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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庄子》中的工匠

2018-01-01华云刚

安阳师范学院学报 2018年6期
关键词:庄子工匠孔子

华云刚

(常州工学院 教育与人文学院,江苏 常州 213022)

《庄子》中的形象丰富多彩,人物形象更是稀奇多样[1]。单就人物来,《庄子》不像孔子喜欢假借尧、舜、禹、汤、文、武、周公等理想政治人物,也常常用一些小人物展开叙述,并通过他们的切身体会来展现庄子的思想。《庄子》中的众多工匠就是这一类型的代表。对于工匠,《庄子》有持批判态度的,有表扬与赞赏的。有的工匠夸夸其谈,有的工匠却俨然一副圣人形象。他们都是《庄子》思想的演绎者,是中国文学长廊里的一组鲜明的形象。

一、从工匠的功能看

《庄子》中的“工匠”群体功能多样,有时候他们是被庄子揶揄嘲笑的对象,有时候又是带着庄子思想面具的代言人,不一而足。

(一)《庄子》批判的对象

“无用之用”是《庄子》的人生追求。《人间世》篇讲到匠石到齐国去,在曲辕见到栎社树。他看都不见一眼,因为在匠石的眼睛里,有用的木头才是好,而不是越大越好。所以弟子问他的时候,他给出了自己衡量木材的标准:“散木也。以为舟则沉,以为棺椁则速腐,以为器则速毁,以为门户则液瞒,以为柱则蠹。是不材之木也,无所可用,故能若是之寿。”[2]因此,在匠石的标准里,所有的树木都被转化成舟、棺椁、器皿、门户、柱子等等。他的评价标准是实用主义的,他看待问题的出发点是人,从人们的实用角度来衡量自然界万物的价值和意义。所以,栎社树是没有任何用处的,不值一看。但庄子看待问题的角度恰好与此相反,他站在栎社树的角度来剖析匠石对树木的破坏。栎社树入梦告诫匠石说:“夫楂梨橘柚果蓏之属,实熟则剥,剥则辱;大枝折,小枝泄。此以其能苦其生者也。故不终其天年而中道夭,自掊击于世俗者也。物莫不若是。且予求无所可用久矣,几死,乃今得之,为予大用。”匠石梦醒之后才领悟栎社树的生存哲学,今天读到《庄子》这一段才能明白“无用之用”的意义与价值。无用是为了躲避社会的灾害,为了生存下去。即便是成为栎社树,也不过是暂寄于此而已,其志向并不在这里,它的志向只是避开人类的伤害,活下来。“彼亦直寄焉,以为不知己者诟厉也。不为社者,且几有翦乎!且也彼其所保与众异,而以义喻之,不亦远乎!”

不仅批判匠石,对于植树牟利之辈,《庄子》也看到了他们对有用的迫害。《人间世》:“宋有荆氏者,宜楸柏桑。其拱把而上者,求狙猴之杙者斩之;三围四围,求高名之丽者斩之;七围八围,贵人富商之家求椫傍者斩之。故未终其天年而中道之夭于斧斤,此材之患也。故解之以牛之白颡者与豚之亢鼻者,与人有痔病者不可以适河。此皆巫祝以知之矣,所以为不祥也。此乃神人之所以为大祥也。”《庄子》总喜欢从人们熟悉的社会生活讲起,进而衔接到人类自己。从前文的匠石、荆氏,笔锋一转,直接过渡到巫祝。巫祝的本职工作也是寻求有用的祭品,而且他们有自己的标准。在他们看来,不洁净、不虔诚的祭品如牛之白颡者、豚之亢鼻者、人有痔病者不能作为祭祀的祭品,而他们恰恰因此才活下来,从他们三个的角度来看,这不洁净与奇特,未尝不是一件极大的幸事!前文所谓的有用,不过是取死之道而已。

《庄子》继承老子的思想,提倡无为而治。“作《渔父》、《盗跖》、《胠箧》,以诋訿孔子之徒,以明老子之术。”[3](P2608-2609)所以,他反对以各种繁杂的规矩、绳墨、政令来扰乱人们的生活。《马蹄》:“陶者曰:‘我善治埴,圆者中规,方者中矩。’匠人曰:‘我善治木,曲者中钩,直者应绳。’夫埴木之性,岂欲中规矩钩绳哉?然且世世称之曰‘伯乐善治马,而陶匠善治埴木’,此亦治天下者之过也。”陶者与匠人一样,都是用自己的规矩、绳墨等来绑架和约束淳朴的本真人性,而世俗却反为他们歌功颂德。岂不知他们的做法损害了植物和土壤的本性,从植木的本性来说,它们难道愿意接受这样的约束和限制吗?

