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战略迷思与大战略困境
——实践逻辑下的奥巴马政府大战略评析①
2017-12-31袁莎
袁莎
大战略迷思与大战略困境
——实践逻辑下的奥巴马政府大战略评析①
袁莎
“大战略”被广泛视为大国的理性选择和必由之路,但是,“大战略”的内涵却备受争议,制定和发布“大战略”也不一定遵循理性逻辑。文章提出大战略的制定遵循“实践逻辑”,而当前学界、政界和媒体对“大战略”的过度信赖和要求已成为一种非理性的“迷思”,容易导致大战略困境。文章以奥巴马政府为例,说明“大战略迷思”如何影响战略实践并造成困境。对“大战略”概念的批判旨在恢复“大战略”的原本面貌,并思考如何制定更加理性的大战略。
大战略;迷思;实践逻辑;奥巴马政府
“大战略”(grand strategy)又称“高级战略”(higher strategy),是“国家领导人将所有军事和非军事元素结合起来用以保护并推进国家长期(包括战争和和平时期)重要利益”的最高对外政策计划。②Paul Kennedy,eds.,Grand Strategies in War and Peace(New Haven,CT:Yale University Press,1991),p.5.虽然政府文件和领导人讲话中很少提及这个词,但是“大战略”却成为政界、学界和媒体的流行词汇,也被广泛视为大国通往安全和发展的理性选择和必由之路。主流战略研究多从现实主义角度出发,探究在一定的国际权力结构下,国家如何制定有效的大战略以推进国家利益,军事和外交胜利往往被归功于大战略家的运筹帷幄,而没有提出一个明确、统一、积极的大战略则往往与缺乏领导力和政策失败划上等号。但是,“大战略”的内涵却备受争议,可以算作外交术语中“最捉摸不定而又被大肆滥用”的概念。③Hal Brands,What Good Is Grand Strategy?Power and Purpose in American Statecraft from Harry S.Truman to George W.Bush(Ithaca and London:Cornell University Press,2014),p.vii.决策者以大战略的形式公开战略计划及相关细节,可能引发其他国家的威胁感知,失去应对具体问题的灵活性,反而得不偿失。④Thomas C.Schelling,“PPBS and Foreign Affairs,”The Public Interest,Spring 1968,pp.26-36.由此可见,“大战略”也不一定遵循理性逻辑。从大战略带来的诸多疑虑和负面后果来看,为何人们要求国家制定并发布大战略?
本文试图在战略文化研究的理论框架下对“大战略”概念进行批判性研究,提出当前学界、政界和媒体对“大战略”的过度信赖和要求已成为一种非理性的“迷思”,容易产生大战略困境。而这一“大战略迷思”正是美国大战略实践的结果,也对美国当前的对外政策产生重要制约影响。二战后,在历届美国总统的大战略实践过程中,大战略逐渐成为美国战略界的圣杯,人们日益要求总统制定并发布大战略,而战略家们也纷纷建言献策,希望能成为乔治·凯南(George F.Kennan)和亨利·基辛格(Henry Kissinger)那样成功的大战略家,美国政府也极其重视“国家安全战略”,并习惯于用大战略概念、声明和口号等来表达自己的大战略思想和主张,却往往引发负面后果。本文从以下几个部分展开论述,第一部分梳理现有理性主义大战略研究及其批判;第二部分提出“大战略迷思”的现象;第三部分提出大战略遵循实践逻辑,而大战略迷思容易导致大战略困境;第四部分以奥巴马政府的大战略实践和困境为例说明这一观点;最后是对文章的小结。本文试图探究大战略的实践逻辑,以期补充现有大战略研究的不足,并希望对国家大战略制定提出新的思考路径。
一、理性主义大战略理论及其批判
“大战略”概念源自历史更为久远的“战略”概念。战略曾仅限于军事领域,孙子和修昔底德等古典战略家专注于国家如何使用战略在战争中获胜。进入现代,文艺复兴和启蒙运动引发对战略非军事层面的思考,马基雅维利和克劳塞维茨在内政权谋中引入战略思想,亚当·斯密和亚力山大?汉密尔顿又将战略引入经济领域。如今,战略不再仅限于战争,也用于和平时期,战略已经涵盖所有致力于达成某一目标的军事、政治、经济、社会、心理各个方面。
“大战略”一词在一战时进入政治词汇,二战期间,战略家们开始超越军事战略思维,思考如何使用国家所有权力资源取得战争胜利,英美战略家还在二战后期策划如何保障战后和平,一些研究大战略的著作也应运而生。⑤Henry Antony Sargeaunt and Geoffrey West,Grand Strategy(New York:Thomas Y.Crowell Company,1941);Edward Meade Earle,ed.,The Makers of Modern Strategy:Military Thought from Machiavelli to Hitler(Princeton,NJ: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72)(first published in 1943).利德尔·哈特(Sir Basil Henry Liddell Hart)对大战略的经典定义“一国或多国所有资源用以达到战争的政治目标”强调大战略的军事目标;⑥B.H.Liddell Hart,Strategy,2nd edition,Toronto:Meridian,1991,pp.321-322.罗伯特·阿尔特(Robert Art)则认为大战略是用“纯军事途径”来达到各种安全和非安全的对外政策目标。⑦Robert Art,A Grand Strategy for America(Ithaca,NY:Cornell University Press,2004),p.10.虽然二人对于大战略的目标和途径手段存在分歧,但都将大战略置于军事和战争理论之中,但是现今大战略已经泛指所有用某种手段、途径和资源来达到国家利益的总计划,约翰?加迪斯(John Gaddis)认为大战略即“使用任何可以使用的以到达任何想到达的地方”。⑧引自William C.Martel,Grand Strategy in Theory and Practice:The Need for an Effective American Foreign Policy(New York: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15),p.32.二战结束后,随着凯南和基辛格等大战略家的出现,“大战略”也成为战略界的新宠。20世纪80年代,保罗·肯尼迪(Paul Kennedy)和加迪斯在耶鲁大学开设了“大战略”课程,又引发学界的大战略研究热。由此,大战略获得了独立的学术意涵和地位,并且超越战争领域,成为国家在和平时代管理国际关系的重要手段。
