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略目标选择、战略优先方向与战略透支的可能性
2017-12-31叶海林
叶海林
(中国社会科学院亚太与全球战略研究院副研究员、《南亚研究》编辑部主任)
战略目标选择、战略优先方向与战略透支的可能性
叶海林
(中国社会科学院亚太与全球战略研究院副研究员、《南亚研究》编辑部主任)
过去三十多年,中国在经济上的崛起和周边影响力的提升,既是因为中国的外交目标设定比较合理,始终以有限的战略目标约束自己的对外行为;也得益于国际和地区环境对中国整体有利,中国维持专注于经济发展所需要的国际和周边稳定环境并不需要支付太高的成本。对外战略目标有限和国际与周边环境整体有利,使得中国以相对较小的对外成本实现了经济上的崛起,并主要依托经济力量提升了国家的地区和国际影响力。在中国的学术和政策语言中,这一过程往往被描述为对战略机遇期的利用和维护。
应该看到,在改革开放到21世纪前十年这将近40年时间里,中国维护战略机遇期的成本相对较低。韬光养晦外交策略及其支撑环境给了中国在实力累积上“弯道超车”的机会。这一成绩的取得主要依赖如下主客观因素:(1)中国没有挑战国际秩序的意愿,对外行为自我克制;(2)中国不处在全球主要安全矛盾的焦点区域,中国既没有让世界大国对中国可能造成的安全挑战感到特别担忧,也没有引发周边地区的严重安全焦虑;3)世界经济秩序允许中国接入全球市场,并向中国大量转移生产能力。这三个要素主要都是由以美国为首的西方国家决定的,中国周边地区以及中国本身更多地是扮演了西方政策的承受者和顺应者的角色。在这种情况下,只要中国不主动挑战西方阵营的全球领导权,包括触动由西方安排的亚太地区秩序,中国相对和平稳定的战略环境就是可以保证的。因此,此前40年时间里,中国对外战略的主要目标是协调与美国为首的西方世界的关系,在西方阵营能够有效控制全球秩序的情况下,这一战略目标虽然与中国在周边的诉求存在一定差异,但二者是可以协调的,且必然以中国和西方世界的关系为基础,既所谓处理不好与美国的关系就处理不好与周边的关系,外交成本就会增加、地区环境随之恶化。反之,处理好美国的关系,即使周边存在一些问题,只要中国战略忍耐策略不变,其产生的风险和成本就都是可控的。
2008年以后,中国以自我克制维护周边秩序、协调对美西方关系的韬光养晦策略所依托的条件逐渐发生变化,韬光养晦策略的实施成本不断增加,效果却逐渐下降。普遍认为,出现这种情况的原因,既是中国对外战略主动调整的结果,中国从事实上的外交以美国为重心,调整到了同时强调周边(主要是东南亚)和大国(主要是美国)两个重点;也是美西方及中国周边对华心态变化的结果,中国崛起的安全后果逐渐受到了西方体系的重视,而在此之前早已在中国周边地区产生反弹。这一结果在中国与外部世界关系的建构过程中,主客观因素项目下不断显化。尽管在哪一方面需要为变化和调整的发生承担更多责任上存在争论,然而基本共识是韬光养晦外交策略在对中国逐步失去吸引力的同时,对外部世界也渐渐失去了说服力。
在讨论到底是美西方改变了对中国的态度导致中国不得不放弃韬光养晦策略,还是中国因为自信心增强而使得美西方认定中国已经没有兴趣继续维持韬光养晦策略,不同的观察视角与立场会得出截然相反的答案。但是有一点考察是不应该被遗忘的。那就是中国崛起所依托的客观环境的实现,已经逐步从主要依靠美西方提供,演变为需要中国在周边地区主动构建。
首先,美西方维护全球秩序的能力下降,对包括中国周边地区在内的很多次区域,失去了控制权甚至话语权,经济方面西方虽然依旧占据显著优势,但已经无法再为全球经济特别是新兴经济体提供增长所必需的市场支撑,即使没有西方日渐盛行的保护主义政策,新兴经济体也不得不努力在西方以外寻求新的市场,以维持增长,对于中国这类主要依靠对外贸易的国家尤其如此;其次,中国崛起的经济和安全后果在周边地区体现得越来越明显,周边地区对中国能力与意图的理解以及反应其后果逐步突破了中国所习惯的中国-西方关系范式,周边国家的安全焦虑无法通过它们与西方的关系加以舒缓——美西方在安全领域向中国施压的能力和意愿都呈下降态势,这就使得它们只能要求中国对自己的安全诉求不断做出解释;再次,中国维持经济增长的压力迫使中国不得不在开拓海外市场方面投入越来越大的力量,对外经济开拓的成本和收益都明显增加,相应的,对外部安全环境的敏感性也在增强,介入甚至塑造周边乃至远周边安全格局的需求不断提升。中国与周边的关系对中国崛起的意义日益上升,已经无法继续在中美关系乃至于中国与西方关系框架下加以处理。这种情况下,不管中国主观上愿不愿意调整原来的外交习惯,客观上中国都不可能再继续用中国与美西方关系的框架处理中国的对外事务了。
