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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族写作突围的可能性
——以东乡族作家了一容为中心

2018-01-01

安阳师范学院学报 2018年6期
关键词:时代性民族性现代性

孙 明

(兰州大学 文学院, 甘肃 兰州 730000)

作为中国首个文学之乡宁夏西海固走出的作家,了一容是东乡族文学创作队伍中最富有活力且能突出代表东乡民族文学创作实绩的一位注一级作家,曾获宁夏自治区文艺奖、十五省市自治区图书奖、中国当代少数民族研究创作新秀奖、十年《飞天》文学奖、第三届“春天文学奖”、第九届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创作近二百万字,被国内高水平文学期刊《小说选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小说精选》《中华文学选刊》等转载,部分作品入选年度最佳作品和文学系列丛书,也有部分作品被译介到海外。。丰富而复杂的身世背景及人生阅历和带有传奇性的创作生涯,成为了一容民族写作的精神资源。身为伊斯兰教教派之一领袖的后人,童年在“苦瘠甲天下”的西海固地区体验苍凉、干旱自然环境及乡人生活的困顿卑微,青年在闯西域、走江湖的多艰谋生之路感受生之悲戚,放牧、淘金、挖虫草、走南闯北,多年底层社会生存经历后成为职业作家。身为20世纪70年代生人,与老一辈的少数民族作家相比,其人生经历更多受到改革开放以来市场经济社会的影响。驳杂的涉世经历加深了其对生存真相和世风人情的深刻体悟,而特殊的东乡民族立场又使其从民族心理和道德原则的民族性层面审视社会的时代性表现,从文学表述到创作理念,显现为一种与传统的民族写作不同的写作路向;更为开阔的文化审视视角使其恰如其分地处理了本民族文化认同与现代性反思的创作心理张力,提供了民族文学创作流脉中继承与开拓的新的可能性。

一、文学表述

加拿大哲学家查尔斯·泰勒在著作《现代性之隐忧》中提出,道德沦落、工具理性、自由丧失是现代性的三大痼疾,秉承写真实的创作原则,了一容大部分中短篇小说从世风人情及人的生活状态等侧面对现代性这三方面表现进行了既具现场感又富于形而上质的思考。基于文学反映真实本质的写作前提,又辅以必要的艺术虚构从一定高度上去反思时代社会。他在一篇创作谈中谈到自己的创作,“我觉得生活中,最本真的东西才最有力量,才最动人心。我说的“真”,并不是生活的照相。譬如,一个天真无邪的孩子,看到太阳,他说那是一朵花。孩子说出的是文学的本质”[1],以这样的求真的态度,他在西域流浪系列、江湖奇人与社会寓言系列、城市印象与世情讽刺系列等作品中的文学表述中审视社会存在的现代性和现代社会中的人性。

西域流浪系列,不同程度地结构出“漂泊与在路上”的母题、人生无常的宿命论意绪和消费时代人心向利、善恶难辨的世风等几种基本题旨。《白马啸啸》以自责又怀疑的叙事人视角传达美善易逝、前路渺茫之叹,萍水相逢、不打不相识的瘦子和胖子成为师兄弟,因前者欲拜师学艺而使原本自由的后者再回深山,悉心关照师弟却偶然死于雪崩;《出门》写出世道险恶,主人公出门寻人未果遇大哥,二人结伴贩野菜谋生遭遇翻车险些命丧陡崖、大哥被强盗戳伤眼睛的惨祸;《历途命感》年轻人途中发烧幸得老者照顾,后者无意间触到他的随身钱袋而起歹意想谋财害命却被识破,在野兽出没、坐骑已死的现实困境中二人只能放弃怀疑而依靠对方;《谁和我结伴而行》展现生死绝境中人对金钱占有与舍弃的两难选择及不识谋生艰险欲迎利而上的路人心理,主人公于淘金场逃脱后经历艰苦思想斗争后为行走方便和安全起见舍弃金子,被人救起后仍不忘追忆淘金轶事引得路人皆欲深入金场历险;

江湖奇人与社会寓言系列,折射出现代性在当下社会的具体呈现,体现为欲求无度、唯己主义、冷漠无情等世人的精神状态。《堡子》写霸占得来的风水宝地在相继顺利满足现主人豪宅、盛名、美妇、嘉业等愿望后再也无法规避子孙通通孱弱夭折的诡谲结局;《蓝色的钻戒》贫穷的自卑青年在心爱姑娘被逼婚之际冒险偷珠宝店首饰,经过良心的与私欲膨胀的一番心理矛盾过程后归还首饰却得知爱人已作他人妇;《板客》刻画了不为人知的以售假欺客、流动作案、迫于生计无奈行不义之事终被收监教养的社会边缘群体的困苦生活;《河滩上的鸟蛋》写毒贩逃回家直至被缉拿时才感叹平常生活的可贵;《老纳》写民间古董鉴定高手将收购的文物无利润转给博物馆,因被馆长窃走捐赠之名而灰心不再献宝;