主流战略研究认为大战略是国家在国际无政府体系中的理性选择,尤其是大国权力争霸的必由之路,有学者甚至断言“大战略是大国的事,只关乎大国”。⑨Williamson Murray,“Thoughts on Grand Strategy,”in Williamson Murray,Richard Hart Sinnreich,and James Lacey,eds.,The Shaping of Grand Strategy:Policy,Diplomacy,and War(New York: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11),p.1.历史上的大国似乎都有大战略,通过对古希腊、古罗马、拜占庭帝国等大国的历史研究可以窥探大战略的秘密。⑩例如Edward Luttwak,The Grand Strategy of the Roman Empire from the First Century A.D. to the Third,(Baltimore: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1979);Edward Luttwak,The Grand Strategy of the Byzantine Empire,(Cambridge,Mass.:Belknap Press of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09);Paul Anthony Rahe,The Grand Strategy of Classical Sparta:the Persian Challenge,(Yale University Press,2015).大战略的理性逻辑可以归纳为以下几点。其一,大战略通过界定国家利益,明确风险、机遇和威胁,指导、排列、强调和简化对外政策,建立统一明确的诠释框架,有利于积极塑造国际局势,避免消极应对外部威胁。威廉·马特尔(William C.Martel)指出大战略的功能在于“排序、协调、平衡和整合”。⑪William C.Martel,Grand Strategy in Theory and Practice:The Need for an Effective American Foreign Policy,(New York: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15),p.35.加迪斯则将大战略比作“地缘政治绘图学”(geopolitical cartography),认为“必要的简化让我们可以看清身处何处,以及去向何方”。⑫John Lewis Gaddis,“Toward the Post-Cold War World,”Foreign Affairs,Vol.70,No.2,1991,p.102.其二,大战略赋予战略目标和手段以合法性,有助于动员国内民众并建立国内统一战线。战略学家理查德·贝茨(Richard Betts)说“战略是让战争具有政治有效性或道德有效性的重要因素。它是连接军事手段和政治目标之间的纽带,是如何用手段达到目的的计划。没有战略,就没有如何用武力达到目的,并值得流血牺牲和花费钱财的理由。”⑬Richard K.Betts,“Is Strategy an Illusion?”International Security,Vol.25,No.2,2000,pp.5-50.作为更加宏大、高阶和综合的战略,大战略更能起到说服和动员作用。其三,制定并公布大战略有利于进行公开、民主、理性的自由辩论,经过“自由观念市场”进行优胜劣汰,最终选出最佳的大战略。大战略还可以起到信号作用,通过对国内外表达意图和意志,减少国际体系中的不确定性,并有助于在军事行动和外交谈判中获得优势。鉴于国际无政府状态下意图的不确定性,如何增强信号的可信性就成为关键所在,为此,通过发布正式的大战略,增加“观众成本”,让领导人对自己的言辞负责,可以更加可信地传递信号;⑭James D.Fearon,“Domestic Political Audiences and the Escalation of International Disputes,”American Political Science Review,Vol.88,No.3,1994,pp.577-592.并且,通过做到言行一致,建立自身信誉。⑮Anne E.Sartori,“The Might of the Pen:A Reputational Theory of Communication in International Disputes,”International Organization,Vol.56,No.1,2002,pp.121-149.总体而言,主流战略研究认为大战略的逻辑很简单:“没有大战略,国家就无法运行。没有大战略,国家会面临一大危险:当决策者在没有一个明确、有目标的战略框架的指导下行动时,政策就会混乱而变换不定,我们就会‘随波逐流’。”⑯William C.Martel,“America’s Dangerous Drift,”The Diplomat,February 25,2013,available at:http://thediplomat.com/2013/02/americas-dangerous-drift/,登录于2016年9月29日。大战略的理性逻辑成为学界、政策界和媒体对大战略信念和要求的理论基础。
然而,也有一批学者对大战略的理性逻辑提出质疑,他们指出大战略的制定和发布并非完全遵循理性逻辑,大战略的作用有限,还可能适得其反。有学者指出大战略的成功率如同“随机漫步”,用战略指挥军事、投资等行动不一定有效;⑰Richard K.Betts,“Is Strategy an Illusion?”International Security,Vol.25,No.2,2000,p.19.明智和错误的大战略都不会改变大国政治的历史轨迹;⑱Daniel W.Drezner,“Does Obama Have a Grand Strategy?Why We Need Doctrines in Uncertain Times,”Foreign Affairs,Vol.90,No.4,Jul/Aug 2011,pp.57-68.战时与和平时期的战略目标、成本和风险都不同,因此需要不同的战略思维和计划。⑲Edward Luttwak,Strategy:The Logic of War and Peace(Cambridge,Mass。:Belnap Press of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87).而从短期军事战略转向长期大战略,却面临实用性、目标模糊性和手段有效性等问题;⑳Hew Strachan,“Strategy and Contingency,”International Affairs,Vol.87,No.6,2011,pp.1281-1296.贝茨总结了对战略理性逻辑的批判:无法预先对战略进行判定,战略并不能决定结果,决策者的真实决策动机可疑,战略家存在认知局限和认知偏见,文化差异阻碍战略信号的传递和诠释,具体操作问题会阻碍战略计划实施,组织惯例目标和利益会影响战略制定,战略往往根据实际情况制定而无法指导战争走向,民主竞争和共识目标会阻碍理性战略计算,利益群体之间的妥协也会阻碍理性战略制定,因此理性战略不过是一个“幻觉”。㉑Richard K.Betts,“Is Strategy an Illusion?”International Security,Vol.25,No.2,2000,pp.5-50.
