狐野梨舞。

乾隆十七年,狐有财逝,享年一百岁,狐云月舞。

乾隆五年,狐敬山逝,享年一百零八岁,狐云月舞。

康熙四十三年,狐庆元逝,享年一百二十岁,狐迎春舞。

康熙三十一年,狐长孙逝,享年一百零二岁,狐迎春舞。

康熙十八年,狐子腾逝,享年一百一十三岁,狐迎春舞。

……

向闵中拿着册子,径往前翻,翻过了清朝是明朝,翻过了明朝是元朝,翻到最开始的一页,最开始的一行字,却是唐朝的,唐太宗李世民那会儿的:贞观二十年,狐山友逝,享年一百一十四岁,狐冬生舞。

向闵中端详了册子上的字体笔划,竟像是一个人的墨迹,估计是后人抄写的,十有八九是狐山槐的师父。掩卷沉思,向闵中莫名有了感动,眼睛里有些酸楚,有了些湿润。

“真不容易啊!”向闵中慨叹说。

“是啊,不容易啊!”狐山槐跟着慨叹。

“山槐叔,能不能给先生来上一段傩舞呢?”狐步月恳求说。

“那怎么行?!”狐山槐突然一脸严肃,粗粝着嗓子说,“那会给狐山村招灾惹祸的!”

狐步月面红耳赤站在那里,恨不得钻进地缝里去。

“每个行当有每个行当的规矩,可不能勉强。”向闵中打破了尴尬,也给自己下了台阶。

“是啊,师父定的规矩就是如此。”

待到晚间,在狐山槐院子里遇见的那个年轻人,却拿了一只面具找上了狐步月,说是给先生看看。年轻人是狐山槐尚未公开的徒弟,准备在狐毛公这场傩舞上举行拜师仪式。

“不让看的就不看吧。”想起下午狐山槐的激烈,向闵中似乎心有余悸。

狐山槐的徒弟解释说:“师父只说不能随便跳傩舞,但没说面具不能给人看。”

向闵中就接过了面具,面具是木头的,形状如一把没有柄的水勺。面具上画着脸谱,粗一看像京剧里头的脸谱,看细致了,认出是狐狸的脸,有黑有白,眼睛还是血红的。不见狐狸的奸诈,却有些凶煞,就不想再朝细里观看,也不想朝深处琢磨了。

晚间,向闵中竟然睡不踏实了,老是做梦。梦里一只狐狸追着他,他逃到哪,它就追到哪,总也逃脱不了。从梦里惊醒了,就再也睡不着,睁着眼到了天亮。窗外忽然有人叫喊:“细叔爷,老太爷走了。”“细叔爷,老太爷走了。”叫喊了两遍,不知叫喊谁。院子里很快响动起来,狐步月的爷爷,父母,一家人都乱哄哄地起来了。

“先生,先生。”

向闵中听出狐步月的声音,一骨碌起了床,胡乱抹了两把脸,同狐步月一块往狐毛公家走去。路上遇见不少人,都去往同一个方向。“昨天不都好好的么?怎么突然就走了呢?”狐步月的爺爷老泪纵横,不愿让人搀扶。

狐毛公家的院子果然聚满了人,狐山槐同他的徒弟在,那个叫狐生福的也在,屋子里有人哭泣,这大群的人却是安静的。不多久,就有人让了道,狐山槐进了屋,过了半个多小时,又出来了。出来时的狐山槐好像变了个样,淌着泪,一脸的悲怆和绝望。他手上拎着那只画着狐狸脸的面具,摇摇晃晃的,像醉了酒。

“孝子都没到齐全,怎么行傩舞啊?!”

狐山槐将面具掷在地板上,面具正好落在一块石头上,被磕出佛首瓜似的一个大窟窿。

……

离开狐山村时,向闵中有些怏怏的,也有些恋恋不舍。后来,狐步月还是喜欢有事没事给他打电话,有次在电话里说,狐毛公的那个曾孙子圆圆其实早就回家了,在薯窖里躲藏了半个多月,而且狐毛公在向闵中离开狐山村的前两天就去世了,但他的家人秘不发丧,圆圆在他曾爷爷的床头磕了三个响头,又走了,结果呢,警察再次扑了空。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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