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艺术的角度看待战略透支
2017-12-31徐进
徐进
(中国社会科学院世界经济与政治研究所国际政治理论研究室主任、副研究员)
从艺术的角度看待战略透支
徐进
(中国社会科学院世界经济与政治研究所国际政治理论研究室主任、副研究员)
近两年来,中国人民大学的时殷弘教授在多个场合提出,中国应警惕“战略透支”的风险。其基本观点是:中国近年来同时推进“战略经济”和“战略军事”政策,并在可预见的未来从事“多线战斗”,而且这些战线没有任何一个在短期内是能够定胜负的,因此可能导致损伤中国对内对外大局的“战略透支”的风险日益增长,令人忧虑。他建议中国政府应坚持“饭要一口一口地吃,仗要一仗一仗地打”的原则,下一阶段要以国内改革为主,适当收缩对外权势扩展的速度与力度。①时殷弘:《中国“战略透支”风险日增》,http://pit.ifeng.com/a/20160922/50006043_0.shtml。
时教授关于中国面临“战略透支”风险的判断,在中国对外政策研究界引起较大反响,中国社会科学院世界经济与政治研究所副所长邹治波就持不同观点。首先,中国推进“战略军事”政策暗含有中国执行了“进攻性和扩张性战略”的判断,而这个判断是不恰当的,因为中国的战略文化从没有扩张基因,中国始终奉行一种内向性的、防御性的战略和政策,从没有寻求霸权和所谓势力范围。其次,只有战略扩张超出其实际能力和潜力时,才会导致战略透支。而中国现在并未执行战略扩张政策,军事和经济开支均在合理范围内,所以时教授对中国战略态势的判断也是错误的。②邹治波:《与时殷弘辩“战略透支”》,http://www.chinathinktanks.org.cn/content/detail?id= 3001590。
在如何看待中国面临战略透支风险的问题上,笔者持另外一种态度,即不能否认中国一时面临“战略透支”的苗头,但“战略透支”与战略失败之间还有较长距离,中国对外政策总体上是合理的。
首先,战略透支是一个艺术概念而非科学概念。会计学意义上的透支是指成本高于收益,战略研究领域内的战略透支是指国家在执行一定战略时发生了成本高于收益的现象,其原因在于既定资源条件下,国家确立的目标过高;或者在既定目标条件下,国家掌握的资源不足。不过,会计学意义上的透支与战略意义上的透支完全不同,对前者的判断简单易行,而对后者的判断却困难重重,原因就在于战略透支是一个艺术成分大于科学成分的概念。
大战略研究历来主张国家资源应与战略目标相匹配,但是该国政府怎么匹配,研究者如何观察该国的目标与资源是否匹配,迄今无人能够提出一套可操作的原则与可观察的指标。大战略研究者也承认,大战略的制定与执行既是科学也是艺术。所以大战略研究者历来主张统治者要熟读历史,从历史中汲取成功的经验和失败的教训。但是,对于统治者来说,熟读历史可能不是问题,问题是怎么把历史的经验教训与当前的战略制定与执行相结合,这种结合是没有规则和规律的,全凭统治者的领悟与把握。这就是大战略的成功与失败在历史上反复出现的原因。统治者与研究者面临各种能力、信息、条件、环境和制度的约束,在多重约束下及时判断“战略透支”的风险殊为不易,这与其说是一种科学判断,不如说是一种艺术把握。我国政府经常提醒各级官员要注意动向性、苗头性和预警性的事件,其实就是要让他们具备一种对战略风险的预判能力,即观一叶而知秋、窥一斑而知全豹。
笔者认为战略透支与否不是科学判断而是艺术把握,这决非有贬低之意。其实对于领导人和政府官员来说,执政的科学性与艺术性同样重要,而且越到高层,艺术性越重要。高层领导通常要在多个“科学”的政策建议中做出选择,允执其中,靠的不是科学判断能力,而是艺术把握水平。