古典战略学者深知大战略制定是一门艺术,而非科学。㉒Bernard Brodie,War and Politics(New York:Macmillan,1973),p.451.新古典现实
主义也认为国家战略不仅受国际权力结构决定,也受国内政治、制度、文化等因素影响。㉓Richard Rosecrance and Arthur A.Stein,eds.The Domestic Bases of Grand Strategy(Ithaca and London:Cornell University Press,1993).而建构主义则强调文化、身份、观念、意识形态等非理性和非物质因素对战略制定的重要影响。㉔Peter J.Kaztenstein,The Culture of National Security:Norms and Identity in World Politics(New York: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1996);Richard Ned Lebow,A Cultural Theory of International Relations(New York: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9).战略文化研究还强调文化对于国家战略选择的影响,战略文化研究一般分为三类。第一类以杰克·斯奈德(Jack Snyder)为代表,他首次提出“战略文化”的概念,将其界定为“被社会化成独特思维方式的一套半永久性的精英信念、态度和行为方式”,并认为一国的战略文化会决定其战略行为。㉕Jack Snyder,The Soviet Strategic Culture:Implications for Nuclear Options,R-2154-AF(Santa Monica,CA:Rand Corporation,1977),note 31,p.8.第二类借鉴葛兰西主义的批判理论,认为战略文化并不反映一国主流文化,而是政治精英用以说服、动员和合法化的象征性话语和战略工具,后结构主义战略文化研究尤其强调战略话语的权力作用,认为“权力政治根本没有消失;它只不过出现在话语层面”。㉖Bradle Klein,“Hegemony and Strategic Culture:American Power Projection and Alliance Defense Politics,”Review of International Studies,Vol.14,1988,pp.133-148.第三类以江忆恩(Alastair Iain Johnston)为代表,将战略文化界定为“限制行为选择的观念环境”,认为不应将战略文化看成可以决定战略行为的因素,也不应将战略文化看成完全由政治精英操纵的战略工具,而应辩证地看待战略文化与战略行为之间的关系,他将战略文化看成中介变量,并试图对战略文化与战略行为的因果关系进行实证检验。㉗Alastair Iain Johnston,Cultural Realism:Strategic Culture and Grand Strategy in Chinese History(Princeton,NJ: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95),p.1.近年来,战略文化研究出现了第四代的端倪,以次国家战略研究和跨国战略研究为主要研究议程。㉘Jeffrey S.Lantis,ed.,Strategic Cultures and Security Policies in the Asia-Pacific(London and New York:Routledge,2015).本文认同战略文化研究的理论框架,质疑大战略的理性逻辑,认为观念文化因素对于大战略的制定和发布起到重要作用,本文还试图超越对孤立国家的战略文化研究,而将“大战略”作为研究对象,认为大战略本身也是一种战略文化。
二、大战略迷思
大战略是当今战略界一个流行用语,但是,对于大战略的定义却并无定论,有学者指出“当你看到它就会认识它”。㉙Timothy Andrews Sayle,“Defining and Teaching Grand Strategy,”The Telegram,January 15,2011.需要思考的是,当我们谈论“大战略”时,我们到底在谈论什么?通过对当前大战略代表的内涵和意义进行批判性分析,可以发现,对大战略的探讨已经超越理性主义范畴,而显示出一种非理性的“迷思”,而这种“大战略迷思”深刻影响决策者的战略选择。
现代社会往往以理性自居,认为早已经历了“去魅”和“启蒙”的过程,却容易无所不在地受“迷思”支配,看不见摸不着的“迷思”却可以强力控制人们心灵。“政治迷思”(political myth)指“持续建构一个可以让社会群体成员赋予政治情境和经验以意义的某一共同叙述的过程”。㉚Joanne Esch,“Legitimizing the‘War on Terror’:Political Myth in Official-level Rhetoric,”Political Psychology,Vol.31,No.3,2010,p.357-391.迷思可以“帮助我们应对共同焦虑,但是一般不能妥善分析问题,也很少解决问题。”㉛M.Edelman,“Language,Myths,and Rhetoric,”Trans-Action,1975,Vol.12,pp.14-21.但是正如苏珊·斯特兰奇(Susan Strange)所说:“历史似乎表明一些富有吸引力的迷思是极其强大、持久而危险的。”㉜Susan Strange,“The Persistent Myth of Lost Hegemony,”International Organization,Vol.41,No.4,1987,p.552.例如,斯奈德提出大国容易受“帝国的迷思”影响,会错误地认为不断扩张才是通往安全的最佳道路,但是这种战略概念却导致帝国的过度扩张,发动自食其果的侵略战略并最终导致衰落。㉝Snyder,Jack,Myths of Empire:Domestic Politics and International Ambition(Ithaca:Cornell University Press,1991).国际关系学者还用其他概念来表达这种非理性的战略文化,例如崇拜(cult)、虚幻(illusion)、迷幻(delusion)、迷恋(obsession)、意识形态(ideology)等。㉞例如:Stephen Van Evera,“The Cult of the Offensive and the Origins of the First World War,”International Security,Vol.9,No.1,1984,pp.58-107;Jack Snyder,The Ideology of the Offensive:Military Decision Making and the Disasters of 1914(Ithaca:Cornell University Press,1984);Shiping Tang,“Reputation,Cult of Reputation,and International Conflict,”Security Studies,Vol.14,No.1,2005,pp.34-62.美国对外政策尤其存在多种“迷思”,例如:“霸权衰落迷思”;㉟Susan Strange,“The Persistent Myth of Lost Hegemony,”International Organization,Vol.41,No.4,1987,pp.551-574.“美国例外论迷思”;㊱Stephen M.Walt,“The Myth of American Exceptionalism,”Foreign Policy,November 011,pp.72-75.安全国家的迷思”;㊲Steven Belletto,“The Game Theory Narrative and the Myth of the National Security State,”American Quarterly,Vol.61,No.2,2009,pp.333-357.“保障公域的迷思”;㊳Gabriel M.Scheinmann and Raphael S.Cohen,“The Myth of‘Securing the Commons’,”he Washington Quarterly,Vol.35,No.1,2012,pp.115-128.“纠缠的联盟迷思”;㊴Michael Beckley,“The Myth of Entangling Alliances:Reassessing the Security Risks of U.S. Defense Pacts,”International Security,Vol.39,No.4,2015,pp.7-48.“北京共识迷思”;㊵Scott Kennedy,“The Myth of the Beijing Consensus,”Journal of Contemporary China,Vol.19,No.65,2010,pp.461-477.“朝鲜无核化迷思”;㊶Chung Min Lee,“Nuclear Sisyphus:the Myth of Denuclearising North Korea,”Australian ournal of International Affairs,Vol.61,No.1,2007,pp.15-22.“石油稀缺迷思”等。㊷Roger J.Stern,“Oil Scarcity Ideology in US Foreign Policy,1908-97,”Security Studies,Vol.25,No.2,2016,pp.214-257.这些缺乏理性支撑的迷思或信念对美国战略文化和对外政策产生深刻影响,并大多加剧美国的不安全感,并推动对外政策日益强硬化。
非理性的“政治迷思”正是政治话语和政治实践互动的结果,并且在不断的话语实践中强化、固化和内化,即使是虚幻的信念也可能成为自我实现的预言。“政治迷思”和普通话语或叙述之间的区分在于,“迷思”具有意义建构、广泛接受和政策影响力三大特点。随着“大战略”概念的流行,人们对大战略的信念和要求已经超越理性主义范畴,而显示出一种非理性的迷思,“大战略迷思”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首先,对制定大战略的迷思。斯蒂芬·克拉斯纳(Stephen Krasner)指出大战略是一种“概念框定,描述世界是什么样,设想世界应该是什么样,并提出一系列可以达到这一目标的政策”,以“通过塑造国际环境,影响其他国家的对外政策选择,塑造甚至决定其他国家的政体”。㊸引自William C.Martel,Grand Strategy in Theory and Practice:The Need for an Effective American Foreign Policy(New York: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15),p.31.大战略原本只是达到国家目标的手段,而随着大战略概念的普及和发展,如今制定大战略已经成为战略目标本身。在国际无政府体系之下,国际形势永远处于不确定之中,对大战略的信念让人们要求国家领导人制定宏大的对外战略,以协调国家安全的目标、手段和工具。而国际体系结构压力增大时,国家内部往往出现困惑、不安和悲观情绪,国内政治也容易出现分化,缺乏凝聚力,急需统一的大战略来明确目标、界定问题、提出对策,大战略迷思却更加突显。大战略日益被看作大国生存和发展的必须,质疑大战略的声音往往被忽略和边缘化,贝茨指出:“政客和军人争论何种战略选择最佳,只有和平主义者才会质疑战略的必要性”。㊹Richard K.Betts,“Is Strategy an Illusion?”International Security,Vol.25,No.2,2000,p.5.
