淹没
2018-01-02贺彬
贺彬
何 秋
女孩儿的出现,彻底改变了这两个男人之前稍显枯燥的专车旅程。
初夏的某个夜晚,投射到何秋那辆路虎揽胜前窗里来的婆娑树影,在远郊那片黑乎乎的别墅区一带的橘黄路灯映射下,显得有那么点儿骚动不安。
等待早就习以为常,何秋那间身处康城市中心的代驾公司,几乎指定了他专车接送那人。家明,康城大学教授,那个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的精悍男子,从之前的那个冬天起,就和何秋组成了不变的二人组。每个星期的周二和周五,大约深夜1点50分,他都会尽可能无声地,让那头墨绿色的巨兽,在别墅区3号门外的某一株梧桐树下蛰伏下来。他可以任选一株梧桐,并且感受自己对那部路虎完全的,刻意小心的操控,他區分着自己每一次栖息的树影跟树影之间微妙的不同,聆听着发动机的轰鸣如一头巨兽,叹息着,略有几分不耐烦地吐出最后那口浊气,沉寂下来。
那样的时刻再三上演,让何秋产生了某种错觉,以为自己真的已经心如静水了。
十分钟,最多一刻钟之后,家明就会急匆匆从那个被门房节能灯幽微照耀着的弹簧门边踅出。他步履急迫,在那静谧的午夜,也像是在奔赴某件刻不容缓的要事。他算得上是位模范主顾了,守时,不多事儿,也没什么大老板派头,不时还会用那对机灵的斗鸡眼盯牢了你端详,对你饶有兴味的样子,一来二往也让何秋丢失了距离感。他好几次都忍不住对自己说,这人倒真是活力四射啊,深更半夜的,他的脸怎么还会像块金属片儿那样闪闪发亮呢。
他当然知道他们在那绿树掩映的别墅里,都干了什么勾当,但他恪守专车司机的操守,极力不显出哪怕一丁点儿的好奇心,作出一门心思开车的一招一式。那是康城北部新区八车道的水泥路,无比空旷,车辆稀少的午夜,更像是无边的原野。他甚至好几次有意拒绝了家明亲切丢过来的香烟,冲他挥舞两下雪白的手套,并将那只软中华码放在操作台前,“摆了车再抽,”他用很有把握的明亮微笑,又一次强调了自己的职业化。
有时候,他们也交谈,而且家明总是发起话题的那一个。驾驶技术,各款新车,微博微信上正热烈传播着的一单新闻,家明的观点时常会让何秋暗自吃惊。比如有一次他们说起公交车上一位七旬大爷对不让座的小伙儿扇耳瓜子的视频,何秋没想到家明竟会那样义愤:“我说啊,你都那么大年纪还到处乱跑个什么劲啊,老实呆家里不成吗,你这样东奔西跑和年轻人抢地盘,我看就是他妈的为老不尊。”
他留意到家明带出来的脏字儿,却仍然眼睛也不闪一下地轻声问了句:“今晚还去夜市吃水饺?”
那是他们回家中途不时上演的戏码。家明每次上车,尖下巴的脸上总透出勃勃的饥渴来,何秋后来才知道,那样的饥渴,其实同他当晚在牌桌上的输赢并没多大关系,即使惨败,他也会显出对观音桥夜市尽头那家河南人开的饺子摊儿丝毫不减的胃口。他会招呼着“老规矩老规矩”,然后不断催促那个瘸腿的小伙儿将半斤韭菜馅儿的大饺子端上桌来。何秋照例会婉拒,声称胆囊有毛病,没法儿夜食。他会在一边研究那个狼吞虎咽的家明,察看他的腮帮子怎样像两块儿馒头似的鼓起来,揣摩当晚牌局的走势。
有时候,情况真是出乎他意料地走向了反面。那晚,家明将一只牛皮纸袋落在副驾座儿上,没露任何声色就下了车,甚至连他惯常的饺子夜宵也省了。他后来取过纸袋查看,封口处的棉线也只是不经意绕了几圈,轻易就抖露出里头七八万元的现金。他立刻拨打了那个方便他们联络的号码,刻意用平淡的语调对着听筒说:“你的东西,昨晚落车上了,我啥时候给你送去?”他没料到对方却那样的漫不经心:“那什么,我们过两天不是还老地方见吗,你到时带来就是。谢了谢了啊。”何秋有些失望地回想起头天夜里那男人扒开车门窜上来的情形,竟然连一丝一毫的自得也没有,甚至比往常还要颓唐几分。他有点儿愤愤地想,真要不出声地将那纸袋据为己有,让那七八万元的现钞在那个有些虚张声势的车厢里悄没声儿地蒸发了,那个泰然的赢钱者会不会稍许有点儿失色?
女孩儿叫小安,是家明那所大学里研二的学生。
那夜,何秋照例接了家明,却有些诧异地听到那个仰靠座椅上闭目养眼的顾客,含混吐出几个毛线团儿似的字眼:“去接个人……”
按家明的吩咐,何秋驶向了内环高速的最北端,路灯愈见稀少,最后完全坠入城乡接合部的黑暗中,直到那时,小安的白裙才在那辆路虎大灯的照耀下飘然浮现。
那应该是一片建筑工地的正脸儿。横跨他们头顶之上的,是黑黢黢的轻轨高架桥,也只修了一半,那女孩儿就那么从那片破败的待兴之地现身,的确有点儿不同寻常。
她像是一头小兽,一进了车子就大呼小叫,兴奋地察看着那个空间里的一切,那对大眼从何秋的侧后方逼人地投来。当然还有气味,封闭的车厢内很快充溢了某种类似青草的气味,应该来自她身上淡型的香水。她后来还笑了起来,一个人窝在后座的暗影里,为了家明的随便一句玩笑,发出竹板儿那样响亮的笑声。
那晚的目的地,变更为了康城周边的某家温泉酒店。从酒店的大门望去,茂密的树丛几乎遮蔽了那片园林的所有光线,小安跟随那个不知为何有些踟蹰的家明,一阵风似的下了车。直至那时,何秋才发现小安其实是颇为高大的女子,甚至高过了家明半个头去。她足蹬深褐皮凉鞋,黑暗中依然可见繁复的样式,橐橐敲击着酒店入口的石板路,白裙扑闪了两下,就被树影吞没了。
何秋当然注意到了那晚家明的异样。他说话的囫囵劲儿,暴露了他的心虚,他不情不愿地介绍着小安,说是自己的助理,已特别准备了一整天的资料,明天一大早,就要协助他同当地镇政府展开一轮真刀真枪的谈判。
独自返程,何秋终归看破地哂笑起来。那个场景,小安和家明如何赤身裸体紧搂在宾馆荒凉的床铺上,毫无预兆地闯入了他的头脑。他并没有过多地去设想,那个尖嘴猴腮的家明忘情俯身在小安那宽大的躯体之上,是怎样一副滑稽景象,在他幽暗的想象中,倒是那女子后仰的那一张阔脸,吸去了他的注意力。他的眼前,夜灯下的公路也因此变得虚浮起来,像是一条忽然暴涨的河流,而那张脸却还在后仰,无尽地后仰,脸上的那一对大眼却死命紧闭着不愿睁开。endprint
何秋出生的那座县城,距离康城主城不到一小时车程。他父亲是彻头彻尾的农民,就在他祖父那片广柑林间的老屋中长大,却不愿安守农田,一对眯眯眼儿仿佛一天24小时都不曾睡醒,却执意眺望那乡村以外的城镇江湖。父亲很快在紧邻县城的老街上寻得一个门面,开起他自创的江湖菜馆。他将辣椒,花椒,还有各式奇怪的大料像是浇筑混凝土一般,浇筑在鱼片、兔丁、鸡丁上,餐馆很快成了那片半死不活的老城里最红火的去处。他的母亲,粗放得就像是一株胡乱奓张的广柑树,几乎就在那同时气球一样膨胀起来。他至今都记起餐馆里那些嚣张的食客,县城里的公务员,新近发家的老板,还有面黑如土、一年到头了要来犒劳一下自己的农人。他母亲那夸张的,风暴一样尖利的笑骂声总是穿堂而过,成了昏暗店面里永不消逝的背景声。
何秋多少有些排斥那一切,从长相起就开始了自己的叛逆,他细皮白肤,清秀得像是那对夫妻不知从何处拾来的异物。他的沉默也显得格格不入,总是龟缩一角,埋首于一本厚厚的武侠小说不发一言,他母亲旋风似的在那四五张桌间周旋,蓦然回首,会忽然心疼起来,就像自己将那孩儿莫名弄丢了一般,就有些冲动地扑过来摩挲几把他的硬发。那肥厚的手掌带着田地里与生俱来的粗鲁和滚烫,同样令他反感,让他那尖尖的小脑瓜要倔强地偏开去。
后来有了网络,县城里几乎每个角落都开满了细菌一样的网吧,他一头扎了进去,那黑乎乎的、带着人体潮气的空气,反倒带给了他母体般的温热包裹。他迷失在游戏还有虚幻的聊天里,整个人更加苍白,迅速虚弱了下去,走路无声,慢慢接近于一个幽灵。他母亲背着他像只狗那样嚎叫着哭泣,他父亲喝醉了酒,还会抄起棍棒兜头劈来。让他奇怪的是,那样的击打竟没产生多少痛感,而且,他注意到,他那瘦小的、没事儿爱跨上台嘉陵摩托去县城之外轰到最大油门的父亲,已不及下巴,比自己矮了整整一个头。
他就这样懵里懵懂地参了军,据说是他父亲托了好几重关系,同县武装部管事儿的干事喝了好几台大酒才争得的名额。他当然明白他们的用意,说来也奇怪,在云南那片蓝天白云之下,他的网瘾竟神奇地消退了。他成了个清瘦的青年,当然还是皮细肤白,在他回家探亲的春节他母亲依旧会止不住揪起他的耳朵叹息说,你一定是从江南水乡偷跑来的鬼灵精吧,投错了胎,才落到我们这山沟来的。
他呢,照例沉默着,倒也不会像少年时那般叛逆了,只是斜在一边羞涩地笑着,村子里,县城的街上,那些大大小小的妇人们,都看出了他的乖顺,还有某种说不出的柔弱,都说那小子不是个凡胎俗子呢。
好运,他也说不清那两个字是不是从那时起就开始跟随自己。部队里他被调进汽车班,很快又为首长开上了小吉普,贴身司机的命运自此与他形影不离,复原被分配到康城江北那座占地十几平方公里的汽车城,那个君王一样的董事长王鹏,也几乎没费什么周折就相中了他。
那是辆奥迪A6,黑色,王鹏要求驾驶室内里须一尘不染。他之前也当过军人的,他同他是不是也由此产生了某种难言的亲近感呢?
王鹏是个矮个儿男人,走起路来蹬蹬作响,花白短发下的那张方脸常常因为充血而胀得通红。他爱激动,动不动就发火,不时抛出硬邦邦的粗话来。这样的一个头儿,在任何一点上都可以说是他的反面,何秋搞不懂他究竟看中了自己哪一点。
王鹏后来患上了眼疾,右眼发生了黄斑病变,但照常会急吼吼地跑来,端坐在高高的主席台上训人。何秋当然可以比台下那些人更多看到他的另一面,他瘫倒在副驾座上精疲力竭的样子,他如何叹息着让他递过眼药水去,吃力地翻开那只病眼来的样子。他的不耐烦甚至会在滴眼药的时候爆发。
他渐渐感到了这个成天冲冲杀杀的男人对自己的依赖,愈发尽心尽力地为他做好一切,端上的茶杯滴水不洒,冬天里厚重的呢子大衣,挎在他的手臂里也折得纹丝不乱。他喜欢他眼中不经意流露出的赞许神情,而另外的一些时候,他跟隨他参与不那么正式的会面,比如一间幽深得如同山洞的茶馆,层层叠叠的屏风背后,和另外的官员或老板会面,人家见了在一边垂手而立的何秋略有迟疑,他就会不耐烦地挥挥短粗的手臂说:“他不是外人,有话尽管说。”他喜欢那个时刻他略有些粗鲁的样子,有时在那种数千人的大会会场,他从侧方遥望,王鹏那圆滚滚的脑袋只是冒出在主席台白布上方不高的地方,那脑袋正激愤地宣讲着什么,即使那样的他,在何秋心里也是真实而鲜活的,他会默想着漫长的宣讲后,他怎样侧身钻进那辆奥迪,那时的自己又该怎样准确地递上那块儿浅格子的方巾,以便他拭去脑袋顶上从无例外的大量的汗水。
之后那年的春节,何秋打包好了行李准备回家过年,却忽然接到王鹏要求出车的电话。他当然不会多问,载着他驶离了那时还没有贯通的外环高速,坠入波涛起伏的县级柏油路。除了指路,王鹏并不多话,他呼吸粗壮,何秋深知他正陷于盛怒之中。那辆黑乎乎的奥迪,后来在那个偏远县城的直通街道上,调头又折返,像是巨轮误入了狭窄河道。他们要找的是王鹏的女儿王敏,她因为爱情在年前出走,直奔了男友在这边的老家。
天气湿冷,那县城中心的白雾直至中午都还没消散。奥迪倒来倒去,最终蛮横地歪停在县农机局的大门中央。王鹏让何秋呆车里别动,自己则怒气冲冲地杀进了那座大门,彻底成了一个深入虎穴、捉拿逆女、急火攻心的老父。
何秋在那薄雾中静候,零星的炮仗声平添了一份异域之感。那个女儿,最终还是现身了,颓唐地跟在矮个儿父亲的身后。她只穿了件白色高领毛衣,连外套都没来得及披上,右手拎着的那只双肩包几乎拖到地上,拉链也只拉了一半。返程的路上她一声不吭,何秋忍不住透过后视镜偷瞄一眼,只见她雪白的脸庞,正无比高傲地迎向那半开车窗外刮进来的劲风。被打败的,似乎反倒是副驾上的那个老人,他歪倒在椅背上,无限疲惫,后来更反常地在车内抽起了烟,甚至直接将烟灰抖落到了车座底下。
那夜是除夕。他们赶回那幢厂级干部小楼时,天已断黑,王鹏的老婆,那个一向高雅得如同文工团女一号的女人,不顾一切地扑向女儿,发出失惊风般的尖叫。他们一家人几乎立刻进到了里屋,紧闭房门,门后隐约透出王鹏的嚎叫和王敏的啜泣。末了,王鹏缓缓步出,那张黑脸皱纹下垂,嗫嚅着让何秋自己把冰箱里的冻饺子煮了吃,愿意的话就打开电视看看春晚吧,自己实在来不起了,要先睡了。endprint
他一个人吃了水饺,也不知紧闭的房门背后,那三个人是怎么解决肚皮问题的。他在客厅当中的折叠行军床上躺下,久久不能入眠。他想起县城里的父母,反倒觉得他们成了遥远的异客,他后来不时从不安的睡梦中惊醒,好几回都恍若身在一列不知开往何处的火车上。
他说不好那个除夕之夜究竟有没有那么重大的意义。如果那夜真的无关紧要,那为什么后来当王鹏突然被纪委双规,会激起他那么大的反弹?当他坐在康城市纪委那绿树掩映的木结构老楼里,他又为什么会在那几页红条横格的信笺纸上,写下自己从未犯下的罪行?