城市印象与世情讽刺系列,更为直接地针砭现代性在当下处于转型期的社会中所衍生出的负面因素。《法图梅》在“入城”的叙述结构中道出独身女性在都市人的欲望觊觎下充满创伤性的奋斗史,不满于男顾客的轻浮行为频频换工作,从私人办公室、水吧到花店、饭店,遍尝辛酸却不改初衷继续留在城市打拼;《网》揭示了职员对上司工作作风的义愤,转而强化为杀之图后快,终因恐惧和饥渴病痛死于荒漠的可悲境地;《风中的麦子》直指“雷锋难做好事”的尴尬而实际的社会问题,主人公善意救人却被当事人诬告被法庭冤判而无可奈何;《静土》通过回乡探病展示出城市人普遍的无聊、淡漠的心态,叙述者自我都明确感知到对兄嫂的寒暄问候、求医建议仅是浮于表面的城市化客套,人的精神内在被城市所异化,以至血缘亲情都难以调动起人之本性的悲悯。

二、成因溯源

综合来看,了一容的时代性写作题材作品基本可归纳为两种类型——“漂泊与寻找”和“世情讽喻”,这两类题材都有其深层的民族性及时代性的根本渊源。

民族性层面,东乡族有口头语言无书面文字,“作为一个人口较少的民族,东乡族的形成过程几经变迁且历史源流因为缺乏史料记载而变得扑朔迷离”[2](P45),有中亚人、蒙古人和汉藏蒙族民混合等多种族源说法,族源的模糊性造成东乡族与生俱来的寻根倾向,在元代东乡民族形成初至今颇多波折的近千年历史演进中,东乡族寻找自我归属因无史可考而伴生孤独感,化为文本表述,就成为“漂泊与寻找”系列的无根感、宿命论心理倾向叙述。前述的冒险求生及城市印象系列都或隐或显地蕴含有这种寻根无着的民族气质,从族源角度考察了一容作品的善人不得善终、人心险恶、生命脆弱、求生艰难等文学书写呈现是可行的。而另一面,其作品又不乏坚守理想、一往无前、不懈奋斗的坚守者形象群,这又源自东乡族独特的文化历史背景,东乡族属穆斯林民族,全民信仰伊斯兰教,在其民族形成发展的过程中与伊斯兰教有天然的紧密联系,伊斯兰教融入到他们的日常生活方式、文化习俗传承,东乡民族的精神品性根源于严格尊奉伊斯兰教《古兰经》教义,其中有对穆斯林生活与精神上积极入世、奋斗不息的要求。通过作品的文学性表达,形成无根意识、在世的忧患感与积极入世的类乎矛盾的文本表现形态。

时代性层面,现代性作为整个人类社会文明向前演进的必要推动力及必然选择,在由“前现代”步入当前的“现代”阶段,时代转型期造成的文化断裂与新生的多元混杂催生负面的城市文明症候,“城市社会生活货币化、数字化的加强引发了整个城市社会的原子化或个人化,权利的微观化造成了城市社会生活的非道德化状况”[3](P136),现代化已全方位地渗透进当下的社会发展中,即便中国西部也如此,世情讽刺系列以西部城市银川为创作原型,了一容敏锐捕捉到当下社会的一个个有典型特征的生活片段,转换为文学叙事,就成为“世情讽喻”系列中的城市异化寓言和世人类态浇漓的世情讽刺,《历途命感》中的利益碾压良善,《风中的麦子》利己而害他、《静土》中的程式化与无聊空虚、《法图梅》的挣扎于欲望与理想不得自拔、《网》中的他者之狱与罪恶逃离等等。

物质、现实维度的现代化与精神、文化维度的现代性发展势所必然,当下的民族生活也不可能回避,文化根性观念遭遇到现代性的纷繁社会现实,民族文化的价值观与时代性发生碰撞,了一容不仅仅从时代表象看时代风尚,也试图从民族文化积淀中审视时代精神弊病,从东乡民族的民族心理和宗教信仰出发审察城市文化与现代性。面对诸种由重视个人权益导致利己、侵害他人自由、欲望膨胀,衡量收益率与回报率的工具理性导致社会生活、人际交往充斥功利色彩、情感淡化、生活的无意义感等时代性负面社会现实,东乡民族“止恶行善” “‘两世吉庆’”[4]等传统价值观所要求的尚善、重义、求真、注重利他性和公平性的民族处世观在当下的城市文化和社会生活中难以寻到契合点,民族特有的感性道德要求与时代普遍的理性乃至庸俗、功利处事方式形成反差,文本叙述便形成人生无常、生活意义模糊、人物不断经历重重精神创伤等情节构成,但了一容不同于其他民族作家现代性反思的悲观叙事,其作品内涵不止于当下社会语境中人之存在的负面情绪,在文本的形而上结构层,多数作品营造的近乎绝望的氛围中,人物历经创伤却不改刚健的精神气质显示了民族与时代融合的渴望,东乡积极入世的民族精神与人的现代性发展趋势恰相耦合,这其中寄托了了一容对东乡的民族性顺应时代发展的一种期望。