由此,中国对外战略的优先指向和目标设定都不得不发生变化。中国曾经事实上奉行以维持美西方关系为核心任务的对外战略,与周边国家的关系虽然在外交语言上被反复强调,但在实际操作方面,显然不具有和与西方国家关系的同等重要性。随着中国崛起的周边后果及反应的增强,以及中国继续维持经济增长的周边因素的日渐重要,中国对外战略的优先方向已经从美西方为主调整到了大国(主要指但并不仅限于美国)和周边并重,即所谓“大国是关键、周边是首要”。虽然这一原则早在中共17大以前就已经提出,但是,关键和首要之间的关联是什么,大国和周边哪一个才是中国外交资源的优先投入方向,始终存在明显的意见分歧。
一种观点认为,尽管中国的实力有了很大提升,然而,美国和西方仍然是中国崛起的最大助力可能来源以及制约因素。因此,中美关系必须继续是中国对外关系的重中之重,在对外战略的推行过程中,任何行动都不能首先思考中美关系可能受到的影响。
与之依据不同但表现相似的另一种观点则认为,中国已经实现了崛起,周边对中国而言不再是首要甚至严重问题,中国应该抓住美国实力相对下降的时间窗口积极寻求和美国的“大和解”,以实现所谓“中美共治”。这两种观点的实际差别极大,前者主张中国只能和美国搞好关系,否则外交就会一事无成。而后者则认为中国可以和美国平起平坐,在国际秩序和全球治理方面共享权利。但无论如何,这两种观点之间还存在着一个明显的共同之处,那就是都主张只要搞好中美关系,其他所有外交问题都无关紧要。只不过两种观点对如何搞好中美关系以及什么叫做中美关系的良好状态存在分歧罢了。
第三种观点在出发点上和前两者存在明显差异,主张中国应该以周边为优先外交方向,认为中国即使处理好与美国的关系,与周边的问题也不会自动消失。而且,中国只有处理好与周边的关系,才能以周边为依托和美国展开博弈。这种观点也可以衍生出两种不同的主张。一种是中国应该凭借相对雄厚的对外资源在周边地区建立威信,积极谋求自身的利益,哪怕是零和利益,以此形成有利于中国的区域安全和经济秩序;另一种则认为中国应该加强对周边国家的安抚和争取工作,通过提供更多有利于周边国家的安全和经济安排,使中国在周边地区更有亲近感,让周边国家更加相信中国崛起对周边的积极意义。这两种观点,不论哪一种,都是在主张对外战略要实现去美西方中心思维,对外战略资源优先集中在周边区域。
最后一种观点认为中国没有必要在“关键”的大国和“首要”的周边当中做出取舍,二者可以并行不悖,中国能够在发展与周边国家关系的同时确保中美关系的稳定,而不必以彼此互为代价。
上述论点基本上涵盖了中国如何处理两个不同的对外战略方向的优先次序问题。需要注意到的是,这些观点的实质性分歧是中国对外战略到底应该什么,以及如何实现。一个崛起的中国是应该积极谋求成为全球体系内位居美国之后的次强国,还是应该确保作为亚太地区地缘政治和地缘经济的规则制定者和秩序维护者?这实际上相当于在森林中同时逮两只兔子。