那位纪检女主任之前找他单独谈话,用春风拂面的语气,追问他记忆里早已模糊一片的那几次会面。他搞不懂自己为何要将她言语间暗示的所有行为,全都包揽到自己身上,可当他用那只有些漏水的签字笔,一五一十地虚构完那些交易以后,却并没有如愿解救下王鹏,反倒让自己和那个君王一起,身陷更加难以自拔、百口莫辩的泥淖……
他被隔离在那幢木楼尽头的一面坡屋顶下,倾斜的木头窗棂毫无防备地敞开着,一眼就能望见院子里那些秀美的矮种树。白天的辰光变得格外悠长,他埋头编造着所有的那些细节,他不知道当时裹挟着自己胡言乱语的那股冲动从何而来,只是一泻千里地交代着,撒着欢儿,要将过去几年积攒在心底的感激挥霍一空。
他被关进了铁山坪上的监狱。女友获准前来探望,隔着长条的木桌,那个扎着马尾辫儿的质检科科员从头至尾泪流不止,她仍然没忘了追问,两只微突的圆眼透过眼镜片儿直逼了过来:“为什么要替他分担那一切?那家人究竟给过你什么啊?……”
何秋一时语塞,时过境迁,书写那份交代材料时自己腹腔深处的那团灼热早已冷却,那个君王,从前在那不足10平米的车内对自己施加的魔力,也彻底消散。或许,他真的就是中了王鹏的魔,让他觉得只有一次牺牲,才能报答他们长达三年多的感情……父与子?如今,那样的称谓只会让他发抖,而在随后那沉闷、无望的牢狱生涯中,又带给他无尽的自嘲。
可那个探视的下午,他又如何能对较真的女友说清呢?他讷讷埋下了头,只是用左手一把接一把地死掐自己的右手,直到对面飘来那句结语:“真是个怪人,不可理喻!”
后来,何秋能够记起的,就只剩下了那女孩儿凌厉的脸色,还有她水白面皮下渗出的青幽血管。他出狱后才听人说起,那之前她肚里已怀上了他俩的孩子,却因为那句“一个怪人”,义无反顾地去打了胎,以最快的速度撤离了。
提前出狱后,何秋对自己说,从此就做个潜伏的人吧,可是当来自王鹏女儿王敏的帮助从天而降,当时并没有更好去处的他,还是选择了随波逐流。
那个王敏,在经历了青春期的冲动后,和康城烟草公司老总的公子结了婚,两口子在市中心开起一间高端代驾公司,她应该是接受了仍在服刑的王鹏的指令,一等何秋出来就联系上了他。
见工那天,王敏坐在公司二楼的总经理办,隔着陆地一样辽阔的茶色办公桌,一本正经地叮嘱何秋要好好干,别辜负这来之不易的机会,一时间,关于她那年春节私奔,包裹在白色高領毛衣里的记忆变得那样虚幻……何秋低头,一眼瞟见自己刻意穿上的那套灰蓝西服,忽然想起,那还是从前王鹏要让他看着“体面些”,特意为他置办的,一年多的牢狱生活后重穿,西服显得松垮了不少,让他更像是一个轻飘飘的冒牌者。
他很快在这份以黑夜为掩护的工作中寄居下来。那个王敏呢,看上去格外投入到了这份事业中去。她快人快语,成天在那两层的办公间里发号施令,质地高档的一套深蓝职业装,妥帖包裹着她的长腿和圆臀,有时候还会用那精心描画过眼线的杏仁眼,大有深意地看向他,仿佛在提醒着那仅仅属于他们两个人的秘密。那样的时候,何秋居然会慌乱起来,在他心里,是绝不想再有进一步的事情发生了,于是,工作头一年的岁末,他竟嗫嚅着提出了辞职的请求。王敏吓了一跳,一再追问他是不是嫌这份随时应召的工作太辛苦,她随后很大气地摊开两手说:“没办法啊,代驾有时候就是让人很气闷啊,那些醉鬼不是疯子就是傻子。不如这样,公司里有几单专车业务我看倒更适合你,毕竟,你和那些刚出道的小司机不同……”
那份心知肚明的默契感再度上身,何秋没想到自己又一次成了个特殊人物。他懒得再去撇清自己绝没有什么要挟的机心,认为还不如默默接受这居高临下的关照,更要安全些。
所以我们也可以说,那之后的每个周二和周五的午夜,在那些大同小异的梧桐树下迎接家明的那个何秋,已是一个心如死灰之人。
小安后来的加入,倒有点儿解救了他。
她是那样好奇的女孩儿,会越过椅子高高的靠背探向锃亮的仪表盘,发出毫不掩饰的赞叹。她甚至会央求何秋将手里的排挡杆儿让她摩挲一会儿,然后发出咯咯的傻笑。连她投向自己的眼光也充满了好奇,现在,他出车前往接驾之前,都会仔细修剪嘴边那几根不听话的胡髭,当他忽然意识到自己这样的举止时,又不禁嗤笑自己。
小安的妆容,总体是趋向浓艳的,眼线还有唇线都透出一股狠劲儿,放在她的宽皮大脸上倒也适合。她果真是来自北方,一次何秋得令单独接送小安,她在他右手边胡乱拨弄车载音响的按键,直至一个女声倾泻而出:“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啊……”她当即爆笑,跟着亮开了嗓:“那里有满山遍野,大豆高粱……哎,我们东北人(她刻意将“人”字咬成了“银”)在你们南方人眼里,是不是都一股子土坷垃味儿?哥,你说实话,你是不是第一眼就看出我是东北人?”
她的大身量不由分说地占据着何秋的视线,这让何秋总忍不住担心家明有没有足够可以在她身上消耗的体力。当那两个人一次次地告别专车,消逝在各式各样的夜色中,他也越来越将那个生猛的女孩儿归为了那类没心没肺的存在,会暗自感叹:“现在的女学生啊,真就这么百无禁忌了啊……”
他们幽会的目的地后来固定在了长江南岸某个有些凋敝了的花园小区。那是当年红极一时,如今却被潮流抛弃了的老牌小区,何秋估摸,那应该是家明多年前私藏的老底儿,这会儿金屋藏娇派上了用场。endprint
有时恰逢那些午夜的赌局,家明也会事先安排何秋去接了她来一起守候。最初,小安倒也没显出多少不耐烦来。她会掏出烟来,那种女式的绿摩尔,当她仰头冲路灯光下亮闪闪的空气吐去烟雾,何秋常会莫名有种恍惚之感。那会儿,女孩儿一向夸张的眉目,在暗影中收束了许多,她的香水,仍是那种植物的气味儿,也在他的鼻息下半梦半醒,像是一匹烈马奔突了一整天,终于可以一卸鞍鞯,做回纯真而柔弱的自己……何秋有点儿忘记了他们在等待的究竟是谁了,一时间,他很想由着性子,一车将她拉到尽可能远的地方,四下无人,对她说出所有的秘密。
秋天的一个下午,何秋接到家明电话,让他去机场接一下从沈阳老家返回的小安。之前的一周,小安独自飞回那里的钢厂,为死去的父亲奔丧。那天何秋开车驶上机场高速,不想却遭遇了秋天里罕见的大雨,那雨下得车窗的前后左右白茫茫一片,他在瘫痪的车流中挣扎,比预定时间迟到了两個多小时,才赶到国内到达厅。
大厅里黑压压堆积的人丛里,小安静静地坐在立柱边上,除了随身行李,还拎了口大纸箱,箱子顶上撕开了个小口儿,从那里竟探出一只肮脏的狗头。见何秋远远招手,那女孩儿仍一副不慌不忙的模样,何秋心想陷于机场路大堵车的整个过程,她居然连个催问的电话也没打来,也真够沉得住气的……走近一看,却见她刘海儿耷拉在方正的额头上,汗水湿透,那对湿漉漉的大眼溺水之人那样套牢了他,又像是一个被遗弃在那嘈杂无比的机场大厅里的弃儿,正等着他这个姗姗来迟的领养者,他心里不禁一动。
他没想到她可以在接下去的一瞬立马又像接通了电源的手机那样活力重现,对他滔滔不绝说起托运那只老狗的周折。她沈阳的老家那边居然再也找不到一个人愿意接手这垂老的狗儿,只好跑去检疫站开了证明,又托机场的同学办手续,好歹让它坐了回飞机。
她把那狗儿径直举到何秋眼前说:“这狗狗一下飞机就这么死蔫死蔫的,难不成它也会晕机?”
小安的面皮上,酡红的血液弥散着,何秋不知她那刚死了父亲的悲伤去了哪里,仿佛成功托运了那只半死不活的狗儿,才是值得骄傲的终极任务。他们后来去了邻近机场的那间小面馆,他见她深埋进小面碗中,将半碗通红的面条通通塞进嘴里,甚至浮起了浅浅的泪水,就更加哭笑不得了。
这个饥饿的女孩儿,当着他的面就大声叹息着说:“才走了几天,就想死康城的小面了,哥你说我是不是特没出息?”神速恢复了元气的她,回程中途又拉开阵势补妆,眨眼之间,那另一个女孩儿,也就是他午夜里见惯了的那个冷艳女子,又倏忽降临在他的面前。
他们并没有立刻开回小区,小安特意要求他将车子开到滨江路上,在最荒僻的路段,眺望了好一会儿长江的对岸。对岸,就是光辉灿烂的市中心,雨雾仍未散尽,那红红绿绿的灯火变得毛茸茸的,她没让何秋下车,只是自个儿跑去了路边,攀上铁栅栏,半个身子都探了出去使力摇摆着,还将脑袋甩来甩去,任半长的头发在江风吹拂下彻底飞扬起来。
远远看着,何秋觉得,那就像是一只极力想要挣脱束缚的大鸟,一不留神就会冲天而去。
小 安
小安那拨女研究生中间,几个作风泼辣、不善掩饰的闺蜜,私底下结成了一个猎男同盟,从入学起就爱凑在一块儿,半开玩笑地,去捕猎她们感兴趣的那些男生,男人。
家明很快成了她们锁定的目标。那个家明,和讲台上、学院里穿梭往来的男老师们如此不同,那些老师通常都带点儿书生气,细边儿眼镜,用打字机的速度哒哒哒地说话,她们当然也知道,他们并不像他们看上去那样呆头呆脑,也会撸起袖子喝大酒,在牌桌上没日没夜地消磨人生,但那样的人物,用小安的评语来说,总归有些苍白乏味,只要走近他们,你立刻就会识破他们战战兢兢要去维系的那份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安逸日子,以及他们所背负的论文一样的人生。
所以相比起来,家明绝对是个异类。他头顶的那撮头发随时涂得油光锃亮,即便是温暖的春天,细脖子上也系着根花俏的丝质围巾。牛仔裤紧绷在他那两条麻杆儿似的细腿上,她们曾暗笑他因此显露无遗的腿形,略微有点罗圈儿,但裤子却从来洗得发白,始终一尘不染。他的面色是那种发亮的小麦色,像是才从东南亚的某个海岛上晒满了一整个暑假归来。课堂上讲得兴起,他还会一屁股坐到讲台上,在阶梯教室全体学生的注目礼下,接连抛出尺度惊人的冷笑话。另外的时候,他又会带着无比的厌倦,扫视底下那些年轻的脸孔,他们那时多半正神游天外,或偷瞄课桌底下滑动的手机屏,他就会摆出一副受辱的高贵神色立即缄口,直至课堂里的每一位都意识到他那一触即发的沉默,被吓了一大跳。
研一的大课匆匆结束,小安主动申请,加入了家明的课题小组,猎男团的闺蜜们都笑她动机不纯,叫她千万小心提防,说一旦陷入那种男人的圈套,注定了麻烦缠身。
春夏之交的一个午夜,莫名燥热,来自家明的第一条微信,在小安的那部宽屏手机上发出了闪烁的振动:“睡了吗?”