《庄子》极力反对孔子为代表的儒家学说。“以诋訿孔子之徒……用剽剥儒、墨,虽当世宿学不能自解免也。”[3](P2608-2609)所以,对于儒士多有嘲讽与批判。当然,《庄子》对儒家的批判,是把他们与工匠相提并论的。《马蹄》所说的“治天下之过”即是对儒家“圣王”理想的批判。《马蹄》:“夫残朴以为器,工匠之罪也;毁道德以为仁义,圣人之过也。”儒家的仁义礼乐文化,从人的自然看来,无一不是刀剑、绳墨,都是一种约束与伤害。黄帝“以仁义撄人之心”。许由说意而子:“夫尧既已黥汝以仁义,而劓汝以是非矣,汝将何以游夫遥荡恣睢转徙之涂乎?”“彼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诸侯之门而仁义存焉,则是非窃仁义圣知邪?故逐于大盗,揭诸侯,窃仁义并斗斛权衡符玺之利者,虽有轩冕之赏弗能劝,斧钺之威弗能禁。此重利盗跖而使不可禁者,是乃圣人之过也。”而儒家的“六经”著作也不过是盗窃发冢的工具而已,与工匠的规矩、绳墨等没有差别。《外物》:“儒以《诗》《礼》发冢,大儒胪传曰:‘东方作矣,事之何若?’小儒曰:‘未解裙襦,口中有珠。《诗》固有之曰:青青之麦,生于陵陂。生不布施,死何含珠为?接其鬓,压其顪,儒以金椎控其颐,徐别其颊,无伤口中珠。’”本来盗墓发冢就是一种极其伤天害理的事情,与儒家的伦理道德理想相违背。在发冢时,大儒与小儒竟然还引用《诗》《礼》等儒家的经典来附庸风雅,简直匪夷所思,嘻嘻怒骂,无有过此者。刘凤苞评曰:“撰出一篇发冢奇文,写尽伪儒变态,笔有化工,正不必求其人以实之也。”[4]作为盗墓之徒的大儒、小儒,自然是被批判的。

《庄子》还认为:小道之言,不足以知大智之道。《外物》有任公子钓大鱼的寓言,作为打渔之人,钓一条鱼足够百千里地的人们饱餐数年,成功的喜悦没有比这个高明了。但《庄子》由打渔而联想到如何追求大道的问题。“夫揭竿累,趣灌渎,守鲵鲋,其于得大鱼难矣,饰小说以干县令,其于大达亦远矣,是以未尝闻任氏之风俗,其不可与经于世亦远矣!”小道如燕雀、蜩与学鸠之类,不足以知大道之远之精。

由此可见,匠石、荆氏、陶者、巫祝,连同儒者都是《庄子》批判的对象。在批判他们的过程中,《庄子》畅谈自己的理想,它提倡“无用之用”,倡导“无为而治”。

(二)《庄子》思想的代言人

《庄子》喜欢用寓言故事来表达自己的想。“为了暗示某种深远、普遍的哲理、意蕴和主观情思,他们或对现实事物进行变形化、拟人化处理,或凭借想象虚构出非现实的事物,从而塑造出概括性、虚拟性很强的形象。”[5]以工匠形象来说,《庄子》中涉及的匠人工种主要有漆工、木工、屠夫、泥瓦工、画工、渔夫、驯兽师等等。“庄子学派利用匠人之事,对其思想、旨意作了形象的阐发……匠人之‘技’与‘道’具有同构性,‘因技通神’、‘以技言道’是匠人群体的特殊之处。正是凭借此点,匠人在《庄子》中的特殊地位才得以彰显。”[6]所以《庄子》中的大部分工匠都是正面形象。他们通过自己的工匠经历,敷衍出一段段精彩绝伦的故事。