第二,对大战略话语的迷思。战略和大战略原本仅存在于政治家的头脑中,或仅限于政府高层的秘密计划。俾斯麦、梅特涅、萨尔斯堡勋爵、基辛格等大战略家喜欢秘密制定并执行国家战略;美国对苏遏制战略的NSC68号文件起初也仅限国家安全高层,并没有公之于众。但是主流大战略研究不仅认为制定大战略不可或缺,还将大战略“表述”看成大战略成功的关键,马特尔提出大战略表述需要满足以下几个条件,一是将大战略和军事战略的目标统一;二是大战略需要持续进行表述和修正;三是正确区分大战略、政策、主义等。㊺William C.Martel,Grand Strategy in Theory and Practice:The Need for an Effective American Foreign Policy,New York: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15,pp.37-47.随着大战略概念的流行,大战略日益与大战略的话语形式划上等号,人们期待决策者提出一个“统一主题”或“组织概念”,只有像“遏制共产主义”和“全球反恐战争”之类“大胆、彻底而有远见”并可以浓缩成精炼口号、连贯声明和原则框架的“无所不包的观念”才被看成是“大战略”,才可以“给对外政策以形式和结构”。㊻John Lewis Gaddis,“A Grand Strategy of Transformation,”Foreign Affairs,Nov./Dec.2002.国家对外政策失败往往被归咎于没有明确表述大战略,而领导人日益需要发布战略口号、概念和声明以表明自己具有大战略思维和能力。
第三,对“宏大”大战略的迷思。马特尔指出要将大战略与战略和外交政策区分开来,战略描述的是追求何种政策目标,外交政策描述的是如何达到目标,而“大战略”描述的是国家为何使用某种战略追求某种政策目标。㊼William C.Martel,Grand Strategy in Theory and Practice:The Need for an Effective American Foreign Policy(New York: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15),p.4.对大战略的界定要求大战略具有宏大、全面、长期的内涵。鉴于大战略一般被看作大国的事业,而大国倾向于追求国际地位、荣耀和领导力的大战略,大战略尤其要求展现出宏大而积极的特征,而忽视对战略选择的可行性评估和负责机制。斯奈德认为大国往往错误地认为扩张是通往安全的最佳道路,但是这种战略概念却导致帝国的过度扩张,发动自食其果的侵略战略,并导致最终的衰落。㊽Jack Snyder,Myths of Empire:Domestic Politics and International Ambition(Ithaca and London:Cornell University Press,1991),p.1.例如,美国战略界的共识是美国必须确立全球领导力,必须积极界定和塑造世界,而不是被动应对威胁。㊾William C.Martel,“A Roadmap for American Grand Strategy:Mapping A Grand Strategy to Strengthen and Enhance America's Role in the World,”The Diplomat,March 04,2013,available at:http://thediplomat.com/2013/03/a-roadmap-for-american-grand-strategy/,登录于2016年9月29日.大战略收缩被看作是一项“危险的事”,因为“收缩本质上揭露了其相对虚弱和权力衰落,会对盟友关系和对手关系都产生恶劣影响。”㊿Robert Gilpin,War and Change in World Politics(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83),p.194.因此,小布什政府的强硬、一致和宏大的大战略话语被广泛认可为明确的大战略,而虽然克林顿和奥巴马也提出了一些强调多边主义和接触合作的战略概念和口号,并帮助美国复苏了经济,保存了实力,提升了形象,赢得了伙伴,但是依然被指责缺乏大战略、削弱美国实力、浪费单极时刻的机会。】Bruce Thornton,The Wages of Appeasement:Ancient Athens,Munich,and Obama's America(New York:Encounter Books,2011).
对大战略的上述理解和要求非常普遍,但是,对大战略的过度信念让完美的大战略成为不可能,还会产生负面影响。由此可见,当前大战略逻辑并不基于理性之上,而成为一种非理性的“大战略迷思”。
三、大战略实践与大战略困境
现有战略文化研究对战略文化与战略行为之间的关系争论不休,但是这种二元对立的争论是个死结,可以从实践逻辑的角度重新展开对这一问题的思考。国际关系的实践理论借鉴布迪厄的“关系主义本体论”,认为结构与施动者之间是关系性的,不存在谁决定谁的问题,应该打破结构与施动者之间二元对立的传统,而强调作为结构与施动者相遇结果的实践,因此实践理论强调行为体不仅遵循“后果逻辑”和“适切逻辑”,还遵循“实践逻辑”。Vincent Pouliot,“The Logic of Practicality:A Theory of Practice of Security Communities,”International Organization,Vol.62,No.2,2008,pp.257-288.同样,国家制定并发布大战略不仅是对国际权力结构的自动反应,还遵循本国的战略实践逻辑。而“大战略迷思”正是国家大战略实践的结果,并作为一种实践制约后续的战略选择。
首先,在国际互动中,大战略有助于提高信息处理效率。大战略实践将复杂的国际关系现实简单化、模式化、程序化,也会大大缩短了行为体猜测、考虑、权衡的时间,让行为体在有限的资源和时间内处理更多、更复杂的任务。C.Neil Macrae,Alan B.Milne and Galen V.Bodenhausen,“Stereotypes as Energy-Saving Devices:A Peek inside the Cognitive Toolbox,”Journal of Personality and Social Psychology,Vol. 66,No.1,1994,p.37.心理学研究指出在人类的心理认知中,虽然“综合复杂性”(integrative complexity)比“综合简单性”(integrative simplicity)处于更高阶的进化层次,但是在现实生活中,后者往往比前者更加有效,因为复杂思维会拖累效率,容易受错误信息干扰,也容易为顾全大局而妥协原则,而当外部压力增大的情况下,人们进行“综合复杂性”理性思维的能力也会下降。Peter Suedfeld and Philip E.Tetlock,“Integrative Complexity of Communications in International Crises,”Journal of Conflict Resolution,Vol.21,1977,pp.169-184.大战略的“启发力”可以帮助决策者在压力和不确定的环境下更快更有效地制定政策。
