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迁对项羽悲剧命运的理解与建构
2018-01-01段宗社
杨 敏,段宗社
(陕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陕西 西安 710119)
“悲剧”有广、狭二义。狭义的悲剧指源于古希腊的一种戏剧形式,广义的悲剧是就一般审美形态而言,指人的目的和愿望在客观现实中遭遇挫折和失败。中国元代杂剧《窦娥冤》 《汉宫秋》和《赵氏孤儿》等几部戏曲可列于“世界悲剧”中①王国维《宋元戏曲史》第十二章“元剧之文章”:“明以后传奇,无非喜剧,而元则有悲剧在其中。……其最有悲剧之性质者,则如关汉卿之《窦娥冤》,纪君祥之《赵氏孤儿》,剧中虽有恶人交构其间,而其蹈汤赴火者,仍出于其主人翁之意志,即列之于世界大悲剧中,亦无愧色也。”,自明代以后的戏曲,基本上都套用“大团圆”模式,少有类似西方悲剧的那种悲惨结局,所以人们常说“中国没有悲剧”。其实“没有悲剧”是说缺少狭义的悲剧,至于广义的悲剧,任何一个具有正常情感体验的民族都不会缺乏。如《诗·邶风·柏舟》“忧心悄悄,愠于群小”就较早显示了“贤人失志”的悲情体验,再如其后屈原的《离骚》 《九歌》、宋玉的《九辩》等,无不表达出对人生失意、时光向暮的悲感,这些都属于美学意义上的悲剧形态。
具有完整情节和规模的悲剧形态较早出现于司马迁的《史记》中。《史记》之前的历史著作如《左传》中,也有首尾完整的故事,但比起司马迁,左丘明缺乏建构悲剧的自觉意识。如著名的故事“赵氏孤儿”,在《左传》中只有晋国赵氏家族的家庭变故和复兴的点滴记录,看不出其中有什么激烈的悲剧性冲突。而在《史记·赵世家》中,司马迁对点滴史事进行虚构性补充和放大,结撰了一个完整的悲剧故事。人们所熟悉的纪君祥的《赵氏孤儿》,只不过是在《史记》故事中设置场面、添加唱词,使之戏剧化而已。也就是说,作为悲剧的《赵氏孤儿》的基本构架和精神是由司马迁建构的。在叙事文学传统中,司马迁是第一位巧于构思悲剧的人,《赵氏孤儿》悲剧早在公元前二世纪就已具备了完整的形态②谢萌《论〈赵氏孤儿〉悲剧的渊源与特征》 (《忻州师范学院学报》2016年第4期,第5-10页)一文指出,司马迁《史记·赵世家》按照斗争型悲剧的模式结撰了赵武的故事,故事中有明确的正反双方。正方除《左传》中原有的韩厥以外,增加了程婴和公孙杵臼两位义士,反方则设置了必欲置赵孤于死地的屠岸贾。故事在严重的冲突和斗争中表现了两位义士舍身救孤的义举,通过主人公的牺牲显示了人类高贵道德力量的胜利,与世界悲剧的总体精神相吻合。按照谢萌的考证,构成冲突的屠岸贾、程婴和公孙杵臼等主要人物都不是真实的历史人物,而来自战国时期的小说家言,或直接就是司马迁的虚构。这些都说明,《史记》中貌似真实的故事,很大一部分都是在特定作者意识基础上的建构。。从悲剧视域审视《史记》,则不难发现更多的悲剧。如被放置在秦始皇和汉高祖两位帝王的本纪之间的《项羽本纪》,记项羽在秦二世元年(前209)陈涉起义的浪潮中随季父项梁起兵,三年之间“将五诸侯灭秦”,自封为“西楚霸王”;其后在四年楚汉相争中又败于刘邦,身死垓下,终成悲剧。后世戏剧和影视作品改编这位“西楚霸王”的故事,也是以司马迁《项羽本纪》为底本的。《项羽本纪》与其他帝王传记相比具有明显的悲剧色彩,显示了司马迁对项羽悲剧命运的独特理解,成为《史记》众多悲剧故事中颇能代表“性格悲剧”的一种形态。
一
