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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父亲李苦禅

2017-12-29

老年博览·上半月 2017年6期

感念一生的三位老師

父亲是画家,他的故事要从学画说起。

父亲出生在山东高唐,从小爱画花鸟,常以大地为纸、树棍为笔,随手涂鸦。但他正儿八经开始学画,是在19岁的时候。父亲总说,他感念一生的老师有三位:徐悲鸿、林风眠与齐白石。

1918年,父亲壮着胆子,孤身一人到北京求学。听说北京有个大学教画画,他就向路人打听,一路找到了北大。到了北大红楼,碰着一位身着长衫的清瘦年轻人,跟他一同走进一间满是“怪味”的屋子。年轻人给他介绍说,这是北大画法研究会,如果有兴趣,可以来学画。后来父亲才知道,那里的“怪味”来自松节油,是油画颜料的调色油,屋子里还有木头框子和画布,都是油画工具。

这个带父亲走进西画世界的年轻人,就是徐悲鸿。当时徐悲鸿还不出名,北大校长蔡元培看中他是个人才,专门为他设立了画法研究会。在徐悲鸿去法国留学前的那个短短的暑假,他给父亲讲炭画(素描)、油画知识。父亲成为徐先生的大弟子,就是这么来的。正因为有了这段学艺经历,父亲后来报考国立北京艺专西画系,才能榜上有名。

1922年,父亲就读于国立北京艺专,当时的校长是刚从法国留学回来的林风眠。他主持了三次西化艺术运动,不拘一格广纳人才,请木匠出身的齐白石登上讲台,又聘法国教授克罗多、捷克教授齐蒂尔讲西画。他鼓励父亲不断创新。在父亲的毕业作品展上,林风眠买下了他的全部9幅作品。对这位对他有着知遇之恩的林先生,父亲一提起来就肃然起敬。林先生比父亲还小半岁,个子矮矮的,但父亲从不直呼其名,每每提到,都是恭敬地称他为“林校长”。

父亲的另一位恩师,便是鼎鼎大名的齐白石。

20世纪20年代初,画写意花鸟名声大的,莫过于“画有金石之气”的吴昌硕和“艺术理论开一代新风”的陈师曾,齐白石只能算小有名气。他住在西城,晚上睡炕,白天把铺盖卷到一边,在炕上铺上毡子就开始画,生活很清苦。很多人明里暗里讽刺他是“野狐禅”,他不服气,专门刻了一枚方印“吾狐也”———我就是狐,你能把我怎么着?

父亲在艺专学西画之余,想找个师父学国画,就“看上了”当时名声尚微的齐白石。1923年秋,父亲敲响了齐白石先生家的大门,说明来意:“齐老先生,我特别喜欢您的画,想拜您为师。但我这穷学生也没什么可以孝敬您的,等我毕业以后,找着事情做了,我再好好孝敬您。”白石老人当时已年近六旬,但父亲这种直白非但没被视为不尊,反而引起了他的共鸣。齐白石好像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于是点头收下了这个徒弟。父亲大喜过望,连忙跪下磕头。他心急,屋子又小,结果脑袋蹭在墙上,沾了一大块白墙灰,齐白石看在眼里,呵呵直笑。就这样,父亲成为白石门下第一位登堂入室的弟子。他白天在学校学西画,每周抽出三个晚上去齐白石家,学写意花鸟、工笔虫草。

后来,徐悲鸿留学法国,父亲与他就此分别,近30年后日寇投降,徐悲鸿北上,两人才终于重逢。因为战乱,父亲与林风眠也多年未曾联系,直到1980年父亲在香港开画展,两人才得以再次相见。唯独齐白石,从1923年父亲拜在他门下起,到1957年老人家驾鹤归西,两人常一同作画,感情最好。白石老人曾说:“余门下弟子数百人,人也学我手,英也夺吾心。”———只有李英杰(李苦禅原名)最懂我的心啊!齐白石爱画荷花,荷花秆长,每画一笔,父亲都配合着为他抻纸,后来齐白石一画荷花,就会用浓浓的湖南乡音招呼徒弟:“苦禅快来,画荷花了。”

有一次,一个资质平庸的画家想请齐白石为他的画题写几句。父亲去时,齐白石正对着地上那几幅画,面有愁容。齐白石跟他说:“要不苦禅你给我选一张吧。”父亲就捂着眼睛,俯身随便提起一张来,问:“老师这张行不行?”睁眼一看,齐白石正躺在藤椅上捂着嘴笑。那时讲究师道尊严,笑不露齿,他捂着嘴手指着父亲笑,那意思是“你太知道我的心了”———画作平平,哪张我都不想题。但又不好意思驳人家面子,最后齐白石只好勉强题了一行“某某君嘱余为之题画,白石老人以为尚可”。

自成一派

父亲的画风受到了好几个流派的影响。徐悲鸿先生推崇以西画改良国画,要把西方好的元素融到其中。他曾跟父亲讲:“古法之佳者守之,垂绝者继之,未足者增之,西方绘画之可采者融之。”父亲谨记此言,在艺专学习时,常用炭笔练素描,用铅笔、毛笔画速写,为后来的写意创作奠定了扎实的造型基础。