第二,大战略有助于建立确定性和安全感。在混沌中建构秩序,在不确定的生活中寻求确定的意义,这一人的本能有助于缓解内心深处的不确定性和不安全感,这也是保障人类社会生存与发展的必要条件。Arie W.Kruglanski,The Psychology of Closed Mindedness(New York:Psychology Press,2004).人对确定性和安全感的需求既包括物质层面,如生命、财富和权力;也包括非物质层面,如身份、地位和心理认知,近年来,国际关系学界也开始关注行为体的“本体安全”需要,即“稳定的自我身份认同”。Jennifer Mitzen,“Ontological Security in World Politics:State Identity and the Security Dilemma,”European 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Relations,Vol.12,No.3,2006,p.341.安东尼·吉登斯(Anthony Giddens)指出,当人们“感受到主体性出现内在的严重失调”时,就会产生严重不适感,并启动自我保卫机制,这种自我保卫机制往往体现在建立稳定的话语实践上,因为一方面人们在使用语言的过程中会建构自己的身份认知和认同,另一方面,社会交往的惯例化也有助于建构身份认同,提高互动效率,维护本体安全。Anthony Giddens,The Constitution of Society:Outline of the Theory of Structuration(Berkeley,CA: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86),pp.50-51.因此,国家会形成相对稳定的大战略实践,以在不确定的国际关系中建立一定的确定性和安全感。
第三,明确的大战略口号更容易起到说服和动员作用。统治精英会通过权力、制度和文化形成大战略实践,建立沟通交往的稳定预期,以维护统治地位和合法性,尤其会使用具有强烈意识形态、道德规范、民族主义或爱国主义的话语来表达国家的身份和政策,给国家大战略赋予一种目标和意义。心理学和语言学一般认为简单明了、非黑即白的大概念、主义、口号等更容易建构确定意义,号召团结民众,传递坚定意志,而温和观点更加复杂模糊,是多重利益妥协的产物,难以简化成单一明确的口号。George Lakoff,Moral Politics:How Liberals and Conservatives Think,(2nd edn)(Chicago and London: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2002).设立一个大目标,指出一个大威胁更能调动民众的情绪和支持,而规避风险和保持现状的大战略很难具有说服力。Hal Brands,“Breaking Down Obama’s Grand Strategy,”National Interest,June 23,2014,available at:http://nationalinterest.org/feature/breaking-down-obamas-grand-strategy-10719,登录于2016年9月18日。基辛格在新书《国际秩序》中指出,随着数字媒体和社交媒体的发展,社会日益“受大众共识驱动”,外交政策为了“攫取眼前短期的认可”,也日益依赖战略“口号”。Henry Kissinger,World Order:Reflections on the Character of Nations and the Course of History(London:Penguin,2014,p.359).因此,国家统治精英也日益依赖大战略概念、声明和口号,并因此形成大战略实践。
然而,大战略实践又对决策者的对外政策制定形成约束,而国际体系结构压力又要求制定更为灵活和现实的对外政策,大战略迷思往往导致大战略困境,并加剧国家间持久冲突和安全困境。
首先,对大战略的过度要求和迷思让大战略很难实现。克拉斯纳将大战略比作“得不到的圣杯”;Stephen D.Krasner,“An Orienting Principle for Foreign Policy,”Policy Review,No.163,2010,available at:http://www.hoover.org/research/orienting-principle-foreign-policy,登录于2016年9月28日。杰维斯将大战略说成“不可能完成的任务”;Robert Jervis,“U.S.Grand Strategy:Mission Impossible,”Naval War College Review,Vol.51,No.5,1998,pp.22-36.而要求领导人制定大战略实则是一个“大恭维”。Thomas Meany and Stephen Wertheim,“Grand Flattery:The Yale Grand Strategy Seminar,”Nation,May 28,2012,pp.27-31.鉴于大战略的意义还在于表明政策变化,但是官僚政治和政策本身的惰性都让决策者很难展开大逆转,决策者大多只是对原有战略进行重新命名和包装。Daniel W.Drezner,“Does Obama Have a Grand Strategy?Why We Need Doctrines in Uncertain Times,”Foreign Affairs,Vol.90,No.4,Jul/Aug 2011,pp.57-68.因此,大战略是把双刃剑,虽然大战略对于国家安全非常重要,但是真正制定一个好的大战略却并非易事,即使制定了完善的大战略,私下有条不紊进行就可以了,大可不必以正式形式召号天下。Hal Brands,What Good Is Grand Strategy?Power and Purpose in American Statecraft from Harry S.Truman to George W.Bush(Ithaca and London:Cornell University Press,2014),p.3.此外,人类对确定性的追求和生活本身的不确定性之间形成永恒的矛盾,表面稳定的话语结构之下永远存在抵制、反抗和挑战,一旦惯例性的话语体系被扰乱,人们就会感到焦虑和不安。例如,冷战后美国大战略共识的消解,给人们带来不确定性和不安全感,而随着近年来全球权力转移或流散,大战略的缺失又促进新一轮“美国衰退论”的出现。
第二,大战略迷思阻止理性决策。人脑的认知结构让习惯比理性更容易、更快速地到达大脑的思维和语言处理中心,而习惯有强烈的现状偏好,一旦形成就会出现抵制变化的倾向,因此,虽然习惯可以节省资源和能量,可以帮助简化信息处理和反应过程,但是,习惯无意识的特点又会对认知对象进行自动、迅速、却不一定准确的分类、界定和评价,在时间、信息、精力有限时更容易如此。Ted Hopf,“The Logic of Habit in International Relations,”European 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Relations,Vol.16,No.4,2010,p.541.大战略成功的关键在于灵活、现实而统一,而要求大战略具有长期性、连贯性和可持续性,以及公开制定大战略并提出战略口号容易制约具体的政策选择。William Murray,“Thoughts on Grand Strategy,”in William Murray,Richard Hart Sinnreich,and James Jacey,eds.,The Shaping of Grand Strategy:Policy,Diplomacy,and War(New York: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11),p.4.现实主义学者也一直质疑“大战略”的作用,尤其警告“大战略”声明、概念和口号会扭曲国家理性对外政策的制订和实施,例如,爱得华·卡尔(Edward H.Carr)驳斥一战后兴起的理想主义战略思潮,乔治·凯南警告不要将遏制政策扩大化,汉斯·摩根索(Hans Morgenthau)和肯尼斯·沃尔兹(Kenneth Waltz)反对“遏制共产主义”和“多米诺效应”等大概念,约翰·米尔斯海默(John Mearsheimer)和史蒂芬·沃尔特(Stephen Walt)也反对“全球反恐战争”大战略。Eric Van Rythoven,“The Perils of Realist Advocacy and the Promise of Securitization Theory:Revisiting the Tragedy of the Iraq War Debate,”European 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Relations,Vol.22,No.3,2016,pp.487-511.理性的大战略应该是最大化价值,根据成本收益计算选择恰当手段,但是对大战略制定、口号和宏大的迷思会阻止人们对大战略的理性计划、制定和实施。