从古希腊到文艺复兴,西方悲剧主要有命运悲剧和性格悲剧两种形态。古希腊人相信,人的所有苦难都缘于命运的安排,因而热衷于表现人对命运的抗争与抗争的失败,索福克勒斯的《俄狄浦斯王》就是“命运悲剧”的代表。文艺复兴时期,莎士比亚等剧作家认为,人物行动的失败主要因为人“性格”中的某些偏执的方面,于是竭力表现性格及其后果,这就是“性格悲剧”,如《哈姆莱特》。不过莎士比亚以及黑格尔等西方学者在论述性格悲剧时不以成败论英雄,他们并不认为那种导致人物失败和死亡的某种“偏执”是性格缺陷,而是类似“神性”的东西①黑格尔指出:“原始悲剧的真正题旨是神性的东西,这里指的不是单纯宗教意识中那种神性的东西,而是在尘世间个别人物行动上体现出来的那种神性的东西。”参阅黑格尔著,朱光潜译,《美学》 (第三卷下册),商务印书馆,1981年版,第285页。,莎士比亚的悲剧表现的正是这种“神性”。项羽在四年楚汉相争后身死乌江,临死前发出“天亡我”的慨叹,仿佛认为自己受命运支配而至此。而太史公对此并不认同,他认为项羽一生行事中有几次明显的失误,这些都由他“自矜功伐”等性格所致。类比于西方悲剧形态,可以说《项羽本纪》是按照性格悲剧的构架来结撰的,因为整篇突出的是项羽作为悲剧英雄的性格特征。
《项羽本纪》沿用《史记》纪传体的统一模式,开篇介绍传主的籍贯、姓字及家世,称项羽名籍,字羽,楚国下相人。项家世代为楚将,其祖父项燕更是战国末年楚国的名将,在秦楚之战中战功显赫。公元前223年楚国灭亡后,年少的项羽跟随季父项梁等人隐匿于吴中地区。秦二世元年,陈胜、吴广在大泽乡起义,项羽随季父项梁杀死会稽郡守殷通,聚集吴中子弟八千余人渡江而西,开启了项羽雄伟而悲壮的战斗生涯。项羽是一位英雄,司马迁《项羽本纪》描述他是“籍长八尺余,力能扛鼎,才气过人”②本文所引《史记》原文均出自司马迁《史记》,中华书局,2006年版。,同时载项羽《垓下歌》曰“力拔山兮气盖世”,显示了项羽的力量和气概。在推翻秦王朝的统治之后,项羽自立为“西楚霸王”,分封诸侯,统治九郡,建都彭城,到达了人生的巅峰。项羽的一生,大大小小经历了七十余战,败绩甚少。巨鹿之战项羽破釜沉舟,以少胜多,一举歼灭秦军主力,致使章邯率领的二十万秦军投降,一战成名;彭城之战项羽以三万之师大败汉军五十六万之众,致使汉军惨败;垓下决战,即使陷入四面楚歌的境地,项羽仍能率领28骑冲出重重包围并独自一人斩汉将、蔚二人,杀数百人。太史公浓墨重彩地表彰项羽这些功绩,使读者从中读到的是一个不可一世的英雄形象。然其在与刘邦争夺天下时却身死垓下,令人叹惋。
后世赞美项羽英勇果敢的诗作很多。如晚唐杜牧《乌江亭》云:“胜败兵家事不期,包羞忍耻是男儿。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李清照《夏日绝句》云:“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皆有感于项羽乌江自刎,这正是项羽倔强刚健的性格所致。假如是狡黠阴险的刘邦,此刻肯定会忙不迭地逃命而去。如《项羽本纪》记,汉之二年冬,齐地的田横召集齐国亡卒数万人占据城阳谋反,项羽亲率大军出彭城前去镇压,刘邦趁机在次年(前204)春发兵五十六万攻入西楚的都城彭城。后项王率军“晨击汉军”,“日中,大破汉军”,汉军十余万人逃入睢水,“睢水为之不流”。此时的刘邦,根本不管十万大军被围,“乃得与数十骑遁去”,其后在逃命途中甚至数次将儿子和女儿推堕车下,后得夏侯婴的救助才勉强活命。再如其后刘邦又被项羽、范增的军队围困在荥阳,陈平用反间计使范增离开军队,刘邦采纳纪信的计谋,让纪信将军“乘黄屋车,传左纛”,假扮汉王出东门投降,自己则又与数十骑从西门逃走。司马迁特意渲染这些情节,读者自可从中区分出项王、汉王之人格高下。