其次,战略透支≠战略失败。时教授并没有说中国已经战略透支了,而是说有这样风险。这种善意的提醒是希望中国政府及时调整政策,防止风险发展为失败。所以,战略透支不能直接等同于战略失败。只能当战略透支累积到一定程度时,在内外因素的诱发下,才能导致战略失败。两者之间有一个时间段,并须有客观条件的配合。中外历史上不乏这样的先例。
比如,宋辽高梁河战役就是一个典型的战略透支导致战略失败的案例。公元979年夏,宋太宗在消灭北汉之后,未予休整,立即乘胜北伐,意图收复幽州。宋军于6月19日起兵,经过四天急行军和作战,于23日抵达幽州城下,随即开始攻城和打击逐次增援的辽兵。至28日,宋军取得较大进展,辽军的反击被击退,幽州百姓“以牛酒迎犒王师”,辽在幽蓟一带的统治近乎瓦解。③徐松辑:《宋会要辑稿·蕃夷一》,中华书局1957年版,第7675页。但随后宋辽两军陷入拉锯战,宋军未能及时攻下幽州。在此期间,辽大军来援。7月6日,辽军反攻,耶律休哥部从西山小道秘密穿出,横扫宋军左翼及处于幽州南部的后方大营。④《辽史·耶律休哥传》,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1299页。耶律斜轸部亦从宋军右翼迂回侧击。⑤《辽史·耶律斜轸传》,第1303页。此时,宋太宗正在幽州西北方督战,而且已命作为预备队的曹翰、米信部投入攻城。所以,当辽军两翼夹击时,宋军已无力量抵挡,大败而归。
宋军的战略透支表现在北伐前经过苦战刚刚消灭北汉,兵马疲劳,再加上赏赐未及时发放,全军士气不高。随后又在酷暑之季连续17日行军与战斗,而且未能在短期内拿下幽州,因此说宋军有“战略透支”之险并不过分。但是,宋军最终的失败还要有其他因素的配合。如果宋太宗能对西山地带加以防范,并且留足预备队,辽军的反击会奏效吗?如果在防范西山地带和留足预备队这两件事中宋太宗能任意做一件,宋军是否能避免大败,仅以小败而终甚至能全身而退呢?
回到今天,就算中国已经面临“战略透支”的风险,但要说中国已经到了“战略失败”的悬崖边缘,这个判断似乎又过头了。时教授是从战略军事和战略经济两个方面来得出结论的,笔者也从这两个方面出发谈谈自己的判断。
中国因战略军事形势恶化而导致战略失败的可能性极低。就战略军事而言,中国这几年主要是在海洋争端问题上发力较多,客观上的确加剧了与日本和美国的冲突风险。美国强化再平衡战略和日本试图解禁集体自卫权也是以中国军力的迅速提升为理由。如果说2015到2016年上半年中美、中日之间的战略竞争使中国的军事安全压力明显上升的话,那么从2016下半年开始,中国的军事安全压力在明显下降。这主要是因为两点原因。首先,中菲关系的转圜使南海问题迅速降温,美国利用菲律宾和南海仲裁案对中国施压的途径基本消失。当然,美海军还可以利用“航行自由”行动来寻衅,但由于中方的谨慎和适当应对,双方因此发生军事冲突的可能性并不高。其次,美国新任总统特朗普的外交政策以及执政团队仍在成形当中,具有较大的不确定性。从目前来看,特朗普的上台使美国国内政治和社会更加分裂,他恐怕在相当长一段时期内要在国内整合问题上投入更大的精力,在亚太问题和中国问题上如何发力不应当是其政策清单上特别靠前的事务。另外,就中日关系而言,虽然双方的外交关系仍然十分冷淡,但在巡航钓鱼岛问题上形成了较稳定的互动模式,中日发生军事冲突的可能性亦较低。