首先,汉阴丈人反驳子贡的用知,提倡保持淳朴之心。《天地》篇子贡从楚国去晋国,经过过汉阴,见一丈人抱瓮灌溉。子贡向丈人推荐机械水车比较方便快捷,汉阴丈人先是“忿然作色”,然后笑着对子贡说:“吾闻之吾师,有机械者必有机事,有机事者必有机心。机心存于胸中则纯白不备;纯白不备,则神生不定;神生不定者,道之所不载也。吾非不知,羞而不为也。”内心有了各种机巧的想法,难免会对人的心性以及道德品质产生影响,以至于淳洁朴素的道反被影响和玷污了。所以这个灌园的丈人不是不知道机械可以减少劳动,事半功倍,而是不屑为之。“子贡瞒然惭,俯而不对。”“子贡卑陬失色,顼顼然不自得,行三十里而后愈。”所以,境界的不同,让一个灌园的丈人站在了知识和真理的至高点,俨然一副“庄子之道”的面孔。就连孔子也说:“彼假修浑沌氏之术者也;识其一,不识其二;治其内而不治其外。夫明白入素,无为复朴,体性抱神,以游世俗之间者,汝将固惊邪?”可见,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乡野灌园者反而让孔子以及其徒弟们叹为观止,他们所追求不是有用,不是为政,而是向往内心的本性本真,这种“浑沌氏之术”就是庄子的生存哲学。

其次,《庄子》通过工匠来表达遵从本性、“无为而治”的思想。《达生》篇孔子看到吕梁蹈水丈人在瀑布下游泳就是这样。最初看到一个人掉入瀑布,孔子师徒以为其要自杀,才刚走了几百米准备去营救他,却发现蹈水丈人“被发行歌而游于塘下”。孔子惊恐万分,于是上前询问“蹈水之道”。蹈水丈人说:“亡,吾无道。吾始乎故,长乎性,成乎命。与齐俱入,与汩偕出,从水之道而不为私焉。此吾所以蹈之也。”蹈水丈人以自己的游泳经验来说,切合游水的实际,却又句句在宣传庄子的思想。与瀑布之水同入同出,一切都是不加干涉的顺势而为。他把自己蹈水之道概括为遵从本性之自然,其实就是社会上的无为而治。孔子进一步追问这到底是什么呢?丈人回答说:“吾生于陵而安于陵,故也;长于水而安于水,性也;不知吾所以然而然,命也。”“不知吾所以然而然”是此段字眼,生于斯、长于斯而安于斯,一切都是顺理成章的,不需要其他事物的干涉。或者也可以说,存在即合理,甚至存在的一切都是最好的、最美的。不需要人们用各种命令、道德、规律等来规范,一切自然都是最好的。蹈水丈人的蹈水经验不过是社会无为而治的翻版,于是他便成为庄子“无为”思想的代言人。

再次,《庄子》中的工匠还向往一种物我两忘,也就是“齐物我”的境界。《达生》:“工倕旋而盖规矩,指与物化而不以心稽,故其灵台一而不桎。忘足,履之适也;忘要,带之适也;知忘是非,心之适也;不内变,不外从,事会之适也。始乎适而未尝不适者,忘适之适也。”工倕技艺高超,甚至比规矩绳墨都要准确。原因不在别处,只因为工倕能够心与物化,忘却物我、是非。以工倕的经验与成绩为例,更加清楚地阐释了《庄子》的思想。

最后,《庄子》还有很多以技艺著称的“有道之人”,庖丁就是其中的杰出代表。“彼节者有间而刀刃者无厚,以无厚入有间,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是以十九年而刀刃若新发于硎。”本来一场血腥的屠杀,在《庄子》的笔下,我们仿佛看到的是一场艺术表演。庖人、牛和刀这三者中的“刀”的寿命正好对应人的社会中的生存状态。面对苦难的时候,我们应该时刻保持一种准备状态,这样才能游刃有余地生存。[7]于是,这种状态就是“得道”的状态,庖丁所谓“臣之所好者道也,进乎技矣”就是这个意思。所以有些学者认为“道进乎技”、“以道驭术”就是《庄子》的科技伦理思想[8]。