“鸿门宴”是《项羽本纪》中最精彩的片段。刘邦至鸿门,曰:“臣与将军戮力而攻秦,将军战河北,臣战河南,然不自意能先入关破秦,得复见将军于此。今者有小人之言,令将军与臣有卻。”项羽和刘邦初次见面,心无芥蒂,全信了刘邦的道歉,自己也直接坦诚地说:“此沛公左司马曹无伤言之。”其后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樊哙受张良指使闯入军帐,项羽见之,即有英雄相惜之感,连称“壮士”,赐之“卮酒”,又赐之“彘肩”,全然不责其擅入之罪。整个过程中,汉王那边张良、樊哙与刘邦观点一致,行事果断,虽身处危局,却能全身而退。项王这边,范增从长远考虑,主张杀刘邦以绝后患,此种深谋远虑却未获执行。项伯与张良有旧,将项羽这边的计划及时通报给张良,属于泄露机密,在项羽这里也不被追究。汉王和项王短暂会面,仅数次对话,二人的性格就展露无遗。项羽身上所表现的心直口快等人性闪光点,恰恰成了现实斗争中的致命弱点,而刘邦的奸诈则成为他的制胜法宝。
从鸿门宴不听范增刺杀刘邦的劝告开始,项羽的西楚就开始走下坡路,曾经不可一世的西楚霸王,最终陷于垓下之围并自刎于乌江,生命草草收场,实在可悲、可叹。假设在鸿门宴上项羽听从范增劝告,乘势诛杀刘邦,或者在对峙荥阳之时及时破解汉将陈平、纪信的计谋一举灭汉,历史上也不会有大汉王朝;假设面对淮阴侯韩信的进攻,大司马曹咎能听从项羽“谨守成皋”“慎勿与战”的安排,韩信也不会那么快就“大破楚军,尽得楚国货赂”,这样,项羽也就不会陷入“兵罢食绝”的被动地位;假设刘邦稍微有点项羽式的“刚愎自用”,使张良、陈平的各种计谋不得实施,继续遵守与项羽中分天下的合约,也不会有垓下之战。然而,历史不能假设。在整个楚汉之争的四年中,项羽始终是一位英勇的战士,处处与人战斗,而刘邦的每一步行动都有周密的计划和老道的计谋。两相对照,项羽的悲剧已不能避免。晚唐诗人徐夤以《恨》为题,列举了几种令人无比憾恨的历史事实,其中就有“乌江项羽忍归去”。项羽兵败及不忍还归江东,确实令后世之人无比伤感,这也是司马迁所写项羽悲剧之感染力所在。
二
与项羽的故事紧密相关的还有那首在兵少食尽、四面楚歌、被汉军围困,与心爱的虞姬生死诀别于帐中时,西楚霸王项羽所作的生命哀歌——《垓下歌》:“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魏庆之《诗人玉屑》卷十三载朱熹对《垓下歌》的评语云:“项羽所作垓下、帐中之歌,其词慷慨激烈,有千载不平之馀愤。若其成败得失,则亦可以为强不知义者之深戒。”[1]朱子的评语正是针对《史记》中的这段故事而发。但这个情节的真实性历来颇受怀疑。钱锺书《管锥编》第一册评《史记·项羽本纪》“项王乃慷慨悲歌”一段引周亮工《尺牍新钞》三集卷二释道盛《与某》一篇云:“余独谓垓下是何等时,虞姬死而子弟散,匹马逃亡,身迷大泽,亦何暇更作歌诗!即有作,亦谁闻之而谁记之欤?吾谓此数语者,无论事之有无,应是太史公笔补造化,代为传神。”[2]“笔补造化”为李贺诗中语,意思是诗人对现实情态的描摹,比实际情态更为生动传神。那么这一段很可能是史家想象当时的情景而作的虚构。不过虚构者不一定是太史公本人,也有可能是陆贾《楚汉春秋》中原有的情节,《项羽本纪》中很多情节出自《楚汉春秋》。司马迁乐于采纳这段故事,除了因为它的趣味性以外,可能有意突显项羽的“天命”意识。