小安的那间燠热的宿舍里,那一声午夜问候带来的震颤,开始持久地扩散。那是学院分配给四名女生的宿舍,另外的三位,要么返回了康城本地的家中,要么就外出和男友租房共筑爱巢,无处可去的小安在那个夜里,只能独自面对这凭空响起的微信,感到仿佛被追逼到了悬崖边上。
之前她正靠在床头,用借来的ipad打着那种最无聊的扫雷游戏,打了整整一晚,烦躁也许来自几天前的晚餐,学校二食堂的长条餐桌边,桑蚕专业的一名研一男生忽然冒了出来,一张脸胀成了猪肝色,竟要约她晚饭后出去转转。猎男团的闺蜜在她身边发出极力压抑的嗤笑,而她呢,一眼就盯上了男生匡威鞋上凌乱的泥点。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在那男生仓皇退却后,小安也加入了姐妹们对他脸颊上淡淡粉刺的挖苦中:“难道我看上去真的那么具有母性的光辉?”她后来对何秋说,不知为何,那些在自己情爱史上现身的男人,总会猝不及防地打击到她,将她拉低到此前从未意识到的新低……
那个午夜,家明的追问仍在继续:“不会吧?你们这个年纪,怎么会这么早睡?故意不理我的吧……”endprint
她说不上这样的瞬间,是不是自己一直在暗中企盼的,但仍然感到了羞耻,那手机屏幕上却兀自跳出了又一行触目的字句:“我睡不着,你知道吗,每当夜深人静,我就苦闷得没法呼吸……”
为什么偏偏是我?她头脑里搜索着课题组里另外的两名女生:一个是戴着深度眼镜的白瘦女子,成天两件套深灰职业装,另一位则是典型的小家碧玉,说话的声音就像蚊子叫……难道像她这样生就人高马大的,就天然向身边的男性发出了诱惑的信号?她的大脑变得越发灼热,最终只好用颤抖的手指键入了回复:“老师一定是喝醉了吧,等你明天酒醒,一定什么都记不得了……”
可等到那个“明天”真的到来,小安又不禁在家明投向自己的眼光里找寻别样的意味。可那咄咄逼人的眼光,除了更加明显的近视症状,却并没有更多的什么。她不知自己的黯然失落又是出于什么样的逻辑,直到小课中间,家明无声地游荡到她身后。在那逼仄的空间里,他总是这样前后流窜,而那天他却忽然站定,从她后背上那团慢慢凝固的空气中降落,猛地一击。那来自他小小手掌的一击,貌似绵软无力,却滞留在她颈后的那件单衣上,迟迟不肯撤离。
“那个不要脸的流氓,简直是个不折不扣的老手啊!”小安很久以后对何秋感叹。
接下去的夜里,小安开始做梦,梦见黑漆漆的房里,那男人趴到了自己的身上来。那些梦里她始终平躺,等同于一块软和的、春天的泥地,而那个男人呢,则执着于自己的耕耘,像是忽然从铁笼里释放出来的野兽。那一夜又一夜连绵的梦中,她都从未看见过他的脸孔,他成了一颗无脸的头颅,只剩那疏浅头发下煞白的头皮,那头皮在她胸前起劲儿地翻拱着,她会恍若正被一只豺狗蚕食,在震惊中大汗淋淋地醒来。
夏日的燥热迫不及待地到来,在那个夕照血红的黄昏蒸腾而起,那天家明在课后留下了她,不露声色地声称要跟她商榷她作业里一个偏激的论点。她跟随他走在林荫道上,树影幢幢,像是一群正朝他们挤压而来的巨人。那个家明忽然朝她掉转过脸来,他尖尖的小脸就像一只刺目的灯泡,她听见他咬著牙齿地对她说:“你是不是恨不得杀了我?”
几乎势不可挡地,他和她的第一次接吻,就在那个火烧火燎的黄昏发生了。
那记亲吻冰凉而迅疾,可以感到那个发起者嘴唇的薄而有力,然后,她就只是看着那个人,在她前方不到两米的暗影包裹中,浮现出那种自得的笑容,像是一个危险无比的水潭。
家明出生的那片街区,是康城市中区那座半岛紧邻长江的低洼地带,被当地人统称为下半城,在民国时期属于水码头的集散地,密布洋行、大型商号的深宅大院,还不乏秘密的官邸。解放后改天换地,那一带没有例外地建起了大大小小的工厂、医院,以及那家隶属于康城市委的党报报社,再就是杂乱的批发市场,还有癣疥那样散落的小市民聚居地了。
他在贫瘠的1970年代末度过了少年时代,追在那伙无法无天的待业青年屁股后面,酗酒,扒火车,去遥远的歌乐山背山的荒坟之间冒险。
他最值得夸耀的一起英雄事迹,就是在一场轰动了整个街区的群殴中(他对怀里的小安说,你们这些小孩是没法想象当年一整条街的青皮少年倾巢而出的阵仗的),用带铁钉的木条将临街一个小头领的光头击打得鲜血淋漓,然后逃到军医大的停尸房,在那黑漆漆的走廊里躲了一整夜,搞得之后三四天里,浑身上下仍然一股子福尔马林的刺鼻味儿。
他给她看过的那些灰白老照片里,他剃着光头,寸发不生,一条吊裆军裤让他的下半身看着就像是空荡荡的木偶,嘴边还叼根香烟,那几乎就是当时二流子的标配,可他居然对她说自己“实在发育得太晚”,对男女之事久久不曾开窍。一队调皮捣蛋的顽童中间,他总是亡命冲杀在最前列的那一个,但他身体里汹涌的变化却落在了后边,待他薄薄的唇上终于冒出几根卷曲的胡髭,他的同伴却早已在吹嘘同女人下体接触的冒险了。
所以他的整个儿情爱史都有点儿后来者穷追的意思。大学毕业那年暑假,他顺利留校任教,志得意满的他返回下半城闲逛,偶然撞见了从前高中的女同学周琳。没考上大学的周琳那时已分到粮油公司上班,几年不见,出落得母马一样茁壮。那些热汗淋淋的傍晚,他开始与在报社大院公共澡堂里冲完凉回家的周琳频繁地遇见,周琳蓬勃的胸脯和屁股,忽然像大规模杀伤性武器那样击中了他,一次次从他那猴儿般自惭形秽的身体上辗压而过。
他说他被身体里的欲火烧得走投无路,有一晚就径直冲上去对周琳说要带她看样东西。他头脑肿胀地一路领她去了粮店背后的仓库,进去了就反锁房门。堆积如山的大米和面粉麻袋之间,两个人的身体几乎没法周转,他直抵那个刚刚沐浴后的女人,在喷射而来的香皂气息以及仓库里腾空而起的尘灰中,绝望地发出粗壮的鼻息,却不知接下去该如何处置。最终,他褪去军用腰带的铁扣,掏出了自己那家伙。他那玩意儿就那么无助地袒露在渐渐带有了寒意的空气中,一点点儿地收缩,最终变回了婴儿时期的模样。粘稠的幽暗中,那女人缄默良久,到底发出了一声叹息,反问他,你要给我看的,就是这个吗……
他之后读到弗洛伊德,每每忧心那一次的惨败,已不知不觉给两性交往中的自己,烙上了挥之不去的伤害,连同他的婚姻,也变得不明不白。经一名同学介绍,他闪电般地就同康城那家著名医院的一名住院医师结了婚。妻子有个男人一样的名字,胡伟,即使在他们的热恋时期(真的有过吗?),她也始终紧扎领口或是高领毛衣护身,一副不容侵犯的圣女模样。她一再夸奖家明是聪明绝顶的人,却在他们单独相处的那些黑夜,和他横眉冷对。婚后很久她才对他坦白,她那是在下意识地考察他的忠诚。之前的那场恋爱让她始终心有余悸,那个男友在他们布置新房的前夜,忽然人间蒸发,电话、传呼一律作废,人也从石桥铺的那间电脑公司撤离,不知去了康城的哪个角落隐身。
胡伟说,整个恋爱时期,她都禁不住为自己担当一名评判者,冷眼旁观这个后继的新人,会不会也像之前那位那样背叛自己。
家明说自己也许有点儿被强行扣留在了同胡伟的那种关系之中,“真是苦闷啊……”,这是他对小安提及自己婚姻时,最常用到的哀叹。他说胡伟十分谨严地对待自己的医学事业,在她那一书架专业书籍的书页间,用直尺划着着重记号,她仍会说她爱他,那有些肿泡的大眼睛里,却是黑白分明的眼色。他们按部就班地生了个儿子,一切程序化得就像那是胡伟计划中的一项医学实验。当那个又黑又瘦的小子如同胡伟再世般地扑进家明怀里叫他爸时,他说自己有些像是遇上了一个说不清的小鬼。endprint
他不明白自己怎么就被挟持到了那里,任由那对母子像是先后而至的两名使者,赶来当面嘲笑他的怯懦和弱小。
“嫌我小?现在,怕是没人敢说我小了哦?”那会儿,他正赤身压住小安,说得有些咬牙切齿。小安紧盯着眼镜片背后他那微微前突的小圆眼,惊觉之前看过的老照片上,那个少年的顽劣神情又在那张脸上复活了。
她没想到他们那么快就出了事。
那应该是她跟他的第一次单独出行,家明说一个区县的生态农业基地特邀他去考察,她明知他的意图,却故意反问,那她该用什么身份出现呢。家明开着那辆黑色牧马人慢悠悠地出城,挤着眼回她:“实习生,女秘书,助理,还是女粉丝,你看上哪个挑哪个呗……”小安白了他一眼:“粉丝?你不要自我感觉太良好了!”
那个清晨,在小安后来无数次的回想中,慢慢沾染上了宿命的光照。想起踏上那条不归路之初,自己义无反顾的决绝,还有自我暗示的勇敢,她总是不免有些自嘲。说起来在出发的那天清晨,她倒真有点儿希望可以不经意地,同过去那几个总是背后热议家明的闺蜜偶遇,然后在她们的注视下开门登车,让她们错愕的脸孔迅速成为后视镜中渺小的圆点……
没想到他们刚起步就遇上外环高速路史无前例的大堵车,盘踞不前的车流仿佛来自上天的魔咒,横亘在他们去路的前方。她只能由着满不在乎的家明,吹起轻佻的口哨,颇有几分卖弄地将车子拐下那条隐秘岔路,驶上了前往那个偏远区县的盘山老路。
绿树掩映,音箱里许巍唱起了一首歌曲,是他一贯的颂扬旅行的调调,歌声在对他们张开怀抱来的乡野之间舒展,树丛外的阳光时明时暗地投射到他们的脸上,似乎祛除了自那天清晨起就对两人一直纠缠不休的魔怔。一切变得就像那吹拂而来的清风一样光明正大,小安闭上双眼,完全放松了下来。
那只半路杀出的野狐狸,后来只出现在家明有些狂乱的叙说中,却从未真正进入过小安的视线。没错,她的确是听见了那一记沉悶的重击,来自那辆牧马人的车头,就像是被埋伏的什么人掷来的一只盛满土豆的麻袋撞击。
他们的车子当时正昂首拐过那个几乎呈90度的直角弯道,家明坚持说自己看见了那野狐狸妖媚的身影,无声地划过前窗,钻进了车底,他于是眼前一黑,方向盘像飞驰的箭矢,就从手底滑脱了。他的后脑在突如其来的翻转中,遭遇了不知从何而来的敲打,立刻陷入了昏厥。
他其实是个迷信之人,那莫名到来的灾祸,后来在他的心内盘恒,久久不去,“那会不会是冥冥中的一次惩戒呢?”之后的无数次,当他面对小安,那样的阴影都会沉渣泛起。
在小安的身上,那起事故也起了微妙的变化,她看向他的眼神开始变得情深意长,仿佛一杯清水经历了足够长时间的烧煮,终于在表面升起了一层氤氲。她一再同他争辩,那样的一个上午,青天白日,那片水洗般的山林间,突然从他们的车头窜出一只野狐狸是多么的荒诞不经:“完全是你臆想症发作……”“那,那声重击你不也听见了吗?车头的保险杠呢,又是谁撞弯的呢?你该不会认为有外星人出没吧……”家明接着说起那只狐狸掠过他眼前时,如何回望着他,两边嘴角的白纹又如何弯曲上扬,形成了一个媚笑的弧形。在他无数次热切的叙说中,小安总会陷入一本正经的沉思,眼里的氤氲变得更重了……
不过很快,她又会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他就知道,她一定又想起了那一幕:车祸发生后变得无比漫长的悬空时间里,车子的左前轮半悬在那道数十米高的陡峭山崖外,摇摇欲坠,车内的两个人不知过去了多久,才都感到了那种失重的眩晕。小安一眼就看见他脑门上流淌而下的惨白浆液,心里尖叫却强忍着不发出声来。而另外的那个人,在缓慢拾捡回来的破碎意识里,还是明白了他们身处的险境,执意要让身边的那个女人离开,而那个女人却只是悠悠地扭转开脸去,沉痛得甚至来不及掩饰滑落的泪水,她终究背过了脸去,用明显呜咽的语声说:“打了110了,救援的队伍就要来了。”
他动弹不得,万念俱灰,以为真的死之将至,而那女人的悲伤又让他疑惑,只有凝望着她那个硕大、无声、比最黑的夜晚还要黑的后脑,那后脑抖抖索索,不知还在忙活什么,几乎是愚笨的。
“你傻啊,那时万一那车子真要翻下了山去呢……”
“我以为那是你的脑浆,白花花的,就心说,原来人的脑浆就这个样子的啊,原来这么容易人的脑浆就会流出来啊……我又怎么可能让你一个人在那荒山野林里死去呢?”
