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核阴影下的高三364班

尹岳+鲁伟++李恩树

原本可控的结核病疫情，忽视于贫瘠的防疫知识之中，掩盖于“升学率至上”指标之下，延误于防控不力之后，最终失控侵袭班级甚至整所学校

“早起三更，读迎晨曦”、“晚卧夜半，梦别星辰”——两句励言写于湖南省桃江县第四中学（下称“桃江四中”）高三364班的前后门。

正值高考冲刺的关键时期，364班的大部分学生却难以早读晚学，这一“文科精英班”突然笼罩于一场结核病疫情之中。

2017年11月中旬，桃江四中被发现暴发大规模肺结核感染疫情，364班是“重灾区”，约有一半学生感染。根据湖南省卫生和计划生育委员会发布的疫情通报，截至11月24日20时30分，桃江四中共报告肺结核确诊病例81例、疑似病例7例。

疫情打乱了364班97名备考生的学习节奏，部分学生休学治病，病重者长期住院治疗，一些治疗后复学的则被安排到其他班。

作为精英班，曾经人满为患的364班教室如今空空荡荡，多余的课桌被统一排列在教室后部，堆放着课本和杂物。

原本可控的结核病疫情，却忽视于贫瘠的防疫知识之中，掩盖于“升学率至上”指标之下，延误于防控不力之后，最终失控侵袭班级甚至整所学校。

变故

2017年11月25日，周六，位于桃江县灰山港镇的桃江四中校园里，很多班级仍在正常上课，教室中传出老师的授课声。

像很多重点高中一样，桃江四中的休假时间表体现出高中阶段的紧张：高一年级至高二年级上学期，每半个月放假一次，每次一天半;高二年级下学期至高三年级，每个月放假一次，每次两天。

桃江四中是湖南省益阳市的市级重点中学，升入高中三年级的364班处于高考备考期。按照往年的数据和成绩估算，364班的97名学生再苦读半年，绝大部分将进入大学深造。

然而，97名备考生的命运被一场结核病疫情改变。

2017年8月10日至19日，桃江县疾控中心对桃江四中全体学生及部分教师、家长共2942人进行结核抗体筛查，发现91个抗体检测阳性。疫情公开后，引起系列连锁反应：部分学生停课治疗、学校整改、一些失职人员被追责、其他在校生心意慌张……

其中，受影响最大的是处于备考期的364班。该班学生周舞告诉《财经》记者，364班原有学生近百名，现在只有38人正常上课，都是像她一样经过疾控中心检查确认未感染肺结核的同学。其余的人在家边接受治疗边自习。

结核病疫情暴发后，2017年11月25日，桃江四中高三364班教室只有不到一半的學生在上课。

按照学校的安排，364班还有一些学生被另行隔离安置在学校科技楼三楼的物理实验室上课。

桃江县疾控中心出具的一份复学证明上，罗列了28名学生的名字，称这些学生经两个月规范治疗，再经CT复查，病情好转，可以复学。

但允许复学的28名学生返校不到20人，他们仍在按时吃药，由于治疗结核病的药物一般有嗜睡的副作用，多名学生表示严重影响学习。

11月24日晚，桃江县城的一个居民楼里，364班学生赵艺等四名女生摊开课本，在老师到来之前先温习功课。赵艺她们的病情未能达到复学标准，但已报名2018年的高考，为了减少对学业的影响，几名同学凑钱请老师补习短板课程。她们说，这样的学习其实只是一种心理安慰，让自己感觉还在高考的轨道中，虽然考上理想大学的梦基本破灭。

学生王蓉是病情严重者之一，王蓉同时染上肺结核、盆腔结核、腹腔结核、肠结核四种结核病，“还有胸腔积水”。严重时，王蓉高烧40多摄氏度，被医院下发病危通知书。

“现在基本上没有学习了，每天就是吃药、吊水、睡觉。”11月27日，在长沙一家专门治疗结核病的医院，王蓉对《财经》记者说，她很难以最好状态参加2018年的高考，“可能以后再去复读”。

这场改变学生命运的疫情是如何发生的？多方回忆和查证后，被传染上结核病的同学称，在高一下学期的2016年7月，病菌已经潜入364班。

先兆

升入高一后，桃江四中学生钱娥申请由理科班转入文科364班，同期从理科班转去的还有多名学生，那是364班学生最多时，达114人。钱娥说，上课的时候后门关不上，因为有三四名同学要站在门外听课，考试成绩垫底的学生将会“淘汰”至普通班。