当对于“道”的认识运用到不同领域,就会早就各式各样的工匠群体,也就是我们所说的“匠人精神”,养斗鸡也是一样。《达生》篇纪渻子为王养斗鸡,斗鸡从“虚骄而恃气”、“应向景”到“疾视而盛气”,一步步地不断剔除外界的影响,就像是“心斋”与“坐忘”之道一样,寂寞恬淡无为。最终养成的斗鸡是这样的:“几矣。鸡虽有鸣者,已无变矣,望之似木鸡矣,其德全矣。异鸡无敢应者,反走矣。”一个斗鸡,完全不在意对手,不会被外界所干扰,集中精力与内在的道德之美、心性之本然。别的斗鸡岂能不被吓走呢?

总而言之,《庄子》借助了诸多的工匠来表达自己思想,工匠们从自己的生活经验与工匠精神出发,同时也代言了《庄子》的某些思想,他们将自己的技艺上升到与“道”相通的境界,于是他们便成为“体道之士”、“得道之人”,也自然成为《庄子》思想的代言人。“把匠人刻划成传教布道的角色,是采用象征方式显现大道的需要。道家追求绝对自由的逍遥境界,而匠人的技艺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步时,同样可以进入从心所欲、绝对自由的境界。这样一来,道家自然就把道境和艺境相沟通,以艺喻道。道家的最高境界是以审美的态度关照人生、关照世界,匠人的技艺达到极致时,同样可以进入审美境界,这也使得道境可以通过艺境加以显现。”[9]

二、从工匠及对话人身份来看

从另外的角度来看,《庄子》中的工匠不仅彼此之间切磋交流经验,他们还敢于将自己的想法与观点与统治者、与“肉食者”进行辩论。

(一)与国君论辩

在《庄子》中,有很多工匠直接面对诸侯国君,与他们谈论大道。且此时,他们以自己的工作经历为基础,进而演化出一系列的精彩妙论。“先秦史书中记载的工匠有垂、奚仲、傅说、匠庆等,他们艺事精湛,地位崇高,行谏诫之责。……《庄子》中的工匠多为得道者或谏诫者形象。这些工匠在谏诫时则往往以自己的技艺设喻,体现了‘执艺事以谏’的特点。”[10]劝诫似乎也是《庄子》中工匠的拿手好戏。

工匠以自己的工作经验与领悟反对知识。《天道》篇桓公在堂上读书,轮扁在堂下斫轮。舍弃自己的活却来指责齐桓公读的书是“古人之糟魄”而已。轮扁曰:“臣也以臣之事观之。斫轮,徐则甘而不固,疾则苦而不入,不徐不疾,得之于手而应于心,口不能言,有数存乎其间。臣不能以喻臣之子,臣之子亦不能受之于臣,是以行年七十而老斫轮。古之人与其不可传也死矣,然则君之所读者,古人之糟魄已夫!”可知,轮扁从自己斫轮的经验出发,匠心独运不是可以手耳相传的,它需要自己去实践。非可以用语言来表达,必须通过夜以继日地学习与实践,才能有这种领悟。知识的价值与意义,在《庄子》受到了极大的挑战。

忘天地君臣乃至自我,才能入于大道之境。《达生》中梓庆削木为鐻,鲁侯惊奇万分,向他求教。他说:“臣工人,何术之有!虽然,有一焉。臣将为鐻,未尝敢以耗气也,必齐以静心。齐三日,而不敢怀庆赏爵禄;齐五日,不敢怀非誉巧拙;齐七日,辄然忘吾有四枝形体也。当是时也,无公朝。其巧专而外骨消;然后入山林,观天性形躯,至矣,然后成鐻,然后加手焉;不然则已。”针对制作锯这件事,梓庆忘却人间的一切规则与束缚,乃至把自己归于天地自然之中。所以才能“凝神”于道,“以天合天”。最后他总结说“则以天合天,器之所以疑神者,其是与”,就是入道境界的阐发。