事情过去许久,只要一说起那个瞬间,小安看向他的两眼就又会变得无限漆黑,像是外太空的永夜。原来,她当时守在他身边,是一心一意在为他守灵啊,他回忆视域里那个无言的后脑,每一次都会让他涌起温热的柔情,就会将她往自己怀里搂得更紧一些。
可那并不是他的脑浆。那白色的浆液,不过是他储存在车后箱的盒装牛奶,忽然迸裂,倾泻在了他的头顶。
那一幕的滑稽意味,最终也没能让小安释怀,反而认定了那是一个不容忽视的警示。
今后不许单独开车。
不许在盘山公路上自驾,到区县考察就去申请单位派车。
不许开夜车。
头天夜里喝了酒,第二天不许一个人跑高速。
那辆牧马人会不会真有什么毛病?黑色会不会不吉利?我们干脆别开它了吧。
他感到了说不出的软弱,那车祸到底还是让他的颈椎出现了错位,他戴着那种狗项圈似的颈椎牵引器长达两个半月,脱去那副铠甲后,就去联系了王敏的专车。
家 明
那个初夏,小安在何秋面前第一次现身,她其实正和家明闹着一场感情危机,导火索就是那年春天起,家明忽然沉迷其中、难以自拔的深夜赌局。她几乎立刻就感到了他无可挽回的变化:当赌局的邀约通过手机传来,他的脸色会瞬间僵硬起来,整个人眨眼就退到很远的地方,他会将他们两人之前吃饭、看电影的计划匆匆打发掉,甚至鼓励小安约上闺蜜血拼,然后迫不及待地赴约。
那赌局成了横亘在他们中间的异物,让小安深恶痛绝,却又无可奈何。那天深夜,何秋在家明指示下驱车前往那片开发区的工地,其实并非他想象的那样,是那两人私情的暧昧开端,而是家明对那个小情人负气出走的一次极力打捞。endprint
小安后来告诉他,那里其实是自己一个东北老乡的租住地,气极了的她,原本打算制造和老乡同居的假象,自此从家明生活里消失的。
可那神秘的赌局却并没有因此消停。在何秋这边,他坐在那辆路虎揽胜里看到的,还只是这对地下情侣暗夜里的拉锯战:小安焦躁的等待,家明忽然踅出的花园洋房,还有那女孩儿每每不期而至的崩溃……在和她越来越多的单独相处中,那女孩儿已不再对何秋避讳自己的悲伤和自我怜悯,每一次泪水冲刷之后,妆容一团混乱,她会将那颗蓬乱的脑袋紧靠在后座的车窗边发呆,或是大声吸溜鼻涕。有时还会在那随身携带的小包里兜底翻找,将包里所有的杂碎像动物内脏那样全摊开在何秋眼前。
她描画的粗黑眼线,那时已七零八落,直盯着何秋的眼睛逼问:“哥你说老实话,你是不是认为我就是那种坏女人,不要脸的女人……”
何秋当然不会答她,只是将眼光掉开去。坏女人?不要脸的女人?他倒宁愿把她叫作野人,来自于他无比陌生的某个遥远部落。她的下巴,在那么近的距离看来,无比宽大,有一种蛮力,牙齿也大块,两瓣分岔的门牙显得格外容易受伤。一颗暗褐色的痣,生在她厚厚嘴唇的右上方。那一刻这个女人袒露着自己十足蠢笨的呆相,从前她身体里的那个剽悍的自我,也倏忽退缩到那两粒有几分痴狂的眼仁深处去了。
家明和他身边的那帮老友,在更早的青春岁月,大多还是习惯在癲狂的酒局上度过康城这里总是喧闹的夜晚。即使在湿冷的冬季,市区里的野饮食摊也通常灯火通明,持续到深夜的两三点钟,麻辣烫,火锅,或是从周边区县泊来的小炒,一碗红艳艳的抄手,甚至是寒风底下的一盘卤菜,也会让家明他们喝掉成件的啤酒。
酒友多是儿时街区的发小,生意场上气味相投的伙伴,还有那些莫名贴上来的、寄生虫般的角色。家明对他们的高低贵贱、喜好脾性概不计较,看重的只是他们身上挥之不去的市井气村野气。接二连三的酒局上,他那对小鸭梨似的眼睛常会鼓得像是两只发亮的铃铛。35岁以后,他头发中央的一圈就成了地中海,索性彻底剃了光头,酒局进行到后半程,就那么光着头,杀气腾腾地直视对手。他在酒场上“土匪”的名声传播开来,他倒有几分受用的样子。
事情的转捩点出现在一次深夜酒局的尾梢。那晚他的一个发小同康城夜场那个出了名的交际花夏玲闪婚又闪离,他邀约了一大帮兄弟为发小庆贺,洗脑。他们从市中区的烧腊摊儿一直喝到黄花园桥头的“黑娃蹄花”,豪情满怀地追忆少年时代在梨树湾火车西站偷扒运煤专列的壮举,将那个总爱浓妆艳抹、脸上浮肿的夏玲贬得一文不值,甚至咒人家50岁后就肾衰……一波接一波的爆笑期间,没人留意到家明已暗自面有菜色,虚汗淋淋。凌晨3点,他终于一头栽倒在了那碗灰乎乎的蹄花汤前,他们嘻嘻哈哈拍打了他好一阵也不见动静,这才慌了神。
送医院抢救,值班那个小医生呵欠连天,直摇着头说,没见过这么拿命喝酒的。他的结论是,家明患了严重的冠状动脉粥样硬化,今后再这样喝大酒就是找死。
家明后来像讲述一个传奇那样,对小安讲起那晚自己如何去鬼门关兜了一圈。赤身蜷缩在他怀里的她,皱起眉头侧过脸来看他:“真搞不懂你们这些男人,为啥就对那玩意儿一点儿克制力没有呢……”
家明的两眼慢慢眯缝起来,显然有什么心事将他牵扯走了,让他有点儿走神,后来好一会儿才眨巴着眼睛说了一句:“唉,你们这些女人,哪里懂得我们男人心里的悲观……”
那个时节,家明的那个医生老婆正谋划移民加拿大的蒙特利尔,牵线人是她医科大学念书时那个风流倜傥的学生会主席。她向家明开列的理由是,儿子已显露出非凡的洞察力,初一的作文里就虚构出一片外星的大陆,那里,父亲入夜都会变成恶魔,生食自己的小孩。他的那个医生妻子将儿子的那本幻想故事集摊开在家明面前冷笑说:“你看你给我儿子带来了怎样的梦魇,我想我们还是走远点好……”
悲观,他乐于使用这种是似而非的词语,将自己那个时期晦暗不明的心境一带而过,所以也可以说,自酒场捡回一条命,他有些命中注定地转移去了那个地下的赌场。
对,命中注定,这也是家明愿意使用的词。在一次大足龙水湖生态农业区规划的研讨会后,那边负责接待的秘书有几分神秘地提到湖滨那片别墅区里有一间赌场,家明本能地就跟了去。
赌场实则是那个别墅开发商的副业,别墅区开发起来,却因为距离主城实在遥远,高速路又没修通,前来购买的业主十分寥落,双休日里除了驱车前来漫步湖光山色、大啖湖鱼的游客,大多数时间里,那片别墅区里就跟史前文明一样杳无人迹。可那桂姓的老板还是很快发现了商机,那些周末短暂出游的城里人租住在空阔的别墅样板间里,夜来无事,无一例外都嚷嚷着要搓麻,临时添置的几副机麻完全供不应求,恰巧桂老板自己也是个赌徒,索性就开起了赌场。
赌场的名声悄悄扩散了开去,即使是平素并非周末的黑夜,也开始有豪华轿车黑色幽灵一般,只有轮胎发出沙沙的摩擦声,然后匍匐在别墅区里最顶级的八号楼门外。
八号楼里的灯光开始彻夜通明,令无意经过的路人对那全无声息的灯光愈发好奇。家明由那秘书领着蓦地置身那神秘的楼中,见所有参与者们都自动遵守那无形的约束,尽可能地噤声,大厅里那张阔大的、铺着墨绿色绒布的牌桌上,赌局正如精密机器那样运转,一眼望去,完全不输澳门的赌场,又绝不会有那般欢闹的阵仗,倒更像一场私下的密谈。
家明全无障碍地同那赌局里汹涌的暗流接通,身体里产生了某种类似情爱诱引的兴奋回应。他对数字的敏锐和记忆力,使他慢慢变得所向披靡,在八号楼的那些赌徒中间,他的声名传扬了开来。
奔那张赌桌来的,大多算得上康城的权贵阶层,诸如有钱的老板,还有同政府部门有各种瓜葛的人物,大家都源于某个可靠的引荐,在那牌桌边围坐,摆出讳莫如深的架式,“桂老板的朋友”也就成了他们最安全的隐身衣。
那桂老板反倒成了眾矢之的,人人都跟他熟络的样子,他撸起袖子亲自上阵的回数,在此起彼伏的招呼声里反倒变得稀少了,他慢慢成了那间赌场的一个巡视者,总在那些忘情的赌徒们背后转悠,不时沉吟,一脸深意。endprint
他腿脚有毛病,家明注意到他行走起来左腿始终僵直,像拖着块生铁。那秘书告诉家明,他全名叫桂松,早年因为身有残疾找不到正经工作,却是个不肯服输的主儿,先在菜元坝火车站周边做起了水果批发生意,纠集黄沙溪一带的地痞流氓为自己争抢地盘,很快将那里的小商小贩要么逐出了领地,要么就收归了麾下。龙水湖的这个别墅项目,说来还要归功于他的幺爸,他是当地主管经济的副县长,否则,这湖滨的上佳地块怎么轮得到他?
之后进出赌场,家明就禁不住偷瞄那阴魂一样来回飘荡的桂松,只见他整个人像块儿老树皮那样缩水、皱巴,有张老太那样的瘪嘴,但看向你的眼光却从不会正面迎来,而是阴风般从你的侧脸边刮过,心下就认定了那是个狠角色。
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那桂松竟会在那个星期天的下午,主动邀他同去长江边上喝茶。冬天的午后,历经了自周五以来的连夜鏖战,家明在卫生间里擦了一把热水脸,发现自己面色残破,如同从一场严刑拷打中幸存。他照例大获全胜,脚底有些虚浮地走向停车场,不想赌场内惯见的一个黑衣服务生却截住了他,说他们桂总要找他说话。
那小伙儿大步流星领他径直走到那辆大切跟前,那桂松则在车内一把掀开门来,也不看他,只说要带他去见一个人。
飞驶的车内,家明用熬夜后奄奄一息的意识一直在寻思,却始终没能猜透对方的意图。太阳大好,连桂松一向阴晦的脸色也明亮了不少,一路上他都在大赞家明牌技高超,弄得家明只好摇头谦虚说:“运气而已,运气而已……”
他们去了长江南岸的一座小洋楼,半私家的性质,开敞的露台上,冬日暖阳垂直落到一张云石台面的茶几上,茶几边端坐一名女子,一袭贴身套装衬出袅娜的身姿来,桂松几乎立刻打起了哈哈:“王敏,我暗恋的对象,从小仰慕,只可惜高攀不起啊……”
家明侧身,待身后的桂松有些吃力地落座,却见那王敏只是无声地一个浅笑,将早已翻涨的茶水冲了两杯为他们一一呈上,叹息了一声说:“别听他瞎说,老桂从小就是我们那里的孩子王,嘴上缺个把门儿的……”
从高高的露台望出去,河坝上起起落落都是人,冬天的阳光对康城人来说如同上天的恩赐,人们几乎倾巢而出,喝茶,打牌,拍照,扯着嗓门儿笑谈,而他们的这一桌呢,气氛却有些可疑。两个发小有一句没一句地追忆着他们在那长江边的兵工厂(汽车城的前身)度过的少年时光,那桂松的老爸是厂里食堂的大厨,王敏的父亲退伍分来早早就当上了副厂长,后来更是提了一把手,但孩儿们之间没什么等级观念,不分昼夜地粘在一起。他们说起有一年的夏天,码头上卸货的肉联厂的卡车上,忽然滚落下半扇冻得硬邦邦的猪肉,那王敏竟奋不顾身地扛起,哼哧哼哧直奔了派出所。桂松说得仰面大笑,笑声的末尾发出了耗子一样的啸叫:“你扛着那半边猪肉从我们面前冲过,奋不顾身,横眉冷对,我们还以为你是要偷搬回家去打牙祭呢。”
家明插话说自己母亲就是肉联厂职工,从前的夏天里常在那河坝上卸猪肉,垫肩的麻布总被汗水打得透湿,桂松立马接过话头:“原来我们都是这条江的儿女啊,江湖儿女是一家啊!”
家明心里愈发疑惑,那天的笑谈,直到最后也没有抛出那个谜底来。他们后来在那天轻薄透亮的夜色里一起晚饭,几盘精致的家常菜让熬夜后昏沉的家明一时食欲大振,桂松却有些奇怪地没怎么动筷,他晃动着手中的杯子,杯里是小半杯晶亮的白酒,除了不时嘬上一口,其余时间里,他都只是看向那时已经撤去了人声喧哗的江水。夜色笼罩,那江水如同一个无可穷尽的庞然大物,隐隐地向前,宣示着这个世界以外深不可测的维度。家明就像在少年时期无数次经历过的那样,又一次被那条江的静穆所震慑,而那人黑豆子那样的两粒眼珠子,却从朦胧台灯背后投来,盯向了他,他口中的那句断言也因此拥有了某种深沉的回响:“你不是一般人,我看出来了,做起事来绝对亡命,一点不比这大侠(桂松朝王敏偏过头去)差……”直到事情过去好久,他朝向王敏眼光流转的样子,都在家明的脑中挥之不去。
就在那年的隆冬,春节将近,发生了轰动一时的九龙湖枪案。
康城的市民中间,后来比较通行的说法是:一个被香港富婆包养的小伙儿前来那九龙湖边的赌场,却连遭浩劫,欠下赌资,被负责看守的桂松的服务生扣押,直到富婆差人抱来十几万元才得以脱身。面首自此怀恨在心,之后接二连三给康城治安总队打电话举报,直至第四天的那个周末,治安总队才终于派出特别行动队,不声不响突袭了别墅区。
那四五个人身着便衣,开辆别克轿车在那八号楼前刚停稳当,就下车直扑线报里摆着牌桌的大厅。几名看守措手不及,连忙反锁大门死也不开,骚乱的房间里一片鬼哭狼嚎,还有人直接从后窗跳进了冰冷的湖水。
大门这边,行动队的一名前锋执意拍门,索性喊出了自己的身份,门里的人竟隔门叫骂:“管你什么狗屁警察,都给老子闪开,不然老子不客气了!”当下被惹毛了的几名便衣强行破门,冲在头里的那一位绝对没有想到,看守的手里居然有枪,昏暗中猎枪的霰弹袭来,轰得那警察的胸前血肉模糊了一片。
后来所有津津乐道的康城人,都忽略了那暗中出逃的桂老板,只是极力渲染着那片湖区的险恶,说那大大小小的湖泊并未连成一片,而是九曲十折,从高空上俯瞰形若一个大大的“龙”字,是典型的凶险之地,连大义凛然的抓赌民警也没法幸免啊。
那位牺牲民警的遗照,后来刊登在康城那几家都市报的法治新闻版上,那个接近40岁的男人看着略显疲惫和焦躁,若隐若现的微笑里暗藏几分苦涩。那片别墅区则彻底荒芜了下去,蒿草疯长,从前自天擦黑起就有神秘轿车前往的那条水泥路也破烂爆裂,家明接洽的那个生态农业的开发项目也因为这起从天而降的大案,被无限期地搁置了。
在度过了一年多的沉寂期后,家明的手机那头,有一天突然响起王敏遥远的声音:“老桂回来了,想见见你……”
不是没有关于桂松的传言:按理说该被穷追猛打的老桂,事发后躲去了深圳,地下赌场的黑锅被他的一名手下顶包,匆匆就判了个无期了结,“上头有人”成了康城人对这个结局心照不宣的默认理由。而家明因为事发当晚并未身在赌场,对那起血案反倒成了一个旁观的看客,只是偶尔想起从前在那里出没的鬼魅周末,颇有恍惚之感。他随后收敛了许多,几乎绕开了所有那些通宵达旦的欢闹,独来独往,一个人逛街、进食,背后拖着一道长长的阴影,他沒想到一年多的时间过去,他前往北部新区那片高档别墅区赴约,席间王敏的两眼会忽然放光地看定了他,说起半年前在市中区的街边曾见他踽踽独行,当时她开着车本想招呼,却见他一脸执迷,一副要弃那个闹市而去的决绝样子,就没敢打扰……endprint
桂松在一旁添油加醋:“我看我们王大侠是怕搅了你的好事,你那时候一定不是一个人吧?”