第三,对大战略的信奉还会增强不安全感。设立一个大目标,指出一个大威胁,提出一个积极的大战略更能调动民众的情绪和支持,而规避风险和保持现状的大战略很难具有说服力。Hal Brands,“Breaking Down Obama’s Grand Strategy,”National Interest,June 23,2014,available at:http://nationalinterest.org/feature/breaking-down-obamas-grand-strategy-10719,登录于2016年9月18日.因此,对大战略的信奉促使决策者不断寻找威胁和敌人,引发其他国家的疑虑和敌视,反而增强不安全感。David M.Edelstein and Ronald R.Krebs,“Delusions of Grand Strategy:The Problem With Washington’s Planning Obsession,”Foreign Affairs,Vol.94,No.6,Nov./Dec.2015,pp.109-116.当行为体习惯于将其他行为体说成安全威胁,就将自我与他者建构成互为敌人的身份,也将对外政策范围缩小至冲突和战争,将原本“虚幻的冲突”变成“真实的冲突”,并通过“以牙还牙”式的行动—反应互动,促使冲突呈螺旋升级,最终陷入安全困境。Robert Jervis,Perception and Misperception in International Politics(Princeton,NJ: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76),p.80.此外,将大战略泛化还会造成“紧急状态的惯例化”,这种过度的安全化会产生道德伦理困境。Michael Walzer,Arguing About War(New Haven:Yale University Press,2004),chapter 3.历史上的大战略也大多弊大于利,并没有带来真正的安全,反而严重消耗了实力,树立更加强大的敌人。例如,英国盲目信任大陆权力平衡大战略,却促使欧洲各国不审慎地陷入了一战的泥潭;Niall Ferguson,The Pity of War:Explaining World WarⅠ(New York:Basic Books,2000),pp.161-168.希特勒终其一生坚持的大战略虽然起初帮助纳粹德国获得了一系列军事和外交胜利,却最终导致第三帝国的覆灭;Williamson Murray,Richard Hart Sinnreich,James Lacey,eds.,The Shaping of Grand Strategy:Policy,Diplomacy,and War(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11),p.8.而“遏制共产主义”大战略致使美国介入朝鲜战争和越南战争,“全球反恐战争”又让美国陷入阿富汗和伊拉克战争的泥潭。
由此可见,大战略迷思产生于国家战略实践之中,而一旦大战略迷思文化形成,又会给决策者形成强力的制约性压力,过度信奉大战略又会导致自身安全的恶化,甚至会产生安全困境。
四、奥巴马政府的大战略及困境
美国总统向来被认为坐在神圣的“紫色讲坛”之上,总统机制赋予其制定对外政策的权力。Teten Ryan Lee,The Evolutionary Rhetorical Presidency:Tracing the Changes in Presidential Address and Power(New York:Peter Lang,2011).希奥多·罗斯福(Theodore Roosevelt)将总统职位比作“天字一号讲坛”(bully pulpit),因为总统可以利用直接向民众讲话的特权,强力要求国会制定政策。Donald R.Krebs,Narrative and the Making of US National Security(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15),p.48.但是,政治学家理查德·诺伊施塔德(Richard Eeustadt)却指出现代国家的领导人大多受制于顽固而积重难返的政治环境,发挥施动性和促成变革的空间有限,这一观点指导了现代总统学的研究。Richard Eeustadt,Presidential Power(New York:Wiley,1960/1990).美国社会形成了一种非理性的大战略迷思,对美国大战略实践产生重要影响,而奥巴马政府也在大战略迷思的背景下,出台了“亚太再平衡”战略,并由此陷入战略困境。
二战结束后,美国总统杜鲁门感知国际两极格局正在形成,决定采取凯南提出的遏制政策,这一战略大大偏离了美国的“和平时期孤立主义”战略传统,加之当时共和党用减税政策纲领竞选国会,为此杜鲁门选择提出更具道德和情感色彩的“杜鲁门主义”,将遏制苏联扩大为遏制“共产主义”,获得了国会和民众的支持,并由此揭开了冷战的序幕。但是,随着“遏制”话语日益根深蒂固,美国人开始将“共产主义”当作侵略的同义词,“国家安全委员会第68号文件(NSC-68)”中的夸张言辞更是将苏联说成是全球的威胁。杜鲁门曾试图改变遏制战略的强硬言辞,却屡遭失败。Deborah Welch Larson,Origins of Containment:A Psychological Explanation(Princeton,NY: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85),p.176.遏制大战略还促进了“麦卡锡主义”在美国的横行,虽然艾森豪威尔、肯尼迪和尼克松曾试图重新审视遏制战略,并提出“缓和”等战略口号,但是依然无法走出冷战的大战略框架。卡特总统的“基辅孱鸡”演讲大大削弱了美国人的士气和信心,里根上台后创造、重新包装了一系列战略口号,例如“美国生活方式”、“美国梦”、“山巅之城”、“回到新伊甸园”,为美国人编织了美好的神话,而“星球大战”、“战略防御计划”、邪恶帝国”等宏大积极的战略口号帮助美国度过冷战最艰难的时刻。冷战成为大战略的黄金时代,“冷战建立了大战略应该具有预测性、稳定性和长期性的预期”,并促进美国国内形成的跨党派“自由国际主义”战略共识。王浩:《社会联盟与美国对外战略深化的逻辑(1945-2015)》,载《世界经济与政治》2016年第7期,第58-88页。遏制政策也被广泛看成美国历史上最成功的大战略之一,美国国内掀起一股为对外政策创造新“指南针”的“凯南式中奖热”。Nicholas Kitchen,“The Obama Doctrine—Détente or Decline?”European Political Science,March 2011,p.29.1986年美国国会通过《戈德华特-尼科尔斯国防部重构法》,要求总统每年向国会提交一份《国家安全战略》报告,以促进国家战略目标的公开讨论,让领导人为国家安全决策问责,向盟友和敌人发出美国意图的信号,以增强国际政治的确定性和国家安全。自此,美国社会形成了一个过度信奉大战略的“大战略迷思”。