日本学者吉川幸次郎《中国诗史》把这首《垓下歌》作为中国早期诗歌加以解读,尤其是对“时不利”三字进行了独到的分析。他认为:“所谓‘时不利’是指对自己不利时刻的到来”,“时不利”显示“有利与不利的因素在时间的推移中不断交替,是人类的主宰天之所为”[3]30。可见,“时不利”唱出的是一种天命体验与伤感。《诗经》 《楚辞》里“天”是善人的朋友,是以佑善罚恶为原则的“天”,是值得信赖的“天”。而项羽口中的“天”或者“天时”,是无常、善变的“天”,让人不安的“天”。吉川幸次郎在文中指出,在司马迁的《项羽本纪》中,项羽三次提到自己失败的原因在于“天亡我”,说明:“项羽这个人物,不是把自己的失败归之于军事力量与政治力量的不足,而是归之于不可抵抗的天意”[3]31。项羽“天之亡我”之叹,第一处在项羽垓下突围后再次陷入围困时,项羽自度不得脱,回顾自己的战绩和霸业说:“今卒困于此,此天之亡我,非战之罪也”。接着又对部将说:“今日固决死,愿为诸君快战,必三胜之,为诸君溃围,斩将、刈旗,令诸君知天亡我,非战之罪也”,此为第二处。实则表明,项羽认为不是自己不会打仗,实在是上天想要灭“我”。第三处在项羽谢绝乌江亭长东渡之请时,再次笑说:“天之亡我,我何渡为!”司马迁其实已多次叙述其作战失误,他这里多次引述项羽的辩解,似乎有明显的反讽意味。正像他在“太史公曰”中所述:“乃引‘天亡我,非用兵之罪也’,岂不谬哉!”项羽身为将门之后,力能扛鼎,且少年任气,他大概认为只要征伐、杀戮就能降伏人心,经营天下。他称自己起兵以来八年,身历七十余战,每战都能“所当者破,所击者服”,遂霸天下。他太相信“力征”,他不会对人使用阴谋诡计,别人对他使用阴谋诡计他也不自知,所以当“征伐”出现不利状况时,便归结于天意的惩罚。
“天时”一般指天道运行的规律,也指天命。《周易·乾》“文言”中有“先天而天弗违,后天而奉天时”[4],意即先于天时,天就不违背人意;后于天时人就应该尊奉天时。前者是天合于人事,后者是人应顺天行事。类似这种关于天时的叙述,《尚书》 《毛诗传》 《周礼》 《礼记》 《左传》等先秦文献中均有提及,如《尚书·盘庚中》:“后胥慼鲜,以不浮于天时”①按照金兆梓先生的解释,此句意思是:“继体之君(后来的君主),也有会相度那高高低低的山地而居,用以可顺应天时的变化。”后,《说文》释为“继体之君”,亦后来的君主;胥,相也;慼,高;鲜,低山;浮,通“佛”,违背。参阅金兆梓《尚书诠释》,中华书局,2010年版,第36页。。再如《孟子·公孙丑下》有著名的“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矣”之语。对“天时”的信仰在汉代强化为人的行为准则,《汉书》卷六十九《赵充国传》记朝廷给边将赵充国的敕书云:“今五星出东方,中国大利,蛮夷大败。太白出高,用兵深入敢战者吉……”[5]意为特定的天象可以昭示战场形势,即战事的成败取决于天的意志。项羽“天之亡我”的慨叹中,无疑有广泛存在于秦汉民间的“天命”观念。《项羽本纪》记张良、陈平曾说:“汉有天下太半,而诸侯皆附之。楚兵罢食尽,此天亡楚之时也。”也反映了关注“天命”是当时人的普遍意识。《项羽本纪》中,司马迁也有意叙述过有关刘邦的“天命”——汉代普遍相信刘邦建立汉朝是天意。刘邦先于项羽进入咸阳时,范增对项羽说,“沛公居山东时,贪于财货,好美姬。今入关,财物无所取,妇女无所幸,此其志不在小。吾令人望其气,皆为龙虎,成五采,此天子气也。”彭城战后追击刘邦已得“围汉王三匝”,“于是大风从西北而起,折木发屋,扬沙石,窃冥昼晦,逢迎楚军。楚军大乱,坏散,而汉王乃得与数十骑遁去”。司马迁刻意记录这样的事实,意在强化某种“天命”观念,而项羽之“天之亡我,非战之罪”之类的感叹,从“天命立汉”的意义上说,好像是汉代人普遍的想法。
