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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袭与背离
——论《春回地暖》的叙事模式

2018-01-01刘晓慧

安康学院学报 2018年6期
关键词:革命爱情小说

刘晓慧

(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 文学院,陕西 西安 710062)

20世纪四五十年代,共产党推行土地改革运动,这场运动得到了大批文艺工作者的响应,他们积极投身于土地改革运动。一些作家作为这场运动的亲身参与者,采用不同的文学艺术形式,创作出一系列记录土改运动的文学作品。丁玲的《太阳照在桑干河上》 (1948)、周立波的《暴风骤雨》(1948)成为这一时期具有代表意义的土改小说。《春回地暖》 (1956年完成初稿、1962年重写)是王西彦根据两次土地改革运动的经验创作的一部土改小说。这部小说描写了回马乡在土改中从发动、诉苦、斗争、没收、分田到革命胜利等全过程,展示了一场轰轰烈烈、腥风血雨的革命运动。

与同类土改题材的小说相比,王西彦的小说对土改运动的书写既沿袭了正统的、公认的土改小说,又在某种程度上超越和背离了经典的土改小说模式。但本文无意对同类土改题材小说的差异作事无巨细的比较,只是将视角集中于《春回地暖》这部小说上,从情节的设置、人物的塑造以及情感内容的表达入手,来窥探小说叙事的新特点、新面貌。

一、情节的构思

《春回地暖》在表现主题上具有很强的规定性。它严格按照土改从发动到进行再到最后的胜利这样一套完整的程序完成叙事,而土地改革这一运动是直接处于共产党政权领导下的政治事件。因此,小说的内容和情节的设置就该与当时的土地政策、政治指示不发生冲突,并且成为土地改革的直接诠释。王西彦也清楚地意识到处理土地改革这样重大的历史事件,并不仅仅是艺术的虚构,更关系到作品如何理解和表达土地改革的政治意义。但是,王西彦在动笔之前也有反复的考虑,如何在已有的同类题材的作品范围内添加新的篇章,即自己能否有勇气追求生活的真实,尽可能多地保留这场符合正义原则的革命运动的真实面貌[1]。显然这部小说并不完全是土改政策的诠释。从情节的设计、人物形象的塑造以及思想情感的表达上看,这部小说将重心放在比当时政治语境更深层面的内涵上,即在“翻天覆地”的巨变和生死攸关的搏斗中,关于农民、地主、干部、知识分子的一场人性的考验。因此,小说本身的性质并不是一种完全的纪实和政策的诠释。王西彦在小说的创作过程中有重新改写,也正是意识到他笔下的生活图景和现实的生活情况或是现实政策规定发生了冲突和矛盾。作为一种情节的处理方式,他重现了运动的规模和进程,但更重要的是他又保留了文本在具体实践过程中的复杂性。也就是说,他虽以土改工作队进村和出村为开端和结束作为小说的模式化结构,又在带有必然性的命题(中国共产党终将领导农民阶级战胜反动的地主阶级)中完成小说的叙事。但王西彦仍在小说中掺杂了与固定模式相背离的构思,他在小说中设计了多个“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充满变数的事件。

小说把故事展开的空间限制在湘东老苏维埃地区的一个名叫回马乡的村子,以一个在县城经过周密培训的“土改工作队”下派回马乡为始,以回马乡分配工作大体完成,工作队开完总结大会离开回马乡作为结尾。那些充满偶然的、变数的事件重点穿插在表面伪装老实的地主分子如何千方百计破坏土改,暗地里组织“地下军”迫害革命,以及革命工作队如何克服困难打倒反动地主等故事之中。例如,青年女村长甘彩凤,她积极投身土改工作,虚心向学,期待土改工作做好以后,去省城学习。她本该是一个先进的典型,作者也想在她身上集中更多的色彩,将其形象塑造得高大些。可是,写到后来,竟使她在一个夜晚被阶级敌人甘愚斋父子杀害在一处茶山里。再如,土地改革这一历史事件必然包含一个光明的尾巴,这部小说亦如此。阶级斗争在一片热闹欢愉中走向胜利,乡村又恢复了平静,回马乡呈现出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但是作者并没有就此搁笔,他在许诺好的人们翻身做主人的新时代与新社会里又显示出一些不和谐之处。如民兵队长章石林和他弟弟回马乡乡主席就分地产生了分歧,前者一心想住楼房种好田,后者则认为干革命的要先人后己、先公后私;地主分子箭大嫂在土改刚改好时,就到章木生田里撒盐,她还害得章木生种不得田。作品出版后,在它所招来的责难中,有人就认为小说过多渲染生活的落后面。王西彦在《关于〈春回地暖〉答读者问》一文中就这个问题说了自己的意见,他认为“面对现实,描写真实,这是我的信条”[2]。他看到的现实生活并不是说农民得到了分地“翻身做主人”后就没有了内在的冲突和紧张,斗争愈深入,情况愈复杂,领导干部的个人私欲、地主分子的投机和不安分,仍然是这场革命运动结束后又将面临的新问题和新考验。作者在构思这部小说时就在“他看到的生活、所感受到的生活应该是怎样的”和“政策规定的应该是怎样的”之间彷徨。很显然,他并没有放弃对前者的努力来掩盖这场运动的复杂性。