冷战结束、苏联解体和海湾战争的大胜让美国人产生一种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胜利症”。C.Dale Walton,Grand Strategy and the Presidency:Foreign Policy,War and the American Role in the World(London and New York:Routledge,2012),chapter 2.单极时代下的高度安全感和确定性让老布什和克林顿政府没有明确提出大战略,但是随着冷战后外部制约因素已不复存在,国内政治不再止步于国境之内,外交政策成为国内政治辩论的武器,90年代也被广泛认为是美国缺乏大战略、依赖危机处理和临时政策的时代。Jennifer Mitzen,“Illusion or Intention? Talking Grand Strategy into Existence,”Security Studies,Vol.24,No.1,2015,p.67.9·11事件后,小布什的大战略以2002年《国家安全战略》的形式公开发表,这是美国大战略历史上的重大转变。John Lewis Gaddis,“A Grand Strategy of Transformation,”Foreign Policy,No.133,Nov.-Dec.,2002,pp.50-57.小布什的“全球反恐战争”大战略一经提出,一扫美国民众的不安和焦虑,号召民众团结在这一战略口号的旗帜之下,却也因为过于强调单边主义和先发制人,而引发国际反美浪潮,并促使后期对美国大战略方向的重新评估。面临国际权力转移和国内政治极化,奥巴马政府上台后,在“大战略迷思”压力下进行大战略实践,却导致美国大战略陷入困境。
一方面,美国面临国际权力转移和国内政治极化,而权力结构变革进一步加剧大战略迷思。在大战略迷思的要求下,美国追求的不仅仅是生存和“最小安全”,而是霸权地位和“最大安全”。John Mearsheimer,The Tragedy of Great Power Politics(New York:Norton,2001).因此,美国很难得到完全的安全感,尤其当面临衰落和挑战时,更会产生焦虑和不安。随着伊拉克战争引发反美浪潮、金融危机爆发,以及新兴国家崛起,美国的影响力和合法性遭遇严重挫折,“美国衰退”、“中国崛起”、“权力转移”都成为美国人关注的话题。而随着美国国内政治极化加剧,共和党和民主党在外交政策上的分歧日益拉大,国家安全政策成为一个新的“楔子问题”,两党对彼此的“国家安全履历”展开抨击,强硬的战略话语更受到青睐。David S.McDonough,“Beyond Primacy:Hegemony and‘Security Addiction’in U.S.Grand Strategy,”Orbis,Vol.53,Issue 1,2009,pp.6-22.伊拉克战争已经声名扫地,美国国内形成“伊拉克综合症”,反战情绪高涨,国际体系权力转移也促使“孤立主义”抬头,但是,陷入泥潭的阿富汗战争和伊拉克战争极大地限制了奥巴马的行动自由,他无法既表现强硬的对外政策又尽快完成撤军。
另一方面,大战略迷思让美国人期待政府应该主动界定和塑造世界形势,而不是被动应对和危机管理,否则就会给政府贴上缺乏大战略和“临时主义”的标签。Russell Crandall,“Delusions of Grand,”Survival,Vol.57,No.4,2015,p.163.“政治不喜欢修辞真空的存在”,奥巴马上任以来,引发了一场关于奥巴马政府大战略和是否存在“奥巴马主义”的大讨论。Daniel Drezner,“Does Obama Have a Grand Strategy?”Foreign Affairs,Vol.90,No.4,July-August 2011,pp.57-68;Colin Dueck,The Obama Doctrine:American Grand Strategy Today(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5).而在阿拉伯之春中,奥巴马政府表现出的政策不一致和犹豫不决,引发美国国内质疑他的领导能力,批判“大战略赤字”,呼吁下一个“X先生”的出现。Frank G.Hoffman,“Forward Partnership:A Sustainable American Strategy,”Orbis,Vol.57,Issue 1,2013,p.21.此外,奥巴马政府还深受“自由国际主义”大战略传统的影响,一方面积极进行霸权护持,认为“优势权力必须是美国政策的目标”;另一方面对外推行自由民主。而小布什政府的“反恐”战略已经在美国形成了一个“恐惧文化”。George Lakoff,Whose Freedom?The Battle over America’s Most Important Idea(New York:Farrar,Straus and Giroux,2006),p.8.奥巴马将总统决策比作“平行趴车”,只能“仔细在现有承诺之间寻找自己的空隙”。引自Sarah Kreps,“American Grand Strategy after Iraq,”Orbis,Vol.53,No.4,2009,p.632.
奥巴马政府从实践逻辑发出,提出一定的战略变革,同时又遵循已有的大战略实践。一方面,战略变革。奥巴马在“变革”的竞选口号下入主白宫,美国民众寄予他重振美国经济、挽救美国声誉、增强美国影响力的殷切期望。奥巴马政府反对军事单边主义,用更加温和的语言与前任政府的极端语言区分开来,例如,放弃“反恐战争”一词,改用“海外应急行动”、“打击暴力极端主义”、“打击基地组织及其附属”等概念;表示关闭关塔那摩监狱、停止在审讯中使用极端手段、反对非常规引渡等;转向“在国内开展国家建设”,从“自愿联盟”转向“幕后领导”;重新赋予“美国例外论”的涵义,从独一无二的优越性和全球责任,转变为多边主义、接触、责任共担、幕后领导的后霸权时代下的“美国例外论”;Georg Lofflmann,“Leading from Behind—American Exceptionalism and President Obama’s Post-American Vision of Hegemony,”Geopolitics,Vol.20,No.2,2015,pp.308-332.在面对伊朗核谈判引发的争论时,奥巴马强调谈判的必要性,并援引肯尼迪总统的话:“我们永远不要因为恐惧而谈判,但是我们永远不会恐惧谈判”。Barack Obama,“Statement by the President on Iran”,July 14,2015,available at:https:// www.whitehouse.gov/the-press-office/2015/07/14/statement-president-iran,登录于2016年2月25日.另一方面,战略承继。奥巴马强调自己并不反对武力本身,而是结合外交、强制和武力等手段,采用定点清除等“更具针对性的方式应对敌人”,尤其宣传击毙本拉登以建立强硬影响。David Rohde,“The Obama Doctrine,”Foreign Policy,Issue 192,Mar.1,2012,pp.65-69.奥巴马政府上台后还提出与俄罗斯“重启”(Reset)的战略口号,但是随着乌克兰危机和叙利亚内战爆发,美俄两国的分歧和冲突重新突显,奥巴马政府也放弃这一战略口号。