司马迁撰写《史记》之时,“天命”问题时常萦绕于怀。如《伯夷叔齐列传》叙述孤竹国伯夷、叔齐两位公子事迹后,发出对“天道”的追问:“或曰:‘天道无亲,常与善人。’若伯夷、叔齐,可谓善人者非邪?积仁絜行如此而饿死!且七十子之徒,仲尼独荐颜渊为好学。然回也屡空,糟糠不厌,而卒蚤夭。天之报施善人,其何如哉?……余甚惑焉,傥所谓天道,是邪非邪?”他说像伯夷、叔齐,还有颜回这样的贤德之人,却困厄早死;而盗跖那样的“暴戾恣睢”的强盗却可以寿终。不是说好了“天佑善人”吗?庇佑善人的“天”又在哪里呢?太史公虽然认定项羽所持有的“天命”意识不可信,但他依然采纳了秦汉之际人们对“天命”的强烈认同之意识,并使“相信天命无常”成为项羽的一大特征。
三
司马迁在《项羽本纪》文末“太史公曰”对项羽的悲剧有如下评述:“自矜功伐,奋其私智而不师古,谓霸王之业,欲以力征经营天下,五年卒亡其国,身死东城,尚不觉寤而不自责,过矣。乃引‘天亡我,非用兵之罪也’,岂不谬哉!”这基本上已成千古定论。德国哲学家谢林认为:“全部悲剧艺术都是以隐蔽的必然性对人类自由的这种干预为基础的。这种干预不仅是悲剧艺术的前提,而且也是人的创造和行动的前提。”[6]司马迁的这段评述,正是将项羽悲剧的某种“隐蔽的必然性”揭示给后世读者,而《本纪》所述项羽的全部行事,都在展示这位盖世英雄走向失败的过程。司马迁所揭示“隐蔽的必然性”,主要集中在他的性格上。刘邦登上皇帝宝座之后即热衷于制造“真命天子”的神话,《高祖本纪》刘邦出世时,他的母亲刘媪“梦与神遇”,“是时雷电晦冥”,他的父亲太公看见“蛟龙于其上”。这样的故事,就是汉代官方制造的汉高祖神话的一部分。司马迁肯定也相信项羽之败有“天命”成分,但他在结撰项羽悲剧时,还是能够跳出汉代流行的“天命”信仰,专注于项羽性格的刻画。“性格”本身在叙事性作品中具有的审美特性②金圣叹《读第五才子书法》云:“一部《水浒传》,只是读不厌,无非为他把一百八人性格都写出来。”以为“性格”是叙事性作品中最具审美特性和艺术魅力的元素。,使得偏重“性格”的《项羽本纪》成为《史记》人物传中最具艺术魅力的篇章。
司马迁之后,这位“失败的英雄”的教训不断被人们所谈论,而且谈论的重点正是司马迁所提供的“性格”话题。不过他们都从功利目标出发,把项羽淳朴坦率的性格也指为令人惋惜的“缺陷”。如房玄龄等所著《晋书》卷四十八《段灼传》,记西晋初年辩士段灼给晋武帝司马炎的表奏中,就有对项羽身死的深切反思:“秦失其鹿,豪杰竞逐,项羽既得而失之,其咎在烹韩生,而范增之谋不用。假令羽既距项伯之邪说,斩沛公于鸿门,都咸阳以号令诸侯,则天下无敌矣。而羽距韩生之忠谏,背范增之深计。自谓霸王之业已定,都彭城,还故乡,为昼被文绣,此盖世俗儿女之情耳,而羽荣之。是故五载为汉所擒,至此尚不知觉悟,乃曰‘天亡我,非战之罪’,甚痛矣哉!”[7]认为如果拒绝项伯的邪说,听从范增的建议,斩沛公,听韩生谏,定都咸阳以号令诸侯,项羽则可拥有天下。段灼还指出项羽还故乡、都彭城,纯属“世俗儿女之情”。事实上,以“衣锦还乡”为荣,如果放在一个普通人物身上,无疑会让人感觉一派天真烂漫的可爱。然太史公特意记录项羽焚烧咸阳宫室后“思欲东归”,并言“富贵不归故乡,如衣绣夜行,谁知之者”,则纯属讽刺之笔,他有意要给后世留下笑柄。元代文人杨维桢《项籍论》云:“或曰:籍虽好杀,欲坑外黄而愧于舍人儿之一言;欲烹太公,而悟于项伯之微谏。使得一二贤佐,籍亦可伯。韩信曰:籍之勇,匹夫之勇耳,籍之仁,妇人之仁耳。此为论籍之确者。”[8]1332杨维桢以诗人特有的敏感,注意到项羽虽“好杀”,但对人世之常情常理还是能够领悟并接受的。由此不难理解,项羽虽具有英雄之勇武,而其性情和智力却仅仅在常人的水平上,正如韩信所言,他有“匹夫之勇”和“妇人之仁”。