按照前面列举的最后一种观点,这两个目标应该能够同时实现,也就是能够同时逮到两只兔子,甚至于说这两只兔子实际上是连体的,只要实现一个,另外一个就能自动实现。毫无疑问地,同时成为全球体系的次强国与地区范围的主导国,对于任何崛起中的大国来说,都是非常具有吸引力的。但同时实现这两个目标的国家在整个国际关系史上却是非常少见的。道理很简单,这两个目标的同时实现,势必意味着当时国际体系的霸主国既愿意扶植一个仅在自己之下的次强国,又愿意将这一次强国周边地区的控制权交给这个新兴大国。霸主国在什么情况下会对次强国怀有如此巨大的善意?这在逻辑上只有一种可能性,就是霸主国已经无力阻止次强国夺取地区主导权并彻底颠覆霸主国维持的世界秩序。而这种情况下,如果霸主国不做出任何对抗反应,结果显然不会是霸主国和次强国之间的相安无事,而是次强国取代霸主国在全球秩序中的地位。就目前的中美关系而言,这种可能性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出现的,因为这意味着美国全球秩序的彻底崩溃。那在逻辑上也意味着中国不可能成为美国主导下的国际体系的次强国,因为那个体系已经不复存在了。
因此,问题就回到了中国在不可能同时逮到两只兔子的时候,应该集中力量实现哪一个目标的问题。中国是寻求成为全球体系下的次强国,还是寻求成为亚太地区的主导国家?这两个目标排序的不同,决定了中国外交资源的优先方向。而实现目标的方式不同,则决定了外交资源的投入方式。
理论上,中国可以首先选择在全球体系下和美国展开大博弈或者实现大和解,前者要求中国积极参与国际事务,在全球范围内联合一切与美国存在矛盾的国家和美国展开对抗。这一策略在中国基本上不会被看成是严肃的政策推荐,显然以中国目前的力量和利益覆盖范围,与美国的全球博弈并不会给中国带来战略收益,反而会使中国与全球市场的接入难度空前提高,并导致中国在周边和其他地区的安全风险急剧增加,迅速出现对外战略透支的风险。
中国也可以考虑与美国实现大和解,以配合美国的霸权战略换取美国承认中国是国际体系的次强国。这一策略的实现条件是中国必须确保美国不把中国看成是维持霸权的首要挑战者。美国能否认可中国的这一策略,取决于两个条件中的一个或者两个,或者美国当前面临着一个在美国看来远比中国更加危险的对手,这种情况下,即使中国对美国的配合力度并不像美国所期待的那样不遗余力,美国也可以考虑给予中国适当的扶持甚至妥协,例如在中苏分裂以后美国对华政策的调整。而这种情况在当今国际秩序下是不存在的,没有一个国家在美国看来比中国更加具有颠覆美国主导的世界秩序的风险。另外一个条件则是中国全面配合美国,满足美国的所有要求,使得美国确信中国不管能力如何,都不会挑战美国。问题在于,首先,以美国的大国博弈经验,华盛顿永远认为实力计算比意图判断更加可靠,也就是中国除非自己解除能够威胁美国的能力,美国根本不会相信来自中国的善意。这是其一,其二,美国会在什么问题上要求中国配合并支付成本?这是中国必须考虑的问题。美国最可能要求中国配合的问题恰恰就在中国周边,考虑到中国所在的亚太地区对美国全球霸权的突出作用,美国绝不可能让中国主导亚太事务,即使中国愿意在非洲、中东甚至中亚配合美国,也不可能。在这种情况下,中国对美国的配合,或者说所谓大和解,只能是中国的亚太地区话语权与控制能力不断遭到美国的削弱,而得不到任何回报。这一策略,非但不能帮助中国先后逮到两只兔子,相反只会导致中国一只兔子也逮不到,并且白白为美国的战略目标承担战略成本。这种情形已经不是战略透支的问题,而是战略自我毁灭的问题。
在排除了优先寻求成为国际体系的次强国这一可能性后,中国的选项便只剩下如何首先成长为所在地区的秩序控制者和规则制定者了。这要求中国以周边为优先战略方向,努力排除美国对中国周边地区的干扰,在中国周边地区建立中国主导的区域政治和经济秩序。在这一过程中,不论中国在安全领域中以“立威”的方式寻求秩序控制权,还是在经济领域中以“示恩”的方式扩大影响力和受支持度,有一种战略成本的支出都是不可缺省,那就是和美国在中国周边地区展开博弈所要支付的成本。中国顶不住美国的压力,就无法在自己的战略优先方向上取得突破,就不可能在周边地区建立中国主导的地缘秩序。在那种情况下,中国所有的经济“示恩”行为,都会变成战略成本的无意义损失,因为其不可能转化为中国的区域影响力和控制力。只有在顶住美国压力的情况下,中国在推进周边战略时是思考更应该依靠安全威慑还是更应该依托经济扶持才是有意义的。只要在顶住美国压力的情况下,中国才需要思考在安全或者经济领域对周边是否存在战略资源过度使用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