工匠精神的极致,乃是无物无我。《田子方》中的画者就是如此。“有一史后至者,儃儃然不趋,受揖不立,因之舍。公使人视之,则解衣般礴裸。”虽然从儒家的礼仪角度来说,这个画者不懂礼数,自负自大,简直是目中无人。但在《庄子》看来,当人们专注于一件事情的时候,其他的任何事物都不足以进入他的视野,也不足以为虑。前文所谓“凝神”于此相类。其人保持天真的本性,遵从自然之情感与态度,摆脱了礼法的诸多约束。若专注于国君,专注于其他的画者,则自己内心便失去了自我的真情与真性。所以,宋元君评价他“是真画者也”。在国君面前,一个画者不失其真性情,作画是他的唯一,至于国君的身份以及众画者的表现,根本不能影响他。工匠精神的极致,便是这样,没有功利,没有物我。人与天、与技、与物为一。

安时处顺,工匠与国君并无二致。《让王》篇中楚昭王因吴国伍子胥与阖闾的进攻而逃出郢都。屠羊说跟着国君一起逃亡,申包胥借秦兵打退吴国后,昭王返回郢都,奖赏一起逃亡之人。屠羊再三推辞,不得已说:“大王失国,非臣之罪,故不敢伏其诛;大王反国,非臣之功,故不敢当其赏。”站在屠羊说的立场来看,不管是国难还是恢复旧都,与他都没有任何关系,他只是安心地做好自己的事情。但楚昭王听到这个回答,打破楚国法律,迫切地想召见一个屠户。屠羊说曰:“楚国之法,必有重赏大功而后得见。今臣之知不足以存国,而勇不足以死寇。吴军入郢,说畏难而避寇,非故随大王也。今大王欲废法毁约而见说,此非臣之所以闻于天下也。”屠羊说认为自己无功、无知、无勇,为了避难而随着国君逃亡而已,不需要任何的功名,他只是在做自己应该做的事情。至于楚昭王,前有丧国之罪,此时竟然破坏楚国法律,治国无道,是不足为效的。即便以“三旌之位”来赏屠羊说,也是没有意义的。他不过是想重回自己的生活,安时而处顺。所以他说:“夫三旌之位,吾知其贵于屠羊之也;万锺之禄,吾知其富于屠羊之利也。然岂可以贪爵禄而使吾君有妄施之名乎!说不敢当,愿复反吾屠羊之肆。”最终仍然坚持推辞奖赏。整个故事中,屠羊说四次辞掉奖赏都是一样,他不是为了博取名声,也不是为了更大的奖励。仅仅是想重新归于平凡的生活。安于现状,顺势而动。

在这一部分中,工匠们可以直面国君,与他们辩论交流。打破了儒家所设的诸多礼仪障碍。且这时的工匠,从自己的工作经验出发,顺势而为,不为名利所束缚。一切都是按照道的规则,回归于纯真之自然状态。

(二)与社会精英论道

除了与国君论辩,彰显工匠们的思想之外,工匠们还与传统社会中的精英知识分子一起论道。

凝神用心,方成大道。《知北游》大司马的捶钩者就是这样的一类人。捶钩者80岁了,但打造的带钩不失豪芒。当问大司马及他的成功之道时,他说:“臣有守也。臣之年二十而好捶钩,于物无视也,非钩无察也。是用之者,假不用者也以长得其用,而况乎无不用者乎!物孰不资焉!”遵循着“道”,则任何事情都是水到渠成、左右逢源的。这种捶钩也就变成了一种工匠精神,它要求参与者要以百分百的经历集中于此,不容分心其他任何事物。他们的工作过程其实就是“体道”的实践,不断修炼的实践。凝神用志,佝偻承蜩者就是这样的绝佳的“得道之人”。《达生》:“我有道也。五六月累丸二而不坠,则失者锱铢;累三而不坠,则失者十一;累五而不坠,犹掇之也。吾处身也,若蹶株拘;吾执臂也,若槁木之枝。虽天地之大,万物之多,而唯蜩翼之知。吾不反不侧,不以万物易蜩之翼,何为而不得!”累积弹丸而不掉在地上,然后不断增加难度,挑战自己的极限。最后当这种行为成为一种习惯之后,用来抓蜩,是再简单不过的了。孔子针对这种“体道”的状态,给出了很高的评价。他认为这个佝偻承蜩者“用志不分,乃凝于神”。可见,当一件事情做到极致,就连圣人也不能达到。所以孔子给予佝偻承蜩者巨大的赞扬。