这样的“匹夫匹妇”级别的人物,若能够得“一二贤佐”,也可以勉强成事。但正如陈平所说:“项王不能信人,其所任爱非诸项即妻之昆弟,虽有奇士不能用。”(《史记·陈丞相世家》)汉丞相陈平开始也是项羽的手下,后来投奔刘邦,他可以印证项羽不能“得一二贤佐”的原因。项羽大多时候沉溺于常人的性情之中,缺乏虚伪矫饰。李长之先生曾把项羽的性格概括为“淳朴坦率”①李长之认为《项羽本纪》“鸿门宴”一段,“把范增的决断和项羽的淳朴坦率都写出来了。”参阅李长之《司马迁之人格与风格》,天津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182页。四字,这样的性格在和平年代普通人身上,属于一种可爱的特性,但在与刘邦这样的阴谋家对阵时,却成为导致失败的“缺陷”。
司马迁著《史记》热衷于探究古今之变、成败之理,他大概是第一位明确从性格角度揭示项羽悲剧成因的人,《项羽本纪》由此具备“性格悲剧”的基本特征。但如果不从传记文学家的立场,仅从一个冷静的法术家的立场来思考,性格也许不一定是人物在客观历史情态中成功或失败的主要原因。历史学家从人生成败角度谈论性格时,往往会陷于“成败”之论。假如刘邦未据有天下,那么他的软弱、胆小、投机的性格就是缺点,而现实是他成功了,于是他的这些性格反而被文人们夸为制胜法宝。项羽作为失败者,那么即使是他性格中的高贵性,也会被视为“缺陷”。因此,依据成败而作出性格优劣的评判也许是不可靠的。元末明初文人杨翮就不认为是“性格”导致了项羽的失败,他所作的《项羽论》认为,项羽之“忍而吝赏”“虐而多杀”“不仁而无义”“刚愎而轻用其锋”,甚至“斩宋义”“疑范增”“不杀沛公”等等,都不足以成为项羽败亡的原因,“盖羽之不得天下,则以其有可乘之势,不能因其势之耳”。杨翮有一个总观点,“天下有可乘之势,适因其势而乘之,天下可袭而取”,“惟羽一失其机,而沛公遂得以因势而奄有焉”[8]1845。杨翮认为刘、项之成败,取决于能否抓住天下之大势。秦末纷乱日久,天下大势就是尽快结束秦末之纷乱。如果项羽能够接受韩生的建议,据有关中以称王,号令天下,则不会有后来身死垓下的悲剧结局。项羽没有在关中称王,也许可以归结于性格因素,但性格显然不是最直接的原因。在残酷的战争之后,关中凋敝,咸阳化为一片焦土,大概也是项羽选择离开咸阳、建都彭城的原因。以成败论英雄的历史学家也许会说项羽太感性,缺乏深谋远虑。但在文学家眼里,人物的这种特性,正是艺术魅力所在。正如《项羽本纪》写项羽少年行事:“学书不成,去;学剑,又不成。”后请求学兵法,“又不肯尽学”。这种顽皮可爱的少年特性,正是具有性格趣味的地方。
按照牛津大学教授布拉德雷(A.C.Bradley,1851—1939)的说法,莎士比亚悲剧的主人公身上都存在着某种“癖性”和“致命的禀赋”,正是这种特性导致悲剧主人公的“自我耗费”。他说,在莎士比亚几乎所有的悲剧人物身上,“我们看到一种显著的片面性,一种对某一特殊方向的癖性,一种在某些环境下对于朝向这个方向靠近的力量的抵拒的完全无能为力,一种使整个存在跟一种兴趣、目标、热情或癖性等同起来的致命的倾向”[9]。如哈姆莱特的多思与“延宕”,罗密欧的多情与执拗,都是人物身上高贵的癖性。悲剧不是用来总结历史教训的,也不是用来修正人的性格缺陷的,而是要表现某种“片面的”执着中的伟大神性。按照布拉德雷对莎士比亚悲剧的理解,也把项羽的具有“片面性”的性格看作一种“禀赋”,那么项羽的性格也就成为具有审美性的存在。那种单纯的勇武、偏于感性的应对世态的策略,本身就成为能够吸引读者兴趣的审美因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