王小军也是从理科班转入的学生。钱娥记得，坐在前面座位的王小军上课时不停咳嗽，影响他人学习，老师就带他到医院检查。

桃江县疾控中心的患者登记本显示，王小军确诊结核病的日期为2016年7月20日，职业登记为“学生”。王小军很快就休学，同学间私下流传，王小军患了肺炎。

几乎与此同时，座位临近王小军的张涛也开始经常咳嗽。他于2016年10月20日被确诊为结核病，但直到同年12月底期末考试时才休学。

在桃江县疾控中心的患者登记本上，张涛的职业被登记为“农民”。其母告诉《财经》记者，检查时对医生明确告知了学生身份，填写“农民”是误以为要登记家长的职业。

高二上学期，2017年1月24日，第三位学生李勇被确诊感染结核病。但他一边吃药一边坚持上课，一直未休学，被老师作为“带病学习的榜样”表扬。“他对我们说，他的肺结核是阴性，不传染。”赵艺和钱娥等人说，当时同学们都没有传染病知识，对结核病毫无概念。

第四位被确诊的，是由于成绩下滑被从364班转入普通文科班373班的柳敏。她身体不适，被家长带到桃江县人民医院，检查确诊为结核病的登记日期为2017年2月19日，随即住院治疗。

同样由于成绩下滑被从364班转入普通文科班375班的陈玲4月29日被确诊后，结核病在桃江四中蔓延开来的迹象已经显现。

5月、6月、7月，每月都有学生被确诊为肺结核感染，基本都是364班或从该班转出的学生。

2017年6月下旬，王蓉身体不太舒服，一开始她以为是感冒，在桃江县人民医院经B超检查出盆腔包块，医生怀疑是畸胎瘤。7月，王蓉又到长沙湘雅医院检查，住院十多天经过系列检查后，医生发现王蓉患有肺结核和盆腔结核。

7月，从湘雅医院回到桃江县后不久，王蓉就将检查出结核的情况向桃江县疾控中心工作人员如实讲述。“但是疾控中心的人勸我不要对学校说，也不要对外说，说我高三了，只有一年就毕业，说出去就要休学一年，然后复读一年，劝我不要影响前程，疾控中心给我开了护肝的药，要我多喝水，说这个病吃点药就好了。”

暴发

根据桃江县政府的说法，相关部门是在2017年8月初才发现，桃江四中发生结核病聚集性疫情。

在11月19日晚举行的新闻发布会上，时任桃江县教育局长黄志刚（后被免职）表示，县教育局在8月3日接到县疾控中心电话，被告知桃江四中有疑似肺结核的病例，立即将情况告知桃江四中，并派专人配合卫计部门立即核实情况，开展调查。

但多名学生认为，校方应该在7月底就意识到疫情的严重性，因为从7月28日起，高三全年级休假十天，虽在暑假期间，但按以往惯例，高三学生基本不休暑假。钱娥说，所有老师都在强调进入高三后要争分夺秒，十天长假对学生来说还是意外之喜。

不少学生休假结束返校后，却发现少来很多同学。钱娥8月7日的日记祈愿：“顺利度过高三，不再重来，这样的日子真的不想重来一遍。”

8月10日，桃江县疾控中心的工作人员到桃江四中给364班的全体学生进行血检，并初步筛查出11人去疾控中心进一步检查。班中气氛骤然紧绷。“今天这个请假，明天那个请假！不知道肺结核到底多厉害，也不知道自己是否感染。”钱娥说。

8月12日晚自习后，364班班长走上讲台，请认为自己被感染的同学举手。赵艺说，从高一到高三，经过多次考试分流，班中学生人数降到97人，但由于患病请假，当天教室里还有约80名学生，近半数举了手。“我没有举手。”赵艺对自己的身体有信心，她曾是足球队员。

多名学生透露，简单统计后，班长向老师汇报，并一起去向校领导反映，请求364班放假，但被拒绝。老师第二天在班上宣布，到疾控中心检查的11名同学都很健康，没有任何问题，让大家安心学习。

钱娥说：“他（老师）甚至笑我们戴口罩，说‘你们的命就那么金贵？我也天天在教室，也没戴口罩，他不让我们戴。”但在桃江四中校园采访时，《财经》记者未能找到该老师核实，多名校领导以不了解情况为由拒绝接受采访。

彼时事态已经难以控制。约在8月16日，去疾控中心的11名学生检查结果出来，至少7人被确诊感染结核病，需要休学治疗。

8月18日，桃江四中宣布364班放假，全部学生自行到疾控中心进行肺结核排查，经检查后未患结核病的学生，8月27日带医学证明复学。经过检查，364班超过半数学生感染结核病。赵艺、钱娥等人都未能幸免。