三、建设性意义

当然,以民族性抒写时代性,以文化寻根来探讨现代性与人之存在问题的写作传统并非只有了一容一人,也并非由其开创,但是,相较于其他少数民族作家的创作,了一容的民族性书写显示了一定的异质处,其创作中的民族性与时代性的并置文化反思理念对于当代少数民族文学的发展颇有建设性意义。首先,在于其开放的文化审察思路和客观的看取民族性与时代性的双向关联特性的文化立场;其次,在于其创作之于先前民族文学的继承与发展的意义。

写作立场与文化审察视域方面,了一容的存在区别于老一辈民族作家的惯有的民族文化认同与时代性对立的文化保守立场。后者的代表有藏族作家阿来、回族作家张承志、鄂温克族作家乌热尔图等,或于时代转变中感伤化纪念“最后一个”人物或表达对民俗现象消失的哀惋,或自足于本民族的沧桑发展史与宗教意志的颂扬,而了一容仅以民族立场作为反思时代性的一个观察角度,侧重传达时代病象下人的心态变化历程,其笔下的人物或深陷于现代性负面影响下承受精神之苦,或为寻求个人新质的发展而主动、执著融入生存艰难的现代社会不曾停歇,《向日葵》《出门》《法图梅》《日头下的女孩》等作品,人物带着东乡族追求美好、开朗豁达、奋斗不止的民族精神气质,主动拥入现代化的生活潮流中;以客观的民族性反思现代性立场,从民族心理和人性的共同视点出发关照当下社会百态,穆斯林向善的道德要求与价值观使了一容的作品更关注从人隐秘的内心深处评判时代社会被赋予“现代性”的复杂外现,看到被忽略的社会底层群体卑微的生活常态,看到人性在利益诱惑和良知抵制艰难考验中的微妙嬗变,看到现代性对于人之异化致于人精神无地彷徨的困象,也看到现代生活不曾被生之艰辛、世态险恶所泯灭的对美和希望追求的意义。由此,了一容的创作提供了个体关照人之存在和现代性反思的新路向,“民族叙事开始走出自觉性的认知和美学范畴,并就救赎、压抑、批判、坚守等人类精神的共通性命题,表达着民族化文学的理解方式。与此同时,以民族传统文化来充实当代思想”[5],了一容以这样的具有发展质素的民族叙事走出民族文学现代性反思惯有的城乡冲突文化藩篱,以其潜在的民族文化立场加深了单纯以回溯态度或拒斥态度进行反思现代性与对城市文化理性思辨深度。

文学发展方面,承续了以往少数民族作家的民族性反思现代性的文学写作流脉。以往的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通常以地理风俗学志性质的文本显在为特征,以历史追忆、民俗景观、地域经验、前现代神话想象、方言符号等为表征的民族性来看取受现代性驱动的社会发展的变化过程,了一容则是在时代的动态进程中把握到了幽微的民族心理,对先前少数民族文学创作中的民族性作为显性文本的写作传统有所扬弃,发展为民族性作为隐性文本的写作思路。别林斯基

认为:“艺术应该是在当代意识的优美的形象中表现或体现当代对于生活的意义和目的。”生活是文学的来源,而时代性又是文学得以开拓生活内涵达到提高人的精神高度目的内在本质。时代生活发生变化,文学表述也应随之变化。面对时代与历史的前行而去,一味立足于保守民族文化立场逃离或拒斥现代性的实在存在,在充满原始意味的前现代文化想象或执著于定格即将消逝的地域文化碎片,难以实现少数民族文学的真正发展,而只满足于民族风俗志的狭小视域也易导致少数民族文学民族性价值追求片面化、虚假化与雷同化的不良倾向。

了一容的创作提供了当下少数民族文学发展的一个方向,走出民族性写作必然以风俗学志为标签的创作局限,追求民族文化的深层次开掘,从民族心理出发审察时代与社会的多面表现,以民族心理与时代症候的双向互动为创作基点,使文学文本触及到现代性的当代存在的物质化表象兼心理化的精神状态。他的以民族性关照时代性的文学创作为民族文学的发展前景提供了一个参考,时代性与民族性并非互斥排他的关系,存于历史中的民族性,也同样能存于当下,而民族心理中的道德信念准则也不失为拯救现代性症候的一个文化选择。另外,在时代大潮中不失民族文化立场,从民族心理进行文化反思或社会批评,也是发展了民族性,只有与时俱进中才能维持、延续民族性的生存活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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