他暗暗吃惊,不知自己和小安的私情是不是已被那两人撞破,只好有些掩饰地将满满一杯白酒直对着他们喝干了。
他揣摩着王敏口中的那次偶遇,应该是在他老婆办结移民手续,他同那母子俩在江北机场国际出发厅告了别之后。他的那两个至亲,都长着像是克隆出来的黑森森的一对大眼,他过去就注意到,他老婆的眼仁占据了眼睛的大部分,长期弥漫着迷离的烟雾,这多少让他有些畏惧,而别离到来的那天上午,她一身棕黄的皮外套,纯黑的高领毛衣像副支架,硬撑起那煞白的脸孔,整个办理登机的过程,她都不容家明插手,全权由自己像熟练的机器人那样搞定。他们的儿子缩在长椅另一边,和他保持着一米以上的距離,先是骨碌碌盯着来往的人影看了好一会儿,然后叹息一声,独自抱紧背包发起了呆,像一只小乌龟缩回了自己的壳中。
登机口打开了,妻子仍在他耳畔唠叨着关于保护心脏的注意事项,用的是一名尽职医师对病人下医嘱的郑重语气,而家明却对儿子那对秀气的大眼产生了特别的兴味。它们和自己的那对平淡无奇的圆眼多么不同啊,那样幽深,眼睫毛投下的阴影那样深重,关键是长在一个男孩儿脸上,就显得格外无辜。他的眼光继续在儿子头顶那片软塌塌的卷毛上流连,感到一阵说不出的怜悯。以前,他多少有些看不惯儿子从他母亲那里习来的柔弱模样,私下甚至有点儿觉得,那并不是自己真正想要的儿子的模样,可那一刻他却有些冲动地将儿子揽进了怀中,儿子温顺地伏在他身上,他忍不住又半蹲下去拧他的脸蛋儿,说:“儿子,加拿大那边冷得很哟,去了就不许后悔哦……”
他拧得太过用力,儿子的那张小脸都充血胀红了,妻子在一边看不下去,一把将他的手打开:“乱说什么呢,他又不是个孤儿……”
送别他们母子的当天晚上,他就去找到了小安,在床上紧搂着那个北方女人的身体不愿松开,对着她的耳朵不住地呢喃:“和我生个儿子吧和我生个儿子吧和我生个儿子吧……”黑暗中,那女人尽心地同他缠绵,当他说话的呼气打到她的耳廓,还嘻嘻笑了起来,呻吟着说好痒。他仍不罢休,打开了床头灯端详着她的脸面说:“真的,我们要个小孩儿吧。”小安不再嬉笑,伏在他身上的那个她那会儿抬起脸来望定了他,她的额发被汗水洇湿,打着小卷儿,眼里的湿气却一点点消散了,她似乎是思考了一会儿,最后说:“你今晚又喝了酒吧?我怎么一点儿酒味儿都没闻出来呢……”
难道连这一切,也被那两个人掌控了吗?家明心下忐忑,同王敏那拨人的赌局只好不明不白地接续了下去。
牌桌就设在王敏家那座独幢别墅的地下一层。那里被装修成一间十几平米的影音室,几张沙发,一面投影电视,几乎完全荒废了。四散的几张CD倒是常被赌客们拿来反复播放,就几个英式摇滚的老将,用来当作那深夜赌局的背景音乐,倒也再合适不过。有一回家明拿起那磨得斑斑伤痕的硬塑料外壳来询问,没想到那桂松竟然招认说是自己背来的,他说自己自1980年代末起就开始迷恋这类老摇滚,听从一个电台女DJ的引领追听那些慵懒的曲目,“粤语歌西北风什么的不是太低幼了吗,还是这些糙哥听着来劲。”一旁的王敏紧盯着桌上的麻将,头也不抬,一撇嘴说:“什么嘛,你明明是迷上了人家主持人好不好?”桂松听了也不恼,反而豪气地将手里的一张幺鸡掷到桌上噼啪作响,摆出一副冥顽不化的无赖样:“年轻嘛,谁没疯过,当年我就是不够疯才没有把你弄到手哇。”
这里已和九龙湖边对外开放的地下赌场有了很大不同,来的都是桂松、王敏的私交,生意伙伴,亲密老友和老同学,搞得家明倒成了他们中间的一个外来户。他当然没忘记那个冬日的下午桂松忽然向自己示好的蹊跷,那谜底保留至今,可那两人看上去却并不急于亮出底牌,倒是那每周二和周五定期到来的赌局接踵而至,让家明陷于了心甘情愿的自我麻痹之中。
那个自始至终的缺席者,王敏的丈夫,也令他好奇。有时在那四下通透的客厅里歇脚,零落案台上摆放的大小不一的相框会映入家明的眼帘。相片里与王敏相拥浅笑的男子,有张雕像般英俊的脸孔,长长的头发拖曳到脸颊两旁,从他翘起的嘴角边,家明看出了明显的嘲讽意味。另外的一些单人照上,是变幻的异国风景:荒僻的街角,颓败的楼底,一座陌生的门边,高速公路中段随便的一处树丛,那男人看着也渐渐老了,胡须越留越长,看向镜头的眼底和那些景色同样的荒凉。家明知趣地从不多问,只是听那些人隐约地提及,说他又走到了哪国哪国,就断定那丈夫一直在无边无际地游荡。除此以外,那屋里就剩一个安徽乡下来的中年保姆,那个在赌桌上纵横捭阖、巧取豪夺的王敏,在家明眼里也因此多了几分落寞。
冬天将尽,一群人相约出游了一次。目的地竟是江边那座荒凉的汽车城。家明知道,那条失败的引进生产线,让那座曾经红火一时的工厂几乎陷入了半停产之中,他们一行人在那条破落的、颜色灰沉的老厂区里张望,引来好些无所事事的眼光。
故地重游让桂松和王敏都格外激动,指指点点,喋喋不休地诉说遗失在那灰白老路上的青春往事。桂松推开那名跟班的搀扶,一定要领他们去见识厂区临江的那座著名的民国建筑圆庐,他大声吆喝说:“你们有谁能说清这宝贝的来龙去脉,我就请他吃大餐。”
而王敏则捷足先登地跨上最后那几步石级,拐到那老房子前几乎掉光了果实的苦楝子树下,冲他翻起了白眼:“嘚瑟个什么劲,所有这些不是小时候我跟你普及的吗?”她同样兴奋异常,满月似的脸庞红得发亮。
家明的眼光扫向王敏身后那座碉堡似的平房,它隐身在紧邻的那些1980年代的老式单元楼前,怪异得让人苦笑。
他当然知悉那老屋的来历,它的建筑者是国民政府的某位高官,某开国领袖的儿子,1930年代抗战初期,他在那房子里养了个情人,对外宣称是妻子的表妹,其实那女人来自贵州某个神秘苗寨。那苗家公主宽皮大脸,说不上有多么美丽,却热力四射,没一天愿意消停。这圆庐于是就被她用来举办日日喧嚣的舞会。那碉堡似的主楼,沿柱状的围墙开出好些狭小的通风口,那些往昔岁月里的达官显贵们,就在那通风口底下夜夜挥汗如雨。彼时康城的夏夜同样燠热不堪,在家明栩栩如生的想象中,不知道为何,他们舞动的身影却全无声息。他们光亮可鉴的皮鞋踩在那涂了蜡的地板之上,也不发出一点声响,如同鬼魅。舞池以外,那时还没有安装眼前这种铁栅栏似的粗劣防盗门,而是木质的弹簧门,镶嵌着大面积的玻璃,从那幽暗舞池的中央,不时有闪烁不明的光线投射而出,映在门边放哨站岗的卫兵们身上,卫兵的面目隐没在夜色里,依旧无声无息。endprint
就在前年年初召开的市政协会上,家明联合几位委员对康城的抗战文物保护实施了一次深度调查,其中就包括这诡异的圆庐,他们呼吁各方协作,紧急保护这些濒危遗迹。今年年初的提案中,他们又再度联名,希望政府职能部门对规划中的汽车城改建项目重新评估,强化监督滨江片区的拆迁开发,确保老建筑留存,延续城市文脉……
家明这才终于醒悟,自去年以来,那个桂松还有王敏拉拢自己的意图。
1979年夏日骄阳的炙烤下,桂松领着一群人前往江边的河滩游泳。那时的小桂穿着新买的一条蓝布泳裤,那窄窄的裤头紧绷在他完好无损的两腿上,他在浑浊的江中凫水长达几个小时之后,爬上了岸边黑色的礁石,白花花的日头下,那两瓣橘子一样玲珑的屁股闪闪发亮,也牢牢黏住了那个跟屁虫一樣紧随他们身后的王敏的眼光。
午后昏昏欲睡,那王敏眼珠子一转,讲起了那个暑假以来一再造访她的梦境。梦魇的发生地就在神奇的圆庐,那间亡灵密集的昔日舞厅,那年代早已改造成了兵工厂职工杂居的公用厨房,摆满了锅碗瓢盆,成天被煎炒烹炸的热烈声响填塞。王敏说,在梦中她一次又一次穿过深夜里偃旗息鼓的厨房,走向那月光照耀下的廊道。那年月,人们时常遭遇突发的停电停水,随处可见一只储满清水的脸盆,或是倒映着晃动不已的黑夜的储水池。之前那绵延不绝的梦境总会神奇地中止于那空无走道的尽头,而那一天的正午,王敏却对身边这几个冒着热气的少年宣告,就在前晚的梦中,那个一直以来秘而不宣的谜底终于揭晓,梦的最后,一个非人的身影期期艾艾,领她转到那座圆形碉堡的背后,面朝江水的那株苦楝子树旁,就在开满头顶的紫色花影下,她开始了挖掘……
所有人的好奇心都被调动了起来,围拢来追问她究竟刨出了什么宝物,可王敏却翻了下白眼说:“可我偏偏醒来了。”
他们于是蜂拥奔向圆庐,却见围绕着那灰暗的老房子长了好一片苦楝子树,也没发现王敏梦里的紫色串花,只有满树青果随风飘摇,就笑她想发财想疯了,然后一哄而散。
半个月后,偌大的厂区里闹起了窃贼,关于那窃贼的传说也越传越神,曾经同他擦身而过的那些失窃人,在厂保卫科的质询或是夏日纳凉的闲谈中渐渐发现,那个传说中的贼影竟如此相似,形同一人。在他们的描述里,那窃贼身形娇小,轻盈如燕,他会在你半梦半醒的午夜悄然入室,即便你的惨叫撕裂夜空,他也能从容不迫地飞越窗棂,只在楼前竖立的下水管道上留下猫儿一样细碎的足印。还有人坚称在下夜班的中途,与疾走如飞的他狭路相逢,他窄窄脸上浮起的微笑,如同匕首上的寒光。
那个夏天,几乎这一整座兵工厂都被这从天而降的飞贼搅得人心惶惶,保卫科还特别加派了巡夜的值班员,组织了义务的捉贼队,在那江声浩荡的黑夜里无助地打捞他的踪迹,可失窃的家庭却仍在悄然攀升。
桂松那伙同伴坐不住了,不知是不是受了王敏那个怪梦的蛊惑,他们认定那蟊贼必将光顾圆庐中那些厢房里的住家,夏天漫长的后半夜,他们自告奋勇开始了守株待兔的埋伏。他们在那几株苦楝子的树边吸烟,身子挨着身子笑闹,江风袭来的时候又埋怨同伴暴露了目标……
说来蹊跷,事故发生的那一夜,坚持值守的就只剩下了桂松和王敏两人。王敏不知从哪儿捎来一瓶江津老白干,两个人嘿嘿傻笑,就着一小纸包油炸花生米瞬间吞下去了大半,昏沉沉地相依睡去,恰在那时,贼影在那圆庐的门前忽然现身。真的就像厂里人传说的那样,那窃贼从容不迫,跟任何一个普通的夜行者没有不同,年轻的桂松吓得酒醒了大半,猫身而起,拔腿追随而去,他力图不被对手察觉,可喉咙里的一声断喝却脱缰而出。
那之后发生的一切,在他的记忆里变得恍惚,他一再声称那夜光之中的黑影真的仿佛失去了重量一般,“就像一次突然的起飞,我一点没吹牛……”
那时,出游的一群赌友已坐进了江边趸船上的鱼庄,喝下了好几瓶烧酒,桂松正说着那个注定将绵延他一生的捉贼之夜,在他故意停顿的间隙,家明的耳中灌满了船舷边塑料布劈啪作响的风声。
在桂老板接续的讲述中,那个当初的少年追随而去,就在圆庐廊道的尽头,和之前王敏的那个梦境几乎如出一辙,他和那蟊贼一同起飞,跌落在了江边那丛黑色的礁石上,蟊贼当场毙命,而桂松的左腿也在石头上摔得粉碎。赶来救援的人们,百思不得其解,这样的逃跑和追击的两个人,何以像两粒发射的子弹,坠落到几十米开外的礁石之上。
“所以说啊,这里真是我的劫数,我们的劫数,千里万里,都必须要绕回来的……”那个出游之夜,追忆往事的桂松最后来了这么一句,那话音听着恶狠狠的,在后半夜直立起来的江风中,让家明打了个寒颤。
他 们
2012年和2014年,王敏曾两次重返滨江的汽车老城。
第一次是汽车城启动整体搬迁,她去劝服固守旧居的母亲。在那堆满杂物的三室两厅里,她闻到了腐败的气味,她问母亲:“家里有什么过期食物吗?你一个人在这边千万别老吃剩菜,会得癌的。妈你还是搬我那里得了,反正有的是房间。”她后来发现,腐败的气味竟来自母亲自己,仿佛她74岁的身体就是一件过期食品。她过去高挑的身材已然歪斜,之前那个秋天来临时,膝盖里忽然像是被抽去了一股筋,每走几步就会针扎般疼痛。她告诉王敏,自己连跑了好几趟那家著名的军医院,那里的医生却始终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厂里一名中年保安见从前的书记夫人走路一瘸一拐,就热心向她推荐了江边菜市里租了个门面的游医,那自学成才的进城民工在她后腰上捅了一圈针眼,为她放了几管黑血后,她好歹可以每天挪步去超市买两棵青菜了。
说起这些,她的那张长脸上,浮起王敏从小就熟悉的讥诮浅笑:“我没那么容易死的,绝不能如了那些人的愿。”
“那些人”,那天午饭后,王敏独自沿老厂的水泥路漫游,始终想不明白,那些让灾祸降落到她家头上的真正敌手究竟是谁。