追偿

在疾控中心检查时，每人都拿到一张“结核病防治知识”的宣传单。

宣传单介绍，结核病是由结核杆菌侵入人体后引起的具有较强传染性的疾病，如果不及时治疗，会造成肺的损伤，严重的甚至会危及生命，如果得了肺结核没有按疗程完成正规治疗，极有可能转化为难治的耐多药患者。宣传单还列举了患结核病的症状：全身不适、倦怠、乏力、发热、咳嗽、咳痰等。“凡有咳嗽咳痰2周以上，咳血和血痰，胸痛2周以上，发热2周以上等症状中的任何一项，就应怀疑是否患结核病，必须到正规结核病防治机构进行检查。”

结核病是由结核分枝杆菌（经常感染肺部）引发的一种传染病，通过空气在人与人之间传播，当患有结核病的人咳嗽、打喷嚏或吐痰时，会把结核菌喷到空气中，其他人吸入少数细菌就会被感染。人体感染结核菌后，感染者一生中因结核病而病倒的几率大概为5%-15%。

国家卫计委和教育部联合下发的《学校结核病防控工作规范2017版》（下称《结核病防控规范》）对学校结核病的防控有详细指导，在“治疗管理”章节提及，即便是疑似病例，疾控预防组织也要指导学校做好隔离工作。对于确诊病例，则要求根据病情不同，分别采取在校治疗和休学治疗的方式管理。

赵艺说，如果早知道这些知识，特别是，如果最早几名同学患病能够引起学校和相关部门的警觉，桃江四中的结核病集中暴发或可避免，她和大部分同学也能正常参加高考。

《结核病防控规范》要求，同一学校同一学期发现2例及以下患者，疾病预防控制机构应当及时向患者所在学校反馈;发现3例及以上有流行病学关联的患者时，应当向同级卫生计生行政部门、上级疾病预防控制机构和学校报告、反馈。但根据政府的说法，教育部门是在8月初接到疾控中心电话告知桃江四中疑似肺结核病例，随后才开展364班及全校的普查工作。

那么，之前结核病例的零星出现，为何没有启动防控机制，哪个环节出了问题，目前尚不可知，疫情有被延误之嫌。

关于结核病的防治，国家早有完备的防控系统。就在364班第一名学生确诊的2016年7月20日，国家卫生计生委发布《关于进一步加强结核病防治工作的通知》，称中国仍是全球30个结核病高负担国家之一，结核病防治形势依然严峻。该《通知》还特别强调对学校等重点场所聚集性疫情的防范：各地要加强对学校结核病疫情的监测，强化早发现早处置，提高学校结核病信息报告、诊断治疗和管理的及时性和规范性，加强对学校开展结核病防治知识培训和健康教育的技术支持。各级卫生计生行政部门要会同教育部门建立联防联控机制，定期通报信息，加强学校结核病防控工作的督导检查，督促学校切实落实入学体检、晨午检和因病缺课登记等防控措施，对近年发生疫情的学校，尤其是寄宿制学校要重点督导，防止学校结核病聚集性疫情的发生。

11月27日，桃江县委一位领导对《财经》记者说，湖南省、桃江县属于结核病高发区，经过有效防控工作，近年来结核病发病率逐年下降，例如桃江县结核病发病率2014年约900例，2015年约800例，2016年约600例，“今年因为桃江四中疫情，已经超过600例”。

认为有关部门延误疫情防控的学生和家长不在少数，他们要求追究相关人员的责任，并对患病学生的治疗和学业作出补偿和安排。

据《财经》记者了解，结核病事件发生后，屡有受害学生和家长与湖南省政府、桃江县有关负责人对话，表达诉求，至少有47位家长提到：所有被感染学生要求在参加2018年高考后，在总分数上加30分，并且要求在省内一本大学随机就读。

多名学生和家长对《财经》记者解释称，“历史上，桃江四中文科精英班参加高考都是以高录取率著称，每年高考，大学一二本录取率都在97%以上，在全市甚至全省都有口皆碑。被感染的学生都品学兼优，这些学生如果在身体健康不受到影响、学业没有因病被耽搁、能正常按步学习的情况下参加高考，有很大概率被国内一、二本高等院校录取。”

对这些诉求，桃江县委一位领导在11月27日对《财经》记者表示，“国家没有相关政策可以支持”。

善后

在学生和家长的要求下，桃江四中在8月28日开通了中国电信200M光纤，新添置网络教学设备，通过视频让休学在家的学生同步学习。“刚开通的时候，视频质量差，看不清、听不清。”赵艺说，而且很多同学家里也没有电脑和网络。

随后校方采取一系列措施来保障，如更换直播平台、为学生家庭免费安装宽带网、从学校借电脑等，到10月份，网络教学方式基本稳定。

许多学生表示，还不适应在家通过视频学习的方式。彭珂说“画面不太清晰”、“声音老卡”。她对《财经》记者表示，“成绩单一共有两页，我以前（生病前）是在第一页的中等，现在应该是在第二页的中等。”这位梦想考上湖南师范大学的女孩，认为自己可能离心仪大学的分数线差距越来越大。