齐白石是国画大家,父亲当然也学到了他的笔墨精髓。然而师徒二人创作题材不同,一个擅画虾蟹等农家题材,另一个擅画“大黑鸟们”。“学我者生,似我者死”,白石老人如此教导。后来父亲也跟我说:“题材要岔开,才容易有自个儿的面貌。你就别画我的黑鹰了,多画群众喜爱的小动物和人物吧。”父亲作画,善于把京剧糅合其中。中国人最欣赏写意美,京剧就是写意美的代表。父亲有句名言:“不懂得京戏,就别画写意。”其实那个年代爱听戏的人不少,每个人都能唱几句梅兰芳的戏,父亲却更爱武戏。山东尚武,他从小就习武,后来拜尚派武生创始人尚和玉为师,与当时的武术高手王子平、王芗斋都有过交集。与好友聊戏时,他总是说着说着就拿起家伙耍起来。徐德亮知道我父亲好武,再看他的写意画,就说:“苦老是在用练武的劲道来画画啊。用‘屋漏痕’笔法时,既要有顺劲儿,又要有一种向外膨胀的横劲儿,更要体会到内家拳那刚柔相济的劲儿。”

所以,父亲一辈子的画风跟谁的都不一样,既不是西画,也不是纯粹的传统国画,而是自成一派。

性情中人

父亲的大写意画最出名。他是如此看待写意的:兴之所至,信笔而挥,才能创作出真正的好东西。人如其画,父亲是性情中人,大半辈子颠沛流离,却能淡然自如地徜徉在画里。

父亲出生在穷苦人家,但画画是烧钱的行当。他形容:“画油画告上一笔(山东方言,添上一笔的意思),那比在老家告一笔香油还贵。”当初在学校画炭画,木炭的笔迹不用橡皮擦干,而是用学校发给学生的馒头蘸,蘸到最后,馒头上都是木炭灰。家境稍微好点的学生都把用过的馒头扔了,但父亲不舍得。每到中午下课,同学们去吃饭,问他“你怎么不去”,他总推说自己不饿,再画一会儿,其实是躲着偷偷把黑馒头吃了。父亲原名李英杰,有个叫林一庐的同学见他这么苦,就送了他一个绰号“苦禅”。父亲很乐观地说:“名之固当!名之固当!”从此,他在国画上题款“苦禅”,在西画上题款“李英”。

为了凑生活费,父亲上课之余也卖苦力,拉洋车,但他不跟穷车夫抢地盘,耽误人家挣钱,而是跑西山的黑道儿。那里常有劫匪出没,他就在腰里缠着七节鞭。劫道的跟他打过两回交道后,便传开了:“有个山东大个儿,可别惹他,他有功夫!”那一代的人自尊心极强,绝不接受接济。父亲讲过:“人穷不能贱。”他在艺专卖出第一批画后,请了两大桌同学吃饭,说:“过去你们请我吃饭,谢谢诸位了,今天我请你们。”

1925年父亲学成毕业,画画渐渐有了名气。3年后,他被聘为国立杭州艺专教授。到了杭州,他一下子就从穷学生变成了每月领300大洋的教授。自己的生活没问题了,他就将全部精力放在了学生身上。父亲听说有个叫李霖灿的学生交不起学费,就找到教务处,说:“从我的薪水里扣。”还立了字据为证。多年后这名学生在台北故宫博物院任副院长,这段往事被他写进了文章里。

父亲画了一辈子,给自己的定位就是个“教書匠”。多年后,他的学生们仍旧怀念讲台上的苦禅老师———往那儿一站,声音朗朗,幽默风趣。

走下讲台,父亲同样见谁都能聊。国立杭州艺专坐落于西子湖畔,窗外就是湖光美景。他饶有兴致地在湖里养了两只鱼鹰,供学生写生。西湖是公家的地方,不允许放鱼鹰,父亲就跟巡警说:“这是为了让学生好好画画。”后来关系处理好了,那位巡警不但不阻挠,还帮着他想办法,说:“这样吧,我上岗的时候您放着,换了岗您赶紧把鱼鹰弄回去,千万别被其他人发现了。”后来大家都说父亲会“拉关系”,其实是他没架子。别人问他:“苦老,您怎么跟谁都能聊,没一点架子啊?”他总说:“我不会摆啊。一个庄户人家,和谁摆架子?”

虽历经坎坷,但父亲有个幸福的晚年。父亲晚年有自己的生活方式。他坚持每天早起练武,还老教育我:“睡懒觉没出息!”我们家原来有一副双刀,是开过刃的真家伙,父亲就拿着它们练,身体很结实。他晚年画的画,尺寸也越来越大。1981年,国家文化部下达任务,要给中央美术学院的四位教授各拍一部教学片,在镜头下,父亲创作了尺寸巨大的写意画《盛夏图》,用四张丈二宣拼成22平方米的画纸,尽情挥毫。他说:“大气魄才是大写意。”

我这辈子跟父亲不只是父子关系,还有传承关系。他教我画画,更教导我要立“画品”。他有句话,我也常拿来教导晚辈:“人必先有人格,而后才有画格;人无品格,下笔无方。”

对于父亲的人格、画格,白石老人也赞赏有加。齐白石写过一首诗送给他,这幅墨宝我后来好不容易才从香港买回来,那上头写的是:“苦禅学吾不似吾,一钱不值胡为乎?品卑如病衰人扶,苦禅不为真吾徒。”