那场在康城上空刮起的打黑狂潮,在那一年的二月之后烟消云散,康城的市民议论纷纷,开始编排过去领导这座城市的那几位风云人物的荒唐桥段,但至今仍没见任何人前来,向她们母女俩交代“王鹏涉黑案”的转机。那起案件的细节,也成了她始终不愿深究的黑暗地带,事发后她只在康城晨报上读到过一篇综述,父亲的大名夹杂在那张四开小报密麻麻的文字中间,就像两片微不足道的尘埃,她读到“向黑社会采购高价钢材”、“扶持涉黑车行”等字眼,恍惚记起那应该是他父亲一个昔日战友儿子开的公司,却仍然没法把那个铅印的姓名,同那个总对自己板起脸孔,并且因为眼疾泪流不止的老爸联系起来。endprint
那天下午是康城常见的灰扑扑的天气,厂区里的人多半不认得她,所以当她这个孤独游客经过,他们也并不会停止正在进行的热烈讨论。他们提到汽车城即将迁往的偏远郊县,落到了一个多小时的高速路程以外,更让他们焦虑的是,康城从前散布的化工厂、轮胎厂将在那边齐聚一堂,而那化工厂从前正对厂门的那条小河里,连条死鱼都不会游过。
“我必须让我儿子转学去他奶奶家了。”一个妇人愤愤地说道。这让王敏不由去想刚才午饭桌上,那个咬牙切齿,哪儿也不愿搬的母亲,最终会落得怎样的下场……
她仰望天空,找寻着在那里并不存在的答案,不知不觉又踱步来到了圆庐。一辆卡车的驾驶室里有人叫她的名字。是桂松,他挥手让司机一个急刹,就横在大路中央和她叙起旧来。
两人都克制不住有些激动,桂松最后索性让司机摆了车子,邀她去江边吹吹风。他左腿的残疾犹在,拄着根闪亮的拐杖,这让两人瞬间重返青春期幽远的岁月深处,他们颤栗相拥的那些阴晦午后,一下子变得雪亮。
桂松声称,他正从事一项注定前途光明的事业,来这儿时的生长地搜罗搬迁遗留的旧物,以后或许还会将这一大片房屋的拆迁承包下来……最初的时候,王敏并没有意识到此中的深意,还一味沉缅于旧友重逢难免的感伤中:“真神了,我妈中午还说她前天晚上居然梦见和我爸在圆庐里跳舞,结果你就冒出来了。”
“你妈还好吧?厂里好多人在说,出了那事儿后你妈老了一大头,见人就躲……”
她缓缓摇头,仍在为母亲的那个梦唏嘘不已:“我就奇怪啊,我說妈,我从没见你跳过舞嘛,怎么会突然做梦跳舞?她还不服气,说从前厂里春节汇演她就领过舞,一帮娘子军,跳起一字步,从台子右边一直飞跨到左边……”
他挤出个鬼脸,笑了:“你妈当年身材是好,腿长得不像康城人,气质也高高在上,厂里一走,就把那些嘻哈打笑的女工比下去了。”
直至后来,两个重逢的故人才慢慢将那次偶遇,包括王敏母亲梦中的起舞,看作了终将照耀他们的启示。
机会很快显现,汽车老城里收破烂的生意刚刚红火起来,桂松又一举拿下龙水湖边的宝地,开修别墅。在王敏眼里,桂松一向是抓住机会不放的人,眼里总透出与身俱来的饥渴之光,他母亲中年后患上慢性肾病,长期卧床,还有个刚上初中的妹妹,他那随时随地的斗志,倒不如说是一种求生的本能。
王敏从未将他们一夜间重新密切起来的联络,看作是什么旧情复燃,她宁愿相信自己只是在从桂松那里重拾激情,两年转眼过去,2014年,她从牢狱中将老父接出,她没想到那个几近失明的老人,保外就医仅仅两个星期后,就要求故地重游。
开春后的暖阳时节,王敏推起轮椅在那条愈发灰尘密布的厂区大道上盘桓,搬迁末期的凋敝景象俯拾即是,可王敏却只见一派新叶初发、百花萌动的欣欣向荣,她陪同老父眼科手术后的这次小规模巡视,在她心里也颇有几分收复失地的意味。
厂区里的滞留者们投来疑惑的目光,她却自管自向双眼蒙着纱布的王鹏解说自他离去后的沧海桑田。令她惊异的是,父亲对这片昔日领地依旧熟悉得如同自己的手足,常常不耐烦地打断她,只是身体的虚弱还是难以抵抗,到底在拐过圆庐后的江边歪头睡去了。
她从父亲脑后那蓬乱草似的白发望出去,那白发所剩无几,在明晃晃的日光下无力倒伏着。她忽然有些冲动地俯向那衰老男人的耳边说:“爸,你放心,我不会放弃,不用多久我们就会杀回老家来的。”
那个反攻的计划当然同桂松有关,他们联手,已经获取了汽车城改建项目的投标权,桂松还大包大揽,找来一众合伙人,他们紧锣密鼓地喝茶,见人,商讨大计,家明就是他们瞄准的一个特殊目标。桂松不知从哪里打探得知,家明同滨江片区拆迁改造项目的总指挥许斌是发小,同为镀铬电镀厂的子弟。
那是一间街道办工厂,早年在沿江一线,家明记忆最深的,就是来自那些兵工厂、医院、报社还有中学的大院孩子们对他们看低一等的眼光。虽然那些孩子同样会跟随他们前往依陡峭江岸而建的镀铬车间,饶有兴味地窥探那些灰黑的钢铁零件如何历经机油的浸泡,变得重生精灵般的锃亮;还会在夜深的夏日,穿越错落起伏的纳凉人群,因为忽然逮住了某个公共茅坑下的偷窥狂而奔走欢呼,但那份鄙薄却始终挥之不去。
呼啸而至的少年期,家明领着电镀厂一班孩子冲冲杀杀,起因往往都不值一提,电影院里抢夺座位,或是某个兄弟新的军帽被半路劫掠之类,他们那帮亡命之徒总会在江边那曲折、迂回的巷道内设伏,用铁棍,包装箱上卸下的木条,破碎的砖块儿,围攻那些高傲的大院孩子,一直逼得那些假想中的劲敌再也不敢涉足他们的地盘。
唯有亡命搏杀、不竭争斗才有机会,这成了家明骨子里信奉的生存哲学。可那个许斌却截然不同,他远远游离于家明他们那伙暴力小子以外,他是家长们口中“别人家的孩子”,生来就安静而清高的读书人。白晰的脸孔加上卷曲的头发,记忆里总是一副施加于他们的厌恶神情,仿佛闻见了他们身上扑鼻的恶臭。他初一就考取了市里的重点中学,更成了那个街道厂里一个高不可攀的传说。家明很难否认自己升入高中后,就泛起的与他一较高下的竞争之心,他处身下半城那所喧闹、纷乱的普通中学,身边出没的尽是那种脸上闪现着无邪光芒、只知玩闹的差生,他在心中暗暗同他们划了一道界线,在高中那三年,摇身成了一个搏命的苦读者。那时候电视已渐渐普及,一到天黑,整条街上就会响彻金庸武侠剧的厮打声,那些长期关门闭户、神秘兮兮的录相厅,则闷声放着来自香港的黑帮片或三级片的录相带,可他却咬牙避开,只想着十几公里之外的重点中学里,那个正在校园小径边发奋图强的许斌,想象着他正埋头攻读的鲁迅和《红楼梦》(所有这些信息,都来自许斌那个见人就夸耀的母亲),还有那种他们普通中学里遍寻不见的高深莫测的参考资料和摸拟试卷……他唯有更深地匍匐在他家后窗下的那台缝纫机上,一遍遍要将手中的那些教材咀嚼到融化的地步。那缝纫机的台面,铺着他妈特制的棉质布套,在他闭关修炼的那几个暑假,长期被他旺盛的汗水浸得透湿。endprint
夜里,他开始做梦,被过去的那些死敌穷追不放,每一次都要使出吃奶的气力才能逃出。他内心期盼着最终决斗时刻的到来,希望自己可以像金庸小说里那些遗落世外,却又意外收获秘笈大法的幸运儿,在某个光天化日之下终于可以大展身手,一雪前耻。
他和许斌恰恰就在那滨江汽车城的拆迁改建项目上重逢了。
那许斌俨然已是大人物,作为政府派遣的钦差大臣,总是一身紧凑的深色夹克衫,露出一线雪白的衬衣衣领。他有些悻悻地注意到,那个多年不见的许斌,完全脱离了少年时总被他们嗤笑的虚肥,蜕变成了一个干练的中年人。而家明自己呢,勉强忝列项目开发专家组副组长,不能说已然完败,但至少落了下风。
他们在接踵而至的研讨会上遭遇,家明通常坐在外围,而许斌则身处核心的内圈,他在家明昔日记忆里总被浮肿脸庞遮蔽起来的双眼,如今却犀利好斗,他变得易怒而蛮横,拥塞的会议室内常常回荡着他喝斥的声气。
随后那年的政协会上,家明联名几个委员就滨江改建项目的提案,多少算是他长期沉默后的一次爆发。尽管文史委那个上了年纪的专员私底下曾开给他专门“医治”政协委员的三味中药:甘草(干吵),白芍(白说),当归(当归则归),但家明他们仍执意提交了那份建议暂缓拆迁、统筹保护的提案。
之后的一起戏剧性事件,让两人暗中的较量(至少在家明看来那是一场较量)更加微妙。一名曾经参加过抗战的美军飞虎队成员的外孙女重访康城,探寻外祖父当年的足迹,她向媒体披露的一批从未曝光的老照片引发了轰动。
在她外公的镜头下,抗战时期的康城居然阳光灿烂,清朗的大街上,码头上,人们一派风雅,彼时那些男人和女人青白的面容,素净的衣装,妙趣的风俗都令人喟叹不已。其中一张力夫蹲伏街边独享一口小火锅的照片,更让这座火锅之城的市民如同遭遇了性高潮:这哪里是传说中水深火热的抗战,这光鲜绽放的日常,分明是在向今人彰显一个干净明亮的昔日时光嘛!
“城市记忆”成了那个时期几家都市报联手炒作的话题,家明他们的提案,也被神通广大的记者从政协的提案库中发掘出来,恰恰同期公布的几套滨江新城的改建效果图,被几乎所有人讥讽为抹杀风情的钢筋混凝土怪兽,康城晨报于是借那位外孙女之口感慨,老人临行前一再嘱咐,要她多拍几张最新的江岸风景带回美国,而如今涂满了大红“拆”字的滨江地带,简直让她有些无从摁下快门啊。
那个炎夏的傍晚,在漫长的、气氛沉闷得有如会议室内深重烟雾的紧急会议之后,许斌意外地叫住了家明。两个童年的伙伴,靠在改建指挥部二十四楼的落地长窗边,陷入了沉默。許斌有些烦躁地将之前一丝不苟的领带扯脱开来,一双细眼钉子一样刺向窗外那浓稠的云层深处,那里,正在孕育着一场蓄势待发的暴雨,他叹息了几声,到底放松了些,歪斜在那被他后翘得只剩下两条腿儿的椅背上,直冲家明摇头说:“你们这些文人,幼稚啊。你知不知道你们那些貌似高尚的言论会被多少人利用?那些唯恐天下不乱的小报记者,更他妈的狗屁不懂,一天只知耸人听闻……”
家明有些吃惊地近距离洞察到许斌灰白脸孔上密布的皱褶,那些未老先衰的纹路疲惫而无奈地一律下垂着。他后来才在惶惑不安中得知,那些改建涉及的拆迁户,已经将近期的报纸作为砝码,要挟市政府提高拆迁补偿的标准……家明至今都记得许斌最后朝他露出的那个大有深意的笑容:“老同学,在这种事关大局的问题上,我真心奉劝你一句,千万不要玩火……”
所有这些,那两个昔日的暗恋者桂松和王敏当然一无所知,他们只是在又一个持续到凌晨的牌桌激战后,由王敏出面,向家明摊了牌。王敏为他奉上那杯清香的热茶之时,依然保持着典雅而轻盈的姿态,在他一小口一小口吞下那滚烫的茶水后,她才不慌不忙用整张满月般的脸孔迎向他说:“你要帮帮我们。”
家明深知,在同那几家新加坡还有香港公司的竞标中,他们这家杂牌公司简直可以说不战而败,但那时他的食道感受着那滚烫茶水的急遽下行,却唯有忍气吞声。
那天凌晨,多年以前,那个在黑暗巷战中被敌手穷追的噩梦,又重返他的睡眠。
大约过了一个半月,国庆节后那个周二的午夜,小安攀爬上了南岸那幢花园洋房楼顶的天台。
110打来电话时,何秋在他租住的一室一厅里,正用一杯威士忌预备麻痹自己。一年多的牢狱生活,让他的睡眠质量变得极其恶劣,临睡前的那杯烈酒成了不可或缺的依赖。所以当他心急火燎地赶往南岸的中途,坐在出租车上,那从肠胃深处泛起的酒意,好一会儿都让他觉得是乘坐在一艘飘摇的小船之中。
他后来好歹看见了小安那在高处飘飞的白裙,最紧迫的时刻显然已经过去,洋房的楼底,那支小型的消防队虽说还没解散,那几个身穿荧光服的小伙儿,紧绷的身体却早已松弛了下来。围观的住户并不太多,都是晚睡的年轻人,那时也感到了拂掠而来的深秋夜风中的凉意,嚷嚷着要赶紧回屋了。只有几十米高的楼顶之上,僵局仍在继续:赶去的谈判专家,还是没能成功扑倒那个楼沿边上的冲动者……
那个绝境中的女孩儿,是如此需要自己!何秋几个箭步冲进那黑暗楼道里去的时候,一直被那股子激情烧灼着,他全然不顾那个审慎的谈判专家的劝告,可以说有些疯狂地一把揪住了颓丧的小安的右手。
那手冰凉而了无生气,在他捂过了好几分钟之后,似乎才记起应该发出颤抖。何秋搞不懂自己的愤怒究竟由何而来,甚至对那些深夜出警的消防队员们恶语相向,仿佛是他们像抛弃孤儿似的将小安抛弃在了那个天台之上。
他等待着她彻底平复下来。这女人那段时间明显迷失了自己,愈发像是一头莽撞的小兽,何秋弄不懂那个总是缺席的家明何以会如此深切地波及到她。过去的那个秋天,小安曾向他多次提到过家明的异样:长期彻夜不归,不知所踪,即使面对面相处也魂不守舍。“他一定摊上了什么事,”小安望向他的眼里是那种一筹莫展的无助。那个老男人,何秋在心里骂着家明,一面又禁不住揣度,难道在小安内心深处,是真的爱恋着他吗?