二、人物形象的塑造

人物同样是小说叙事最关注的领域之一。贺桂梅在分析《太阳照在桑干河上》写道:“土改小说都有一个由‘外部’进入的基本动作,即土改工作者的到来,唤起、推动农民改变自身的处境,这表明农民的阶级意识并非‘天然’获得的,而是在有意识引导下培养和诱发出来的。从‘话语’层面来说,这也是一种新的话语和社会象征秩序进入、冲突和完成的过程。”[3]唐小兵在对《暴风骤雨》的解释亦如此,他认为工作队是“象征秩序”的强行插入,这一象征秩序否定和破坏一切既有的成规、秩序和伦理[4]。同样的逻辑也表现在《春回地暖》这部小说中,工作队的到来,鼓励被压迫的农民推翻压抑力量成为时代的主人。因此,农民需要揪出“历史罪人”打倒反动地主从而确立其阶级主体性,即农民阶级和地主阶级将形成两大对立的阵营,展开长期的艰难斗争。但王西彦对于阶级的刻画表现出了很大的暧昧性,除了在不脱离他处的那个时代整体的认知水平上,从大结构上展现了以章培林为代表的农民阶级和以“土皮蛇”为代表的地主阶级之间你死我活的生死斗争,还塑造了一批真实的有血有肉的人。

作为已经被政治话语定性为“历史罪人”的地主,如金仲甫、章耕野,小说也没有把他们简单化为一般的地主。章银生是地主金仲甫家的老佃户,金仲甫虽是封建地主,但他的心肠究竟还不全黑。解放后,他退回了章银生一半的租子,还亲自到章银生家里探望银生娘,找医生给银生娘诊眼睛[5]467。人人痛恨的地主章耕野在自己准备潜逃的前夜对他儿子做了交代,他说:“时势变了,就算和共产党结了仇也不是存心的,你呢,以后要忠厚些,一定要做出顺着共产党的样子”[5]663。说到这里,他感到自己喉咙有些发哽,眼睛忍不住湿润起来。此时的章耕野有了一份普通人的无奈和柔软,这表明地主的外在标签(邪恶的、凶残的)在这里模糊了。不仅如此,《春回地暖》还塑造了一些没有处在矛盾斗争中心的次要人物,如一度受蒙蔽的良富叔、章东生等。中农良富叔,在土改来临时,对手头的财产惴惴不安。在开地主会时,良富叔的情绪就失去了平衡,他担心斗争完地主就开始斗“资本家”。斗争大会开起来时,良富叔提心吊胆去参加斗争会,看见地主被斗,他连心肺都发起抖来,整天愁愁闷闷,饭粒子一颗颗卡在喉咙里,就是咽不下去,脸色也很难看。他们因“中农”的身份陷入了难以名状的恐惧和不安中,作者表现了历史变革中这些人物真实的心态和命运,因此人物显得更亲切可信。

此外,《春回地暖》中并没有出现充斥在诸多概念化作品中的高大的英雄式人物。在这里可以看出作者的文学追求,即写真实的有生命的人。作者所倾注全力的是写出各种不同的农民、地主、干部和知识分子的形象,写出了他们在这场革命运动中的不同表现,通过他们不同的性格特点、行动做派展现了农村土地改革运动全部的复杂内容。作者塑造的那些具有英雄品质的人物,同样也是有缺陷的。小说第三十三章,章培林在送彩妹子回家的路上,小心地袒露了自己的想法,他提出要在土地没分之前就把婚事办了,彩妹子却觉得土改刚架势,摆在他们面前的工作是做好土改,齐心协力翻好这个身。章培林得知彩妹子这种想法,回想起自己跟甘彩凤的谈话,自己又羞愧又悔恨,责备自己在土改鼓点子打得正紧时,就想到分田及分屋结婚的事。他担心在甘彩凤心里他是个自私自利的人,每每想到这里,他的胸口就一阵子紧迫,甚至会隐隐发痛起来[5]408。可是,在他的内心深处,仍有和彩妹子尽早生活在一起的冲动。章培林是回马乡的主席,是革命工作者,同时也是一个普通人,他有着普通人的情感和欲望。作者将章培林内心的纠结、悔恨、懊恼、冲动全部展现出来,再现了人之为人的心理和感受,这个人物的形象是复杂的、多面的,比对更能凸显阶级性斗争的人物描写来说,其形象更富于情感和灵动。相反,那些概念化的人物显得相对简单和表面。从这里可以看出,王西彦对于革命领导者(具有英雄品质的人)的理解和当时政治语境、文学创作模式的缝隙,他更偏重一个真实的人所具有的合理欲望和情感。