任物而不自强,顺其自然而不加干涉。《山木》:北宫奢替卫灵公募集钱财铸造一口钟,钟成之后,惊天地泣鬼神,达到了鬼斧神工的效果。王子庆忌询问其道,北宫奢曰:“一之间无敢设也。奢闻之:‘既雕既琢,复归于朴。’侗乎其无识,傥乎其怠疑。萃乎芒乎,其送往而迎来;来者勿禁,往者勿止;从其强梁,随其曲傅,因其自穷,故朝夕赋敛而毫毛不挫,而况有大涂者乎!”随着人流之往来,不加干涉,任其无为而已矣。其实北宫奢之铸钟与道家的“无为而治”相通。《庄子》借此寓言,渲染一段故事来讲述庄子自己的哲学思想。

《渔父》篇孔子讲学之余,在杏坛弹琴休息。听完一曲招子路与子贡询问孔子的情况。子贡以为孔子以仁义礼乐文化传扬后世,功劳极大。渔父却认为:“仁则仁矣,恐不免其身。苦心劳形以危其真。呜呼,远哉其分于道也!”以道家来看,孔子汲汲周游、讲学以干72君,虽然出发点是好的,但奔波劳苦,却丧失了真性。所以,这种的行为反而距离道的境界越来越远了。

总结以上与国君、与社会精英们的对话,《庄子》中的工匠能够运用自己的工艺制作过程,通过自己实践,不断强化其技能,当这种追求达到极致之后,才忽然发现他们越来越接近于“道”的境界了。或者他们遵循着自己是生存逻辑,不管面对是谁,他们都以自己的方式在这个社会上生存着。这也彰显了他们独立的精神特征,即便面对有权有势之人,仍能保持自我,而没有消解个人的独立性。他们之所以能做到这一点,是因为在“道”的层面看来,他们丝毫不弱于所谓的当权者、富贵者。体道也给了他们巨大的自信与勇气,让他们保持一种昂扬的精神。

小结

综上所述,除了少数的工匠是被批评的角色之外,《庄子》中的工匠大部分都是其寓言故事的主人公,这是与其他诸子百家不同的地方。《庄子》中的工匠以自己卓越的技能,进而体悟道的高深,将世俗所谓的工匠、劳动进一步上升到哲学层面,进入审美的境界。

儒家重德轻技,法家更是在此基础上走向极端,韩非子以“工商之民”为五蠹之一,加以批判。先秦时期从正面来评价和认识工匠的是墨家和道家。与墨家重视技术的目的论和认识论不同,《庄子》的主要贡献在于关注工匠技术的“过程论和心理学”,通过工匠们的切身体会,将技术的本源提升到了形而上学乃至神学的层面,“使原本卑下的百工之技因哲学的支持而获得神圣价值,同时也促成了中国‘巨匠’观念的诞生”[11]。从前面的诸多例子也可以看出,《庄子》的寓言故事多以工匠为主角,让他们成为故事的主人公。工匠们从自身经历出发,进而详细讲述“悟道”的过程,将“道”与“技”合二为一。所以,不管面对的是国君还是社会精英知识分子,亦或是圣贤士人,工匠们都能通过自己的经验总结以及卓越的悟道能力战胜辩论者,从而成功地宣扬了《庄子》的思想,并成为《庄子》思想的代言人。彰显自己的独立精神,保持一种昂扬于世的情操,他们都是拥有强烈自我意志、自我个性的工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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