中国因战略经济形势恶化而导致战略失败的可能性为零。就战略经济而言,中国近年来在推动“一带一路”建设和参与全球经济治理方面均取得明显成绩。自《推动共建丝绸之路经济带和21世纪海上丝绸之路的愿景与行动》文件发布已来,中国与80多个国家签订了“一带一路”建设的合作协议,中巴经济走廊和孟中印缅经济走廊的规划与建设稳步推进,中俄正在就丝绸之路经济带与欧亚经济联盟的对接问题展开合作,中国与东盟国家在“海上丝路”建设方面的合作进展亦较为顺利。随着中国在IMF和世界银行中的份额与投票权上升,以及亚洲基础设施投资银行和金砖开发银行的成立,中国在全球治理领域的规则制定权和制度性话语权得到大幅度提升。
当然,近两年来,中国国内经济增速趋缓,外资流出增加,中国政府实施的供给侧改革处于攻坚阶段,这些因素都使国内外人士对中国经济的前景持担忧态度,同时怀疑经济的下滑使中国政府无法支撑对外战略经济行动的执行。这种担心与怀疑当然有其合理性,甚至不能排除在个别国家或地区有失败的可能,但是也要看到中国政府在执行战略经济行动中的弹性与灵活性。比如,在推进“一带一路”建设过程中,中国政府不公开最终目标、阶段性目标或年度目标,不设立运作的标准和标志,这就给相关政府部门和企业的灵活操作留足了空间。
从以上分析可以看出,面临“战略透支”的苗头值得警惕,但并不可怕。一方面,中国应当保持战略定力和战术灵活性;另一方面,要等待和利用对手的政策转变甚至政策失误。这样,中国就可以避免因“战略透支”而导致战略失败。
再次,中国对外政策总体上是合理的。中国外交的中期任务是为全面建成小康社会创造一个良好的外部环境。从2012年11月党的十八大至今,应当说中国面临的总体外部环境是稳定的、良性的,不存在明显的恶化趋势。习近平总书记在多个外交和外事场合反复强调和平、发展、合作、共赢的时代潮流更加强劲,经济全球化、政治多极化、文明多样化、社会信息化趋势不断加强。但同时他也清醒地指出,世界正在发生深刻而复杂的变化,各种战略力量加快分化组合,国际体系进入加速演变和深刻调整期。在这种形势下,中国外交的机遇大于挑战。
综合国力的持续增长为中国外交提供了日益雄厚的实力基础。一国的综合国力对该国的外交有直接而重大的影响。虽然国力强大不一定能搞好外交,但“弱国无外交”是铁律,晚清和民国时期中国外交的惨痛历史无不证明这一点。中国综合国力的不断增长将使中国外交变得更加成熟,更加游刃有余,更加张驰有度。过去几年来,中国在利比亚撤侨、南海岛礁建设、对非援助等方面的出色表现,无不依赖于强大的物质实力。
国际国内两个大局的日益统一使中国外交与国内发展形成了良性互动的格局。统筹国内国际两个大局是世界形势发展的现实与中国和平发展的需要共同决定的。中国已经进入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关键阶段。中国与世界的关系在发生深刻变化,同国际社会的互联互动也已变得空前紧密。中国对世界的依靠、对国际事务的参与在不断加深,世界对中国的依靠、对中国的影响也在不断加深。因此,中国政府必须统筹考虑和综合运用国际国内两个市场、国际国内两种资源、国际国内两类规则。在这方面,中国政府正在探索以下几对关系,并取得了一定的经验。
一是妥善处理国内发展与对外开放的关系。当前,中国加入世贸组织的开放红利正在消退,国内发展需要注入新的动力。中国正在积极实施新一轮高水平全方位对外开放,倒逼和推动深层次改革,加快培育参与和引领国际经济合作竞争新优势。同时,把握好开放的节奏、力度、范围,在扩大开放中维护国家安全。
二是妥善处理发挥自身优势与利用外部条件的关系。中国有市场优势、劳动力优势和制度优势,现正在探索如何在扩大开放中取长补短,做好自身优势与国外市场、资源、要素的对接,使自身优势得到充分发挥,国外资源得到有效利用。