土改工作队队长肖一智是有着丰富理论素养的知识分子,他怀着满腔热情投身农村土改运动,可是下乡后不久就发现自己受到了排挤,变成一个孤零零的旁观者。他虽读了不少书,却不会联系实际,工作也有些插不上手,和工作队的伙伴也不和。最后,他只好以胃病复发为借口申请回省城治疗,提前离开了回马乡。肖一智作为一名知识分子,他真心诚意想做好工作锻炼自己,但最终却沦为土改运动的边缘人,这是王西彦对于知识分子这一特殊群体命运的思考。许多土改小说有意消解知识分子的身份作用,知识分子也不再是小说的主要描写对象,有些甚至刻意将其形象丑化,小说《春回地暖》却尽可能刻画出一个真实的人、完全的人所具有的困惑和不安。不过逼迫肖一智直接离开的是可怕的公审大会,一次公审大会就会枪毙五个人,就算以正义的理由消灭反动地主,但这种你杀我、我杀你的阶级斗争在肖一智看来是非常残酷的,这是一场生命的悲剧,是不符合崇高的人道主义的。正是这一部分的描写,表现出王西彦小说强烈的道德关怀和人性关怀。作者通过塑造肖一智这个人物形象,试图让具有同情心和人道主义的知识分子发声,反思“革命”庇护下的生杀予夺是否绝对具备合法性。显然,从肖一智只能称病返城这一遭遇来看,相对于以激烈的阶级斗争作为逻辑的政治话语,这种发声和努力势必和前者产生冲突。在政治话语和道德、人性话语之间,前者具有更高的权威并统摄着后者。

正如刘再复和林岗所言:“一些土改作品遵循的那种政治式写作在小说叙事上表现出来最大的特点是叙述者自己对故事解释的视角几乎完全隐去,像一个毫无意志的传声筒,传达意识形态的说教,甚至传达政策文件的条文,顺着意识形态教条的要求去发展,文学常常就会表现出‘冷’的一面,即缺乏人情、人性和人道的光辉。”[6]如此看来,王西彦在社会意识形态的笼罩下并没有放弃作者的个人责任,他塑造出不同性格和行动做派的农民、地主、知识分子,写出了作为一个人具有的合理欲望和情感,展现了这场斗争的全部复杂内容。王西彦对他所创作的一切有自己的评价和尺度,他看到了人的复杂性、立体性和丰富性,并将自己的自由意志尽可能地表现在对这场土地改革运动的理解中。可见,政治话语并没有完全垄断和统摄人性和人道的表达。

三、两性情感的表达

土改小说将土改描述为一场受压迫的农民阶级在土改工作队的领导下获得土地翻身做主人的伟大变革。实际上,土改小说也涉及诸多男女相恋与爱情婚姻的内容。王西彦的《春回地暖》就为土改小说提供了一种爱情书写模式。作为小说的主要叙述对象章培林和甘彩凤,王西彦正是通过二者恋爱的故事,显现了这类小说处理爱情的方式。总的来讲,土改小说是将男女爱情的表达建构在以阶级斗争为规定范畴的叙事模式之中[7]。文学叙述中的爱情问题被看作一种政治诉求,作家往往通过不同的途径加以表现。就这部小说来说,首先作者需要着眼于土改的革命事业和个人情欲之间的冲突。章培林和甘彩凤都是土改工作的积极分子,二者相爱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可是作者写到后来,竟然使甘彩凤在夜里被阶级敌人杀害。在这之前,作者在处理二者关系时,设置了一个矛盾中心点。章培林在哥哥章石林的劝说下,向甘彩凤提出在土改工作没做完之前就先结婚的想法,可是甘彩凤认为土改刚架势,无心去盘算这个问题。这时,个人情感和阶级革命产生了冲突。紧接着这一冲突后,作家没有将革命和爱情描写成相互的一种阻碍,相反革命成为促进爱情成熟的新纽带,爱情也成为推动革命的情感驱力。