奥巴马政府上台后其实形成了两个大战略,一是旨在削减美国海外军事承诺并加强联盟和伙伴关系的“多边收缩”,二是旨在反制挑战的“反攻”,而后者并没有得到明确坚定的战略表述。Daniel W.Drezner,“Does Obama Have a Grand Strategy?Why We Need Doctrines in Uncertain Times,”Foreign Affairs,Vol.90,No.4,Jul/Aug 2011,pp.57-68.但是随着一系列事件的出现,奥巴马政府逐渐为“反攻”战略建立了有利语境,并最终出台“亚太再平衡”战略。“亚太再平衡”战略正是奥巴马政府在国际体系结构变革和美国大战略文化的双重作用下,试图进行的大战略实践。一方面,“亚太再平衡”战略将美国的战略目标从中东和欧洲转移到亚太,是美国建国以来最大的战略调整;另一方面,该战略延续了“自由国际主义”大战略传统,也旨在转变此前“反恐”战略话语的霸权地位,在一定程度上满足了美国国内对大战略的要求。
虽然短期内可能帮助奥巴马政府在国内外建立良好形象,但是从长期看,却弊大于利,并容易促使美国大战略进一步走入困境。实际上,小布什政府时期就已经启动了“重返亚太”战略,但是为了防止中美关系恶化没有提出一个明确的战略和口号。Nina Silove,“The Pivot before the Pivot:U.S.Strategy to Preserve the Power Balance in Asia,”International Security,Vol.40,No.4,2016,p.47.奥巴马总统上台后,美国高层领导人已经在公开场合提出美国会重新重视亚洲,对此,中国外交部、学术圈和媒体都没有积极回应。Dong Wang and Chengzhi Yin,“Mainland China Debates U.S.Pivot/Rebalancing to Asia,”Issues&Studies,Vol.50,No.3,2014,p.62.但是,“重返亚太”战略一经提出,立即掀起轩然大波,引发了欧洲和中东盟友的疑虑,还引发了“包围论”和“遏制论”在中国的出现。尤其是其中旨在应对“反介入-区域拒止”(A2/AD)能力的“空海一体战”(AirSea Battle)概念与冷战时期美国提出的“空陆一体战”(AirLand Battle)概念极为类似,很容易让人联想美国将中国视为曾经的苏联,美国的新亚太战略也不过是冷战时期遏制政策的翻版。为了缓解疑虑,美国政府做将“重返亚太”概念改成更具中性色彩的“亚太再平衡”战略,并积极解释战略政策。面对欧洲和中东盟友的不满,美国试图进行战略再保证,以打消盟友的顾虑,例如,2014年《四年防务报告》明确指出“亚太再平衡”并不排除美国“为保障欧洲和中东安全和稳定的强力承诺”;US Department of Defense,“Quadrennial Defense Review 2014,”March 4,2014,p.5,available at:http://www.defense.gov/pubs/2014_Quadrennial_Defense_Review.pdf,登录于2016年9月26日.面对俄乌战争给欧洲国家带来的不安全感,2014年6月,奥巴马政府宣布建立10亿美元的“欧洲再保证基金”;参与制定该战略的官员也解释说:“重返亚太并不意味着离开欧洲而走进亚洲”,而是关于“利用伊拉克战争和阿富汗战争结束后会释放的资源,以加强美国在亚洲的地位”。Luis Simon,“Understanding US Retrenchment in Europe,”Survival,Vol.57,No.2,2015,p.160.随着克里米亚危机和叙利亚内战的爆发,以及“伊斯兰国”的崛起,许多人认为在奥巴马政府还没有制定可行的中东战略之前,提出“亚太再平衡”战略是一个不成熟的决策。Amitai Etzioni,“The United States’Premature Pivot to‘Asia’”,Society,Vol.49,2012,pp.395-399.同时,“亚太再平衡”战略有继续固化的趋势。2012年12月美国政府表明美国对南亚,包括印度,巴基斯坦,斯里兰卡,尼泊尔,马尔代夫等国的接触对于“亚太再平衡”战略至关重要,2013年11月国务卿克林顿首次使用“印太”一词来强调南亚也是美国“亚太再平衡”战略的一部分,众议院外交事务委员会的亚太地区分委会也将南亚与东亚和太平洋地区一起囊括,与此同时,也有趋势认为“亚太再平衡”战略应该对东亚和东南亚区分对待。“亚太再平衡”战略也日益强调军事层面,美国军方将中国当成假想敌,以至于白宫最近下令禁止国防部使用“大国角力”的字眼来描述中美关系,以避免将中美关系置于军事竞争状态。这些事态发展表明,奥巴马政府的大战略制定和发布遵循的并非理性逻辑,而是实践逻辑,而大战略崇拜下的大战略实践容易陷入战略困境。而美国最大的敌人并非来自外部,而是“不断累积的债务、日益破败的基础设施,以及一蹶不振的经济”,一味指责其他国家反而会忽略真正原因。Stephen M.Walt,“The End of the American Era,”The National Interest,Issue 116,Nov/ Dec 2011,p.13.新一届美国政府上台,唐纳德·特朗普的极端言辞和处事风格增加了美国大战略的不确定性,也给中美关系增加了变数。
五、结论
通过对美国的大战略历史实践的梳理可知,美国社会形成了一种“大战略迷思”,对美国大战略实践形成制约作用。对大战略概念进行批判性研究的目的在于指出当今人们对大战略的非理性迷思及由此导致的困境,也在于并恢复大战略的本来面貌,思考如何更加理性地制定国家对外战略。艾森豪威尔曾说:“计划毫无用处”,“做计划却不可或缺”。引自Jordan Tama,“Does Strategic Planning Matter?The Outcomes of U.S.National Security Reviews,”Political Science Quarterly,Vol.130,No.4,2015-2016,p.738.好的战略应该是提供多种选择,而不是一件“紧身衣”。Hew Strachan,“Strategy and Contingency,”International Affairs,Vol.87,No.6,2011,p.1295.古今中外的战略家深谙此道,马基雅维利在《君主论》中告诫君主要保持战略灵活,不要将自己受制于僵化的大战略和大主义。基辛格通过对欧洲外交史的研究,也发现对外政策退出公共辩论是理性并有利的选择。Henry A.Kissinger,A World Restored:Matternich,Castlereagh and the Problems of Peace 1812-22(Boston:Houghton Mifflin,1957).作为战略制定者,必须拥有发现、利用和增强自身优势,并进行不断反思和修正战略的集体意识。对美国大战略实践及大战略迷思文化的研究也有一定的现实意义。了解美国大战略迷思和困境的存在和影响,有助于我们理解美国大战略制定和发布背后的深层原因,避免战略误判和安全困境,促进中美关系良性发展。
袁 莎,外交学院国际政治专业2013级博士生。
本文系“外交学院2015年度学生科研创新基金项目成果”和“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专项资金资助项目成果”,项目编号ZY2015YA22。本文在撰写和修改过程中得到外交学院孙吉胜教授的指导,以及期刊编辑老师和匿名评审人的意见和建议,特此感谢,文中错漏由笔者负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