那其实已不是何秋头一回在收车以后深夜出击了,印象最深的还有九月里的一天晚上,他刚接通手机就听见了她的啜泣。endprint
那夜的早些时候,家明又一次打来手机说要谈几个紧急客户,晚上就别等他了。她对着听筒就骂开了,我不是你他妈的高级助理吗,有什么要命客户非要避着我谈?她认定家明又跑去了那个赌局,她说自己后来像他妈这世上最贱的女人那样一次又一次拨打家明的手机,却一次又一次只能听见可疑的盲音。她只好挨着去找从前那几个闺蜜,哪知她们竟没有一个人可以在那個绝望时分陪她去酒吧里喝上一杯。
市中心那几间著名的迪吧,因为夏末那场缉毒攻势,犹如饥荒过境后的乡野,她一个人还是找到了一个角落,最后把自己灌得烂醉。她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当她在漆黑的楼道折腾了好一会儿才捅开自家房门时,客厅里爆裂的自来水流竟奔涌漫过了她的脚背……
而同一段时间里何秋接送家明的专车业务,表面看却并没有多大变化,家明去往王敏别墅里的赌局一如既往地重复着,只是回家的路线开始变得飘忽不定,常常在他猝不及防之际,家明就要求下车,然后急匆匆赶往某个未知的目的地。
小安接连不断的发作后,何秋对家明的去向多留了个心眼,希望发现切实的证据,以唤醒那一段尤为迷惘的小安,但却始终没见小安所担忧的“别的女人”。只是,家明的那张尖脸上早已褪去了先前的神光,在午夜暗淡的路灯底下,如同一个无处可投的游魂,他很想一个电话打过去对小安坦白,告诉她这个男人的确是陷入了某种麻烦,被彻底困住了。
跳楼事件后的那天凌晨,小安依靠在他的怀里泪流不止,少见地说起了自己的父亲。那个沈阳某钢厂的老工人,九十年代初期就下了岗,同样也无可救药地迷上了麻将。在那些僻静街道的两旁,那种或许源自苏俄的板式楼房,就只有四五层高,后来密密麻麻开起了麻将馆,狂热的赌徒们隐没于其中彻夜鏖战。从小安的初中时代起,她妈妈就会在夜深时分不由分说地拉起她,在那黑森林似的老房子中间逡巡,找寻彻底迷失了的父亲。凛冽的冬季,出乎她意料之外的是,午夜的街头空寂无人,积雪沉睡,却并没有想象中的那般极寒,她在母亲的牵引下跋涉,或是深入烟雾缭绕的赌场深处,同那个“无赖”(她母亲的用语)毫无希望地捉着迷藏。她母亲最终站上厂区家属楼的楼顶,像片叶子那样飘下,或许只是厌倦了这场无止尽的游戏了吧。
小安告诉家明,那最后的几年,母亲奇怪地瘦削了下去,仿佛有一头潜藏的怪兽在无声吞食她的皮肉,她最后的坠落在她的记忆里于是变得轻飘飘的,成了一次没有那么惨烈的滑翔。而她自己却越发的高大威猛,活脱脱成了父亲的翻版……
沉浸在往事中的那个女孩那天转过脸来看他,十分地不解:“怎么搞来搞去,我又回到了初中时代,要一次次祈盼那男人从牌桌上撤回?”
她继续追问何秋:“你们男人啊真是奇怪的动物,我从前就特别搞不懂我父亲,怎么家里暖暖和和的床铺不愿睡,即便赌得筋疲力尽,也非要跑去那臭烘烘的澡堂子里才能入睡?”
何秋的脸颊那会儿直抵着小安头顶上的乱发,那里的发丝粗壮,那个女孩儿正微微晃动着她硕大的头颅,继续着自己的想象:“我啊如果今天真要这么跳下去了可不会像我妈那么便宜了吧,我这身子太重,一定要痛上好几倍……”
他不由分说地将她的脸扳了过来,朝向自己,那上面痴迷的神情透出几分傻气,却让他更加冲动,他就冲着那张脸就脱口而出:“我们逃吧,逃得远远儿的,天高地远,让他们再也找不着我们。”
小安终于安静了下来,开始饶有兴味地看他,仿佛那是她头一回同他相见。
那以后家明的心脏病又发作过一次,十分的危急,在凌晨三点多的时候出动了120。家明一再大叫,说有人拿刀子在他胸窝里搅啊搅,他面色如土,参加抢救他的医生后来告诉小安说,那天晚上很有可能“你家属”(采用这个词时,医生显露了片刻的迟疑),就再也回不来了。
那个时期,小安完全被吓住了的样子,怔怔地在医院和小区之间往返,守护在那个依旧虚弱,仿佛总是从井底之下望向自己的病人身边。她在那家医院的住院部楼前跌了一跤,摔进了中庭花园的喷水池中,那个黄昏光线稀薄,她懵里懵懂一脚就踏进了院坝中央那个没有明显分界的水池之中,她没命地呼救,奔忙的路人围拢过来,在看清了状况后,当即发出了嬉笑:水池的水也就刚刚触到她的膝盖以上。
她就这么迈着湿漉漉的双腿径直走到家明的病床边,对他讲起了自己刚刚如何当众出丑,一阵疯魔的笑攫住了她,一面又止不住从九楼的病房俯瞰下去。恰好起风了,那开阔院坝里蚁群一样的人丛,莫名地会聚又散开,仿佛他们真被那风在驱赶着似的,小安到底止住了笑,两个人之间降落下大块的沉默,某种低吟,并不是具体的风声或人声,而是这时空以外某种深邃的震颤,持续鸣响了起来。小安感到格外的空虚茫然,不知道接下去该对那个歪倒床头的病人再说点什么,她没想到那个时候的家明居然会捉起自己的右手,在灰白的日光灯下流下了眼泪,也毫不避讳邻床病友投来的探究目光。他叹息着,只是低声说着一句话,她凑近前去才听清他说的是:“我从没想到,我会输得这么的惨……”他接着说,“不如,我们结婚吧,我再也不会让你受一丝一毫的委屈……”
他的语气听着就像一个乞丐正面对他完全拿不准的施主,小安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蓦地抽出手逃了出去,仿佛在那夜晚将至未至的时分提前撞见了鬼,她没有干透的双脚,在病房走道里留下一串濡湿的足迹。
应该就在那同一个时间,小区的邻居们怀着颇有几分唾弃的心情,发现了小安身边多出来的那个年轻男人。十一月过后的天气,即便到了夜里,康城的天空也仍然令人发指地晴朗着,那些总是蹲守在小区各条必经之路的退休妇女们看见,那个高个儿的年轻男人出现了,他在小区单元门前半明不暗的节能灯底下悠闲地踱步,有人还听见他轻松地吹起了口哨。他在等待的那个女人从楼里飞奔而下,一头扎进他怀里,两个人几乎立刻就开始了肆无忌惮的亲吻,当众将舌头递进对方的口中。有时候到了白天,他们也会时不时地相依着进出,关键是两个人都如此的高大而华美,朝气勃发,面皮底下涌动着夺目的血色,在行进过程中,身体也会绞缠在一起。endprint
直到那一整个秋天快要过完了,小区的邻居们才看到从前的那个中年男人,重新回到了小安身畔,他们一高一矮,形成了一个奇怪的搭配,那中年男人脸上的病容如此惨淡,小区里的好事者们由此确信,他们窥见了一桩无耻的奸情。
他们兴致勃勃地继续探寻女人那张宽大脸孔背后的秘密,认定了她现在已愈发倦怠,长期显出休息不好的苍白来,当她同你对视时还有几分呆滞,嗯,她在走神,微微低頭,仿佛小区里那坑洼不平的石板路上,有一件她总也找不见的失物。这样的情形多半发生在小安单独出入小区的时间里,那些妇女们的眼光追随着她迥异于康城当地这些矮小族群的高大身形,愈发将她划入了不良女人的行列。
那个年长的男人呢,关于他深夜心脏病突发的传言,也在小区之中悄然蔓延。在那些人怜悯的眼光里,那人过去头顶边上短短的发桩明显伸长了,在越来越惨淡的秋日里,虚弱地奓张着。那张小脸儿也如同幽灵般青紫,很明显地浮肿着。养病的大多数时间里,他都会在中庭的花园里转悠,花园里小山一样堆砌着杂乱的绿树,在康城一年里最末的那个月份,它们仍然一点儿也没显出颓势来。小区里的邻居们后来发现,那个从前总是行色匆匆,感觉趾高气昂的矮个儿男人,单独相处下来竟有几分和蔼,时不时地,他会跟在那些无知的宠物狗还有小屁孩儿的后面追逐,或是冲着并不相识的老人家微笑,甚至会停驻脚步,从兜里掏出香烟来同他们一起分享。只有当那烟雾围绕着他迟迟不肯散去之时,他才会不耐烦起来,化身成一个不讲理的泼皮,非要将那不听话的烟雾打败。
女人还是天天都回小区里来,那一般都要等到黄昏以后了,小区里的人后来才醒悟,原来男人在花园里转悠那么长的时间,不过是为了迎接她的归来。小区里的那些看客们甚至注意到,远远地,当那个男人看见女人向弹簧大门款款走来,竟变得有一瞬间的呆滞,就像一个濒死之人忽然又接到了复活的指令,脸色会一点点燃亮起来。他定在原地迟迟不动,有时还会浮出一个羞赦的微笑,然后才会故作不经意地走上前去,一把拉起了女人的手。那女人被他牵引着,整整高出他一个头去,却并没有那么顺从,那两张脸一前一后,前面的那一张略略歪斜,被陶醉的神情淹没,后面的那张,却漂浮在这一切之上,像是一只薄薄的风筝,就要升空而起。
那些人期盼的三人同时现身的时刻,终于还是到来了。某个阳光明媚的周末,都要将近午饭时间了,消失了好一段的那个年轻男人,忽然开来一辆墨绿色的路虎,有些阴森地横停在小区的大门外。
三个人应该是约好了要去展开一场轻松的近郊游,但细心的观察家们很快发现,情势发生了微妙的翻转:矮个儿男人忽然对着高个儿男人指东指西起来,一副长官派头,而那个女人被矮个儿迎进副驾驶室后,却不知怎么使起了性子,冲他一顿喝斥后摔门而出,那矮个儿又只好追随其后,一脸堆笑。
即便那时,那人的病容也十分显著,两只眼睛周边都围了一圈灰黑色,他对那女人的乞求也太过迫切,甚至将她那套紧身的衣裙扯破了一条线缝。
小区里的观察家们后来有不少人都提到了三人之间随后那个奇怪的僵局:车门有些无奈地敞了开来,矮个儿男人颓唐地瘫坐门边,已经筋疲力尽。而那女人呢,最后不得不凑过去依偎着他,她搂着他伤心的脑袋,却皱起了眉头,就像是一位不得不迁就自己犯浑小子的母亲。年轻的那个高个儿,却退到了很远的地方,那距离远得仿佛与刚刚的那场争吵毫无关系,却没法摆脱那份息息相关的阴郁。他在那阴郁中站立了一会儿,之后也无力地蹲坐在了马路牙子上,闷头抽起了烟。
直到那个时候,也几乎没人会多么严肃地看待这一幕,即使是那些始终关注这起偷情事件的小区大妈们也绝不会料到,这三个人中间,后来会发生那么严重的一起罪案。
冯卫宁
所有这些零散的,很难串连贯通的信息,最终汇总到了刑警冯卫宁的面前,却让他陷入了无边的迷雾。
隆冬的一个午夜,事故发生的起始地点就在康城著名的那片高端别墅区。几乎所有人都知道,进入夜黑以后那里阒无人迹的荒凉,那个专车司机何秋,后来似乎成了那起事件中唯一的目击证人,他几乎熟视无睹地叙说起那天夜里自己的业务,接送那个知名教授、康城产业经济定位的项目带头人家明。他说那已是午夜两点过五分了,那样的时间,忽然在那橘红色路灯照耀下的荒僻车道上,出现一个蜷缩的人影,会是多么令人怵然的一件事。他们原本是打算绕开那人继续行驶的,何秋声明自己一向都是个小心的司机,对于那样的突发事件总是保持了足够的戒心,但当他手底下的车轮就要无声地滑过那个黑影时,那个人,竟毫无征兆地跃起,他的头脑里闪过曾经听闻过的那些碰瓷的传说,只好将车子歪斜着驶向路沿儿,并且点了一脚刹车。
他说他们绝对不应该对那个可疑的半路拦截者打开车窗的,那个人,面无人色,凑到车窗前来的眼睛似乎是透明的,像是两粒奇怪的玻璃弹珠。他拍打着车窗,冲着车里的两人嗷嗷喊话,何秋说他完全搞不懂那个时分,他的雇主,也就是家明的仗义之气由何而生,他对刑警冯卫宁解释说,好多时候教授都会显得欠缺考虑,有一股子一意孤行的蛮劲。他说他们就那么打开了车窗,听见那人喘息着说他喝醉了酒,也不知怎么就躺倒在了这路中间,这会儿肠子绞痛欲绝,求他们将他带往邻近的哪家医院看看。
何秋说家明那会儿全然不顾自己对他使劲递过去的眼色,只是闷头打开了车门,“他是个好人不是吗,可好人没换来好报啊……”