作家为了解决男女爱情和阶级革命之间的冲突,安排章培林“认错”(第三十四节)。

“我不会做那种自私自利的人,摆在我们面前的工作是做好土改,大家穷人齐心协力翻好这个身!做好土改后,你要请求学习,不论去省里县里,我都赞成!我向你保证,只要你自己有志气,我绝对不会拖你后腿!”[5]420

章培林在认错之后也坚定了投身革命工作的决心,在此,男女爱情需遵循革命情。此外,甘彩凤的死虽说让章培林痛心不已,但他意识到暗杀彩妹子的是农民群众的公敌,是革命的公敌。“为了革命,刀山我也去爬……火海我也去踏……”[5]598男女爱情起到了革命动员的效果,成为推动革命的情感驱力。

小说的结尾章培林再次看到他送给彩妹子那张从画报上剪下来的毛主席的照片,他依稀记得彩妹子看到这张照片时眼里的兴奋和光芒,此刻,他能切身体会和理解到彩妹子的志气,基于共同政治认同上的理解,又在彼此正在滋长成熟的爱情关系上,加添了新的纽带[5]878。当然,章培林给彩妹子送毛主席的照片,也是有政治内涵的,“毛主席照片”是一个政治符号,它成为连接爱情关系的纽带,是爱情附丽之物。至此,婚恋关系被纳入中国的政治谱系中,人物对政治革命的追求也在爱情关系中获得了合法地位。

可是,王西彦在小说中通过对章培林和甘彩凤爱情故事的描写,表现的革命和恋爱的观念并没有很多新颖之处。在众多“左翼”文学作品中,我们都可以读到对这一组关系不同故事的诠释。两性爱情被政治化,但如果仅仅将作品叙述的爱情故事处理为政治的载体,又可能产生分歧,故而会对这类小说叙述的爱情故事产生浅显的印象。尤其在一般的读者那里,真正着意的可能只是“爱情故事”本身的书写,而并非其内含的政治张力。1949年至1966年的小说,也仍然显示出它的淳朴、含蓄、羞涩等等美学特征[8]。小说《春回地暖》多处用笔墨凸显章培林和甘彩凤朦朦胧胧的爱情意识,在“至亲骨肉”一节,章培林和甘彩凤一起去区委书记李昌东那里听取指示,区委书记突如其来的鼓励让完全没有提防的甘彩凤一下子把脸孔涨得通红,“她向乡主席瞥了一眼,发现他的视线也正好坐在自己身上,就赶忙低下了脑壳。她很不满意自己动不动就会脸红起来”[5]69。甘彩凤在章培林面前是质朴的、羞涩的,“她”关心“他”的举动,也格外在意“他”对“她”一举一动的看法和评价。不难看出,这是女性对异性朦胧的爱。

又如,对章培林送甘彩凤回家的描写:

慢点,让我走前面,培林随即钻进了茶树丛里,跨前一步,跟她并排。趁她抬起手整理给树枝扯乱的头发时,他顺势搀住她一只膀子。她没有拒绝,就这样半靠着他,跨步前进。[5]159

她想挣脱他的手,可是他搀得那么紧,五个手指就像一把钳子,简直把她的膀子钳得发麻。事实上,她也的确有些像喝醉了酒,一连在草根和石头上绊了好几脚,有一次还撞在一棵树干上,把额角也撞痛了。这使得她连自己也生气自己为什么要这样慌张,就好像他是在偷逃私奔。[5]163-164

以上这些细节描写,表现了初恋时期两个年轻人的心理波动,因为他们的羞涩、含蓄、单纯,其构成温馨的爱情的叙事,又超越于革命政治(阶级斗争为规范)的另类阐释空间。作者走进人物的内心世界,关怀一对普通恋人的心理,至少读者在读到这些描写不会着意于爱情故事内涵的政治寓意。故而,作者在文本创作过程中仍有对公式化和概念化创作倾向的抵触,仍然是有作家个人美学理想的叙事,它的风格除了常见的激昂的笔调,更有一种含蓄、委婉的描写。

综上,王西彦的《春回地暖》与经典的、公认的土改小说相比,存在着既承续又背离的复杂关系,它在意识形态的规约下,在小说叙事话语中注入了革命阶级的观念。同时,它通过对模式化的情节构思、人物塑造及情感表达的抵触,尽可能保留了这场革命运动的真实面目,塑造了一批立体的、丰富的人物形象,保留了作家个人的美学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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