三是妥善处理立足自身国情办好自己事情与遵循国际规则履行国际责任的关系。作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中国的发展态势和政策举措势必产生日益增大的国际外溢效应。为了维护世界和平与发展的共同利益,中国要积极承担与我国发展水平和承受能力相适应的国际责任。
四是妥善处理中国自身发展与世界共同发展的关系。中国利益与世界利益是统一的。统筹国内国际两个大局,就要在国际交往中坚持“和而不同”,倡导“各美其美、美美与共”,不搞零和思维,努力实现互利共赢,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
外交工作的不断创新使中国外交出现战略失误的可能性不断降低。党的十八大以来,中国的外交和外事部门不断创新工作思路和工作方法,有力推动了外交事业的发展进步。一是充实完善中国特色大国外交理论。十八大以来,党中央准确把握世界格局变化和中国发展大势,提出了许多重大对外战略思想,丰富和发展了中国特色大国外交理论体系。比如,公平、开放、全面、创新的发展观,共同、综合、合作、可持续的安全观,以深化亚非合作、拓展南南合作、推进南北合作为核心的合作观,共商、共建、共享的全球治理观,合作共赢的国际秩序观,义利相兼、以义为先的正确义利观。不断完善的中国特色大国外交理论体系,为快速发展的中国外交及时提供了有力指导。⑥《外交部部长王毅在2016年国际形势与中国外交研讨会开幕式上的演讲》,http://www. fmprc.gov.cn/web/wjbz_673089/zyjh_673099/t1421108.shtml。
二是加强外交工作的统筹协调。党中央高度重视对外交工作的统筹协调,强调外交工作必须内外兼顾、通盘筹划、统一指挥、统筹实施,要求中央和地方、政府和民间、涉外各部门牢固树立外交一盘棋意识,各司其职,形成合力,既充分发挥各方面的积极性和创造力,又从国家利益的高度做好集中调度,保障中央对对外工作的领导、决策、管理、处置等各项功能顺利实施,确保中央对外战略意图的实现。⑦杨洁篪:《新形势下中国外交理论和实践创新》,载《求是》2013年第16期,第9页。为统一思想,中央召开了三次专门的外交外事工作会议,包括2013年10月的周边外交工作座谈会、2014年11月的中央外事工作会议以及2015年1月的全军外事工作会议和第十六次武官工作会议。
三是加强外交工作的制度创新。十八大以来,中央加强了有关外交和外事机制的建设,逐步理顺体制机制,制定了明确规定,加强与规范外交和外事管理工作,有力改进和加强了中央对外交和外事工作的集中统一领导和统筹协调。中央相继成立了全面深化改革领导小组、网络安全和信息化领导小组和中央国家安全委员会,外交部相继成立了“国际经济金融咨询委员会”和“国际法咨询委员会”。在加强制度建设的同时,中国还进一步完善了涉外安全领域的法律,使各项工作有法可依,其中包括《反间谍法》、《国家安全法》、《反恐怖主义法》和《境外非政府组织境内活动管理法》等。
时殷弘教授提出的“战略透支”论对中国外交有一定的警醒作用,对中国领导人更准确地把握当前国际形势,更艺术地执行中国外交政策,更有力地统筹国际国内两个大局不无裨益。但是,我们也不能认为中国已经陷入严重战略透支的境地,已经面临战略失败的危险。从高手博弈的角度来看,从战略透支走向战略失败,既要有本方战略失误的不断累积,还要有对方对这一失误的精明利用,而这两个因素目前对中国来说都不存在。中国对外政策总体上是合理有度的,综合国力的不断增强、国际国内两个大局的日益统一以及外交工作的不断创新,使中国能够完成为全面建成小康社会创造良好外部环境的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