一开始就有点儿蹊跷:那个声称醉酒的人却身着单衣,而且一点儿酒味儿也没有。他上了车,即使在轰然吹响的空调热风底下,仍然一片树叶那样瑟瑟打抖。何秋说自己起先还以为他是冻得没办法,事后想来却应该是作案前的生理反应吧。他说他们在接下去的路途上找寻那个男人所希望的那家医院,可那是深夜两点以后的开发区啊,大段大段的空阔马路都隐没在了没有路灯的漆黑一团里,他说,那个劫持的戏码到底还是如期上演了。坐在自己和家明身后的那个拦路人,在暗影中扑到家明的椅背之上,何秋说自己恍惚听见刀子弹开的咔嗒声,眼睛余光里那刀子雪白的光亮一晃,他才惊觉车子已驶到每晚必经的那片脚手架林立的拆迁工地。高高塔吊上经夜不熄的那盏射灯,直直将光亮投射而来,他说他曾经想过将那车子开进堆满了建材的工棚边呼救的,但那个劫匪却似乎识破了他的意图,忽然从后座上跃起,横亘在了他和家明中间,劫匪晃动着那把短刀,好几次都几乎要划上何秋的脸颊。何秋说他的声音那时听上去就像是一个奇怪的孩童,而且还蛮不讲理地发布着指令。endprint
何秋说那一幕真像是瞬间坠入了一个匪夷所思的梦中,他感觉自己深陷其中,难以自拔……他说江水就是那个时分来到眼前的,光辉灿烂的一片,完全无需前灯的照耀,依然通体透亮。
这个时候,何秋中断了之前滔滔不绝的讲述,瞟了刑警冯卫宁一眼。他的眼中,是难抑的悲伤,那悲伤不请自来,兀自在他那称得上秀气的眉眼之间徘徊了好一会儿。后来,冯卫宁无数次地去回味那个眼神的深意,希望可以捕捉到其中哪怕一丝一毫的杀心,却一次又一次颓然而返。他得出的结论是,那是一个柔弱之人,毫无主张之人,盲从之人,总想着抽身而去之人,直觉告诉他,这样一个略显迟钝的角色,策划出一起处心积虑的谋杀行动的可能性很小。
可随后事件的进程又显得太过荒诞不经。按何秋的说法,那个时分,他们的车子已经来到了滨江汽车城那片老旧的厂区,清一色的破败楼房,还有年代无从查证的平房里面,大多数已经搬空了居民,只有一些垂老的职工,还有拾捡破烂的民工滞留在黑洞洞的窗洞后面勉强度日,厂区里那几条过去四通八达的水泥路上也落满了泥灰。
已经临近昼与夜那幽冥的交界点了,他们那辆被挟持的路虎驶入了厂区道路两边堆积如山的杂物包围中,那里,一场最后的撤离正漫无边际地进行着,他们沿途看见了桌椅,歪倒的电视机,音响,没有主人的破鞋,还有缺胳膊少腿的玩具,黑白相框里狞笑的老照片……何秋说自己受到了更大的惊吓,甚至都有点儿忘记了那个架着刀的劫匪,一心想着要逃离那片鬼魅之地……他说自己那狂踩油门的一脚,也像是受到了莫名的蛊惑,那辆一向都在自己的操控之下服帖、温顺的路虎,居然发了疯似的,沿着那条坡道咆哮俯冲,最终撞破滨江路边失修的护栏,滚落进了冰冷的江水。
那实在是太过荒诞不经的一幕,刑警冯卫宁极力要从何秋的眼中搜寻谎言的踪迹,但是那会儿,那个结束了诉说的目击证人,像是一位终于抵达了终点的长跑者,瘫坐在他对面的那张椅子里,几乎第一时间就将四肢蜷缩了起来。那个之前还颇有几分忧伤的男人已完全回收了他的目光,那内含的眼光后来一直保持在他鼻子底下的那张桌沿儿以下,变得空虚而无助,刑警冯卫宁不禁对他轻蔑起来:这个孬种,谅他也没胆杀人……
接着传讯小安。那个小安,在接到通知的一瞬,正打包行李准备搬离,那似乎印证了逻辑上存在的情杀可能。她竟怀抱着那只之前从沈阳老家空运而来的老狗,直接就来到了讯问室。
在遭遇到了理所当然的阻止后,此前她一直隐忍着的悲伤一下子爆发出来,当众嚎啕大哭。那只老狗,真的十分衰老了,两只眼睛其中的一只被额顶肮脏结团的狗毛覆盖,已经完全没法儿睁开,它就那样惊惶失措地仰头望向那个失控的主人,那几近失明的病眼里渗出的泪水也浑浊未明,仿佛垂挂了经年。
“他是个病人你们知道吗,在那刺骨的江水里,绝对没有生还的可能的,你们知道吗?”
小安反倒质问起了他们,而刑警冯卫宁却不露声色,隔着那张长桌,观察、分析着她的哀伤。是的,过去的这段日子,她显然一点儿也不好过,她的那张宽脸明显有些浮肿,两只眼睛周边,也残留了长久哭泣的痕迹,但她此时的眼泪,不知为何,对于冯卫宁而言却没有多少说服力。她的长相,怎么说呢,有那么几分凶猛,茂盛而蓬勃的毛发,即使在出门之前已用心梳理、收束过,却仍然想要破壳而出,不管不顾地顺着她那饱满的胸脯流淌到那明晃晃的桌面上来。她的妆容,也不能说不精致,眼线唇线什么的,看上去就训练有素,但在那仔细铺设的粉底之下,那圆鼓鼓的鼻翼,还有外翻的厚厚嘴唇,却有一股嚣张之力,同样有那么点儿想要喷薄怒放的意思。那会儿,这个女人正对着讯问室里的两个人,诉说秋天的那个深夜,家明突发心脏病的险情:“他真的差一点儿就走了,那天夜里,守在他身边,我迷迷糊糊的,好几次都听不见了他的呼吸声,好几次,我都以为阎王真要将他的呼吸收回去了……”
他就是不相信她,即使在如此真切的描述中,刑警冯卫宁还是感到了这个女人急于要推卸所有干系的焦躁,他没法和身边那个埋头不起的同事交流这个感受,只是有点儿机械地在自己面前的记录纸上,胡乱描画着“情杀”这两个字,它们以各种变体,还有变幻的笔划,填满了他面前的那张白纸……
当然,那两个人,何秋和小安之间的奸情已是确凿无疑的了,但他们又为何要以那样绝决的方式,那种自杀式的投水,来完成自己的計划呢?一个很大的可能是:那个同车坠江的何秋,还有他口中言之凿凿的那个劫匪,不是都会被江水淹没,同归于尽吗?
黑暗的江底,那个紧急逃生的过程,在之前何秋的复述中,也变得混沌一片……他说,江水的急流,不知是从哪一扇没有关严的车窗之外一涌而入的,黑夜里那依稀残存的光亮,也彻底消亡了,刚才还迫在眉睫的那起劫持闹剧,眨眼间就被搁置在了一边……何秋说在迅速湮没头顶的冰冷和恐怖之中,自己亡命挣扎,左侧的那个车门,居然无声地就弹开了,那车门真的像在梦里那样,比一片儿薄纸还要无足轻重……他说自己在那泥浆一样的深水里继续抗争,扭动,生命在那样的绝境中就像是一只鼓胀的气球,他只感到了那一阵从自己肚腹深处源源升起的鼓胀,那鼓胀引领着他,最终一个腾跃,来到了开阔的江面。
另外的那两名乘客呢?
打捞队是第二天上午才陆续赶来的,那几个胡子拉碴的潜水员,在那凛冽的江风中不紧不慢地吸烟,皱着黧黑的面皮,吞下了几大口烧酒,才叹息着沉入了江水深处。
家明的身子卡在了车子副驾的座位里面,据说连安全带都没有来得及打开,而另外的那位,那个何秋口中阴险的劫匪,却不翼而飞……
讯问室里,对小安的审讯仍在继续,却陷入了迷局,刑警冯卫宁装作漫不经心地提到了那个何秋的名字,他没有想到对面的那个女人,虚浮的脸上竟掠过一丝讥诮的笑容,她说:“一个怪人,你其实是没办法搞懂他的思维的,他把一切的一切都藏在肚子里……投江?天呐,那也是可以用来对付劫匪的办法吗?”
冯卫宁捕捉着她脸上的每一根神经,在说出“投江”那个词时的每一丝悸动,但,却完全没有发现一点儿可疑的震颤,那清清白白的鄙夷神情里头,甚至连最起码的亲昵也没有。endprint
至于另外的那个男人,家明,在小安那里,更多的还是只有怨恨。她居然当着对面那两个警察,抱怨起别墅区里那隐秘的赌局来,她说:“你真的搞不懂那究竟是一群什么样的人……说是什么生意伙伴,还有几十年的老同学,成天不知在那别墅的地下室里干些什么勾当,我想去看看还说我会带去晦气……”她提到了不久前家明同那帮牌友发生过的一次争吵,具体原因家明不愿细说,只说那是一帮贪心不足之人,“我就说早晚会出事儿的嘛……”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了,就猛地住了嘴,那种刻意掩藏起真心来的呆滞神情,又重回她的脸上。刑警冯卫宁紧盯着一米多开外的这个女人,他几乎看见了长久的时间流逝后,那脸上浮起的一丝娇羞,那算得上是说谎背后的胆怯吗?
再一次,他陷入到了巨大的迷雾之中。
他最后还是前往了案发的那个江边,来自打捞现场的一条线索,似乎印证了何秋所言不虚。
那是一个皱巴巴的破烂钱包,钱包里有一张居民身份证,指向了那晚车上的第三个人,那个何秋口中的劫匪。只是有些出乎冯卫宁意料的是,那劫匪的居住地,恰巧就在路虎坠江的那片旧厂区,也就是那座几近废弃的汽车城旧址。
那天下午,康城冬日稀罕的艳阳明晃晃地照耀在冯卫宁脚下的灰白水泥路上,他遇上了最后一批拆迁证办理的现场。过去的那幢三层办公楼的院坝前排起了长龙,有点令人发怵的是,那守候的队伍中间,却几乎不见什么人影儿,代表着那些终将要来领证的职工的,是各有其主的那些旧板凳,肮脏的沙发,塑料脸盆和水桶,甚至还有沾满泥浆的高筒皮靴。过去生活的皮肉,被血淋淋地撕扯开来,展示在太阳底下,让冯卫宁回想起何秋在供述里说到的路虎坠江当晚,行至这片废弃之地时,如何被鬼魅追赶。
按照身份证上的详细地址,他找到了那个劫匪的住地,居然是在康城有名的民国建筑圆庐。那座碉堡似的平房之内,同样一片兵荒马乱,中央的那个舞厅,丢弃着所有那些厨房用具,如同一场不可一世的霉菌爆发。冯卫宁在那扇铁栅栏门前拍打了好一会儿,只听见了空洞的回响,还有簌簌落地的铁锈,只好作罢。
在圆庐的拐角,冯卫宁遇到一名单衣男子,那人手挎一件黑蓝的棉袄,大声喘息着攀上这并不算陡峭的石级来。他竟然认识冯卫宁打探的那名劫匪,他说厂里的人都知道他是个无可救药的粉哥,之前顶替去世的父亲进了工厂,那绝望的母亲之后也跑回了邻县的老家,他后来就一个人住在圆庐其中的一间厢房里,在那铁栅栏门里进进出出,街坊邻居们担心他惹事,平时哪怕只是去厂区转一圈,也会把自家的大门锁死。
那人有些疑惑地回望冯卫宁,说他都消失好一阵了,今天不是要办拆迁证吗,也不知行政办是不是把通知发到了他本人手里。
冯卫宁查勘的脚步越发犹疑起来,他还是去那发证现场转了转,在下午那点儿蒸腾而起的热力下,之前濒死的办公楼前,到底还是闹腾了一会儿。不知为何,他并没有径直去门边的那张办公桌前细问,而是远远地,在可以尽揽那片白花花平坝的缓坡上久久驻立,不愿加入到那杂沓、暗淡人群的争执中去,他多少有点儿盼望那争执快点儿过去。
他,刑警冯卫宁,恰巧是一名文史爱好者,站在那天黄昏来临的光线里,回想了一下关于那座民国建筑的传说……关于1930年代的日子,关于圆庐最早的主人,那个国民政府的高官,以及他的那个来自苗寨的情人。记忆中的老照片里那个宽皮大脸、不愿安分的女人,不知怎么,和之前他讯问过的小安重叠在了一起……在刑警冯卫宁的想象中,那个高官和那个苗家公主的爱恋,居然也和那起汽车坠江事故相关的两男一女一样,中间存有太多的缄默与未知,在刑警冯卫宁的心中,成了鬼魂对鬼魂的爱恋。
他不知道从小就在那亡灵密集的昔日舞厅近旁度日,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比如那个传说中的劫匪尚在年幼的时节,夜半被一泡热尿惊醒,穿过那黑漆漆的厨房,也就是那昔日的舞厅,奔赴圆庐以外的公厕,他会不会偶尔被某个盘桓不去的鬼影吓得冷汗淋淋?
一定是这样的,刑警冯卫宁在已经到来的夜晚微光中,再次掏出那张斑驳的身份证。他端详着那个灰蒙蒙的头像,愈發感觉,那个现身于那起谜团遍布的坠车事件,终又杳无踪迹的劫匪,说不准本身就是那老屋遗留下来的一个鬼魂。
他最终朝那明亮的江边走去,沿路都是疯长的芦苇。那一段的柏油老路马上就要翻修,即将与长江边上那宽阔腰带般的豪华水泥路连通,所有的遗迹都终将消亡,包括这起坠车事发的现场,那几道深深的车辙印迹,那被何秋那辆路虎撞破的条石的护栏,都将消逝不见。
刑警冯卫宁一直向那最后坠落的豁口走去,夜色已如此浓郁,如果有人这时遇见他苍白的面容,一定会被那上面确凿无疑的悲伤打动。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