由于需要按时服药，嗜睡的副作用困扰着很多学生。彭珂表示，在家通过视频学习， “精神好的时候就看看，但很多时候看一会儿就睡着了”。彭珂现在服用两种药：一种是治疗肺结核的异福片，另一种是护肝的益肝灵分散片。

成绩下降对休学的学生来说是比较普遍的现象。对学生的学业安排，桃江县在11月26日以信访工作联席会议的名义下发文件进行了答复：一是由桃江四中负责制定具体方案，采取一对一上门辅导或网络教学方式开展教学，师资力量不足的，由县教育局统筹调度，保证学生正常学习;二是对今年复学、明年在四中复读的患病学生，其学费、校内生活费全免，服药期间，在校内就餐的，每人每月补助生活费300元;三是退还桃江四中所收取的暑假有关费用。

根据桃江县政府官网，11月21日，桃江县委常委会认定桃江县卫生和计划生育局、桃江县教育局、桃江县职业中专、桃江县疾病预防控制中心、桃江四中的相关负责人组织防控不力，对桃江县发生的聚集性肺结核公共卫生事件负有责任。随后，教育局局长黄志刚、副局长符祝英，卫生和计划生育局局长周德生、副局长王满云，疾控中心主任文富强，曾任职业中专学校校长的教育工委副书记、县政府主任督学戴次波，桃江四中校长杨宇，均被免职。

不少患有肺结核的学生家庭生活受到影响——有家长因为担心学生肺结核在家传染给更多亲人，将未满3岁的小女儿提前送至幼儿园;有感染肺结核的学生在家被“重点防护”——用单独的碗筷、洗具用品，独用的厕所，吃饭时则用公筷，“得病后不愿出门”，怕被人问“怎么不去学校”这样的问题。

364班学生何丽的母亲贺华为了支持她艺考，在学校附近租房，并斥资送她上各种专业培训班。贺华母女在11月4日签订租房合同，并缴纳一年的房租。“我没有瞒房东，告诉他女儿感染了结核病，但经过治疗是阴性，不传染。”在桃江四中结核病流行的消息公开后，11月24日，房东突然通知母女俩马上搬走。

贺华说，由于患病，何丽大学梦破灭，一直郁闷，现在又遭受歧视面临无家可归的窘境，压力之下，突然离家出走。贺华四处寻女不见，直到傍晚才听说女儿独自在桃花江边徘徊。

王蓉告诉《财经》记者，364班学生感染最多的是肺结核，另有一些学生感染了淋巴结核、支气管结核，但像她这样一次感染四种结核的应该极少。8月下旬，王蓉一度发烧到40.3摄氏度，全身起满疹子，后来才知道是对利福平等结核病一线药物过敏，“昏迷四五天，24小时吊水才慢慢稳定”，几经治疗后，王蓉改用治疗结核的二线药物。

“二线药相比一线药价格贵、副作用大，最主要的是效果差一些，二线药治疗大概需要两年时间，而一线药治疗快的話半年，慢的话最多一年也够了。”在了解完一二线药的治疗区别后，王蓉知道自己要和结核做长久“抗争”了。

王蓉母亲表示，希望有关部门能赔偿女儿身体遭受的损害。但她补充说，能把病完全治好、没有后遗症也可以不要赔偿。

王蓉是家中唯一小孩，其母专门请了几个月假，陪她在医院治病。至今已花费8万多元，有关部门帮她报销约5万元的治疗费，其他费用，包括租房子等生活费都是自己掏钱。

桃江县11月26日以信访工作联席会议的名义下发文件称，对桃江四中所有患结核病学生门诊治疗费全额报销，住院治疗费用按保内费用全额报销，医保报销剩余部分由县政府统一研究解决。此外，部分患病学生家长在校外租房陪读，其外出治疗房屋空置期间租金，学校给予补贴;对病情较重、家庭较困难的，或因治疗、陪护患肺结核病学生等造成家庭困难的，将给予重点救助。而且，对患病学生，服药六个月给予救助金3000元，服药九个月的给予救助金5000元。

前述桃江县委领导承认，由于结核病潜伏期可能长达数月，目前桃江县仍然存在结核病爆发的风险，所以排查和防控工作一刻也不敢放松。

如今，桃江四中布告栏和墙上贴满结核病防治知识和宣传画，学生对结核病有了新的认识。

11月24日下午，桃江县疾控中心仍有许多学生在排队等待检查，透视、痰检，几名桃江四中的高一学生说，他们是向学校请假主动来检查的，功课压力很大，检查完还要赶回学校上晚自习。

（出于保护患者及家庭隐私需要，文中学生和家长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